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八岁时得了麻疹,病得很重。“我以为你快要死了。”一次我父亲对我说, 他不是一个说话爱夸张的人。他告诉我,他和我母亲是如何在某个晚上把我浸到一 浴缸冷水里,当时两人都担心冷水的刺激会让我心跳停止,但两人都确信如果他们 再不做点什么,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高烧烧死。我已经开始大声地说些重复的胡 话,说什么看见屋里有明亮的人形——被吓坏了的双亲很肯定那些就是来带我走的 天使。而在把我浸到冷水里以前父亲最后一次给我量体温时,按他的说法那支旧强 生肛门体温表的水银柱升到一百零六度(华氏一百零六度约合摄氏四十一度)。他 说,在那之后,他就不敢再给我量体温了。 我不记得什么明亮的人形了,但我记得一段奇异的光景,那时我仿佛站在一个 同时放映着好几部电影的游乐园长廊上。世界变得有弹性了,那些从未膨胀过的地 方现在膨胀起来,那些一向坚硬的地方现在摇曳着。人们——大多看上去高得不可 思议——迈动着漫画里才有的双腿,在我的房间里冲进冲出。他们的说话声隆隆作 响,产生即刻的回声。有人在我眼前晃动一双婴儿鞋。我好像记起我的兄弟西迪 (塞德的昵称)把手伸进衬衣里面,手贴着皮肤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时间的持续 性崩溃了,每样东西都以碎片的形象出现,像挂绳上奇形怪状的维也纳香肠。 从那件事到我回莎拉- 拉弗斯的那个夏天之间的许多年里,我得过各种疾病感 染、甚至难以启齿的毛病,但没有一次像我八岁那年的那场高烧。我也不认为自己 会再有这样的经历了——我相信只有儿童、得了疟疾的人、或者精神严重分裂的人 才会有这样的体验。但七月七日晚上和七月八日早上,我所经历的感觉和那场童年 梦魇是那么相似。做梦、醒来、行动——融为一体了。我会尽我所能向你们描述那 番经历,但我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法真正传达那种经历的奇异之处,那就像我发现了 一条隐匿在这世界的围墙以外的秘密隧道,并沿着它爬行似的。 起初,音乐响起。不是狄西兰爵士(爵士乐的一种,盛行于美国南部各州), 因为没有喇叭声,但很像狄西兰爵士,一种原始、带持续鼓点的比波普(爵士乐的 一种)。由三四把吉他、一只口琴、一把直立贝斯(或许是一对)演奏,这些声音 的背后是一阵有力、欢快的鼓点,但听上去不像是在一架真的鼓上演奏出来的,而 像是一个打击乐队天才在敲击一堆盒子。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进入——女低音 的声线,不太像男人的声音,在高音区变得沙哑。那是一种同时带着大笑、催促、 和威胁的声音,我立刻就意识到这是莎拉- 拉弗斯,虽然她有生之年从未录制过一 张唱片。我听到莎拉- 拉弗斯在唱歌,听,她唱道: “你知道我们要回曼德里, 我们在沙子上跳舞哩, 我和乐队一起唱歌哩, 我们尽情开心—— 跟我玩,宝贝,来吧!“ 贝斯——是的,有两把——照着《谷场舞曲》的调儿突然闯了进来,就像猫王 版《宝贝,咱们过家家》里面贝斯进入的那段,紧跟着是一段吉他独奏:是索尼- 泰德威尔的演奏鸡嘴吉他。 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微光,让我想起一首五十年代的歌曲——克劳迪- 克拉克唱 的《聚会之光》。现在它们来这儿了,房子通往水边的枕木台阶边的一棵棵大树上 悬挂着日本式的灯笼。晚会的灯火在黑暗中投身出一个个神秘的光圈:红色、蓝色 和绿色的光圈。 在我的身后,莎拉正在哼唱她的曼德里小曲的过门——“妈妈真他妈喜欢它, 妈妈真那么喜欢它,妈妈喜欢整晚聚会”——但声音渐渐变轻。听声音“莎拉和红 顶男孩”把他们的演奏台安在车道上,离乔治- 福特曼给我送麦克斯- 德沃尔的传 票来的那天停车的位置不远。 我走下台阶,向湖边走去,穿过那些光圈,走过一盏盏晚会的灯笼,它们被翅 膀柔软的飞蛾簇拥着。一只飞蛾钻进一个灯笼里,灯光把它在灯笼壁上投成一个巨 大的蝙蝠状黑影。乔放在台阶边的花箱里满是夜间盛开的玫瑰,玫瑰在日本灯笼的 光线下仿佛是蓝色的。 现在乐队的声音已经轻得只剩下微弱的呢喃;我能听到莎拉在乐声中大叫,一 路大笑,好像那首歌——那首“曼德里- 沙子哩- 乐队哩”的歌——是她听到过的 最滑稽的东西了,不过我已经听不清里面的每个字了。我更清晰地听到湖水拍打着 台阶脚下的岩石、空罐子沉闷地撞击着浮板底部,一只潜鸟的叫声穿过黑夜。有个 人站在我右手边的湖畔街道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见咖啡色的运动衫里面的 T 恤衫,衣服上印着一些字,但一部分被运动衫翻领遮住了,爬上去是这样的: ORMA ER OUN (此处几个英文单词的部分字母被遮住,完整的单词应为NormalSpermCount. ) 不管怎样,我知道那说的是什么——在梦里你似乎总是料事如神,不是吗? “正常精子量”,难道又是一个乡村咖啡馆的滑稽标语? 我躺在北边卧室里做着这个梦,这时醒了过来,清醒得足以知道自己在做梦… …唯一奇怪的是我醒来时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中,因为本特的铃铛发疯地响着,有 个人站在大厅里。是“正常精子量”先生么?不,那不是他。那影子般的形象落在 卧室门上,它并不属于人类。那影子软绵绵的,分不清手臂还是身体。我坐起来, 随着冰冷的铃声一起颤抖,紧紧地抓住一把松垮垮的被单,拉到赤裸的腰间,我确 定是那裹着尸布的东西在外面——那裹着尸布的东西从坟墓里爬出来,来找我了。 “求求你,不要,”我用干燥、颤抖的嗓音说道,“别这样,求你了。” 门上的黑影抬起了它的双臂。“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谷仓舞,甜心!”莎 拉- 泰德威尔大笑着用狂暴的声音唱道,“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 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像孩子那样用被单蒙住脸……现在我看见自己站在自家 小小的湖滩上,只穿着内裤,双脚齐踝站在水里。水暖暖的像仲夏的湖水。我在两 个方向投下微弱的倒影,一个影子来自那轮倒悬在水面上的残月,另一个来自那盏 捕获了飞蛾的日本灯笼。原告站在小道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留下了一只塑料猫头鹰作为标记,它用凝固、镶金边的眼睛盯着我。 “嗨,爱尔兰人!” 我放眼向浮板望去,乔站在上面。她一定刚从水里出来,因为身上还滴着水, 头发紧贴着两颊。她穿着灰底红杠的两件套泳衣,就是我在那张找到的照片上见到 的那套。 “好久不见了,爱尔兰人——你怎么说?” “说什么?”我大声回答,尽管我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她抬起双手,盖在双乳上,开始挤捏,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沿着指 关节流淌下来。 “来啊,爱尔兰人,”现在她的声音来自我的旁边和上方,“来,你这杂种, 我们一起走。”我感到她往下拉着被单,毫不费力地将被单从我因睡眠而力不从心 的手中扯走。我闭上双眼,但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双腿间。当我发现了那天 鹅绒般柔软的隐秘入口,开始把它分开的时候,她的手指也开始抚摸我的颈背。 “你不是乔,”我说道,“你是谁?” 但没人回答我。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树林中。这里一片黑暗,能听到湖面上潜鸟 发出人一样的哀鸣。我走在通往乔的工作室的小道上。这不是梦,能感到寒冷的空 气扑在皮肤上,时不时有石块扎痛我的光脚底和脚踝。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把它赶走。我穿着三角短裤,每走一步它都挤压着巨大、热烈勃起的下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望着乔的木板小工作室渐渐临近,我问道。我 向身后望去,看见莎拉矗立在她的山上,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以她名字命名的那幢 房子,长长地伸向夜色笼罩的黑迹湖。“我怎么了?” “一切都很好,迈克,”乔说道。她仍然站在浮板上,看着我向她游去。她把 双手背到颈后,像月历上的模特儿,乳房在小巧的泳衣下面高高隆起。像在照片上 一样,我能看见布料下面鼓起的乳头。我游过去的时候穿着短裤,下体同样勃起。 “一切都很好,迈克。”玛蒂在北面的卧室里说,我睁开眼睛。她坐在我身边 的床上,昏暗的夜色中她赤裸着光滑的躯体,头发披散着垂在双肩。她的乳房很小, 和茶杯差不多大小,但乳头很大,乳晕散开。她的双腿间——我的一只手仍流连忘 返地放在那里——是一丛粉扑般的金色毛发,光滑顺溜。她的躯体包裹在一对飞蛾 翅膀或是花瓣那样的阴影中。她坐在那儿浑身洋溢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她就像 巡回游乐场的射击游戏、或乡村集市上套圈游戏里你知道自己永远赢不到的奖品, 就是放在最上面一层架子上的那个。她把手伸到被单下面,将手指合在我绷紧的内 裤上。 一切都很好,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爬上通往妻子工作室的台阶时, 我听到那仿佛来自UFO 的声音说。我弯腰在擦脚垫下面摸索了一会儿,取出钥匙。 我爬上通往浮板的扶梯,湿淋淋地滴着水,挺着鼓胀的下体——我思忖着,还 有什么比性欲高涨的男人更滑稽的东西?乔站在板上,穿着湿乎乎的泳衣。我把玛 蒂拉进被窝。我打开了乔的工作室的门。所有这些发生在同一时间,交织在一起, 像充满异国情调的绳带上编织着五颜六色的细线。和乔在一起的一幕感觉最像一场 梦;工作室里我穿过房间低头看着那台绿色的旧IBM 打字机的一幕最真实;而和玛 蒂在北面卧室的一幕则处于两者之间。 在浮板上乔说:“做你想做的。”在北面卧室里玛蒂说:“做你想做的。”在 工作室里,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做什么,在那里,我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浮板上我低下头把嘴放在乔的一个乳房上,隔着衣料吮吸她的乳头,我尝到 潮湿的衣料和阴湿的湖水。她把手伸向我身上隆起的部位,我甩开她的手。如果她 碰到了,我会立刻进入高潮。我吮吸着,喝下带着棉织纤维味道的水,双手摸索着, 先是轻吻她的臀部,然后扯下她泳衣的下半件。我把它从她身上扯下来,她跪下身。 我也跪下来,最后脱掉我湿乎乎地黏在身上的内裤,把它扔在她脱下来的比基尼裤 上。我们互相面对着对方,我光着身子,她几乎光着身子。 “看比赛那家伙是谁?”我喘着粗气,“他是谁,乔?” “没什么特别的,爱尔兰人,只不过另一袋子骨头罢了。” 她笑了,然后蹲坐着,凝视着我。她的肚脐是一个黑色的小凹洞。她的姿势里 面有种古怪的、蛇一般吸引人的东西。“那下面的一切都是死的,”她说,把冰冷 的手掌、肿胀发白的手指贴到我脸颊上。她转过我的头往下按,让我看着湖水。我 看见水下一些正在腐烂的尸体顺着暗流飘过,它们潮湿的眼睛瞪着我。被鱼啃烂的 鼻孔一开一合。它们的舌头懒懒地靠在白色的双唇间,像水藻的蔓须。一些死人拖 着水母般鼓鼓的、泡白了的内脏,另一些人是在仅存的骨架上还连着一点肉。然而, 即使目睹这一阴森恐怖的行列从眼底飘过,还是无法将我的注意力从想要的东西上 面移开,我把头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把她一把推倒在浮板上,最后终于让那个迄今 坚硬勃发的部位冷却下来,让它沉入她的躯体。月光下她银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看 穿我,我注意到她的一个瞳孔比另一个稍大一些。那是我在德里县停尸房辨认她尸 体时在电视监控器上看到的样子。她是死的。我的妻子是死的,而我在同她的尸体 做爱。“他是谁?”我对她大叫,抱住她躺在湿板上的冰冷的身体,“他是谁,乔,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他是谁?” 在北边卧室里,我把玛蒂拖到我身上,感受那对小小的乳房在我胸口摩擦和她 纤长交叉的双腿。然后我把她滚到床沿上,我感到她的手摸到我身上,于是把它甩 开——如果她碰了我,我立刻就会进入高潮。“腿分开,快点。”我说道,她照做 了。我闭上眼睛,关闭所有其它感官,专注于这件事。我向前推,然后停住,做了 点小小的调整,用掌边推了推我膨胀的阴茎,接着转动髋部,像手指穿入丝绸夹里 的手套那样滑进她里面。她仰视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把一只手贴在我面颊 上,扳过我的头。“外面的一切都是死的。”她说道,好像只是解释一个显而易见 的事实。透过窗户,我看到第五十和六十号街之间的第五大道(五十号街,六十号 街,第五大道,都是纽约街名,后面所列为著名的时尚品牌)——街上排列着时尚 店铺:比坚、百利、蒂梵尼、伯格多夫和斯图本。哈罗德- 奥布罗斯基走来,朝北 走,摇晃着手中的猪皮公文包(那是乔和我在乔去世前一年的圣诞节时送给他的礼 物)。走在他的身边,手提巴诺书店书袋的是美妙、风情万种的诺拉,他的秘书, 只不过她的风情不复存在——这分明是一具穿着唐娜- 凯伦牌套装和鳄鱼皮高跟鞋, 长着黄下巴咧嘴笑着的骷髅;握着书袋的并非人手,而是带着戒指的嶙峋白骨。哈 罗德的牙床一贯是突出的,他咧出他常有的经纪人式的笑容,而今牙床更加龅出, 简直到了猥琐程度。他最喜欢的那件从保尔- 斯图亚专卖店买来的对襟煤灰色上衣 被一阵风吹起,船帆般翻舞着。在他们周围,街道两边,走动着全是些活死人—— 干尸母亲们手里牵着,或用昂贵的婴儿车推着一具具童尸,僵尸门卫,踏着滑板的 死尸。一具高大的黑人尸骸,脸上还颤颤巍巍地挂着最后几丝肉,酷似风干的鹿皮, 他正溜着一具德国牧羊犬的骸骨。出租车司机们则在拉迦小曲(印度的一咱传统曲 调)中继续腐烂。驶过的公共巴士上一张张往下张望的脸都是骷髅头,每个骷髅头 都咧着各有特色的哈罗德式笑容——嗨,你怎么样?你妻子好吗?孩子们呢?最近 有没有写什么好书?卖花生的商贩正在腐烂,淌着脓水泛着恶臭。但这一切都无法 使我平息,我欲火中烧。我双手滑到她臀部下面,抬起她的身体,我的牙齿疯狂地 啃咬任何够得着的东西,为了防止咬到她的脖子、肩膀和胸口,我紧咬床单(上面 的花纹我看着毫不吃惊,是蓝色的玫瑰)直到把它从床垫上扯下来为止。“告诉我 他是谁!”满嘴的床单纤维令声音含糊不清,以至于我怀疑除我之个不会有人能听 得懂。“告诉我,母狗!” 乔的工作室通往房子的小道上,我站在黑暗中,手里抱着打字机,梦中勃起的 下体在它沉重的金属板下颤动——一切都是那么现成,什么都不缺,也许就差一丝 夜间的轻风。接着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那裹着尸布的东西在我身后, 它尾随而来,像飞蛾追随晚会的灯光。它大笑了——响亮粗糙、在空气中爆开的笑 声,这声音只可能属于一个女人。一只我看不见的手绕过我的髋部抓住了我——打 字机挡住了它——但我无需看见就知道这是只棕色的手。它开始挤捏,慢慢地捏紧, 手指扭动着。 “你想知道什么呢,甜心?”她从我背后问,仍旧在笑,仍旧在逗弄我。“你 真那么想知道吗?你是想知道呢,还是想感觉一下?” “噢,你快杀了我了!”我叫起来。三十多磅的IBM 打字机在我怀里来回抖动。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像吉他弦那样颤动。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甜心?那个讨厌的男人?” “干我,母狗!”我尖叫道,她又一次大笑——粗声的大笑简直像一阵咳嗽— —同时挤压我身上最渴望被挤压的部位。 “别动,现在,”她说,“别动,好孩子,除非你想把我吓一跳,那我就把你 这玩意儿揪下来……”我没听见其余的话,世界在一场极其深邃、猛烈的高潮中爆 炸了,我感到自己被撕成了碎片。我的头猛然向后弹起,像个被吊起的人,*** 迸 发出来,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我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尖叫,湖面上两只潜鸟发出应 和的尖叫。 与此同时我也在浮板上。乔不见了,但我可以听到传来乐队演奏的微弱声音— —莎拉、索尼和“红顶男孩”们正用嘶哑的凋门唱着《黑山歌》。我坐起来,头晕 目眩,浑身无力,整个人被抽空了。我看不见向上通往房子的小道,但能按着日本 灯笼的灯光分辨出它的“之”字轨迹。我的内裤被扔在向边,湿湿的一个小堆,我 捡起来开始往身上穿,这只是因为我不想拿着它游上岸。还没拉到膝盖,我停了下 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变细了,上面腐烂的肉正在剥落,几个指甲下纠结着一 簇簇扯下的毛发。尸发。 “噢,上帝。”我呻吟着,顿时全身一软,颓然倒入湿乎乎的东西中。我在北 边卧室里。玛蒂不见了,整张床上都是血。这一滩血泊的中间躺着什么东西,我第 一眼看到时以为是一块肉或一片器官。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个长毛绒玩具,一只黑毛 动物,毛发纠缠着血变成红色。我躺在我那边的床上,想要从床上一跃而起逃出卧 室,但却动不了,肌肉像昏厥了一样怎么都动不了。我刚才到底是和谁在这张床上 做爱?我对她做了些什么?看在上帝份上,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这些谎话,”我听见自己说,这句话像咒语一样,一出口我就被一 股力量击了回去。这样表达并不十分确切,但已是最接近的了。有三个我——一个 在浮板上,一个在北边卧室里,还有一个在小道上——每个都感觉到那记猛烈的击 打,仿佛被一股劲风变成的拳头击中。黑暗灌了进来,而本特的铃铛那银质的声音 持续地穿过黑暗。然后它消失了,我随着它一起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哪儿都 不在。 我听到小鸟啁啾,那是夏季熟悉的声音,太阳穿透眼皮发出奇异的暗红色光, 我苏醒了。脖子有点僵硬,脑袋歪成了一个古怪的角度,两条腿不舒服地折叠在身 下,浑身燥热。 我畏畏缩缩地抬起脑袋,还没睁开眼睛就已经明白自己既没在床上,又没在游 泳浮板上,更不在房子和工作室间的小道上。我身下是地板,坚硬、冷酷的地板。 日光令我头晕眼花,我用力再次闭上眼睛,像个一夜宿醉的人那样呻吟着。我 用两只手拢住眼睛,在手掌心里睁开眼睛,让它们渐渐适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 移开,这才整个人坐起来,四下里张望着。原来我在楼上的过道里躺在坏了的空调 底下,梅赛夫太太的留言条依然挂在空调上。我办公室门外的地板上端正在躺着我 的绿色IBM 打字机,里面还卷进了一张纸。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它们很脏, 两只脚踝上都粘着松针,一个脚趾还划破了。我站起来,身体踉跄了一下(右腿麻 木了),用一只手抵住墙站稳。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还穿着上床时穿的三角短裤, 看上去穿着它没发生什么事。我拉开裤腰往里面瞄了一眼,阴茎看来和平时没什么 两样:小小软软的,弯着躺在属于它的那毛发里。就算诺南的宝贝家伙昨晚有过一 番历险,现在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感觉上是像一番历险。”我用沙哑的声音说,用手臂擦去额头的汗珠,这里 实在太闷热了。“不过不是我在《少年历险记》里读到的那种。” 接着我记起北卧室里浸透鲜血的床单和躺在床单中央的长毛绒玩具。这种回忆 并没有伴随着噩梦之后常有的“还好是场梦”的庆幸感。它让人觉得和我在麻疹高 烧带来的梦魇中体验到的东西一样真实……而那些东西的确是真实的,只不过当时 我过热的大脑把它们扭曲了罢了。 我步履蹒跚地走到楼梯边,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紧紧抓着扶手,深怕那条麻 木的腿会突然失去作用。走到楼梯底下,我茫然地环顾客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 似的,然后沿着走廊一瘸一拐地朝北翼走去。 卧室的门半开着,有那么一会儿,我怎么都无法强迫自己自己把它全部推开并 走进去。我害怕极了,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希区柯克(已故美国著名导演,悬念大师。) 的一部老电影,讲一个男人酒后毫无意识地掐死自己的老婆。他找啊找,花了半小 时,终于在储藏柜里找到了她,她已经变成了一具肿胀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凯拉- 德沃尔是我最近遇到的人中唯一玩长毛绒玩具的,而我离开她母亲动身回家 的时候,她还在蔷薇花被子下安静地睡着。一个愚蠢的念头涌上来:难道我昨夜一 路开车返回了黄蜂山路,身上除了一条三角裤外一丝不挂?我还干了什么?—— 什么?我强奸了那女人?然后把孩子带来这儿?这都是在梦游的时候干的? 我在睡梦中还取来了打字机,不是吗?它这会儿不就放在该死的楼上走道里吗? 走三十码穿过一个树林和沿着公路开五英里可是大不相同的呀—— 我不愿站在这儿听脑海里这些声音打架。就算我还没疯——我不认为自己疯了 ——光是听这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也会很快让我变疯,很快。我伸出胳膊,推开卧室 门。 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一滩八爪鱼形状的鲜血被吸进床单里消失了,足见我的恐 惧有多真实多专注。然后我紧紧闭上眼睛,重新张开,再一看,被单和床单皱巴巴 的,床单大部分从床垫上扯开了,能看到床垫结实的缎面。一个枕头躺在较远一端 的床沿上,另一个揉成一团落在床脚。乔亲手做的小地毯歪在一边,我的水杯倒翻 在床头柜上。卧室看上去更像是经历了一次争吵或一个放荡的夜晚、而不是谋杀, 没有血渍,也没有黑色的长毛绒玩具。 我跪下朝床底下张望,什么也没有——连灰尘结成的绒团都没有,多亏了布兰 达- 梅赛夫。我再查看床单,先用一只手抚过上面的褶皱,然后把它拉回原地,用 角上的弹力绳重新固定好。这种床单是了不起的发明,如果由女人们,而不是那帮 一辈子从没理过一次床从没洗过一篮子衣服的白人政客来颁发“自由勋章”的话, 毫无疑问那个发现松紧床单的家伙一定早就拿到勋章了,一次玫瑰园里举行的颁奖 典礼。 拉平床单后又看了一遍,没有血,一小滴都没有,也没有找到哪怕一小点干了 的***.没发现前者不出我所料(我早就这样对自己说了),可后者呢?不管怎么说, 我可是刚做了世界上最具有创造力的性梦——在这个三重性梦里,我与两个女人尽 享鱼水之欢,还让第三个用手干了一把,而这些都是同时发生的。我觉得自己还有 着一夜纵欲后起早虚脱的感觉。但是,假如放了焰火,也该留下烟灰啊? “在乔的工作室里,那儿最有可能,”我对着空荡荡、洒满阳光的卧室说, “或是在从这儿去那儿的路上。没把它留在玛蒂- 德沃尔的身体里,现在你可以松 口气了。你并不想跟那个年轻寡妇发生私情吧。” 另一半的我表示不同意,那一半寻思着玛蒂- 德沃尔恰恰是我想要的。但昨天 夜里我并没有与她做过爱,正如我没有在外面湖上的浮板上与亡妻做过爱,莎拉- 泰德威尔也没有用手帮我达到高潮一样。既然我搞清楚了自己没有杀害过一个可爱 的小女孩,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台打字机上。我为什么要把它拿过来?为什么呢? 老兄,多么愚蠢的问题。我妻子可能隐瞒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是一段 私情;房子里可能有鬼;大道往南半英里可能有个老头恨不得往我脑袋里敲进一根 木桩再把露在外面的那头敲断;我简陋的阁楼里可能还藏着一些塑料玩具。仅此而 已。然而当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远处的墙上时,心里只 有一个念头:我从妻子的工作室里拿来了旧打字机,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应该只有一 种动机。 我来到浴室,想在采取任何行动前先把身上的汗和脚上的尘土冲干净。正要伸 手打开淋浴龙头的时候,我呆住了,俗缸里注满了水。难道我在梦游中出于某种原 因给浴缸注了水……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干的?我把手伸向下水口的塞子,又一次停 住了,我回忆起自己站在68号公路旁那会儿突然感到嘴里满是冷水的味道。我意识 到自己正在等待这种感觉再次发生。但它没有发生,于是我拔出塞子放水,并开始 淋浴。 我可以把那台IBM 打字机搬下楼,甚至弄到露台上去,坐在那儿可以享受湖上 吹来的习习凉风,但我没有。我把它一直搬到我的办公室,办公室是我工作的地方 ……如果我还能工作的话。我曾在屋脊下面温度一百二十度(约合摄氏49度)的地 方坚持工作……下午三点钟前,那儿常常是这么热的。 打字机里卷着的那张纸是卡斯特尔- 洛克镇上名叫“快拍”的照相器材店的粉 红色收据,我们住在这儿时乔老去那家店买东西。我是把它背面朝外卷进打字机的, 对准书信字体的打字球(IBM 出品的这款打字机使用打字球而不是杠杆设计,一边 转动一边打字,还可以变换字体。),上面打上了几个女人的名字,似乎我是在做 三重性梦的同时挣扎着记录下它的内容: 乔莎拉玛蒂乔莎拉玛蒂玛蒂 玛蒂莎拉莎拉 乔乔安娜莎拉乔玛蒂莎拉乔。 下面是一行小写: 正常精子数量精子正常都是玫瑰色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把打字机抱进去,摆回尼克松海报下它的老位置,把粉色 的纸从卷轴里拉出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然后拣起打字机插头插进墙角的插 座里。我的心狂跳着,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就像我十三岁那年沿着通往游泳池最高 一层跳台的阶梯往上爬时的感觉。我十二岁曾三次爬上那个梯子,但后来都以沿原 路爬下来收场;可既然到了十三岁,我就不能再临阵脱逃了,我必须从跳台跳下去。 我觉得我看到柜子角落藏着个扇子状的东西,在一个标有“工具箱”字样的盒 子后面。我往那个方向跨出一步,随即又回转身,发出一声闷闷的笑声。我曾经勇 敢过,不是吗?是啊,结果是被人用铁夹子从水里捞出来。如果我把那扇子形状的 东西翻出来,却发现这房间和我想找的东西毫无关系,那该多傻呀。 “放松些,”我自言自语,“放松。”但我做不到,就像当年那个胸部窄小的 男孩身穿可笑的紫色游泳裤走到跳台边沿时一样,游泳池在他脚下是那么绿,底下 男孩女孩们抬起的脸又是那么小,那么小。 我朝书桌右边的抽屉俯下身,用力一拔,谁知用力过大,它整个儿掉了出来, 所幸我的光脚丫即时从原地挪开,同时我爆发出一阵响亮、毫无幽默感的大笑。抽 屉里有半令纸,边缘微微卷起,像是放了很久了。看到它们,我立刻想起自己已经 买了新纸——比这些新多了。我没理它们,把抽屉重新塞回原来位置,试了好几遍 才让抽屉的滚轮滑进滑道;我的手都发抖了。 最后我坐进书桌边自己的老位子里,椅子承受我重量的时候发出久违的“嘎吱” 声,随着一阵熟悉的“轱辘”,椅子前滚动了一点,我把双腿放进书桌的凹处。然 后我面对打字键盘坐在那儿,全身冒汗,脑海中仍然浮现着游泳池的高台,我从上 面走过时,它在我的光脚丫底下显得又高又悬,我记得下面人声的回响,记得闻到 氯气的味道,还有排风扇发出连续、低沉的?轰- 轰- 轰- 轰“的声音,仿佛池水 也有属于自己的隐秘心跳。我站在跳台边沿犹豫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心想如 果自己入水姿势不对,会不会砸昏过去。也许不会,但自己也有可能被吓死。《瑞 普利全球大惊奇》(是纽约漫画罗伯特- 瑞普利(1893-1947 )开辟的报纸漫画专 栏,专门搜罗奇人怪事,”瑞普利“项目下除读物以外还有各地的瑞普处奇趣馆, 类似于博物馆。)里面记载过一些类似的实例,在八到十四岁的那段日子晨,我可 是把这本书当科学书看的。 去做!乔的声音叫道。我脑海中她的声音通常是平静有克制的,而这次却很激 动。不要害怕,去做! 我把手伸向打字机的开关,同时记起有一天曾把自己的Word6.0 文字编辑程序 扔进电脑垃圾箱。再见,老伙计,我当时想道。 “希望这个能行,”我自言自语,“求你了。” 我的手往下一落,掀开开关,打字机开始运转。书信字体球先准备性地旋动了 一下,仿佛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等待开始。我拿起一张纸,看见汗湿的手指在纸 上留下了印记,但我不在乎。我把它卷时机器里,将打字球置中,打入 “第一章” 然后静候暴风雨的降临。 电话铃声听起来——更确切地说是我对铃声的感觉——和那把椅子的嘎吱声以 及旧IBM 打字机的嗡嗡声一样熟悉。一开始它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然后如同 一列穿过叉道的火车呼啸而至。 我和乔的办公室都没有装分机;楼上用的是老式的拨号盘电话,就安在两个办 公室之间的过道里——乔一直把这儿叫做“无人区”。现在这里的温度至少有九十 度(约合摄氏三十二度),但由于我刚从更热的办公室走出来,所以皮肤仍然觉得 凉快。我浑身是汗,油光光的,使自己看上去像户外工作时偶尔见到的那些肌肉抢 眼的年轻人,只不过我这个版本带点啤酒肚。 “喂?” “迈克吗?我有没有吵醒你?你在睡觉吗?”是玛蒂打来的,但声音和昨晚完 全不同。这个声音中不带一丝害怕,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她听上去那么高兴,简直 有些洋洋得意了。这才是当年兰斯- 德沃尔眼中魅力四射的玛蒂呀。 “没在睡觉呢。”我说,“写了点东西。” “是啊!我以为你退休了呢。” “我原来也这么想。”我说,“不过那么想可能早了点。怎么样?你听上去商 洽得飞上天了。” “我刚和约翰- 斯托尔通过电话——” 真的吗?我在二楼到底呆了多久?我朝手腕上瞧了一眼,除了一个浅色的环状 印迹什么也没有。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总是说“让我看一眼肉表”;我的手表落 在楼下北卧室里,也许正躺在翻倒的水杯流出来的一摊水里。 “——他的年纪,还有他能传唤另一个儿子!” “哇!”我说,“你说得太快了,从头慢慢说。” 她从头开始讲。好消息讲起来总是花不了很多时候(极少数情况除外):斯托 尔明早赶来,在康地机场降落,住卡斯特尔- 维尔的“瞭望者酒店”。星期五的大 部分时间,他俩会商量案子的事。“噢,他还给你找了个律师,”她说,“那律师 在你作证那天陪你一起去。我想他是从刘易斯顿来的。” 听起来一切都不错,但最重要的是——玛蒂恢复了斗志。直到这个早晨(如果 现在还算是早晨的话,从坏了的空调上方照进来的阳光告诉我,如果现在还算早晨 的话,它也快过去了),我才意识到昨天那个穿红裙子、白帆布鞋的年轻女人有多 消沉——她几乎相信自己一定会失去孩子了。 “太好了。我真高兴,玛蒂。” “是你做到的。如果你在那儿,我会给你一个你所得到过的最大的吻。” “他告诉你能赢,对吗?” “对。” “你相信他。” “是的!”然后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我告诉他昨晚请你吃饭的事时他一点也 不紧张。” “是吗,”我说,“我不认为他会紧张。” “我告诉他我们在院子里吃的饭,他说,我们只消在屋里一起待上六十分钟, 就足够招来流言蜚语。” “他太低估北佬做爱的能力了吧,简直是侮辱!”我开玩笑说,“不过也难怪, 他是纽约人嘛。” 她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我心想这已经超出我可怜的笑话能产生的效果了。她 半疯癫的释放不是因为她如今有了两个保护人吗?还是因为性的话题在刚才一幕中 变得比较轻松了?还是不要妄加猜测吧。 “这件事他没怎么责备我,但他明白告诉我,如果我们再那么做,他会的。不 过,等一切过去了,我要请你吃一顿真正的晚餐。我们会为你准备任何你喜欢的东 西,只要你喜欢。” 任何你喜欢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天哪,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带着其 它暗示——我敢打赌她没意识到。我闭上眼睛露出一丝微笑。为什么不笑呢?她刚 才的话听起来多妙,尤其当迈克- 诺南的脏想法得到尽情发挥的时候。听起来我们 俩只要有勇气按目前的方式发展下去,说不定还能得到个童话式的结局呢。不过, 倘若我能够克制自己,不和这年轻得够当我女儿的女孩发生什么的话……这可是我 的美梦以外的情况了。倘若我无法克制,也许我也配得上我得到的,不管那是什么。 但凯拉就不同了,在这件事上她只是一个战利品,注定了只能听凭命运的发落。即 便我产生错误的念头,但只要记住了这一点,就不会越轨。 “如果法官最后判德沃尔败诉,我就带你去波特兰的‘雷诺阿之夜’,请你吃 九道菜的法国大餐,”我说,“还有斯托尔。我都等不及星期五的听证了。还有谁 比我更好呢,嗯?” “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她很认真地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迈克。我现 在很穷,但我不会一直这么穷。就算要我花上一辈子,我也要把钱还给你。” “玛蒂,你不必——” “我要,”她平静但坚决地说,“我要。还有,今天我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喜欢听她今早兴高采烈的声音——那么快乐自由,像一个风刚 获赦的囚犯——但我已经在用渴望的目光看我办公室的门了。今天我写不了多少, 如果我尝试一下,估计会给烤得像个红通通的苹果,不过我希望至少还能写上一两 页。做你想做的,我梦中的两个女人都这么说。做你想做的。 “我得去卡斯特尔- 洛克的沃尔玛超市(沃尔玛为美国连锁超市,供应廉价的 大众消费品。)给凯拉买个那里最大的泰迪熊……”她说,“我会告诉她那是因为 她很乖,因为我没法对她说,正是她走在路中间才让我们遇到了你。” “只是别买黑的。”我说道,这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她吃了一惊,表示疑问。 “我是说,给我也捎上一个,”我说,这几个字也是脱口而出的。 “也许我会的。”她说,被我的笑话打动了,“还有,要是我昨晚说了什么让 你不高兴的事,即使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抱歉。我真的从没——” “别担心,”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糊涂,仅此而已。其实我已经 快把乔的神秘约会给忘了。”我撒了个谎,但看来这个谎撒得很恰当。 “那再好不过。我不能耽误你——去工作吧。那是你想做的,对吧?”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她停了下来。突然间,我明白了两件事:她刚才想 说什么,而她说不出口。昨晚我梦见了你。我梦见我们在一起,我们想要做爱,而 我们中的一个说‘做你想做的’。也许,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俩都说了这话。 也许有时候鬼魂真的存在——它们是游离了身体的思想和欲望,像电磁波那样 浮在空间里,肉眼看不见。来自潜意识的游魂,来自地下的幽灵。 “玛蒂?你还在吗?” “是啊,当然。你希望我跟你保持联系?还是打算让约翰- 斯托尔告诉你?” “如果你不和我保持联系,我会对你很生气,真的。” 她笑了。“那好,我会的。不过不是在你工作的时候。回头见,迈克。再次感 谢你。就这样。” 和她道别,我在原地站了会儿,她挂断后我看着那个老式胶木听筒。她会给我 打电话,把最新消息告诉我,但不是在我工作的时候。她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在 工作?她知道。就像昨晚当她告诉我乔和那个穿着肘部贴布块的运动夹克的男人一 起走向停车场时,我知道她在撒谎一样。玛蒂打电话时穿着白色短裤、小背心,今 天不用穿裙子或衬衣,因为今天是星期三,图书馆休息。 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你的想象。 但我没有。如果任凭自己想象,我可能会让她穿得更挑逗些——也许是“快乐 寡妇”或是“维多利亚的秘密”牌的内衣吧。做你想做的,她们说。她俩都这么说。 做你想做的。这话我心领神会。在基拉戈岛的时候,我在《大西洋月刊》上读到一 位女权主义者写的关于色情作品的文章。我不能肯定作者是谁,反正不是娜敏- 伍 尔芙,也不是卡米尔- 帕格里亚。这位女权主义者比较保守,所以用了那种说法。 是莎丽- 提斯达尔,也许吧?或者难道是我脑海中扭曲了的莎拉- 泰德威尔声音的 回响?不管是谁,女士们女士说,女人们青睐以“给我想要的”为基础的色情作品, 男人们则喜欢以“做你想做的”为基础的色情作品。女人们幻想在做爱时说前一句 话,而男人们幻想对方对自己说后一句。这位作者还写道,当真实世界的性关系恶 化时——有时候变得粗暴,有时候变得下流,有时候只是在女人们看来不太成功— —色情作品往往是未被点名的同谋犯。男人们倾向于翻到女人上面,嘴里大叫, “你想要我这样!别装了,承认吧!你想要我这样的!” 作者宣称在卧室里,每个男人都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做你想做的。咬我,给我 口交,舔我的脚趾间,吮吮我的肚脐,用毛毛给我挠挠痒,把屁股抬起来让我摸摸, 没关系。做你想做的。门已经关好,就我们俩,但事实上只有你在这儿,我不过心 甘情愿当你幻想中的一部分罢了,这里只有你。我没有自己的愿望,没有自己的需 要,也没有忌讳的东西。对这个影子、这个幽灵做你想做的吧。 我觉得这位作者一半是在胡说八道;她的假设——男人只有把女人当作手淫的 辅助工具时才能找到真正的性快感——更多的是站在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角度来 阐发的。这位女士谙熟各种床边用语,而且颇为诙谐,只可惜在这一切的背后,她 不过是在重复着萨默寒特- 毛姆——乔最爱的作家——八十年前在《雨》中借萨蒂 - 汤普森之口说出一句话:男人都是猪猡,恶心的脏猪猡,全都是。但我们不是猪, 通常不是,也不是野兽,至少在没被推到极点前不是。一旦我们被推到那个极点, 那时的问题通常不是性,而是领地。我曾听女权主义者们争辩说对男人而言,性和 领地的概念是可以互换的,但事实远非如此。 我轻轻走向办公室,刚推开门,身后的电话又响了。另一种熟悉的感受涌了上 来,一种告诉了四年的感受;对电话机的怨恨,一种恨不能把它从墙上扯下来扔出 去的欲望。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要在我工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他们难道不能…… 让我做我想做的吗? 我发出怀疑的一笑走回电话机边,看见上面还留着我打上个电话时的湿指印。 “喂?” “我跟你说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呆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您也早上好啊。斯托尔律师。” “你一不定期是在另一个时区吧,老伙计。纽约这里可是一点一刻了。” “我和她共进了晚餐,”我说,“在外面吃的。我是给小孩子念了个故事,还 帮她把孩子抱上床,但是——” “我可以想像现在半个镇子的人都以为你们俩正干得火热呢,而等我替她出庭 的时候,另一半人也会这么想。”但听起来他没有真的生气,我心想今天或许是他 的“微笑服务日”。 “他们有权让你说出谁付的律师费吗?”我问道,“我的意思是,在监护权听 证会上?” “没有。” “那么在我星期五的法庭听证会上呢?” “看在基督份上,没有。如果德金把听证引向这个方向,他就会完全丧失作为 诉讼监护人的可信度。还有,他们有理由避开性这个问题。他们攻击玛蒂的理由是 她照顾孩子疏于职守,而且可能有虐待倾向。证明妈妈不是修女这种伎俩早在《克 莱默夫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著名的电影,讲述一个离婚家庭的故事。)上演的 时候就不再有效了。再说他们要对付的问题可不止这一个。”现在他听上去相当高 兴、自信。 “告诉我。” “麦克斯- 德沃尔八十五岁,离婚,事实上离过两次婚。在把监护权判给他这 把年纪的单身老人前,法庭一定会考虑指定第二监护人。事实上这才是最重要的问 题,而不是有关母亲虐待孩子和玩忽职守的指控。” “他们都提出些什么指控?你知道吗?” “不知道,玛蒂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精于算计,而她是个可爱的好人,还有— —” “是啊,她是。” “——还有我认为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目击证人。我都等不及见到她本人了。 还有,别让我跑题,我们刚说到第二监护人的问题,对吧?” “对。” “德沃尔有个女儿,被诊断为精神失常,住在加利福尼亚的疗养院里——我想 是在默代斯特(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城市)吧。她无法胜任第二监护人。” “看来是这样。” “他的儿子罗杰,今年……”我听到一阵微弱的翻笔记本的声音,“……五十 四岁。所以也不年轻了。当然,如今很多家伙在这个年龄上还能当爹,这世界日新 月异嘛。但罗杰是同性恋。” 我想起比尔- 迪恩说过,同性恋,要知道加利福尼亚有不少这样的人。 “我记得你说过,性的问题不要紧。” “也许我该说异性间的性不要紧。在某些州——加利福尼亚属于这一类——同 性恋不要紧,或者……或者说没像在其它地方那么要紧。但这个官司不是在加利福 尼亚裁决,而是在缅因,这儿的人在对待两个男人——我是指结了婚的两个男人— —能否抚养好一个小女孩的问题上可没那么开明。” “罗杰- 德沃尔结婚了?”好吧,我承认,我自己感到一种惊恐的快意。我觉 得自己挺可耻——罗杰- 德沃尔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也许和他的老父亲眼下从 事的勾当没什么、甚至根本没关系——但我确实很快意。 “他一九九六年跟一个叫莫里斯- 里丁的软件设计师结了婚。”约翰说,“我 通过电脑检索很容易就查到了这个。这事要是在法庭上给提出来,我就可以大做文 章。我不知道效果怎样——现在是无法预料的——但我一旦有机会向法庭勾画这样 一个图景:一个大眼睛、快乐的小女孩如何在两个老同性恋的抚养下长大,而这两 个家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电脑聊天室里谈论柯克船长和斯波克先生在其他船员熄灯 后都干了些什么(柯克船长和斯波克先生是系列节目《星际航行》中的人物。)… …如果能得到这个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 “听上去手段有点儿卑鄙。”我说,听自己的口气,好像我希望有人劝我放弃 这样的想法,或是把我嘲笑一通,但两者都没有发生。 “当然有点儿卑鄙,有点像突然把车转向人行道撞倒两个无辜的路人。罗杰- 德沃尔和莫里斯- 里丁既没贩毒,也没倒卖人口或拦路抢劫。但这就是监护权官司, 监护权官司甚至比离婚案更能把人降低到爬虫的位置。这个案子还没发展到最糟的 地步,但已经够糟的了,因为它是赤裸裸的。麦克斯- 德沃尔回到离开多年的家乡 只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买一个孩子。这简直太气人。” 我张嘴笑了,心里勾画出一个律师,长得像埃尔莫- 法德(美国著名的动画人 物,形象为拿着枪的小大人。),手里端着枪守在一个标着“麦克斯- 德沃尔”的 兔子洞旁边。 “我给德沃尔的信息很简单:孩子的价看涨了。贵行可能连他也付不起。” “如果官司打到法庭的话——这你说过好几遍了,你有没有想过德沃尔可能会 中途退出呢?” “很有可能,是啊。假如他不是那么老那么顽固,我敢说这是极有可能的。问 题还在于他是不是仍然够聪明,知道怎么做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我打算过来后想 办法和他还有他的律师谈一下,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没通过他秘书那一关。” “萝盖特- 惠特摩吗?” “不,我觉得她的地位还要高一层。我也还没和她谈过。不过我会的。” “试试理查德- 奥斯古德,或者乔治- 福特曼,”我说,“他们也许能让你和 德沃尔或是德沃尔的首席律师搭上线。” “不管怎样,我都要和那个惠特摩女人谈一下。德沃尔这样的人越老就越是依 赖他们身边的顾问,她可能成为让他退出的关键人物,也可能成为我们的绊脚石。 她可能会鼓励老头子坚持下去,或许因为她真以为他能赢,或许是为了看好戏。还 有,她也可能同老头子结婚。” “同他结婚?” “为什么不呢?他可以让她签一份婚前财产协议——我不能在法庭上提这事, 就像他的律师不能打听是谁替玛蒂雇的律师一样——这样做会对他有利。” “约翰,这个女人我见过,都有七十了。” “但在这场牵涉到一个小女孩的监护权官司里,她是潜在的女性角色,地位在 德沃尔老头和那对同性恋夫妇中间,我们得记住这点。” “好的。”我又朝办公室的门看了一眼,不再是那么期待的目光了。一天里总 有一个时点,在这之后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再也做池什么事了,我想我已经过了那 个时点,也许晚上…… “我为你找的律师叫罗密欧- 贝松奈特。”他顿了一下,“这听上去是个真名 吗?” “他是不是从刘易斯顿来的?”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缅因州,特别在刘易斯顿附近,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得去见 他?”我不想去见他。从这儿到刘易斯顿得沿着一条两车道的公路开五十英里,路 边参差不齐地挤满了露营者和印第安人帐篷。而我只想去游个泳,打个长长的盹, 一个长长的、无梦的盹。 “不用。给他打个电话谈谈。事实上,他只是你的一张安全网——如果对你的 提问偏离了七月四日上午的那件事,他就会提出抗议。关于那件事,你只消说实话, 说出全部事实,什么都不说,除了事实。明白吗?” “好的。” “先跟他谈一下,然后星期五和他在……等等……在这儿呐……”又是翻笔记 本的声音,“九点五十分和他在120 号公路餐馆碰面。喝咖啡,聊几句,互相认识 一下,也许把支票结给他。我会和玛蒂呆在一起,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情况。说不定 我们还得雇个私家侦探(这里用的是俚语privatedick ,dick也有阴茎的意思)。” “我喜欢你说脏话的样子。” “嗯哼。我会把账单交给你朋友古德埃克,由他转交你的经纪人,然后你的经 纪人再——” “不,”我说,“告诉古德埃克把它们直接发到这儿。哈罗德的犹太老妈不会 喜欢那样。总共得花多少钱?” “七万五千美元,至少。”他毫不迟疑,也毫无歉意地回答。 “别告诉玛蒂。” “行。有没有从中等到什么乐趣,迈克?” “你知道,是有点儿。”我若有所思地答道。 “花了七万五千美元,你该得到乐趣。”我们互相道别后,约翰挂断了电话。 把话筒放回机座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过去五天中所经历的比过去四年中的还 多。 这回电话没再响,我直接回到办公室,但我敢肯定这一天再也干不成别的了。 我坐到打字机前,敲了几下回车,接着开始在电话响起时自己正写着的那页的页脚 标注下一步的提纲。可怜的电话机很少给我事来好消息,但今天是个例外,我想我 可以用会心的一笑来结束今天的工作了。我开始工作了,毕竟开始——工作了。我 多少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能坐在这里,舒畅地呼吸着空气,心脏在胸腔里平衡地跳动 着,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焦躁进入意识的边界。我写道: [ 接下去:德雷克去了瑞夫德镇。半路停在一个蔬果摊前和摊主说话。老线人, 得取个生动有趣的名字。草帽。迪斯尼公司的T 恤衫。他们谈到夏克福德岛。] 我转了转滚筒,把纸抽出来粘在手稿最上面,然后写下一句给自己的提示: “给泰德- 罗森齐夫打电话,查瑞夫德的资料。”罗森齐夫是个退役海军军官,住 在德里。我曾雇他为我的几本书作过资料搜集员;一次我让他去了解纸是怎么造出 来的,还有一次让他去查某种常见鸟类的迁徙习惯,第三次是搜集有关金字塔内部 墓室的建筑结构的一点儿信息。我需要的总是那么“一点儿”信息,从来不是“所 有内容”。作为一个作家,我一向信奉着“无需纠缠于事实”的座右铭。亚瑟- 海 利那种作家的小说我是写不了的——我读起来都觉得困难,更别提写了。我所知道 的,只要够我把故事编得绘声绘色就行了。罗西(罗森齐夫的昵称)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俩合作一直很愉快。 这次我需要了解一点有关佛罗里达瑞夫德监狱的情况,以及那儿地下的死囚室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还需要搜集一些有关连环杀人犯心理的资料。我猜罗西会高 兴接到我的电话……高兴劲不下于我因为终于可以有事找他而感到的快乐。 我拿起刚写好的那八页双行距手稿,一一翻看,仍然诧异于它们的存在。难道 秘密就在那台IBM 打字机和书信字体球?一定是的。 写出来的东西也同样令人稀奇。在我只字未写的四年中曾有过一些灵感,这方 面我倒没有遇到“写作障碍”。其中有一个真的很棒,如果我那里还能写的话,完 全可以变成一部小说。在我的大约十二个灵感中,有六个用我的话说“还不错”, 也就是说,至少可以写成初步的稿子……谁也说不准,也许哪天晚上它们出人意料 地变大、变神奇,就像杰克的更梗(源于同名童话,杰克种下的豆子在一夜间长出 参天的藤蔓,杰克沿着它爬到天上。)那样。它们时常那样。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只 是灵光一现,在我开车、走路或仅仅是晚上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的时候,流星般划过 脑际的一些小小的“假如”。 《红衣人》就曾是那么一个“假如”。一天我看到一个穿浅红色衬衫的男人正 在清洗德里一家J-C-彭尼连锁店的橱窗——那是在彭尼百货搬进大卖场以前。一对 年轻男女从他的梯子底下穿过……按迷信说,这可会招来坏运气。但是,这对男女 没有意识到他们走在哪儿——他们手拉手,沉醉在对方的目光里,像世界上任何一 对二十出头的男女那样热恋着。那个男的比较高,我见他通过的时候头顶差点儿绊 到清洗工的双脚。如果是那样,整个脚手架可能会倒下来。 五秒钟后,整件事已成历史。写《红衣人》花了五个月时间。可事实上,整部 书是在那个“假如”出现的一瞬间完成的。我想象他们撞上了,而不是侥幸穿过, 接下来一切就从那里开始。而写作本身不过是把成熟的果子摘到篮里。 眼下我写的题材不属于“迈克真正的好主意”(乔提到这几个字时总要强调一 下)的一类,但它也不是一个“假如”型的主意,它也不怎么像我以前的那些哥特 式(着生描写怪诞、恐怖和孤寂的小说形式。)悬念小说;如今V-C-安德鲁斯类型 的男作家已销声匿迹。但它让人觉得那么实在、如同一件真实存在的东西,而今天 早上它冒出来的时候像呼吸一样自然。 安迪- 德雷克是基拉戈岛上的一个私人侦探,四十岁,离了婚,有一个三岁的 女儿。故事开头他住在一所叫“奇- 维斯特”的房子里,房子属于一个叫瑞吉娜- 怀丁的女人。怀丁太太也有个五岁的女儿。她丈夫是个家财万贯的房产开发商,但 安迪- 德雷克知道一个她丈夫不知道的秘密:到一九九二年为止,瑞吉娜- 泰勒- 怀丁一直使用蒂凡妮- 泰勒这个名字,是迈阿密的一个高价应召女郎。 这些就是我在电话铃响之前写的。以下是我所知道后面的情节,也就是未来几 周内要摘的果子,前提是我那奇迹般恢复的写作能力能保持下去: 凯伦- 怀丁三岁时,一天,她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热水浴池里,这时电话 铃响了。瑞吉娜本想请院子维护工去接,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去吧——她们平日里的 维护工因为感冒告了假,她不好意思请一个陌生人帮忙。瑞吉娜告诉女儿坐稳,然 后跳出浴池去接电话。正在给洋娃娃洗澡的小凯伦抬起一只手想避开妈妈离开浴池 时溅起的水花,洋娃娃掉进水里。她弯腰去捡娃娃时,头发被浴池的一个出水口缠 住了。(两三年前我读到的一则由类似原因引起死亡的消息激发了这个故事的最初 灵感。) 那个维护工,一个劳动公司派来的、穿着卡其布衬衫的小人物,看到了这一幕。 他飞速冲过草坪,一头扎浴池里,用力把孩子从水底拽了出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在 喷水口上挂掉了自己的一撮头发和一大块头皮。他会给孩子做人工呼吸,直到孩子 回过气来(这该是个多美妙,多富有悬念的场景啊,我都等不及写下来了)。他会 拒绝那位惊魂初定、松了口气的母亲提出的所有酬劳,虽然他最后还是留给她一个 地址,以便她丈夫能找他谈谈。只不过他留的地址和名字——约翰- 萨伯——都是 假如。 两年后,这位如今过着可敬的从良生活的前妓女在一份迈阿密报纸的头版上认 出了那个曾经救过她女儿的男人。报上说他,约翰- 夏克福德,因为涉嫌强奸并谋 杀一名九岁女孩而被捕。这篇报道里还提到他被怀疑犯下另外四十起谋杀案,其中 的许多被害人是儿童。“你们抓住‘垒球帽’(显然是那个在逃杀人犯的诨号。) 了吗?”一名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上大声叫道。“约翰- 夏克福德就是‘垒球帽’吗?” “当然,”下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们认为他就是。” 这个下午,我听到湖上有太多小船的声音,裸泳是不可能了。我胡乱套上件上 衣,拿一条毛由搭在两个肩膀上,沿着我梦中曾经挂满纸灯笼的小道向湖畔走去, 打算洗去因一夜梦魇和早晨突如其来的工作而带来的汗水。 莎拉和湖面之间由二十三级枕木铺就的台阶相连。才刚往下走了四五级,一阵 来势汹涌的感觉攫住了我,那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的巨大感伤。我的嘴唇开始颤抖, 随着眼睛被泪水模糊,树林和天空的颜色揉到了一起。我身体里开始发出一种声音 ——那是被压抑着的呻吟。我两腿发虚一屁股坐倒在一条枕木上。有那么一会儿我 以为它过去了,但那是错觉,接着我开始哭泣。最难受的时候我把毛巾的一角塞进 自己嘴里,生怕湖上坐船的人听到我发出的声音,他们会以为这里有人被谋杀了。 我因虚度年华而哭泣,那段日子里我没有乔、没有朋友、也没有写作。我因感 激而哭泣,因为一事无成的日子眼看要结束了。现在肯定这点还太早——“单燕不 报夏”,八页书稿并不意味着事业的复苏——但我想这也许是真的呢。我也因后怕 而哭泣,就像当可怕的遭遇终于结束,或者人们侥幸逃过一劫后往往哭泣那样。我 哭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从乔死了以后,我一直是在沿着路中央的白线往下走,完 全出于某种奇迹才未遭不测。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保护了我,但那没关系——这个 问题我可以等到以后解答。 我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宣泄在这场恸哭中,然后继续往下走,趟入湖中。凉凉的 湖水不仅冷却了我发烫的身体,它给我重获生命的感觉。 “对记录员报出你的名字。” “迈克- 诺南。” “你的住址?” “德里是我的永久住址,本顿街14号,我在T 镇还有所房子,靠着黑迹湖。邮 寄地址是862 号信箱。房子在68号公路下的第42号路。” 凯拉- 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埃尔默- 德金用肥胖的手在前面挥了挥,也许是想 敢走一只讨厌的虫子,也许是想告诉我已经够了。这一点我同意。我觉得自己像电 影《我们的镇子》里的那个女孩,报出自己地址时总说“上帝的宇宙的银河系的太 阳系的地球的美国的新罕布什尔州的格罗弗角”。总之我有些紧张。在四十岁上, 我参与司法程序还是第一次;虽然我们只是坐在德金、彼得斯和杰瑞特在卡斯特尔 - 洛克镇布里奇街的会议室里,但这是一次真正的司法程序。 在这些场合下,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一提。法庭速记员使用的并不是那种看上 去像加法机一样的键盘式打字机,相反,他用的是一个速记面罩,一种扣住下半张 脸的装置。这种东西我见过,不过只在黑白犯罪片里见过,片子里面丹- 杜里埃或 约翰- 佩恩(两人都是美国早期著名的电影演员。)总是驾着辆带侧孔别克车到处 转悠,咧着嘴抽着骆驼牌烟。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个如同世上最老的战斗飞行员那 样的家伙已经够怪的了,但听到自己说的每个字立刻被用闷闷的、单调的声音重复 一遍就更滑稽了。 “谢谢,诺南先生。我妻子读过你所有的书,她说你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家。我 只是想把这句话也记下来。”德金用胖子一样的声音吃吃笑着说。为什么不呢?他 就是个胖子。大多数的胖子我都喜欢——他们有着和腰身一般宽厚的心地。但是, 的确存在被我称作“可恶的小胖家伙们”的少数胖子。只要可能,你不会愿意和这 些“可恶的小胖家伙”有什么瓜葛;只要你给他们半条借口和四分之一个机会,他 们就会火烧你的房子,糟蹋你的狗。他们中只有极少数身高超过五英尺二(这是我 猜德金的身高),而且大多数不到五英尺。他们常常笑,只是眼睛不笑。“可恶的 小胖家伙们”痛恨全世界。而他们最痛恨的,莫过于那些没有大肚子,站直了往下 看还看得到自己脚的人们,其中包括我,虽然我只能勉强看到。 “请代我谢谢你的妻子,德金先生。我想她可以推荐你从哪本书开始读起。” 德金又吃吃笑了。他的右手边坐着的助手——一个看上去像是刚从法学院毕业 才十几分钟的漂亮女孩——也吃吃笑了。坐在我左边的罗密欧- 贝松奈特也发出同 样的笑声。坐在角落里的世界上最老的F-111 飞行员只是继续往速记布置里咕哝着。 “我会等它们拍成电影。”他说,眼睛里闪烁着丑陋的光,似乎他知道我还没 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只有《两人行》拍成了电视,收视率刚刚和“全国沙发翻修 大赛”持平。我希望这个混蛋小胖子的幽默感到此为止。 “我是凯拉- 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诺南 先生?” “我想我知道。” “意思是,”德金说,“兰考特法官指定,在需要作司法裁决的情况下,由我 来确定——如果我能的话——什么样的安排符合,凯拉- 德沃尔的最大利益。这种 情况下,兰考特法官并不是非得根据我的结论裁决,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 他双手交叠盖在一个空白的司法便笺本上,眼睛看着我。他漂亮的助手,却在 飞速地写着什么,也许是不相信那个战斗机飞行员吧。德金的表情仿佛等待着人们 热烈的掌声。 “这算是个提问吗,德金先生?”我问道,与此同时罗密欧- 贝松特的鞋帮训 练有素地触了一下我的脚踝,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无意碰的。 德金噘起嘴唇,把嘴唇绷得光溜溜、湿乎乎的,看上去像抹了层油,在那发亮 的秃脑门上,二十几股头发梳成顺溜的弧形。他用狡猾而颇有定力的眼睛看了我一 眼。这双眼睛的后面是那个“可恶的小胖家伙”不折不扣的丑态。寒暄结束了,我 敢肯定。 “不,诺南先生,这不是问你的。我只是在想,你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 这样一个美好的上午把你从你可爱的湖边叫过来。也许我想错了。现在,如果——” 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话,大家的老朋友乔治- 福特曼走了进来。今 天,他那身随心所欲的克里夫兰穿着换成了卡其布副警长制服,外加武装带,佩枪, 就齐了一身完整的装束。他放肆地打量着助手的蓝绸衬衫下凸现的胸脯,然后递给 她一个文件夹和一个录音机。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那一眼像是在说, 小子我记得你,自作聪明的作家,吃便宜午餐的家伙。 罗密欧- 贝松奈特把头朝我微微一侧,拿手档在他的嘴和我的耳朵之前,“德 沃尔的磁带。”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再次转向德金。 “诺南先生,你遇到过凯拉- 德沃尔和她的母亲玛丽- 德沃尔,对吗?” 你是怎么把玛丽搞成玛蒂的,我问自己……但我立刻就明白了,就像我知道某 一天她穿着白短裤和小背心一样。凯刚刚开始学叫玛丽的时候把它说成了玛蒂。 “诺南先生,你在听吗?” “没必要对我的当事人进行讽刺,不是吗?”贝松特问道。他的语调是温和的。 但埃尔默- 德金对他报以一眼,那目光的意思好像在说,一旦“可恶的小胖家伙们” 达成了统治世界的宏大事业,贝松奈特将被塞进运往集中营的头一列铁闷罐车里。 “对不起,”没等德金回答,我先说话了,“我有点开小差了。” “新的写作灵感吗?”德金问道,假惺惺地一笑。他看上去像一只穿着运动衫 的癞蛤蟆。他转向那位老战斗机飞行员,告诉他最后一句不用记录了,然后把有关 凯拉和玛蒂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是的,我说,我遇到过她们。 “一次还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你见过她们几次?” “两次。” “你是否还和玛丽- 德沃尔通过电话?” “是的。” “几次?” “三次。” 第三次是前天通的,当时她问我是否愿意在开完我的听证会后同她和约翰- 斯 托尔一起在镇上的公共绿地共享自带的午餐?光天化日之下在镇中心,当着每个人 的面共进午餐……虽然有一个纽约律师充当陪衬,这又有什么害处? “你是否和凯拉- 德沃尔通过电话?” 多奇怪的问题?谁也没帮我准备过这个问题。我想至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部分 原因就在于此。 “诺南先生?” “是的,我和她说过一次话。” “你能告诉我们那次谈话是什么性质的?” “嗯……”我怀疑地看了一眼贝松奈特,从他那儿没有得到什么提示,显然他 也不知道。“玛蒂——” “对不起,我听不见。”德金尽量向前靠了靠,眼珠子在粉红色的眼眶里露出 专注的神情。“玛蒂?” “玛蒂- 德沃尔。玛丽- 德沃尔。” “你叫她玛蒂?” “是的。”我说,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愿望想要加上:在床上!在床上我这么 叫她!“噢,玛蒂,别停下来,别停,”我就这么大叫!“那是她自我介绍时给我 的名字。我遇到她——” “这个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说,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你和凯拉- 德沃尔在电话 上的谈话。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是的。” “谁打给谁的?” “玛……玛丽- 德沃尔。”现在他要问为什么她要打电话了,我寻思着。而我 想说她想再来一次做爱马拉松,前戏包括一边欣赏光着身子的丑侏儒一边往对方嘴 里送蘸巧克力的草莓。 “凯拉- 德沃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问是不是可以跟我说话。我听到她对她母亲说她要告诉我些事。” “她想告诉你什么呢?” “她头一回洗了泡泡澡。” “她还有没有说她咳嗽了?”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那个时刻,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厌恶律师,尤其当他们 在一个精于本行的律师手里栽过跟头之后。 “诺南先生,你需要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我说,心里问道他从哪儿搞到的这些消息。难道这些杂种在窃听玛 蒂的电话?还是我的电话?还是两者都窃听?也许这是我头一次打心底里理解了拥 有五千万美元会是什么感觉。“她说她母亲把泡泡推到她脸上,所以她咳嗽了。可 她是在——” “谢谢,诺南先生。现在让我们转到——” “让他说完。”贝松奈特说道。我闪出一个念头,他在这个司法程序中的扮演 的角色比他原告期望的要重要,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意。他是一个略带倦意的男人, 有着一张大猎犬般哀伤而值得信赖的脸。“这里不是法庭,这不是交互询问。” “我得考虑小女孩的福利。”德金说道,他的话听上去既自负又谦卑,这种组 合像是奶油爆米花上洒了巧克力酱。“我很看重这项职责。如果我有些让你不舒服, 诺南先生,请原谅。” 我没有接受他的歉意——那会使我们两个都显得可笑。“我想说的是,凯是笑 着说这些话的。她说她和母亲打了一场泡泡杖,她母亲接过电话和我继续通话时也 在笑。” 德金已经打开了福特曼带给他的文件夹,我说话的时候他快速地翻过一页页文 件,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母亲……,就是你说的玛蒂。” “是的,我叫她玛蒂。你怎么在这之前就知道我们的私人通话的?” “这与你无关,诺南先生。”他拣出一张纸,然后合上文件夹。他把这张纸举 起来,像一个医生在看X 光底片,我能看见纸上用打字机打上了单行距文字。“让 我们转到你和玛丽以及凯拉- 德沃尔的头次会面吧。那天是七月四日,对吗?” “是的。” “你先见到的她,因为当时她母亲不在她身边,是这样吗?” “你的措辞很不好,德金先生,但我猜答案是‘是的’。” “由你这位畅销书作家为我纠正语法,我感到很荣幸。”德金微笑着说。这微 笑像在说,他希望看到我和罗密欧- 贝松奈特一起坐在前往集中营的头列铁罐子车 里。“跟我们说说你们的会面,先是和凯拉,然后是和玛丽- 德沃尔,或者玛蒂- 如果你喜欢那样叫的话。” 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等我讲完了,德金拿出一个磁带放音机放在自己面前 正中间。他胖乎乎的手指上的指甲和他的嘴唇一样,油光锃亮。 “诺南先生,你有可能撞倒凯拉,是不是这样?”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时速才三十五英里,路边有家商店,店边的指示牌 上写着这是允许的速度上限。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她,并停下来。” “假设你是从另一个方向开车过来——往北而不是往南,你还会有足够的时间 看到她吗?” 这个问题比他的其它问题都更公道些,说实话。从另一个方向驾车过来的人的 反应时间要短得多。但是…… “是的。”我答道。 德金的眉毛一挑,“你能肯定这一点吗?” “是的,德金先生。我踩刹车时可能得更用力一些,但是——” “三十五英里。” “是的,三十五英里。我告诉过你了,那是时速上限——” “——68号公路上那一段的时速上限。是的,你告诉过我了。是的。据你的经 验,是不是大多数开过那段公路的人都遵守这个上限呢?” “从一九九三年起,我没在T 镇待过多长时间,所以我无法——” “说吧,诺南先生——这不是你书中的一个场景。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 们整个上午都得呆在这儿。” “我是在尽力,德金先生。”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你八十年代就买下了黑迹湖边的那座房子,对吗? 而湖畔小店、邮局、以及迪奇- 布鲁克斯的‘全能修车行’——也就是被称作‘北 村’的那一片——周围的时速限制从那时起从来没有变过,是这样吗?” “是的。”我承认。 “那么,让我们回到我原告的问题——据你观察,是不是大多数开过那段公路 的人都遵守这个上限呢?” “我不能说是不是大多数人,因为我从来没有作过交通调研,但我猜很多人不 遵守。” “你想听一下卡斯特尔县福特曼副警长的证词吗,诺南先生?他能证明T 镇最 多的超速罚单是在哪个路段上开的。” “不用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当你先后和凯拉以及玛丽- 德沃尔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其它车辆经过你们身 边?” “有。” “有几辆?” “我说不确切。两辆。” “会不会是三辆呢?” “有可能。” “五辆呢?” “不,可能没那么多。” “但你不知道确切数目,对吗?” “是的。” “因为凯拉- 德沃尔的情绪很糟糕。” “事实上她很快就好——” “她有没有当着你的面哭的?” “哦……有。” “是不是她母亲惹她哭的?” “这不公平。” “和在节日的早上让三岁小孩在繁忙的公路中间闲逛一样不公平,在你看来, 或许还没那么不公平吧?” “够了,打住。”贝松奈特先生温和地说,他那张大猎犬的脸上略带紧张。 “我收回这个问题。”德金说。 “哪一个?”我问。 他厌倦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他不得不和我这样的混蛋打交道,他对我们的举动 已经习以为常了。“从你抱起小女孩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起,到你离开德沃尔母女 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车辆经过?” 我讨厌“带到安全的地方”这部分,但尽管我尽量调整自己的回答,那老家伙 还是把他的问题录进了速记面罩。事实我我确实也是那么做的,这是无法回避的。 “我告诉你了,我不能确定。” “好吧,大概估计一下。” 估计。一向以来,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词儿。但保尔- 哈维用这个词儿。“也 许有三辆吧。” “包括玛丽- 德沃尔自己的车吗?她开着一辆——”他看了一眼刚才从文件夹 里抽出来的那页纸,“——一九八二年的斯考特吉普?” 我想起凯说过玛蒂开得快,立刻明白德金的用意何在了。对此我无能为力。 “是的,是她,是一辆斯考特吉普。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 “当她经过你抱着凯拉站着的位置时,她的速度是低于,等于,还是超过了时 速上限?” 她当时至少开到五十英里,但我告诉德金我不能确定。他强烈要求我试一下。 ——我知道你不熟悉水手结,诺南先生,不过我肯定如果你真想好好干的话,你也 能打一个——我尽量礼貌地回绝了。 他再次拿起那张纸,“诺南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两名目击者——‘迪奇全能 候车行’场主理查德- 布鲁克斯,以及退休木匠罗伊斯- 梅瑞尔——声称德沃尔太 太经过你站着的地方时,她的车速远远不止三十五英里,你会感到吃惊吗?” “不知道。”我说道,“我只想着那小女孩。” “如果告诉你罗伊斯估计她驾驶的时速在每小时六十英里,你会吃惊吗?” “这太荒谬了。在这种速度下,她一踩刹车车轮一定会打滑,她会翻到路旁的 阴沟里去的。” “福特曼副警长检查了轮胎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说明她的车速至少达到每小 时五十英里。”德金说。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他一副无赖的嘴脸看着我,好像在诱 惑我挣扎一下,好更深地陷进他臭气冲天的屎堆里。我一言不发。德金把他胖胖的 小手交叠在一起,向我的方向倾斜,那种无赖的表情消失了。 “诺南先生,假如你没有把凯拉- 德沃尔抱到路边——假如你没有救她——她 有没有可能被自己母亲的车撞倒?” 这才是致命的一击,我该怎么回答呢?贝松奈特显然没有发出任何提示的信号 ;他看上去正尝试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和那位漂亮的女助手调情呢。我想起了玛蒂 和《巴特尔比》一起读的另一本书——理查德- 诺斯- 帕特森的《沉默的证人》。 和格里沙姆的作品不同,帕特森笔下的律师几乎永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对,法 官大人,这个问题有意误导证人。 我耸耸肩膀,“对不起,检察官,我没法猜测——我的水晶球落在家里了(用 水晶球占卜是传说中的一种巫术或魔法)。” 又一次,我看见了德金眼里丑陋的闪光。“诺南先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即 便你现在不回答这个问题,无论你跑到马里布、火烧岛还是随便哪个你打算写出下 一部大作的地方,有一天你还是会被传唤回来回答这个问题的。” 我又耸耸肩,“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当时只注意着孩子。我无法告诉你孩子 的母亲开得多快,或是罗伊特- 梅瑞尔的估计有多准,或是乔治- 福特曼警官有没 有找对路上的轮胎印。那段公路上有一大片橡胶痕迹,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她开到 了五十英里,甚至五十五英里,让我们设想一下,她今年二十一岁,德金。在二十 一岁上,一个人正处在个人驾驶技术的顶峰。她很可能避开孩子,而且轻而易举。” “我想这些已经够了。”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回答?”贝松奈特的鞋子又碰了碰我的脚 踝,但我没理他。“既然你代表凯拉,为什么听上去却像是站在她祖父那一边的?” 德金的唇边闪出一丝邪恶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在说好啊,聪明人,想跟我玩? 他把磁带录音机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既然你提到了凯拉的祖父,来自棕榈泉的麦 克斯- 德沃尔先生,那么我们来谈炎他,可以吗?” “随便你。” “你有没有和麦克斯- 德沃尔说过话?” “有。” “面对面,还是通过电话?” “电话。”我本想加上一句,指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我没列在电话本里的电话 号码。可马上废墟玛蒂也得到了我的号码,于是决定不再提它。 “什么时候?” “上星期六晚上。四日晚上。我看焰火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 “你们对话的主题是不是那天早上的小小奇遇?”说话的当儿,德金伸手从口 袋里掏出一盒磁带。他的手势中有一种卖弄的意味,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向 你展示一块丝绸手绢的两面的魔术师。但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过去我不能肯定…… 现在,我肯定了。德沃尔录下了我们的谈话,好吧——背景里的“嗡”声的确有点 太响了,甚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多少往这方面想过——我想它就录在德金正往录音 机里塞的那盒磁带里……但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不记得了。”我答道。 德金正要合上录音机透明小门的手僵住了。他难以置信的神情溢于言表……不 过还掺杂着另一种情绪,我猜想那是惊讶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你不记得了?说吧,诺南先生,作家总是训练自己记住各种谈话,而这次谈 话才刚过去一个星期。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真的说不出。”我用坚决而毫无表情的声音回答他。 有那么一会儿,德金几乎是惊慌失措了,随即他的五官舒展开了,用一个指甲 锃亮的手指在录音机的“后退”、“快进”、“播放”和“录音”按键间滑来滑去。 “德沃尔先生是怎么开始这场谈话的?”他问。 “他说你好。”我不紧不慢地说,速记面罩背后传来一声短短的、糊涂的声音, 或许是那家伙在清嗓子,或许正在闷头窃笑。 德金的脸上泛起一块块红晕。“说了你好之后呢?然后呢?” “我不记得了。” “他有没有问那天早上的事?” “我不记得了。” “难道你没有告诉他玛丽- 德沃尔和她女儿在一起吗,诺南先生?你说她们在 一起摘花,对吗?七月四日当镇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这位忧心忡忡的祖 父向你打听,你不就是这样回答的吗?” “哦,老兄,”贝松奈特插进来,他把一只手提到桌面上方,用另一只手的手 指碰了碰这只手的掌心,形成裁判们的“T ”字手语,“打住。” 德金看着他,两颊涨得更红了,嘴唇向后拉,露出两排小而光洁的牙齿。“你 要干什么?”他几乎嚎叫起来,好像贝松奈特是在向他宣传某门十恶不赦的宗教。 “我要你停止引导这家伙,我要你把刚才有关摘花的那段话从记录里全部擦掉。” 贝松奈特说。 “为什么?”德金喝道。 “因为你企图在记录里录下证人不愿意说的话。你是不是要我们暂停一下,以 便和兰姆考特法官进行一次电话会议,先听听他怎么说——” “我收回我的问题。”德金说,带着无助而傲慢的愤怒瞪了我一眼。“诺南先 生,你想协助我的工作吗?” “我想帮助凯拉- 德沃尔,如果可能的话。”我说。 “很好。”他点了点头,似乎两者间是没什么区别的,“那么,请告诉我,你 和麦克斯- 德沃尔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的目光遇到了他的目光,并牢牢盯往。“也许,”我说, “你能替我回忆一下。”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像一场豪赌中当所有最后的赌注都下完了,执牌各方即将 摊牌前的那种沉默。连那位老飞行员都静悄悄的,面罩上方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 然后,德金用手掌根把录音机推到一边(他的嘴形显示刚才他对这台机器的感觉和 我常常对电话机抱有的感觉是一样的),重新回到七月四日上午的话题。他没有问 起星期二晚上我与玛蒂和凯拉共进晚餐的事;也没有重提我和德沃尔在电话上的谈 话——在那次谈话中我说了一些可爱的、不攻自破的话。 我继续回答各种问题,直到十一点半,实际上这次会议是在德金用手腕推开录 音机的那个时刻结束的,这我知道,而且敢肯定他也知道。 “迈克!迈克,在这儿呐!” 镇公共绿地演出台后面划出一块供人们野餐的地方,玛蒂正从那儿的一张桌子 后面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招了招手,朝他们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群玩捉迷藏的小孩 子,绕过一对约会的少年,躲过一只迎面而来的飞盘,它随即被一头德国牧羊犬以 漂亮的姿态接住。 有个高高瘦瘦的红发男人和她在一起,之前我还没注意到他。玛蒂和我在砾石 小道上相遇,他用胳膊围绕我,给了我一个拥抱——不是那种能把你五脏六腑挤出 来的假正经女人的拥抱——然后在我唇上用力吻了一下,这个结实的吻把我的嘴唇 紧紧地挤在牙齿上。她向后让了一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快乐望着我,“这是不是你 得到过的最大的吻?” “至少是四年来最大的一个,”我说,“这下满意了吧?”如果她没在之后的 几秒钟里走开的话,会从我的生理反应上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个吻。 “我想我只能满意了。”说着带着有趣的挑衅神情转向那个红头发男人,“这 样没问题吧?” “也许有问题。”他说,“不过至少现在你没有‘全能修车行’那帮小老头们 的眼皮子底下。迈克,我是约翰- 斯托尔。很高兴见到你本人。” 我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也许因为遇到他时他穿着纽约律师的三件套职业装,正 拘谨地往野餐桌上摆纸盘子,满脑袋卷曲的红发像水藻一样。他的皮肤很白,长着 雀斑,是那种永远都晒不成古铜色的皮肤,只会晒伤,然后像发疹子时那样掉皮。 我们握手时,我注意到他的手皮包骨头,关节突出。他应该至少三十了,但看上去 年纪和玛蒂差不多。我猜他还要等五年才能在买酒时不用出示驾驶执照。 “坐,”他说,“我们的午饭有五道菜,美味的卡斯特尔- 洛克式午餐——我 们有三明治,不知为什么在这儿叫‘意大利三明治’……黄金起司条……蒜香炸薯 条……夹心面包。” “这不才四道。”我说。 “我忘了饮料,”他说,说着从一个棕色袋子里取出三瓶长劲瓶装的“好喝” 牌啤酒。“我们吃吧,玛蒂星期五和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八点要看着图书馆,现在这 个节骨眼上她可不能误工。” “昨天晚上的读书会怎么样?”我问道,“琳蒂- 布里格斯没活吞了你,我看 得出来。” 她笑起来,把手扣在一起,举过头顶晃了晃。“我让她们大吃一惊!一个真正 的全垒打!我不敢告诉她们我最好的那些想法是从你那儿贩卖来的——” “感谢上帝,一点小忙。”斯托尔说。他正在剥开包在三明治外面的油纸和绳 子,他仔细地做这件事时只使用手指尖,还带着疑惑的表情。 “——所以我说我参考了几本其它的书,在那里面找到一些联系。这种感觉真 是太好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大学生。” “很好。” “贝松奈特呢?”约翰- 斯托尔问我,“他在哪儿?我从来没遇见过名叫罗密 欧的人。” “他说他必须直接回刘易斯顿去,对不起。” “事实上我们还是人少点好,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把牙咬进三明治里—— 它们深深地陷了进去——同时看着我,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不错嘛。” “吃过三块,你就一辈子想吃。”玛蒂说,满心欢喜地用力咬了口自己的那块。 “跟我们讲讲听证会。”约翰说,于是他们吃着,我开始说。等我说完了,我 拿起我的三明治努力赶上他们。在那之前我已经忘记意大利三明治有多好吃了—— 它们甜中带酸,酸中带油,同时具有多种风味。当然没有一种那么好吃的东西会是 健康的,这是一种妥协。我想人们对身陷官司的年轻女孩所给予的拥抱也能炮制出 一条类似的定理。 “很有趣,”约翰说,“真的很有趣。”他从一个沾着油的袋子里取出一根黄 金起司条,把它拗开,然后带着一种欣喜的惊恐看着里面凝结的白馅。“这儿的人 吃这玩意儿?”他问道。 “纽约人还吃鱼泡呢,”我接茬说,“而且是生吃。” “讲得好。”他拿起一片在意大利酱里蘸了蘸(在缅因州这被叫做“起司蘸酱”) 放进嘴里。 “怎么样?”我问他。 “不坏。不过热的该更好吃。” 是的,这一点他是对的。吃冷的黄金起司条有点像吃冷鼻涕,在仲夏里如此明 媚的一个星期五,我想这种想法还是不说为妙。 “如果德金有那盘磁带,为什么不放呢?”玛蒂问道,“我不明白。” 约翰伸了伸胳膊,又把指关节按得啪啪响,接着他亲切地看着她。“也许我们 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 他认为德沃尔会放弃这个诉讼——他肢体语言和语调中的每个细节都体现着这 个想法。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玛蒂能克制自己产生过大的期望,会比较好。约 翰- 斯托尔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年轻,也许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没有心计(也许这只 是我强烈的愿望),但他毕竟年轻。而且,不论是他还是玛蒂,都不知道斯库特- 拉里比的雪撬的故事,他们也没看见过比尔- 迪恩讲述这个故事时的神情。 “想听听有哪些可能性吗?” “当然。” 约翰放下手头的三明治,擦了擦手指,开始一一道来:“首先,是他打电话给 你的。在这种情况下录制的磁带有很高的可疑性。其次,他也不是‘康加洛船长 (美国家喻户晓的儿童电视剧人物,为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形象。)’,对吗?” “对。” “第三,你编造的摘花故事降低你的可信度,迈克,但并不是很厉害,而且它 对玛蒂没有丝毫影响。顺便说一句,我非常喜欢玛蒂把泡泡推到凯拉脸上这一段。 如果他们只能做到这些的话,最好的告诉是立刻放弃诉讼。最后——也可能是真正 的原因——我觉得德沃尔是得了‘尼克松病’” “尼克松病?”玛蒂问道。 “德金手里的磁带并不是唯一的。不可能是唯一的。你公公害怕一旦亮出一盘 他在沃林顿用无论什么仪器录制的磁带,我们可能会要求勒令他交出所有磁带。而 且我们一定会尝试这么做的。” 她显得有些困惑:“那些磁带里会录了些什么呢?如果对他不利,为什么不索 性销毁掉呢?” “也许他无法销毁,”我说,“它们对他可能有别的用途。” “这倒没什么大问题,”约翰说,“德金在故作姿态,这才是问题所在。”他 用掌根轻轻敲击野餐桌。“我想他要放弃了。我真这么想。” “现在这么想还太早。”我马上说,但从玛蒂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的脸比 任何时候都更神采奕奕——危害已经造成了。 “给他讲讲你在做的其它事,”玛蒂对约翰说,“然后我就得去图书馆了。” “工作天你把凯拉送到哪儿呢?”我问她。 “库伦斯太太家,她住在沿黄蜂山路往上两英里的地方。七月份每天十点到三 点还可以上假期圣经学校。凯可喜欢圣经学校了,特别喜欢唱圣歌,还有在法兰绒 贴画板上演示诺亚和摩西的故事。校车把她送到阿琳家,我九点一刻左右去接她。” 她笑里带着一丝盼望,“在那之前她总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 之后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约翰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接手案子没多久,他已 经在很多方面作了安排。一个加利福尼亚的家伙正在替他搜集有关罗杰- 德沃尔和 莫里斯- 里丁的资料(“搜集资料”听上去比“打探消息”要体面多了)。约翰特 别感兴趣并急于了解的是罗杰- 德沃尔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罗杰过去有没有关心 过他在缅因的小侄女。约翰还制订了一个用来尽可能了解麦克斯- 德沃尔回到T 镇 后的种种活动的行动计划,为了这个目的,他还弄到了一个私人侦探的名字,那人 是我的临时律师——罗密欧- 贝松奈特推荐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飞快地翻查起来,我记起我们通 电话的时候他曾说过一段关于正义女神的话:给这提秤杆的娘们儿戴上手铐,用胶 带封上嘴,正好配她的蒙眼布,强奸她,然后把她扔到泥里。这个比方相对我们正 在做的是夸张了些,但我在想,我们至少是在拿她推推搡搡。我想象可怜的罗杰- 德沃尔站在法庭前,从三千英里外赶来,只为接受对他性倾向的盘问。而我不得不 常常提醒自己,是他的父亲,而不是玛蒂、我或约翰- 斯托尔把他推上那个位置的。 “约见德沃尔和他的首席律师的事有没有进展?”我问。 “这还说不准。线在水,赌注在桌,冰球在冰上,选出你最喜欢的比方,把它 们混起来,愿意的话慢慢瞧(这段话明显是语言接龙游戏,用各种比方来接龙)。” “你的铁棍在火里。”玛蒂说。 “棋子在棋盘上。”我加了一句。 我俩相互看了一眼,笑起来。约翰伤心地瞧瞧我们,叹了口气,举起他的三明 治,又吃起来。 “你真的要同时见他和他的律师吗?”我问道。 “难道你愿意赢了这场官司后又发现,仅凭着玛丽- 德沃尔的的律师的违规行 为,德沃尔就有可能卷土重来吗?”约翰答道。 “别拿这个开玩笑!”玛丽叫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约翰说,“他的律师必须在场,是的。我想我这次逗 留期间是约不到他们了。我甚至还没看见过老家伙,我得承认,我实在很好奇。” “如果见到他就能让你高兴的话,下星期二晚上到棒球场的挡网后面去。”玛 蒂说,“他会在那儿,坐在滑稽的轮椅里大笑拍手,而且每隔十五分钟吸一次氧。” “主意不坏,”约翰说,“这个周末我必须回纽约——我见过奥斯古德后就走 ——不过下周二我可能会去,说不定还会带上棒球手套。”他开始清理我们留下的 食物和垃圾,我又一次觉得他看上去既谨小慎微又亲切可爱,像穿着围裙的斯坦- 劳瑞尔(1890-1965 ,美国著名喜剧演员,瘦子,与另一喜剧演员,胖子奥利弗- 哈代1892-1957 搭档演出。)。玛蒂劝他坐到一边,接替了他的清理工作。 “夹心面包都没人碰。”她有些伤心地说。 “带回家给孩子吧。”约翰说。 “这怎么行呀。我不让她吃这种东西。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妈妈了?” 她看见我们的表情,把刚才说的话又表演了一遍,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 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玛蒂的旧斯考特吉普车停在纪念碑后面的一个车位上,在卡斯特尔- 洛克镇, 纪念碑是一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士兵的雕像,雕像戴着顶上面积满鸟屎的扁碟形头 盔。它边上停着一车全新的金牛车(福特公司旗下的一个车型。),检修标签上方 贴着赫兹租车公司的印花。约翰把小巧却毫不招摇的公文箱扔到后座上。 “如果我星期二赶得回来的话,给你打电话。”他告诉玛蒂,“如果我能通过 这位奥斯古德约到你公公的话,也给你电话。” “我会给你买意大利三明治。”玛蒂说。 他笑了,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握住我的。看上去像一个新领命的牧师, 准备为他的第一对新人主持婚礼。 “你们可以通过电话交谈,如果需要的话。”他说,“切记,可能你们中的一 条电话线、甚至两条都被窃听了。在市场里见面,装作碰巧遇上的。迈克,你可能 会想到本地图书馆转转,找本书什么的。” “不过你得先续一下借书卡。”玛蒂说,作出一本正经的姿态瞥了我一眼。 “但不要再去玛蒂的房车,明白了吗?” 我说知道了;她也说知道了;约翰- 斯托尔看上去还不信服。这让我怀疑他是 不是从我们的脸止或身上看出了不该在那儿的东西。 “他们认准了一条很可能行不通的途径来打击我们,”他说,“我们不能冒风 险给他们机会改变策略的。我指的是有关针对你俩的含沙射影的诽谤;还有针对迈 克和凯拉的诽谤。” 玛蒂大吃一惊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又回到了十二岁。“迈克和凯拉!你在说什么 呀?” “指控他骚扰幼女,逼急了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太荒唐了,”她说,“如果我公公想泼这种脏水——” 约翰点点头,“是的,我们就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事会见诸东 海岸到西海岸之间所有的报纸,甚至也许电视台会直播庭审,上帝保佑我们。这种 情况只要可能我们会尽量避免,这对成年人不好,对孩子也不好,不管是现在还是 以后。” 他低头吻了吻玛蒂的脸颊。 “说这些我很抱歉,”他说道,而且听上去真的很抱歉,“监护权案就是这样 的。” “我想你警告得对。是这样……如果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去赢,他们可能会无中 生有造出那些事来……” “再让我提醒你们一次,”说着他年轻温厚的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 们面对的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和一场对他来说很悬的官司,对付这种组合就像对付 过期炸药一样。” 我转向玛蒂:“你还在为凯拉担心吗?还觉得她有危险吗?” 我见她在考虑绕开这个问题——大概是出于北佬的一贯性格吧——然后终于决 定不回避。也许她在想,这种顾虑她是避不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种感觉,你知道的。” 约翰皱起眉头。我猜他也考虑到德沃尔有可能求诸法外手段夺取他想要的东西。 “尽量多看着她点,”他说,“我尊重直觉。你的直觉有什么事实依据吗?” “没有,”玛蒂回答,她迅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请求我保守秘密,“没什么 依据。”她打开吉普车的门,把装有夹心面包的棕色小袋子扔了进去——她最后还 是决定留着它们,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愠怒的表情转向约翰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按照这个建议去做,哎。我每星期工作五天,八月份我们要更新微缩胶片,那时就 是六天。现在凯的午饭在假期圣经学校吃,晚饭在阿琳- 库伦家吃。早上我能看着 她,但其它时间……”在她开口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种表情对我并不陌 生,“……她在T 镇上。” “我能帮你找个换工保姆(年轻的外国人为了换取学习外语、免费食宿等便利, 免费为所在国家庭服务。)。”我说,心想这回比约翰- 斯托尔便宜多了。 “不。”另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互想看了一眼,笑了起来。但即便在笑的 时候,玛蒂还是流露出紧张和不快的情绪。 “我们不能留下任何供德金或德沃尔的诉讼小组会跟踪调查的字面线索,”约 翰说,“谁付钱给我是一回事,谁付钱给玛蒂的保姆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我从你那儿得到的帮助已经够多了。”玛蒂说,“这已经让我于心不 安。我不能因为自己杞人忧天而再向你索取。真的。” “我能接受你替我付约翰的律师费,因为那是为了凯。”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轻轻握了一下,“而这个为了我。好吗?” “好。不过你得告诉替你看孩子的人,还有圣经学校的负责人,说你手头有个 监护权诉讼,可能是个棘手的诉讼。无论谁,甚至是他们认识的人去领凯拉,没有 你同意,他们都不能让他带走孩子。” 她微笑了。“我已经说过了,是约翰提醒我的。保持联络,迈克。”她拉起我 的手,亲切地拍了它一下,然后开车走了。 “你怎么想?”我问约翰,我们望着那辆斯考特吉普喷着黑烟向新普罗提大桥 驶去,那座桥是卡斯特尔大街的延伸,把离镇的车辆引上68号公路。 “我想她很幸运,有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和一个聪明的律师,”约翰说。他顿了 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觉得她并不那么开心。我有种感 觉……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她周围有一道你也看不清的阴霾。” “大概,大概是这个样子。”他用双手耙了一下那头不安分的红发,“我只知 道那是让人伤心的东西。” 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只不过对我而言这种感受更深而已。我想和她上床, 不管伤心与否,也不管正确与否。我想要感觉她的手放在我身上,拉我、按我、拍 打我抚摸我。我想品尝她肌肤和青丝散发的芬芳。我想让她的嘴唇贴在我耳侧,呼 吸掀动着耳内的柔毛,告诉我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快两点的时候,我回到莎拉- 拉弗斯,开门进去,心里除了我的书房和那台带 书信字体球的IBM 打字机外什么都没想。我又在写作了——写作,仍然让人难以置 信。我打算一直工作到六点,游个泳,然后去乡村咖啡馆吃一顿巴迪的高胆固醇晚 饭。 进门的一霎那,本特的铃铛突然一个劲地响了起来。我在前厅里站住,手留在 门把上。房子很热,到处都亮堂堂的没有阴影,但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 佛置身于半夜时分。 “谁在这儿?”我喊了一声。 丁零声停了下来。周围先是静悄悄的,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惨叫,这叫声来自 每个地方,从洒满阳光、漂浮着微尘的空气中宣泄而出,仿佛汗水从滚烫的身体里 透出。声音里交织着愤怒、恼火、悲伤……但更多的,我觉得,是恐惧。我也发出 了一声惨叫,我实在忍不住。我在黑洞洞地窖阶梯上听到无形的指节敲击墙板的时 候也吓坏了,但这比那要可怕得多。 这惨叫始终没有停。它只是渐渐淡去,如同那孩子的哭泣声渐渐淡去,仿佛发 出尖叫的人被迅速地沿着一条长廊朝远离我的方向带走了。 至少它消失了。 我靠在书架上,手掌紧贴着T 恤衫,心脏在下面狂跳。我大口喘气,肌肉感受 到那种遭到严重惊吓后产生的古怪的爆炸的感觉。 一分钟过去了,我的心跳渐渐缓和,呼吸也一同缓和下来。我站直身体,摇摇 晃晃地跨出一步,双腿站稳后又走了两步,然后站在厨房门前,看着客厅。壁炉上 方,驼鹿本特正用玻璃眼睛回望着我,脖子上的铃铛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毫无声息, 它边上有一个阳光留下的亮斑。只听到厨房那只傻乎乎的菲力猫时钟的滴答声。 一个念头不断地冒上来,即便在那个时候,这个念头说:那个惨叫的女人就是 乔,我妻子的阴魂还住在莎拉- 拉弗斯,而且她很痛苦。不管她死了与否,她很痛 苦。 “乔?”我轻声问道,“乔,你——” 那哭泣声又开始了——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的哭声。与此同时,我的嘴和鼻子里 又一次充满了湖水的腥味。我一只手抓住喉咙,窒息般地咳嗽着,心里吓坏了,然 后扑到水槽上吐出来。像上次姨样——我并没有咳出一大摊水,除了一小口痰外什 么都没有。胸腔灌满水的感觉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站在原地,紧抓着工作台,俯在水槽上,看上去像个晚会后把一夜的瓶装狂 欢吐得一干二净的人,我的感觉也是一样——头晕眼花,筋疲力尽,迷迷糊糊的搞 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再次直起腰,抓过洗碗机把手上的毛巾抹了抹脸。冰箱里有茶,我太想 来一大杯塞满冰块的冰冻茶了,我正要把手伸向冰箱门把手,突然停住了。那些蔬 菜水果模样的磁贴再一次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拼出一行字: 救命我快淹死了 又来了,我心想。我要离开这儿。马上。今天就走。 然而一小时后我却坐在闷热的书房里,身边的桌上放着一杯茶(里头的冰块早 就融化了),只穿着短裤,迷失在我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名 叫安迪- 德雷克的私人侦探正在试图证明约翰- 夏克福并不是那个绰号“垒球帽” 的连环杀手。 我们是这样活着的:每次只过一天,每次只吃一顿饭,每次只受一次苦,每次 只呼吸一次。牙医们每次做一个牙根管治疗;造船的每次造一个船壳。如果你写书, 你每次写一页。我们从我们已知的一切、以及我们害怕的一切跟前转过身。我们阅 读商品目录,看橄榄球赛,我们选择斯普林特而不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斯普林特 是美国移动电话网络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是美国传统的电话公司。)。我们数 天上的鸟,即使身后的脚步声告诉我们有人走进来,我们也不回头;我们说是的, 我也认为云彩常常看似其它东西——鱼啊,独角兽啊,骑马的人啊——但其实它们 只是云而已。即便云朵里面亮起了闪电,我们仍会说它们不过是云而已,然后把注 意力转向下一顿饭、下一场痛苦、下一次呼吸、下一页。我们就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