十四 强者搏击 波莉在她那间被粉刷成玫瑰色的小屋里正同母亲在缝制婴儿衣服,这时华利朝 屋内喊,说她父亲要波莉去一趟。 她下楼去了,手里还拿着针线。 皮丘姆先生已穿上外出的服装,对她简短表示,他要同她一起去走访一下B 商 店。 他们沿着老橡树街向市中心走去。这是暮秋的日子,天气晴朗,树叶枯黄了, 运河里漂浮着栗子。 皮丘姆一言不发,因他对女儿无话可说。可女儿却把这次父女俩外出视为吉兆, 更兼这些最贫寒的城区在金秋爽朗的空气里显得亲切,所以她心绪极佳。 她一直还没有听到奥哈拉的什么消息。科克斯先生已不再在老橡树街露面。她 觉得,父亲要比以往冷静得多。紧张气氛似乎稍趋缓和了。 在贝克街,他们走进第一家商店。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出售厨房器皿和各类工 具。她认识波莉,所以就回答皮丘姆的问题,尽管有些不太乐意。 她说,她只弄到了小批货色。要不是她男人干管道工活计,修理园艺工具和灯 具,他们早就饿死了。可是现在有人答应定期向他们供应水暖器材。 房租由他们一家支付,但现在仍欠着租。他们并不是该店的第一任店主;在他 们之前曾有人经营,他们把这家店的设施留下来,其目的就是让后继者为他们支付 房租欠款。 “万事开头难,”当父女俩继续前行时波莉对父亲说,“所有的店开张都不到 半年,麦克的被捕对这些店主是一大不幸。不过,情况越来越好了。凡是挺得住的, 日后必能成功。” 皮丘姆没有答腔。 他们肩并肩走过几条街。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探访的下一个商店是与制鞋工场连在一起的。那一家有六个孩子,年龄大 些的也帮忙干活。 听那里的人说,他们的皮革货源充足,现在也是如此。别的商店几个星期进不 到一点原料,他们甚至在这样困难时期进了大批量皮革,只是其中有许多次品,每 件按面积计算,所以废料也都得付钱。 男主人可惜生病了。屋子照明费用很高,他们在屋内干活,整天都要开灯。 女店主说:“这终归比工厂强。在工厂里根本挣不到钱。” 皮丘姆点点头,并问鞋的价格是否由供货的公司定。 回答说“是”,价格定得太低。 父女俩又来到街上,这时皮丘姆问女儿:“他们到底结账不结账?” 波莉说,她估计,他们要结清旧货的账才能得到新货。她担心父亲对这些商店 不满意,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 来到第三家店,他们还没发问,那店主马上就说起码头发生动乱的事。 “那些激进分子,”他说,“真该把他们都绞死。他们打碎别人的窗玻璃;好 像这玻璃是人家免费从厂主那儿得到似的!他们仇视我们,就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而我们有点儿。他们没有能出人头地,所以也希望别人碌碌无为。不要精明强干, 希望优秀人士与乌七八糟的人一样混日子。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反基督分子!我们 这幢楼里也有几个。他们倒不酗酒,可是干更恶劣的勾当,不是吗?这些家伙一旦 得势,就会把别人的一切夺走,甚至连屁股下面的一条小板凳也不给留下!好像我 们斗得还不够似的!麦奇思先生不该做的只有一样:同犹太人艾伦搞在一起!这家 伙还会叫他伤透脑筋的!” 在店主夸夸其谈的时候,皮丘姆在店内四处观看。制作十分粗糙的玻璃柜里陈 列着廉价钟表,主要售品是闹钟,但也有针织内衣,甚至烟草。门的上方写着:杂 货店。 店主夫妇给人留下不健康的印象。丈夫是该店第三任店主,想独立经营的第三 人。从夫妇的面色来判断,这样做殊非易事。 丈夫的样子有点低三下四,这与他那魁梧的身躯很难合拍。妻子沉默寡言,目 光阴郁。 “所有的店都差不多,”波莉在街上有点沮丧地说。“你还要看其他店吗?” 他们乘公共马车走了一段,又看了几个商店。 皮丘姆在一家同类商店前止步,面带令人难解的表情看着人行道。这家店主用 粉笔在人行道上画了一个头戴礼帽、衣着华美的绅士以及一张广告价目单。皮丘姆 很熟悉这套技巧。 在堆放服装的柜台后站着一个金发小伙子,他对他们道:“您知道吗,这儿能 挣钱!生意不赖。如果我们再能进点便宜货,售价再高点,又远离大店的竞争,就 准保有活路。毕竟我们清早五点起床,晚上从来没有在十点、十一点之前上过床。 长此以往,总不会白忙乎吧。你们说呢?” 他们进了另一家商店,恰逢那儿正在搬家。 搬出的人直到最后一分钟还在磨磨蹭蹭,他们同他们的孩子还站在这间用石灰 粉刷过的小房间里,家具也没动窝,可新租户已把他们的货物从车上卸下,放在外 面人行道上了。 孩子们哭闹着,父母发人接了他们。新租户走了进来,夫妻都是大个子,性格 沉静,有一个孩子,孩子也一声不吭。妻子问这问那,问煤气价格,问卧室是否真 的干燥等等。 搬出的人骂骂咧咧,可以看出,这使新来者十分难堪。新来者从提问开始就犯 了错误,所以也就不理会搬出者说什么了。一家子现在说话了,并且开包整理东西。 “他们说的话,当然不必往心里去,”新店主脸孔微红,对父女俩说。“他们 怨天尤人,就不怪他们自己。” 妻子接着轻蔑地说:“他们是工厂工人,要去兰开夏,进纺纱厂。这样的人本 不该先独立做买卖的。工厂才适合他们啊。” 她瞅着墙上那块大的潮湿霉斑,不禁忧心忡忡。这是那个搬出去的女人得意洋 洋指给他们看的。他们租房时,霉斑前有个衣柜挡着…… 混乱尚未消除,波莉与父亲就走了。他们乘车回了家。 波莉不再说什么,她觉得,说也白说。不过在到家之前,波莉还是说了一些, 比如,这些人至少是独立自主的,而且懂得珍惜这一点。他们就是不愿有人凌驾于 自身之上,才宁愿一直干到半夜。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听她讲话。父亲听得十分仔细。 翌日,皮丘姆来到国民储蓄银行。她在那里呆了好几个小时,和米勒一道工作。 关于麦奇思与艾伦联合之事,米勒也说不出多少道道。可皮丘姆心里早就明白,只 有他女婿才能拯救银行。至于女婿如何耍手腕占有银行,那是不可小看的。 总体来说,皮丘姆对各B 商店的印象不错,组织工作不赖,如此这般,他就可 以在那些人身上大捞一票了。 波莉担心——完全没必要,这些商店的寒渗可能会使父亲反感。父亲当然知道, 富裕只是贫穷的另一面罢了。一部分人的富裕与另一部分人的贫穷区别何在呢? “我真讨厌那些社会改良家,”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我还记得,有一天各 报纸大声呼吁,贫民区是非人道的居住区,不卫生,于是将一整个区都拆除,让居 民搬到斯托克顿一翁泰那边去住,那里房子漂亮、牢固、卫生。他们做了精确统计, 五年后对统计数据做了比较,得出的结果是,贫民区的死亡率为百分之二,而新区 的死亡率为百分之二点六。他们感到十分惊异。现在,新房的房租每周涨了四至八 先令,居民要从牙缝里才能省出这笔钱。我们的社会改良家和慈善家根本就没有想 到这一点!” 女婿的才能给皮丘姆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有时目光离开那些合同抬头看,以空 洞的目光注视形容枯槁的米勒,一面自问,他同女婿互相敌视是否仅仅为常见的代 沟。他低估了女婿,把他视为罪犯,可女婿是个埋头苦干、目光远大的商人啊。 就在当晚,皮丘姆在韦利的私宅里探访了他的这位律师。 他们在一个辉煌的大厅里谈话。墙壁上有相当多的石膏花饰,地上铺着许多带 有异国风情图案的地毯。在一个角落里,离开硕大写字台不远处,摆放着盆栽的阔 叶植物,盆子是涂釉的,灰色。 “您来这里,是为那件离婚的事?”韦利问,有点冷淡,“坦率地说,想起这 个案子,我感到不是很舒服。麦奇思先生与人通奸是确定无疑的,而且他也供认不 讳;提出科克斯先生——如果我没有搞错,此人是您的业务伙伴——作为您女儿通 奸的证人,自然是声东击西,但我担心,这样一来就会使许多事家丑外扬。” “谁说科克斯先生是证人呢?”皮丘姆惊奇地问。 “麦奇思先生。就在几天前。” “哦,”皮丘姆说得很慢,“可是,科克斯先生已失踪两天了,前天就没回家。 他姐姐同他住在一起,她显得异常不安。不幸的科克斯有某些弱点,使他同社会渣 滓混在一起,因此他不归家让人牵肠挂肚、忧虑万分。我担心,换句话说,我们再 也不用替科克斯操心了。” “啊,”韦利只是说。他审视着坐在对面的人,仿佛不知情似的。 “我已同科克斯先生断绝了一切业务联系,”皮丘姆继续道。“我在南安普敦 与他打过交道,这使我擦亮了眼睛。那些我曾眼见的令人作呕的场面,不说也罢。 从那时起,我就看穿这个人的品德了。” 然后,他不再谈科克斯,以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说,他女儿告诉他,她正怀着 丈夫的一个孩子,因此一切全改变了,现在就不再考虑离婚了。 律师显得如释重负。皮丘姆继续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打听女婿案子的进 展情况及其可能的结局,让人看出,现在他希望此案有个有利的结局。 律师玩弄着拆信刀。 “皮丘姆先生,”律师道,“我完全有把握,您的女婿会无罪释放;不留任何 疑点,您可以放心。他不是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嘛。” “好,”皮丘姆说罢想要起身。 “好什么,”韦利悻悻然,“不找出凶手,释放就有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不 在犯罪现场的证明首先还得验证呀。不,亲爱的皮丘姆,这方面我们还得帮点忙。” 说罢,身子朝后一靠,双手合十放在腹前。 “亲爱的皮丘姆,”他咬晓叨叨,“您关心而且一定关心完全弄清导致斯韦耶 女士死亡的种种情况。我想是怀特在大刑事陪审法庭审理时提出了这一论点:考虑 到斯韦耶的经济状况,她无需一个凶手来结束生命。她的处境确实够糟的了。” 韦利说得越来越慢,似乎在寻找一种过渡。他不朝皮丘姆先生看;皮丘姆平静 地坐着,瘦骨磷峋的双手放在双膝之间。韦利往下说,带有一种明显的突然性: “令人遗憾的是,”他强调说,“鉴于新出现的事实,这种说法站不住脚了。” 韦利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在厚厚的地毯上走起来。这些地毯引起了他的滔滔不 绝的话。 “皮丘姆先生,”接着,他一面继续走着,一面意味深长地说,“前些时候, 玛丽。斯韦耶的社交圈内有一个男人,此人的景况也许比她还要糟,这是一名退伍 兵,叫费康比。大刑事陪审法庭审理时,他坐在证人席上。他供述,案发的当晚他 曾与斯韦耶女士在一起,还陪她到过码头。” 律师顿了顿,出其不意地停在皮丘姆面前,严厉地盯着他,平静地说:“他是 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而听众却没有一个产生那个不言自明的想法。大多数出身 卑微的证人对这个社会地位高于他们的人的仇恨使他们失去理智!这个退伍兵也陪 不幸的斯韦耶去过《明镜)编辑部,她那时可能已不再能够完全独立自主了。他对 这个不幸的女人拥有恶魔般的支配权,在这方面有证据,肯定有证据,如邻居们的 证词什么的。他钻进那个安乐窝,而斯韦耶的丈夫——也是士兵,即他的战友—— 却在战场上。诱奸战友之妻,这种事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而这一切都当着孩子们 的面,发生在一个小房间内!当他察觉麦奇思先生对他手下的最卑微的人表现出非 同异常的友爱和慈父般的关怀时,他就必然会日夜死乞白赖地劝说她充分利用这难 得的机会。这位从前一贯正派、规矩的女人可能由于感到羞愧而拒绝对批发商麦奇 思进行敲诈,当夜在码头上可能发生争吵……不管怎样,我们将会有一名码头工人 的证词,此人在案发的当晚散步时瞧见费康比从外码头区出来,时间大约是九点十 五分。皮丘姆先生!(律师提高了嗓音)恰恰是这一想法——它使我们不相信富裕 的银行家麦奇思会杀害小业主斯韦耶——使我们明白,杀害她必定是一文不名、变 得残忍的退伍兵费康比所为。这种推理取决于一个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打仗会使受 过教育的、富于想象力的人超越自我,激励他成就最高尚的业绩,但也会唤起未受 教育的野蛮人种种卑下的欲望,利益会吸引他,任何形式的利益。纯粹是嗜杀欲促 使他行凶杀人的。对他来说,不存在公开的、可唤醒一切力量的竞争,不存在向上 的动力,不存在那种永不止息的奋发向上的进取心,而这正是我们受过教育的阶层 的特征。他所受的那一丁点儿教育不足以对他产生重大影响,吸引他去教室上课的 如果不是躲避家中那雨点般落在身上的痛打,便就是学校里温暖的火炉。他挣不到 钱,因为他过于迟钝;就是挣到一点钱。也存不住。从部队拿到的补偿费似流水从 手指缝里流走了。他很快就一无所有了。皮丘姆先生,正如您所知:如果口袋里不 文一名,伦敦可不是儿童收容所呀!他想乞讨,但也不成功,大概是不大能够赢得 别人同情吧。现在他正处于这样一种精神状况:挣钱的一线希望会使他无所顾忌。 倘若杀人能挣几个先令,他就一定会去杀人!人的天赋不同,对此,环境和教育也 是有责任的,这点我们不要否认厂律师抬头看了看水晶玻璃技型吊灯一会儿。 “我听到您在反驳,”他继续轻言细语,“说这个斯韦耶是穷人,一无所有, 法院无人不知;她身边的钱不会超过几个便士。我已给您分析过,我相信发生了争 吵,对那个可怜人的行为过分地施加了压力。但也有可能只是为了几个便士,这也 是可能的,甚至就是事实!什么?为了几个便士就害_条人命?能有这样的事吗? 先生们!(律师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话中,竟然忘记是在家里)看一眼我们的 城市,我们就会认定,这种可怕之事。不可信之事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先生们,几 便土对诸位算得了什么呢?几英镑对诸位算得了什么呢?要多少才能使诸位……我 不用再想下去了。诸位知道在桥下过一夜是什么滋味吗?我就不谈了吧!” 律师把伸出的双手支撑在椅子靠背上,站在皮丘姆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俯视着 他,心平气和、稍稍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结束讲话,好像脑海中同时又正翻滚着即兴 的精彩辩护词的高潮:“我总结如下:有可能促使玛丽。斯韦耶自杀的贫困的物质 生活境况促使生活更加贫困的退伍兵乔治。费康比杀死了她。如果要我去寻找一桩 罪行的案犯,我总是只问自己:谁有必要干这罪恶勾当?谁有此必要,先生们,谁 就干了此事!” 研究贫困问题的第一权威听了他的这番宏论,点头表示赞同。 西印度码头战役 夜间起风暴,海浪汹涌,轮船依旧勇敢搏斗。钟声为何如许恐怖?那儿出现一 座暗礁!每人的岗位,英勇坚守,为了祖国,同大海搏斗!离死神近了,近了,大 家视死如归,英勇无畏。此刻铃声在甲板上空回响,奋战无济于事:轮船已经破漏。 你们要准备好,准备好!现在,我们驶进永恒!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在海底长眠。 上帝与我们同在!《海员之命运》科克斯被害以后的第三天,才被他姐姐在波普拉 一家停尸房里找到。 新闻界认为经纪人威廉。科克斯之死与越来越受到公众关注的码头工人罢工有 关。 “毫无疑问,”各报写道,“威廉。科克斯是为祖国而牺牲的。警方的调查可 以断定,罢工工人已经发展到搞谋杀了。科克斯曾与政府合作,为运送部队去开普 敦而筹集运输船舶。倘若政府不愿意或不能够保护那些与政府合作为国效劳的人, 那就马上再也找不到为其效力的商人了。这位有功之臣的死与伤兵一次大游行直接 有关,这的确是很悲惨的。数百名在战争中致残的人本星期二在码头游行,反对码 头工人毫无责任心的罢工,由于罢工者的过错,致使被包围在马弗京的急待援兵的 英国士兵行将被歼。众所周知,罢工仅仅为了几个便士罢了;每周就是多几个便士, 任何罢工工人也不能多买一双靴子呀。国难无端被人利用来搞敲诈,可是这甚至对 敲诈者也没有一点好处。我国工业界的优秀人士正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力图使生活 费用降至最低限度。这几天,一场引起广泛关注的官司给人们提供。次研究思考的 良机,看商界是怎样毫不懈怠地致力于不惜血本地降低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克利斯 顿各连锁店、艾伦集团以及数十家独立小店主和手工业者联合组成著名的B 商店系 统,全力以赴对商品削价。一部分居民顽固坚持自已的要求,这又怎么能行呢?工 人与任何其他阶层一样,拥有要求合适的劳动补偿的同样权利,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儿使用的手段无论如何是无法辩解的,特别值此帝国为生存而战、每人必须承 担牺牲之际。人们可以指望,政府终于要采取有力措施了。商人威廉。科克斯的遇 害是一种明显的迹象,表明英国已经沦落到何种地步了。” 不过,在政府认清其责任之前,还必须发生另外几件事情。 身为海上运输公司董事长,皮丘姆多次接受记者采访。他代表公司对这位不可 替代的商务伙伴科克斯表示哀悼,高度评价死者崇高的爱国立场。从找到科克斯到 安葬科克斯,皮丘姆在此期间致力于那一宗船舶生意的纯商业事务。 他替科克斯小姐仔细查阅死者的有关文件,许诺给她一笔佣金,数额为一万二 千二百五十英镑;他把一份有两个成员签署的文件——涉及海上运输公司内部事务 ——据为己有,另外还占有一份可以优先选购南安普敦船舶的文件。 他也找到了购买和出售那几艘旧船的文件,这些文件是他为海上运输船舶公司 急需搞到的。 接着,他在死者的文件中有了一个重大发现:第二份政府合同。该合同涉及的 是南安普敦的新船事宜。死者当时通过海上运输船舶公司相当便宜占有那三艘好船 后,就毫不迟疑转手倒卖给政府了。 这笔生意的利润必定超过十二万英镑!这令皮丘姆头昏目眩。 有片刻之久,他真害怕自己会中风死去。 波莉和科克斯小姐坐在隔壁房内,门是半开着的。她俩正在缝制丧服。皮丘姆 自我斗争达数分钟之久,考虑是否要一杯水喝。科克斯小姐将会看出破绽,这种危 险是极有可能的。这或许是皮丘姆一生中最悲惨的数分钟,这数分钟产生出他这个 胜利者。他呼吸困难,手捂着狂跳的心脏,害怕自己时刻会虚脱,于是他决定不讨 口水喝了。 当他的脸色恢复正常——他在书橱的玻璃中检查它,便以激动的言辞同科克斯 小姐告别,动身去海军部。 他在海军部逼迫黑尔把政府的两个合同全都转到他的名下,做到这点对他来说 易如反掌,办法是对国务秘书黑尔稍作威胁,说要把科克斯开具的一千英镑预支款 的收据寄给政府。黑尔因为自己最老的朋友故去而倍觉伤心,如他自己所言,他将 永远克服不了这一巨痛。 第一笔船舶买卖给皮丘姆带来的利润大约为二万九千英镑。 他与海上运输公司最后结算如下:账册上,七位股东——其中一位已退出,皮 丘姆接收了他的股份——一共出资七万七千四百五十英镑购买三艘旧船,包括这三 艘旧船的检修费、贿金以及给科克斯的佣金;再就是购买那三艘新船(此项用去三 万八千五百英镑)。作为收入,是政府支付的四万九千英镑。皮丘姆为旧船扣除二 千一百英镑,他说他已通过布鲁克利和布鲁克利公司把旧船卖掉了。克罗尔去西天 前总算已付清他的亏损部分将近五分之四的钱。 此外,购买南安普敦新船实际上仅耗资三万英镑,这是皮丘姆从优先购买文件 上看出来的。 皮丘姆在科克斯火化后的回家路上,步行穿过了贫民区,此时,在这乱哄哄的 数天后,他首次又沉溺于思考中。 “真奇怪,”他想,“复杂的交易为何常常会变成十分简单的、自远古时代就 通行的行为方式!真的,我们这个被大肆吹嘘的文明离尼安德塔尔人不得不用木棒 击倒敌人的时代并不遥远!以合同和政府图章开始,以必要的杀人越货告终!我是 非常反对谋杀的!这是多么可怕的野蛮行为呀!然而,做生意使杀人变得必不可少。 不能完全缺少它!杀人要受惩罚,但不杀人也要受惩罚,甚至是更可怕的惩罚!比 方克罗尔,他在这笔运输船舶变卖生意中,由于他听天由命的态度而被惩罚致死。 落泊进穷民窟——我与我的家庭曾有过这种危险——与进监狱相差无几!都是终生 囚禁啊!提倡教育,净化良知,毫无疑问,这个科克斯的形象还会在我的、特别是 在杀害他的凶手费康比的睡梦里经常出现——可是,教育、善良、人性还不够强大, 还远远不能消除这种或那种形式的杀人。给杀人的报酬过于丰厚,对不杀人的惩罚 过于沉重!这个科克斯死了,被害了,本来是以自然的方式死去的!有他,一切就 会变得可怕;没有他,一切或几乎一切都善终!诚然,杀人是最后才使用的手段, 最后的、但还可以使用的手段!假如我们想一想:我们相互间除了做生意还有什么 呢!” 第二天早晨,他又到码头去。那儿情况很糟。仍在上班的工人不到一打。工人 们守在船舶前,不让任何人干活。他们的敌意使皮丘姆震惊。 “到处是野蛮的暴力!”他愤愤不平地对围在他身边的几个职员说,他们正透 过一座仓库半明半暗的窗户向外窥探码头情况。“好嘛,我出钱,他们不愿干;可 他们为什么又不让愿意干的人去干呢?那些人需要钱,肯定会干的,因为全家都在 挨饿呀!他们为什么管着赤贫的人,不让他们工作?人人必须自由,想干啥就干啥。” 皮丘姆一筹莫展。 这时,女儿和女婿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科克斯的死讯在皮丘姆的家中制造了一种特殊的气氛。 波莉十分烦躁;她安慰科克斯小姐,帮她料理丧事,她为能做这些事而高兴。 这些事对她起了镇定的作用。 此外,各报纸大量报道码头罢工,使波莉看到父亲的困难。她通过母亲问他需 不需要人手,以便保护愿意干活的人,她丈夫愿意向他提供这样的人手。 皮丘姆夫人对丈夫说:“这些日子她也瞧见这巨大的不幸。使她关心起别人的 疾苦了。她想知道她能不能帮助你。” 皮丘姆嘀咕一句:“那个家伙是本市最大的骗子!”可是后来他让夫人告诉女 儿,要女儿去找毕利谈这方面的事。女儿也这样做了。 “如果钱财遭到危险,那就不能听从仇恨的声音了,”麦奇思在老婆问他的时 候如是说。“从情绪方面说,我们彼此敌对,但现实情况迫切要求我们联手。” 奥哈拉派了他手下几十人到码头去。这就立马组成了镇压罢工的体系。他们对 付罢工者的手段,甚至让警察都吃惊不已。他们显示了鲜明的纪律意识,凡是能抓 到的人都被打成骨折,每张面有菜色的脸都遭痛殴。建筑工程师在谈及他们时对皮 丘姆说,这批平时粗野的家伙的本质还是好的,问题始终只是,动用他们是为何目 的。 罢工破坏者鼓足了新的勇气。 奥哈拉的干将又唆使一伙流氓冲进码头区的几家食品商店。 发生了一场真正的战斗,它作为“西印度战役”载人采购总公司人员的史册, 而且注定了码头工人的失败。 面对由沉默的工人组成的人墙,毕利和他手下的人首先打碎几扇橱窗玻璃。当 他们冲进店内时,罢工者加以阻拦,因为罢工者不愿意同抢劫有任何瓜葛。采购总 公司的人们抓起火腿和其他肉块朝饥饿的罢工者打去。一名瘦弱的工人被一大块牛 里脊肉击倒。还有几个瘦骨鳞峋的脸遭到一罐罐肉冻的击打,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 了,盲目地落人急速奔来的警察之手。镇压者也用小面包打人,几个患软骨病的孩 子遭袭击而受伤了。长条面包变成了可怕的武器。一个老太婆的手臂——手里拿着 一只空的购物袋——被一个五磅重的重条面包击断了。后来这断臂反倒成为法庭上 控告她的物证了。 各大报对于抢劫、尤其对于“市民”对待食品的做法愤慨不已。 “此即为无政府主义的恐怖行为,”它们写道,“放纵的本能。当社会主义者 先生们炮制反对现存社会制度的文章时,就应该不让人看到这种场景!” 从这时起,官方对罢工和工人提出增加工资的要求就予以严厉的回击了。 两天后,出动军队镇压罢工者。这支年轻的部队本来要派遣到南非去的,可这 时被用来封锁各码头和保护破坏罢工的人。其后数天还发生了零星的枪击事件,但 是确保了运输船舶的启航准备工作。 主要的战斗进行得短促而激烈。 几乎全由新兵在这儿参加首次搏斗。他们比起工人来营养要好些,但,假如给 他们穿上工作服,或者给工人穿上军装,那么就很难识别参战者了,因为他们都相 似,同属一个阶级。真的,倘若不着军装和不拿武器,这些年轻的士兵彼此会打得 头破血流! 最后人们也不应忘记,他们操同一种语言,全都说英语,都是下层阶级的腔调。 相互骂人的话都是一样的。一个士兵挥舞的枪托被夺走了,工人舞起它来也同样熟 练,因为他们习惯于抡大锤。尽管工人们对这种战斗方式很少训练过,但他们从小 就有这种意识:如不自卫,连一个土豆也得不到。士兵也从小懂得:只瞪眼不干活 也拿不到薪响。于是他们就相互搏斗、厮打,正如他们一道与贫困、饥谨、疾病搏 斗一样。这一切都是城市提供给他们的,这个平原的国家用这些东西在威胁他们。 各报详尽报道了战斗。“年轻的部队急于驰援被围困在马弗京的战友,不得不 用手中的刺刀占领他们的运输船!”在此标题下,各报的描写或多或少都是一致的。 其后,轮船的启航准备工作不再需要很多时间了。主要困难在于要履行大量的 手续以保证国家不受欺诈。 在一个星期五,这些船舶被政府委员会验收,一周后出航。 那是一个多雾的日子。尽管这是规模不大、每周一次运兵当中的一次,但船坞 依旧被部队、出征的士兵的家属、政府官员和新闻记者塞得满满的。在整个过程中, 人们看不见多少东西,在浓雾里要看清自己的手都很勉强。 “亲爱的朋友们,”国务秘书黑尔发表演说,“英国的未来是建立在英国青年 勇于牺牲和勇敢精神的基础上的。整个英国在欢呼这一时刻:这二千名年轻人,民 族的精英,要登上女皇陛下的船舶,向我们提供勇敢精神的典范。狂怒分子在包围 他们,他们受到阴险狡诈、肆无忌惮的敌人的威胁,只有英国守护神与他们同在: 他们在上帝手中。这就说明一切。” 三艘船舶那巨大而模糊的身影在弥天大雾中,在军队进行曲的乐声里,在母亲 们和未婚妻们的抽泣声中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十一小时后,“乐观者号”尚行驶在英吉利海峡中便在雾中沉没,无一人生还。 国难 当暴风肆虐的黑夜过去,啊,船只在海底深渊安息。 只有海豚和饱展的鲨鱼在落寞的暗礁间绕行婚或。 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中无一从可怖的死神魔掌中逃逸。 他们嘴唇苍白,安眠在那儿的海底。 大海悄然涌动,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告诫的声音闯入我们的心扉:海员,当心! 海员,注意! 听吧,风和大海向你诉说好好睡吧,好好睡吧。 平和寂静的珊瑚丛中,有朝一日,你也会安卧在那里。 ——《海员的命运》上午,当皮丘姆乘公共马车沿着牛津街向南行驶时,听见 报童尖厉的叫声。他下车,读到号外上有关“乐观者号”沉没的消息以及在伦敦商 业中心区流传的关于对运兵进行阴谋破坏的种种传说,说运兵船离港时的状态就已 表明不适宜航海。人们希望各方追究毫无责任心的人的责任,这些人插手此事,威 胁英国的安全。 他立马打道回府。 报纸的号外也卖到老橡树街来了。皮丘姆进门时,毕利手里也拿着一张。毕利 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皮丘姆从他身边走过,斜眼朝他一瞥,那眼神怪可怕的;毕利盯着他看,就好 像他是个幽灵似的。 皮丘姆夫人接待他很亲切,她在地下室时总是表现出这种亲切感。她尚未听到 什么消息。 皮丘姆走进那间存放备用索引卡片的房间,然后把自己关在里面。他的妻子听 见他在里面来回走个不停,长达数小时之久。她敲门喊他吃晚饭,却得不到任何回 应。她把晚饭放在门口,他也没动过。他等着被逮捕。 晚上十一时许,也就在报纸号外发行约十四小时之后,他去下面的办公室,按 铃叫来毕利,打发他到最近处的一家小酒馆去买报,因为毕利曾假装没有买过报纸。 各报印着醒目的大标题,诸如“国殇”、“浓雾导致‘乐观者号’沉没”,以 及已掌握的这次海难的一些情况,完全不见对事故原因的暗示,只是说海军部已开 始调查。 皮丘姆仔细阅读,一行也不漏过。接着,他就行动起来。 他伙同华利制定了一个彻底改造生产车间的详细计划。半数以上的雇员要换上 军装,装扮成曾在战争中受过伤。从乞讨工作的立场来看,这样一次国难无异于一 场胜仗。毋庸置疑,伦敦面对有关国难的描述和报道,会准备作出牺牲。今后这几 天,凡是穿军装、差不多能看出受过伤的人必定受宠。 皮丘姆工作了好几个小时,稍睡片刻又起身了。马具车间、木工车间和缝纫车 间全都在清晨六点钟开始生产军服和断肢。 上午,皮丘姆绕道海军部,在那里同黑尔谈话五分钟后去了警察厅。 黑尔给他留下相当不错的印象。黑尔受过军事教育,使他这个老官员能冷静对 待命运的打击。海军部正忙碌不已。黑尔的指令既简短又中肯。后天要举行官方追 悼会。至于购买南安普敦新船的第二个政府合同,黑尔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只要在 第一笔交易上不闹出什么丑闻。 警察总监布朗接待了皮丘姆,对皮丘姆明显不信任;当皮丘姆为了消除任何怀 疑,自我介绍是海上运输公司董事长,说自己是为麦奇思的案件而来,麦奇思不日 内将出庭受审,这时这种不信任才烟消云散。 皮丘姆探问,关于事故可能的原因,他应对新闻界说些什么。布朗很热心地给 了他解答。船只沉没的原因尚未查清,但已有消息说,“青年船夫号”也严重受损。 两船很可能在能见度极差的气候条件下相撞。 皮丘姆很快离去,去找伊斯门。他利用上午的剩余时间,与伊斯门和穆思两人 ——封尼因开刀住院——做最后结算。可这两位却没有兴致再次专心致力于生意的 细节。他俩此前也没有见过南安普敦的那些船舶,现在还以为它们挂着那几艘不幸 的旧船的名号牌正在航行途中呢。他们担心会进行调查。 在归途中,皮丘姆不慌不忙。他犹豫不决地走街穿巷,一面竖起耳朵听取人们 的谈话。人们普遍在谈论这次灾难。 在一家光线暗淡的很小的B 商店前,店主正同几个过路人交谈。 “大风呀,坏天气呀,”店主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算不如天算。对付 大雾,人也是无能为力的。这是自然力,破坏性的自然力。人人都有操心的事,可 这样干脆沉到底,就在海峡中!大国难啊!听说星期五圣保罗教堂将举行追悼会。 我敢打赌,那些人都是共产党!” 下午,皮丘姆继续同毕利工作。 为书写乞讨的信访而专设的办公室又增添了新的范本。士兵的遗编——她们的 丈夫已“葬身鱼腹”——用颤抖的手请求提供资助,好开设一爿小店。而且,在皮 丘姆工厂的这些乞讨信中首次出现B 商店的名称。 地址都是从卡片卷册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乐善好施者的姓名及其特殊 癣好。 皮丘姆的工厂表明能够应付这次国难。 向晚时分,皮丘姆被叫去见布朗。 布朗面带阴郁的表情在等他。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位高级警官。 房间很宽敞。写字台的绿色吸墨纸上摆着一尊有一英尺高的大力神铜像,脖子 上挂着一只嚼嘈作响的时钟,钟面上写着:“许多人的最后手段!”墙上悬挂着一 张惠灵顿像。 “皮丘姆先生,”警察总监开了腔,“根据迄今的调查,可以推测‘乐观者号 ’运输船必定是内部有严重缺损,至少舵轮是坏的。我不得不通知您,海军部国务 秘书黑尔已接到上级机关的指示,要他暂时不许离开自己的私宅。不过这命令要保 密。我想,您对此事有话要说吧。” 皮丘姆先生默然呆视。 “我是有话要说,”他说。“我相信有人犯了罪。” 警察总监以一种为官者深途的目光打量他,这目光不是为了察觉什么,而是为 了被别人察觉。 皮丘姆在经过一段给人印象深刻的短时沉默之后继续说:“先生们,舵轮肯定 是坏的;没有风暴,舵手又没有出差错,海上尽管能见度差,却也风平浪静。调查 没有必要,思考思考就行了。只要对我们的、以及所有文明国度的政府有所了解就 行了。只要稍作观察就行了:我们是如何进选官员——他们要维护国家的利益,我 们是如何教育他们的,他们又是如何以及为了何种目的为国效力的。为了得出结论 :这些船舶必然沉没,有必要粗略看一看建造这些船舶的目的,这些船舶是如何售 出的,一定会产生多少利润。倘若我们先做这些观察,那么,不管我们愿意与否, 都必然会确信我开头讲过的那句话:我相信有人犯了罪。” 在场的先生们面面相觑。皮丘姆坐着,那些人则站着,因为他们在此前已经站 起来了。皮丘姆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说:“先生们,要是作另外一番观察,我会得 出另外的结论。我们的出发点若是:我们的政府是一流的,我们的商人和公司是诚 实的,我们的战争是正义的,我们所有的吃得理智、住得体面、穿得考究的同胞都 大公无私,那么,我会面对我们的一艘运输船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沉没这一事实—— 无需调查,或者在任何调查之后——都会得出如下结论:排除了有人犯罪,极有可 能是一次事故,对,肯定是事故。那我就说:我不相信有人犯了罪,而是一次海难。” 皮丘姆在继续讲下去之前,先专注地从下至上地审视那几位先生。 “如果允许我在诸位面前作出选择,从上述两种信念中选出一种使我满意的信 念,那我就选择第二种。它是应该大大优先被选择的。我听说,两天后将为皇后陛 下的溺水身亡的士兵举行追悼会。如果在追悼会时发生伤兵——也就是前不久为争 取船舶出航而游行的那些伤兵——又为抗议船舶沉没而游行的话,诸位会认为合适 吗?我已有耳闻,根据报纸号外的简讯,这种意图在码头区是存在的。” 皮丘姆不受搅扰地走出警察厅。 他在各处已瞅见降半旗和带黑纱的丧旗。这座世界大都市在痛悼自己的子弟。 清洗行动 法塞尔高大而精瘦,是当年管麦奇思还叫贝克特时认识他的三人中的一个。在 赖德巷,他是奥哈拉的下级,与奥哈拉是朋友。 法塞尔受麦奇思之托,负责监视他的老婆和奥哈拉;但他立即就将此事告诉了 奥哈拉。 他们一道清仓,本来这批存货早就该销毁的,但他们另有打算,故迟迟未烧。 法塞尔不让格卢奇参与这事。格卢奇是三个老朋友当中的老三。 此外,关于奥哈拉与麦奇思夫人的关系,法塞尔几乎无所不知,因为他认为对 此事知道得越多越好。 他也曾跟在那个杀死经纪人科克斯的汉子的身后,但他的朋友奥哈拉却不知道 他对此事知情。 一天早上,赖德巷的无烟煤每百公斤的售价为二十八便士,有三名刑事警察从 28号房后面冲进仓库。法塞尔正住在这里的一个小屋里。警察把他从床上叫起来, 并以伦敦警察厅的特有礼貌请他领着他们查看仓库。 存煤已经不多,仅还散存一些。警察把存货登记下来,话不多就告辞了。 法塞尔慢悠悠地穿戴整齐,去预审监狱探望麦奇思,因为十一点钟以前奥哈拉 是不会来的。 麦奇思正在喝他的晨咖啡。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法塞尔的话。 “28号仓库已空了,他们尽管看好啦!”他显得无所谓。 “您怎么知道的?”法塞尔忧伤地问;他试图坐到桌上。 “因为我曾下令清仓,”批发商麦奇思回答,一面将一片烤面包在咖啡里浸了 一下。“所以清完了,大约在五周以前。” “可是仓库一半还堆满东西呢。我们准备明天腾空它,所以今天仓库一半还满 满的。” 麦奇思沉默,继续吃着,然后说:“哦,是这样。我只想知道,你们在我的仓 库里堆放了什么东西。但愿不是害怕向公众曝光的东西,而且也有商品凭证。” 法塞尔惊慌,语塞,半晌才咕咬一句:“他们直奔28号而来。” “糟了,”麦奇思道,用他那双流着泪水的眼睛从下到上瞅着法塞尔。 法塞尔终于振作起来,突然下定决心一屁股坐在桌子角上,用大手把麦奇思仔 细摆放在那里的日历哗啦一下子扫到地上,继而扯开嗓门,粗声粗气地嚷嚷:“贝 克特,您要是以为我们会为您去老贝利街,您就错了。我们不想去那儿。奥哈拉是 我的朋友。即使别人暗中策划种种叛友的勾当,我们俩依旧紧密团结在一起。您懂 吗?” 批发商平静地继续吃着。 “请您把话讲完,法塞尔,但请您从桌上下来,否则我就叫人把您扔出去,尽 管您是我的老友。” 法塞尔笨拙地站起来。他气得浑身发抖。 “这样对了吧?您想搞大清洗吗?起初,您为自己的系统雇用了几十个能人, 因为您想把仓库塞满,您才给他们发固定工资;后来您不要货了,就给他们发计件 工资,无论怎样做总是对您有利。现在,您又要把他们直接卖给警察了!可您是银 行家,对吗?您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麦奇思留心地端详着他。 “我并非爱发火的人,”他不无亲切地说。“您可以对我直言不讳。但您要考 虑,您接受了我的委托,但没有完成。您与奥哈拉是朋友,这我不知道。他是一条 癫皮狗,所以我以为他不可能有朋友愿为他坐牢。” “哎呀,您瞧!”法塞尔气得结结巴巴。“您刚一个侦探去监视您那位循规蹈 矩的夫人吧!他会告诉您很多事情!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您这样觉得奥哈拉卑鄙,您 要知道!” 他气疯了,但说话时仍旧盯着他面前的这个人。 毫无用处。麦奇思不动声色,只是说:“法塞尔,我认为,您也不完全像您所 表现的这么坏。您睁开眼睛仔细观察考虑问题了。” “是啊,贝克特,睁开了一点点。”法塞尔阴险地低下脑袋。“我也看见您让 人对科克斯做了什么。那个沙袋不是自天而降的呀。” 更然,麦奇思放下汤勺,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法塞尔,”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这件事,您要对我说个明白,因为我真的 不知道啊。这个科克斯很快就死了呀。” 法塞尔思想斗争异常激烈。他熟悉麦奇思,此人现在说话的这种腔调是真实的。 如果他对科克斯的被害一无所知,那么这便是他的朋友奥哈拉所为了。这样的话, 他现在就已说得太多了。 麦奇思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 “法塞尔,”他亲切地说,“您什么也救不了啦。用沙袋砸人,只有贾尔斯那 家伙才会干。我并不认识他本人,这您知道。他是奥哈拉的人,对吧?我们就说到 这里为止,法塞尔,您也该放心了。我劝您离开赖德巷,拿着护照和旅费就走。我 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您总是叫我贝克特,但我叫麦奇思。您曾坐在我的桌子角上, 这,我也不计较啦。至于您说了我老婆什么,那也是气头上的话。您在十一点钟以 前还可以准备行李,然后去理发店,详细通知就会送到理发店去。但是,您只要对 奥哈拉说一句话,比如‘再见厂或’今天真他妈的鬼天气!‘,那么保准您在十一 点半钟就会下大狱的。这您必须明白。” 法塞尔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麦奇思什么也不想再听了,更不愿再听有关波莉和 奥哈拉的事了。他不愿再把心思浪费在这类暧昧之事上,也不愿再碰到有兴致谈论 此事的人。 法塞尔不可能知道麦奇思的心愿,这正好救了他。 他返回赖德巷,方寸大乱。他在那里装好手提箱,穿上他最好的西服。他穿过 门拱时,已是十点半钟。奥哈拉正好从前面的大门进来,嘴里叼着每天早晨抽的一 支烟。是否要对他说点什么,法塞尔颇犹豫。他们是老朋友。法塞尔对奥哈拉的母 亲很熟悉。 他立在门扇之后,心神不定。奥哈拉仍然没有发现他。然后他打定主意。 他从门扇后走出,与进来的奥哈拉擦肩而过,默然呆视前方,嘴唇紧闭,像一 个钢盒的边缘边。 奥哈拉目送他远去,惊诧不已。 法塞尔拐过最近的街角,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奥哈拉肯定看见那只箱子 和那身考究的灰色西装了。 但是,大约十一点半钟,奥哈拉在家中被捕。 他在警察厅露面时心中十分坦然。当他获悉,有人控告他人室盗窃和窝赃时, 他笑了。他声称,采购总公司进的货全是买来的,凭证就在商业中心区采购总公司 的办公室里。 有人告诉他,恰恰是公司的人告了他。 他立即要求同银行家麦奇思对质。 对质在下午进行。到麦奇思的牢房里来的有布卢姆茨伯里爵士和伦敦警察厅的 布朗先生。 他还没开口,麦奇思就朝他走过来,说:“先生,半年来您为我商店供货,这 些货您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呀?” 当奥哈拉重新回到自己的牢房时,才惊魂略定。可就在这时,会扔沙袋的贾尔 斯被推进了他的牢房。 法塞尔说过类似于“您最好还是看管一下您那位循规蹈矩的夫人吧”的话。当 此话一直京回在他的上司麦奇思脑际的时候,法塞尔已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了。 外面下雨了。麦奇思两手插在裤兜里在狱中转悠,一面听浙沥雨声。间或,他 特意停下脚步,低下头听雨,显得专注异常。过后,他恼怒地狠狠地朝地毯踢一脚, 思忖道:“反正他现在蹲大狱了,好呀。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有人对我说,我手下 的人抱怨我犹豫不决。可是每当关键时刻,我总不乏当机立断的魄力。我比任何人 都懂得:有时必须采取强硬措施。对买卖中发生的一切,必须心明眼亮。什么事都 要让它成熟,就像一个脓肿一样;有朝一日,当上司的就要采取强有力措施,很突 然,像晴空霹雳。揭露一切不道德行为,铁面无情。人人都会吓得呆若木鸡。上司 长时冷眼旁观,然后一朝发难。当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时候,哪怕是最‘铁’的 老友也绝不姑息。他就是这么个人儿,休想蒙他!” 他又走了几步,复又仁立,重新陷于沉思:他想:“占有一个女人,现在变难 了。从前,某人打猎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两小时回家,把某个小白脸从老婆床上惊起, 我说什么,从床上?只要看见老婆同一个汉子站在房里就足以明白一切啦!当今, 职业生活迫使女人——不管她愿意与否——把小腿肚露给男人们看,在某些办公室 做爱,就像洗手一样方便,主要是为了骗取我们企业家的工作时间!假如通奸就像 洗手一样既不引人注目又没什么大不了,那就不必再去考虑捉奸了。” 麦奇思惊奇地摇了摇头,又去倾听越来越大的秋雨,继续踱步。过了一阵,他 在办公桌旁坐下,开始阅读他的案卷。 据称审判不日内举行。 不平静的日子 工作而不要失望。 (卡莱尔) 位于老橡树街的小工厂加班加点。 在缝纫车间,墙纸上用大头针固定着一份有关制衣女工玛丽。安妮。沃克丽英 勇殉职的剪报。 玛丽。安妮。沃克丽,二十岁,受雇于某官廷制衣厂,参与为贵妇人制作华丽 服饰,她们要参加为在最近宣布就任的女王储举行的舞会。时值生产高峰期。她与 其他六十名女工一起,一连干了二十六小时零三十分钟。她们分成两组,每组三十 人在一间屋子里干活,每立方英寸的空气量不足正常量的三分之一;夜晚两人挤在 刺绣斗室里的一张床上睡觉,斗室里用木板隔出睡觉的地方。她们靠喝一点雪利酒、 波尔图葡萄酒和少量咖啡恢复消耗的体力;她们就是这样无私地为女皇效劳,只获 得最少的工资。星期五她病了,但依旧坚持缝纫,终于在星期天辞别人世。她是巾 帼英雄,不亚于马弗京战场上的英雄。 除了这类精神激励外,毕利还通过解雇不满的或体弱多病的女工的方法来加快 劳动进度。 “你患肺结核,这不怪你,”他常说,“但也不怪我呀!” 这家伙在建筑上还有个发明:他发现工人有时习惯坐在马桶上吸烟,如果工人 离开岗位过久,他就在院子里看见有烟从小窗子里飘出来。于是,他叫人做了一道 木头斜墙板,迫使人只能弯腰拱背坐在马桶上。每当波莉那时回到父母身边,面对 这样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朝外看看院子里那些老而畸形的小树,她内心就会感慨不 已。“这就是他的家!” 工作进展顺利。但是,对银行家麦奇思的庭审与悼念“乐观者号”罹难者的追 悼大会同一天举行,都在星期四。报纸上充斥着林林总总关于调查有关责任者的进 展情况的无耻质问。 警察总监布朗保持沉默。皮丘姆知道,警方正在码头进行调查。也有一些人被 逮捕。皮丘姆心急如焚地仔细阅读各报,但各报只字不提警方的任何说明。 相反,位于老橡树街的房子周围倒有好多刑警在游荡。 这几天,皮丘姆度日维艰。 “显然,最糟的事情要来了,”他自言自语,尤其当他夜间在各繁忙而透亮的 房间查巡,穿过漆黑走廊并在走廊仁立片刻时会如此自说自话。“生活意味着:会 出现最糟糕的事!这次警察不干预,那倒是可能的。‘乐观者号’沉没了,这是事 实;难道现在也要我遭受没顶之灾吗?这事对遇难者家属无疑是个损失。但,倘若 它也有损于我,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数天来,他脑子里又闪现了一种商业灵感,这灵感也得归功于此次海难:“‘ 乐观者号’这类事故是不可避免的。它们会反复出现。战争、海上风暴、地震、商 战、欠收,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凡通达人情者都知道,任何人造物都不是十全 十美的,这句话已载入《圣经),此乃忧患意识。必须重视这种意识。事实上,十 人中九个有理由担心未来。(一千人中至多只一人有理由不为未来担忧。)必须以 此为出发点考虑问题,这样就有大好的买卖做啦。举例说说大家担忧的事吧:疾病、 贫困、死亡。我们要对那些因洞达人情世故而担忧的人说:我们为你们这种不可避 免的未来保险。你们从太平日子的收入中按期给我们一小笔钱(你们根本或几乎不 会把这当回事儿),一旦发生不可避免的灾祸,我们就付给你们保险金(如你们死 亡,则付给家属)!这是个建议吗?我敢肯定,这建议一定受欢迎。必须帮助人呀! 既为帮助,那也得付出代价呀!我要是从这次事件中脱身,要是这一次警方不再笨 手笨脚插手此事,我就要把这一想法付诸实践,毫无疑义。我们只要想一想与‘乐 观者号’共同沉没的士兵吧,他们大多数是青年,但其中也有家室之累的人。假若 士兵对轮船事故投过保,今天其家属的处境就会截然不同了!面对登船出征的命令, 他们除了尽快投保别无他法,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在报上读过‘乐观者号’这类灾 难报道的人,一定会赞成这种保险的。灾难实在太多!比如,年老就是一种!大城 市里的高龄老人啊!再也没有用场的风烛残年啊!躲不开的可怕岁月啊!还有,失 业也是这样一种事故,比方我的那些雇员。如果我把他们解雇,他们就不知向何处 去,我就可以从中获利。我就对他们大力施压并从中获利。我可以猜想到,他们必 定强烈需要获得别人的帮助。也许我从帮助他们中也可以得利?可以把这些利润悉 数投入盖高楼大厦。只要人们不动用疾病保险,它们就会发达兴旺;如果动用它们、 它们也就有可能破产。反正,你如果挤到这些人和他们的老板之间,为他们多榨出 几个子儿,你就可以把这钱留下,因为你提供了帮助。这是一笔好买卖。因为大多 数付钱的人工作到最后一息,或者永远也不能证明他们有什么病,等等,等等。当 然,工人也许愿意从同类人即从过去当过工人的人那里获得这类服务……那就雇用 几个当过工人的人,做做样子。为了这类保险业务,甚至也许还可以打国家的招牌。 可以动脑筋立法,使工人有义务交保险费。国家必须同广大民众的轻率作斗争,同 他们那种罪恶的、不请世故的乐观主义作斗争,以为万事全会有好的结局。可人们 都知道,工人、职员和所有老百姓会遇到什么事情!战争无法阻挡,正如危机无法 阻挡一样。假如小伙子的劳动无利可图,就得解雇他们,人们不能把住宅造得多么 符合卫生条件,以至超出房租允许的范围;等等,等等——也就是说,必须发布命 令,让他们防患未然!一旦这些没有见识、懒于思索的人产生无端的轻率,如果他 们当兵,当工人等等,就必须干脆采取法律措施,强迫他们投保。再多他们也做不 到,但这件事必须做。此乃公众利益所在,而且也是一种买卖!成立这样一个保险 公司当然需要一些资本。假如现在这笔船舶生意做成了,资本也就有了。再说,南 安普敦那三艘新船是绝对适宜于航海的!只是警方别来过问就好了!这一次一定成 功!” 到了星期三晚上,也就是“乐观者号”沉没九天之后,官方追悼会的前夕,仍 然不见警方表态,这时皮丘姆那绷紧的神经再也挺不住了。 在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中,他决定给警方施加压力。他派遣毕利和另外两人带 上一些标语牌去警察厅。标语牌上写着:“‘乐观者号’到底怎么啦?”、“海军 部到底收了多少贿金?——200 名伤兵问”、“‘乐观者号’的士兵为何溺死?”。 还有一块手书的标语牌,甚至赫然写着:“皮丘姆先生是何许人?” 毕利在警察厅说,他从海上运输船舶公司董事长皮丘姆先生那儿来。标语牌是 从几个向他借乐器的乞丐转到他手里的。看来计划明天上午要举行一次游行,要打 出这些和类似的标语牌。 一小时后,皮丘姆亲自再次前往。 布朗简单地打发他走,几乎不听他如下的诉苦:如果举行这样的游行,他就完 了;若同时还有政府高级官员被诽谤,这对他也毫无好处。 他失望地走了。 他乘坐下一辆出租马车来到《明镜)编辑部。 他求见总编辑,同总编辑进行了十分严肃的商谈,总编辑答应在晨报上保留两 个空栏目至上午八时,以便刊载海上运输公司董事长一篇关于海难原因的耸人听闻 的声明。 之后皮丘姆步行回家,对计划在次日上午举行的游行做具体安排,把自己关在 办公室内写了整整一宿。 布朗对麦奇思态度冷淡,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尽管如此仍感不安。他指 示晚上在码头再次(第七次)大搜捕,审问被抓来的前二十名工人,然后去监狱探 访麦奇思,心情颇为沮丧。 麦奇思形只影单,正在读一本书。 布朗屏退看守,操起一瓶英国淡色啤酒就喝。那些瓶装啤酒放在牢房的一角。 他未及张口对朋友倾吐心曲,这朋友倒先开腔,显得烦躁不安:“你对他讲过 没有?他要是乱说,不紧闭臭嘴,我们就给他摊牌,证明他杀了人!” “说过,什么都说过啦。他讲,他宁可被绞死也绝不放过你。我想,我是从人 情方面看待这事的。” 麦奇思六神无主,在狱中来回走动。他的案子明天审理。如果他明天不得已承 认自己是采购总公司的董事长,也绝不能卷人人室盗窃的事件中。 他好不容易坐下,稍显平和了。 “人,都是有理性的,”他边说边拿香烟。“人不是听从自己盲目的欲望,而 是听从理性的动机。我是相信这个的;我若不信了,就上吊。我们生活于斯的这些 城市,这整个文明及其种种好处,均为理性力量的明证。奥哈拉这家伙还必须同自 己盲目的复仇渴望作斗争才行,比起被判绞刑,他当然宁愿被判四年或三年监禁, 我们还可以拿出几张货物凭证来嘛。” 布朗还说,他给了奥哈拉一个时限,限于明天中午二时以前供认。 “哦,最迟于两点钟,我得拿到这个声明,”麦奇思道。“庭审后,我马上同 克利斯顿在国民储蓄银行谈话,也许艾伦和奥倍尔兄弟都参加。我要把我的供货人 承认曾入室偷盗的口供拿给他们看。” 之后,布朗终于可以谈他本人的忧虑,这忧虑并非微不足道:“乐观者号”事 件看来情况不妙。人们很少怀疑此船以及另外两艘姐妹船舶在交货时状况不好。出 售这些船舶的那家公司前不久就已经遭受一次“不幸”了。去码头地区遇害的经纪 人威廉。科克斯与这家公司业务关系密切。他的死因至今尚未得到澄清。逮捕了几 个失业工人,他们由于罢工而被解雇,这些人发表了一些笨拙的言论,但没有什么 过硬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有罪。“乐观者号”的沉没行将掀起更大的浪潮。关于游 行将产生直接影响,布朗并不十分在意皮丘姆的恫吓。已经投入足够的警力,能保 证明天的追悼大会不受任何干扰。更严重的倒是另外的事。 警察总监布朗谈到此事时压低了嗓门。 由于海军部内出现某种短路,要求另外两艘船舶返回的命令未能发出,其中至 少有一艘同“乐观者号”相撞的肯定已被损坏。它们现仍在茫茫大海上向开普敦航 行,海军部可谓鞭长莫及,所以布朗感到心中十分没有把握。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去 挑起游行?警方要维护公共秩序。 当然,一切并非完全掌握在皮丘姆手里,可以叫他收回成命,这易于反掌。可 共产党也在策划反官方追悼大会的游行,这就阻挡不住啦。 “没有皮丘姆,我们就找不到什么材料,”麦奇思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插话 说。 “是的,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材料,”布朗稍觉宽心,说道。“他们总是可笑地 没完没了地猜测,根本无法证明。” “他们又要胡说什么政府各部的腐败,可能还会暗示国务秘书本人拿了别人塞 到手里来的数千英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知道,‘布朗说,现在也拿起一支雪茄烟,”对这些信口雌黄的家伙,我 真有点恼火。他们老是对我们挑刺儿,说我们执法不严,好像法律搞出来都对他们 有利似的!他们一门心思追求,什么都在法轨上运行。假定有某一法律冠冕堂皇地 允许黑尔因为睁一眼闭一眼收取一笔辛苦费,他们就决不会指责黑尔据说的拿到那 数千英镑了。他们就不会有被骗的感觉。真可笑。在政界和经济界,确实并非一切 都十分于净,那里确实有些事情对小纳税者来说真是……可说是匪夷所思。可那不 仅仅是数千英镑!那是丰厚无比的利润!而任何小纺织厂却遇然不同!可我们的’ 启蒙者‘却总是抓住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什么市政府受贿,警方并不公正,或者胡 说一些他们永远不能自圆其说、绝大多数也根本不符合实际之事!这类极端片面的 手法,使得飞短流长之徒所说的一切概不可信了。“ “如果现在有人把你所说的记下来,”麦奇思若有所思地说,“也是极端片面 哩。” “不可信,”布朗狞笑,“概不可信!” 他俩议论了一通政治。 麦奇思抱怨道:“本来没有任何一个党完全代表我的利益。我不至于把议会叫 做‘清议馆’,这叫法有欠公允,真的。议会里不光是清谈,也有行动,为各种可 能之事而行动。凡是没有被人煽动得无可救药之人都会承认这个。可问题是,议会 如遇紧急情况是否能够应付裕如。依我之见——这是一位认真工作的商人之见,国 家首脑机构里,我们缺少恰当的人选。他们无不隶属于某个党派,而党派都是自私 的,其观点是片面的。我们需要超党派人士,就像我们商人一样的人士。我们售货 给别人,不论贫富。不问是何许人,我们卖给他五十公斤土豆,给他安装电线,粉 刷房屋。领导国家是一种道义使命。我们必须做到这一点:企业家是好企业家,雇 员是好雇员,总之,富人是好富人,穷人是好穷人。我坚信,如此治国的时代一定 会到来的,我将是它的拥护者。” 布朗叹息。 “可惜我们还没有这样一个党派。那么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你难道没有调查,罢工时在船舶修复工作中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调查过,一连调查过好几天。这是我干的第一件事。但那儿根本没有发 生什么事情。” “怎么会呢?码头工人因罢工毫无结果,所以完全会在修复工作中搞点名堂, 对吗?我根本不懂,一个人在这种条件下怎么能工作!真是一批下贱人呀!” “可是他们一旦工作起来,也就工作了;一旦他们开始修船,就不会想到去破 坏船了。这也是一种思想懒惰,你知道。他们绝不干这种事。” “罢工结束不久,我手下的人在那里是由你掌握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皮丘姆 掌握着他们。”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 “不言自明。他们会干这种事的。我去叫人把布里喊来。” “你能做到?”布朗问,感到些许安慰。 “当然啦,”麦奇思诚恳地说,“我这是为了你呀。顺便说一句,但并不想以 此影响你的决心:皮丘姆总还是我的岳父。毕竟,我妻子的嫁妆钱存在国民储蓄银 行。我是该银行经理。我不得不指出,由于竞争的缘故,那些存款已陷入令人忧郁 的混乱之中。皮丘姆的存款也没啦一一从家庭观点看,我也可以把他的存款说成是 我的存款。还有大量的小额储蓄户。现在,‘乐观者号’沉没后,如果这些人的钱 没有了,他们就会大吵大闹,这又会对由于沉船事故慢慢高涨起来的爱国运动起到 破坏作用。我同岳父没有什么感情,但请你相信我,如果你不把他牵扯进去,那会 更好一些。” 布朗半信半疑,走了。之后他还审问了几名被捕的造船工人。 是夜,他睡眠不稳,凌晨做了一个梦。 他驶过泰晤士河上一座桥梁。摹然,他听见泪泪流水声,于是下车,俯身在栏 杆上,可什么也没看见。他退回来,试图从桥的边缘朝下面看一眼。现在他也能看 见桥了,不过是从下面往上看。那儿是一小块剩余的土地,河水湍急从旁流过。桥 上飘扬着旗帜,有黑旗和带有国旗颜色的旗。在桥下的小广场上,活动着人或像人 的东西,它们迅速扩大,但不知来自何处,看来此地还有一个更深的下界;反正它 们现在已变成庞大的群体了,正在朝上运动,沿着斜坡向上,越过刚刚刷过油漆的 栏杆来到桥上,直逼各色旗下。啊,这个小广场吐出许多那玩意儿,不计其数,源 源不断;既已开始,就不再终止。当然有警察站在那里封锁桥梁,还有坦克将开火 射击,此外还有军队,他们会——但那就是贫困的浪潮,现在正在成形,队伍完整, 与马路一样宽,犹如水充溢一切,穿透一切,它并非实体。警察当然要阻挡,橡皮 警棍当然要飞舞,可是无济于事,他们乱打一气,在浩浩荡荡的洪波中乱打。贫困 的浪潮横穿警察队伍,向沉睡的城市进发,静静地穿越滚滚而来的坦克,穿越铁丝 网,穿过警察阻挡的咆哮和机枪的吼鸣,犹如一条肮脏的河流注入楼宇。贫困军团 在悄然进军,它没有成形的面貌尼不可阻遏,越过高墙进入军营、饭店、画廊、议 会、法院。 这个梦在这一夜的其余时间折磨布朗。他于是起床,大清早就去警察厅上班。 他做了个左派报纸的梦,真恨意难消!但他想起,倘若今天真有数百名伤兵前来喧 扰,不会对追悼会起到一点美化作用。 他把清洁女工赶出办公室,坐下来摆好绿色台灯,亲自为新闻界撰写一则消息。 皮丘姆先生也站在写字台边,面前摆着墨水瓶,手握钢笔,帽子推到后颈窝, 穿衬衣,整夜要么站在斜面桌边,要么在这间小办公室内转悠。室内生着火炉,过 于暖和。 他在为报纸写一篇文章,目的是让公众了解经纪人科克斯及海军部一位高官的 阴谋。 倘若运输船的交易方式被揭露,人们将追究皮丘姆本人的刑事责任,这当然是 肯定的;然而,明确指出海军管理部门的弊端就足以使政府追究他刑事责任的意向 降至最低限度。但这样一来,新的生意,真正的生意,就会付诸东流。 间或,皮丘姆离开办公室去察看各车间的工作情况。那里摆着精心书写的标语 牌,上书:“我们被派遣去南非,难道就是为了别人在运输上赚钱吗?”,“假如 你们送我们进地狱,至少也得让我们能抵达那儿广,或:”‘乐观者号’的牺牲者 不是失事遇难,而是被谋杀的!“清晨五点钟,皮丘姆又过去一趟,叫那儿几个熬 夜写标语牌的——他们在走廊里用煤油灯照明,跪在标语牌前写——再搞一块标语 牌:”商人贪财猛于风暴和浓雾。“ 此刻,他那份装进信封的〈告白》放在毕利的写字台上,这写字台已被虫蛀。 他手下的人员将标语牌装在手推车里,奔赴各城区,以便开始游行。 一小时后,他在晨报上读到一则简讯:已将那些激进分子逮捕,是他们在“乐 观者号”上凿了窟窿。 他立马遣毕利到他手下人的集合地点去取消游行。然后,他长舒一口气,坐下 喝茶。 警察厅的人们这时才回过神来。正是受社会主义者煽惑的码头工人把船破坏了, 使之不宜于航海,这比一则关于海军部腐败的报导更适合于爱国主义浪潮,这浪潮 已充斥于各种报刊。 皮丘姆夫人天不亮就来到波莉的床边,坐在床沿上,告诉一个使女儿惊喜的消 息:父亲在她的请求下现在已同意女儿自作主张的婚事了。 她动情地诉说她是如何规劝丈夫的:“别拆散这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吧!上帝结 合的东西,人不应把它分开。想想我们当初也年轻,不理智,尽管没有过分。他们 受爱情烦恼的折磨,而且要读神扼杀腹中的小生命,你能负起这个责任吗?他们两 情相悦,一起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日;但他们的爱情胜利了,这也是值得考虑的。这 种爱情纽带是不能简单地扯断的。我知道,你想要科克斯当女婿。是的,科克斯仪 表堂堂,气质吸引人。你十分赞赏他的经商才于。可现在他死了,你不能再把他挖 出来呀!对麦奇思,你到底还有什么意见?大伙儿都说,他也很能干,很会赚钱。 B 商店店主在他那儿并不轻松。他的店里不存在懒散!他会使波莉幸福的。我同他 谈过,他说他要当个好丈夫。这种人是最好的一家之主。你总是把孩子的幸福放在 眼里!你从早到晚操劳,不为孩子,又为哪般?你一直强调这一点。当麦奇思不顾 你们的关系紧张,为西印度码头之事给你提供人手时,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家庭观 念。通过麦奇思的上述行动,可以看出家庭财产对他是神圣的,超出一切个人分歧。 家庭是全部道德的基础,任何人都会对你这样说;而家庭的基础是爱情,这,我倒 要说给你听了!要是没有家庭,一个人就会把另一个人吃掉,也就根本不存在人对 人的正当行为了。不管怎么说,人不能想要怎样就怎样,在宗教事务上也是如此。 不要把家庭牵扯进去。所以,家庭是牢靠的庇护所,一个女人绝不会忘记她所委身 的第一个男人。这是一见钟情,这至少是命中注定的。你就行行好吧,皮丘姆!他 们是绝不会忘记你的!我们的波莉可不是那种不经父母同意就能幸福的女孩呀!” 使丘姆夫人深受自己的话感动,答应一起出席法庭的审理。 “你不必为诉讼的结局而担惊受怕,”她站在门框里又说,“你爸爸预先就安 排好了。” 就在同一时刻,皮丘姆在下面的早餐桌边起身,走到窗边。 天还没亮,街上弥漫着白色的浓雾。他产生一种预感:毕利要及时赶上那些打 着吓人的标语牌的游行者,似乎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