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萨莉!” 哼了一声。 “醒醒,萨莉!” “别……闹!”她含糊地应道,这次加大了嗓门。 他更用力地推。 “醒醒,快醒醒!” 查理? 是查理的声音,是在叫她。有多久了呢? 她慢慢清醒过来。 第一眼瞥到的是床头柜上的闹钟。两点一刻。这会儿查理不可能在家,他应该 在值班的。等看清了他的面孔,萨莉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出事了。 丈夫脸色惨白,鼓着眼睛,一手拿着汽车钥匙,一手还在用力地推她,似乎根 本没有发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查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见喉结动了几动。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闹钟滴 嗒地响着。 “着火了?”如果不是着火,他不应该如此失态。她知道,他的父母就是在火 灾中丧生的。 “差不多,”他说,“也许更糟。赶快穿好衣服,带上拉冯。我们必须离开这 里。” “为什么?”她一边下床一边问道。一种莫名的恐惧袭遍了全身。奇怪,好像 是在做梦。“在哪儿?是后院吗?”她这样问着,可心里明白,不是后院。她还是 头一次见到查理如此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嗅到烟味。 “萨莉,亲爱的,别问了。我们必须离开。走得远远的。你去把孩子叫醒,给 她穿好衣服。” “我是不是要……有没有时间准备一下行李?” 他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出乎意料。她才意识到,丈夫与其说是恐惧还 不如说是慌乱。他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不知道。我得去看看风向。”说着 便向门外走去。 她光着脚,身穿睡衣,又冷又怕,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他甩下的话让她感 到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是不是发了疯?看风向和有没有时间准备行李有什么联系? 什么叫走得远远的?里诺?维加斯?莱克城?还是…… 她用手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擅离职守!查理在半夜三更携家出走,肯定是擅离职守。 她走进女儿拉冯的房间,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呆呆地立了片刻。她隐隐地觉得 这只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梦。梦会结束的,她会像平时一样早晨7点醒来,一边带着 孩子吃饭,一边收看《今日》第一时段的节目,等查理8点钟下班回家,她会给他 煎好鸡蛋。再过两个礼拜他改值白班,那个时候她就不必独守空房,也不会再做这 种没头没脑的梦了。 “快一点儿!”他十分不满地催促着,把她心头朦胧的念头一扫而光。“我们 没时间了,只能简单带上一点东西……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指了指童床,“给拉 冯穿上衣服!”他用手捂着嘴,急促地咳了几声,接着开始胡乱地从写字台的抽屉 里掏出各种物件塞进几个旧衣箱。 她叫醒了孩子,费力地哄她。孩子的哭闹声使她更感恐惧。当她看到查理两手 抓着她的内衣几乎是跑着进屋时,恐惧变成了怒气。胸罩带子拖在他的身后,仿佛 欢庆的人群在除夕之夜抛出的彩条。 “到底怎么回事?”她吼道。刚刚止住哭声的孩子被她一吓又眼泪汪汪地哭了 起来。“你是不是发疯了?他们会派兵抓我们?派兵!” “今天晚上不会的。”他说,语气肯定得令人不寒而栗,“不快点跑,我们就 没有机会脱身了。我自己都说不清我他妈的是怎么从塔楼跑出来的。我想是什么地 方出了问题。没错,其他都很正常,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叹了口气,接 着一声狞笑,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拉冯穿好了吗?好,给她带几件衣服, 放到那只箱子里,其他的放到蓝包里,然后就走。现在刮的是东风,谢天谢地。” 他用手捂着嘴,又是一阵咳嗽。 “爹地!”拉冯扯住他的胳膊,“要爹地!要嘛!骑大马,爹地!骑大马,要 嘛!” “现在不行。”查理说着,闪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萨莉听到碗碟磕磕碰 碰的声音。他正在从碗橱顶层的汤碗里取她的零用钱。她在那里有三四十美元的积 蓄,通常一次放进去1美元,有时是50美分。那是她的私房钱。看来不是在做梦。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不是在做梦。 孩子又抽泣起来,因为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爹地这次没有让她骑大马。萨莉费 力地给她穿上外套,然后慌手慌脚地把一大堆衣物塞进了衣箱。她感到一阵宽慰, 孩子已经把过尿,用不着再带尿布了。 查理跑进卧室,一边从汤碗里把一些皱皱巴巴的票子塞进上衣口袋。萨莉抱起 拉冯。她倒是已经睡醒了,可以自己走路,但萨莉想抱着她。萨莉弯下腰,从地上 拎起了衣箱。 “我们去哪儿,爹地?”孩子问,“我还要睡觉呢。” “小孩子能在车上睡。”查理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了两只衣箱。 萨莉开始清楚地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遇上了事故?”她低声说道。“噢, 天哪!遇上事故了,对不对?基地?” “我当时正在玩扑克,抬头一看,仪表从绿色变成了红色,我就打开监视器。 萨莉,他们全都……”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孩子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水。 “底下的人,全都死了。”他说,“也许有一两个幸免,大概也都跑掉了。” “‘死了’是什么,爹地?”孩子问道。 “没什么,宝贝。”萨莉说。她的话音显得非常冷静。 查理哽咽了,喉咙里仿佛卡进了什么东西。 “幸亏我抬头看了眼仪表,晚上半分钟,我也会给封在塔楼控制室里,像瓶子 里的臭虫。” “哪儿出故障了?是……” “不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他们一会儿功夫就全完了。我 拿的钱多,干的活也危险。但还不至于要在这里等死。现在是东风。我们向东开。 别说了。” 她昏昏欲睡,好像做着一场噩梦。她跟在他的身后,走到汽车道上,这里停着 他们开了15年的雪佛莱牌汽车。萨莉抱着孩子,在车门口站了片刻,看着住了4 年的房子。她记得刚刚搬进来时孩子还没出世。 “好了,上车吧,老婆。” 她顺从地上了车。汽车大灯在房前扫了一下。窗户上的回影仿佛是野兽的眼睛。 他紧张地把着方向盘,仪表板的微光映在脸上。“基地大门要是关了,我们就 得闯出去。”她听得出,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忽然感到膝盖湿乎乎的。 他们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基地的大门仍然敞开着。一名警卫手里捧着杂志在 打瞌睡。她没有看到另一名警卫的影子。这里是基地——一座普通军车仓库的外墙。 基地核心区域发生了什么事与这里的人并不相干。 她一阵颤抖,把手放在了他的腿上。孩子已经睡着了。查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 黎明时分,他们的车子在内华达的公路上向东疾驰。查理还在不停地咳嗽。 阿内特是一个只有4条街道、脏乱不堪的小镇,离休斯顿大约110英里。哈 泼的德士古加油站就在小镇北边的93号。今晚,老主顾们都在,坐在吧台边上, 喝着啤酒,漫无边际地聊着,看蛾子在招牌的大灯里飞进飞出。 阿内特的日子很艰难,1981年的时候还有两个工厂,一个生产纸制品(主 要供野餐和烤肉用),一个是计算器厂。造纸厂现在已经关门了,计算器厂的日子 也不好过;台湾产计算器,成本要低得多,质量又好,像那些便携电视和半导体收 音机一样。 诺曼·布吕特和汤米都在造纸厂干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了,一直领救 济金。亨利·卡迈克尔和斯图尔特·雷德曼在计算器厂工作,但一周的工作时间很 少超过30个小时,维克·帕尔弗里已经退休了,抽着自个儿卷的臭烘烘的烟,他 也只能抽得起这个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哈泼两手支着膝盖,身子前倾,冲大家说,“他们已经 决定稳住通货膨胀,还有国债。我们要新闻,我们要纸张,我们马上要印上500 0万的千元大钞。” 帕尔弗里1984年之前一直是机械师,在座的人中只有他对自己还有信心, 敢指出哈泼那些最明显不过的傻话。他一边卷着臭烘烘的烟,一边说:“那对我们 也没什么用。他们要那么做,就会和内战后两年里的里士满没二样。那时候,你想 要一块姜饼,给面包师一个联邦元,他把这一元钱放在姜饼上,就给你切这么大一 块。钱是纸吗。” “可不是人人都这么想,”哈泼有些不快。他从柜台上拎出一个沾满油渍的红 色塑料文件夹,“我欠着这些人的钱,他们早就开始心急火燎地不耐烦了。” 斯图尔特·雷德曼可能是阿内特最寡言少语的了,他正坐在一个满是裂纹的塑 料凳子上,手里拿着饮料,看着93号加油站大玻璃窗外面。斯图知道穷是什么滋 味。他就是在这个小镇里长大,也是一路穷过来的。斯图7岁那年,当牙医的父亲 就死了,丢下老婆、斯图和另外两个孩子。 斯图的母亲在阿内特边上红珠货车站找到一份工作——如果货车站不是在19 79年毁于那场大火的话,从斯图现在坐的地方就能看到它,挣来的刚够一家4人 糊口。斯图9岁就出去干活了,先是为鲁格·图克卖力气,红珠货车站也是他的。 斯图放了学就去那儿帮着干活,一小时35美分。后来又去了附近布伦特里镇的货 场,虚报了年龄,一周干20小时,拼死拼活,拿的是最低工资。 听哈泼和维克说起钱,说这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就花完了,他想起了用手推车拉 那些没完没了的内脏和毛皮时,双手第一次血流不止的情景。他尽力瞒着母亲,实 际干了不到一星期,母亲就知道了。母亲不是个轻易就掉泪的女人,捧着他的手啜 泣了一会,也没叫他别再干了。她知道家里的状况,她很现实。 他之所以沉默寡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或者说是没时间有朋友。 要上学,要工作。他最小的弟弟德夫在他开始进货场工作那年死于肺炎。对德夫的 死,斯图一直不能释怀,他觉得自己有罪。他最喜欢的就是德夫……但德夫的死也 意味着少一张嘴吃饭。 上高中的时候他迷上了橄榄球,尽管占用了不少学习时间,母亲却一直鼓励他 打下去,她说:“斯图,想要从这里出去,橄榄球就是你的门票了。想想艾迪·沃 菲尔德。”艾迪是当地的英雄,出生在一个比斯图家还要贫困的家庭,却成为了地 区高中队的四分卫手,很是风光,靠着运动奖学金去了德州,为绿港贝克队打了1 0年球,大部分时间是替补,也有过那么几次难忘的发球手经历。现在,从西边到 西南都有艾迪的连锁餐馆。在阿内特,这是一个受尽磨难终成正果的传奇形象。你 在阿内特说到“成功,”指的就是艾迪。 斯图不是四分卫,他也不是艾迪·沃菲尔德。但他刚进高中的时候,的确像是 有那么一个搏一把的机会,赢一小笔奖学金。那时还有一种勤工俭学计划,学监跟 他说了国防教育法的贷款方案。 接着母亲就生病了,丧失了工作能力。得的是癌症。斯图还差两个月高中毕业, 她就死了,留下斯图和弟弟布赖斯。斯图没再理会运动奖学金,径直去计算器厂找 了份活。最终迈出阿内特的是小斯图3岁的弟弟布赖斯,他现在在明尼苏达州,是 IBM的系统分析员。他不常写信,斯图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妻子的葬礼上——得 的正是致斯图母亲于死地的同一种癌。他觉得布赖斯可能也有罪恶感要承担……布 赖斯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愧疚,哥哥已经成了死气沉沉的德州小镇上循规蹈矩的老小 子,白日里在计算器厂虚度时光,晚上就是在哈泼或印第安首领酒馆和啤酒作伴。 结婚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但只持续了8个月,那是4年前的事了。斯图也曾 想过离开阿纳特,去外面闯荡一番,但小镇的惰性留住了他——熟悉的地点和熟悉 的面孔就像一曲低缓悠长的歌。他在阿内特很招人喜欢。维克·帕尔弗里一度给了 他一个最高形式的荣誉,称呼他“旧式硬汉”。 维克和哈泼正在唠叨个没完,大地渐渐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天空中还有些许的 薄暮。汽车现在大都不从93号公路走了,这也是哈泼存下那么多账单的原因之一。 但斯图看见,有辆车正驶过来。 还有差不多1/4英里,白日最后一抹光线在车子上折射出一层灰蒙蒙的光。 斯图眼尖,看出来是一辆1975年的雪佛莱,没开灯,时速不超过15英里,一 路摇晃着开过来。斯图是唯一看见这辆车的人。 “比方说你用分期付款买这个加油站,”维克嚷嚷着,“比方说是50美元一 个月。” “这也太少了。” “只是打个比方,就算50元吧,如果联邦政府抢在前面,先给你印了一卡车 钞票,银行那帮人转脸就会要150元,你还是一贫如洗。” “不错,”汉克·卡迈克尔表示同意。哈泼瞧了他一眼,很是恼火。汉克从饮 料机里取可乐从来就没付过钱,偏偏哈泼知道他这个习惯,而且,汉克知道他知道。 汉克要是想站到哪一边,也该是他这边啊。 “不一定会是这样。”哈泼毕竟受过9年教育,不会轻易地理屈词穷。他继续 解释原因。 斯图觉得他们这场唇枪舌战实在是无聊透顶。哈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渐渐低下 来,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声。他转过来去看那辆左摇右摆冲过来的雪佛莱车。照这 样开车,斯图觉得,它是走不远了。车子越过白线,左胎在路上扬起一大团灰尘。 又摇摇晃晃地倒回去,刚刚回到车道,又险些冲进沟里。驾驶员仿佛是把德士古加 油站的霓虹灯当成灯塔,汽车像一颗速度快要耗尽的子弹,沿着沥青路笔直地射过 来。斯图现在能听见马达疲于奔命的低鸣,像垂死的螃蟹或是一套松松垮垮的阀门, 一个劲地呼哧呼哧,车子从入口旁驶过,撞在路边的护栏上。酒吧招牌上的灯光反 射到雪佛莱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上,车里的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斯图还是瞧见 司机模糊的身影在撞击时蜷缩起来。仍然是15英里的时速,没显出丝毫减速的迹 象。 “所以我说,流通的钱越多,你……” “最好关掉你的泵,哈泼。”斯图说。 “泵?你说什么?” 诺曼·布吕特转身向窗外看去。“基督骑着一匹小马。”他说。 斯图从椅子里坐起来,侧向汤米·沃纳梅克和汉克·卡迈克尔,每只手4个, 一把拉下所有8个开关,只有他没看见雪佛莱车撞上高地上的油泵,并把它们一一 折断的情景。 汤米·沃纳梅克第二天在“印第安首领”酒吧里发誓说,这车的头灯根本没亮 过,雪佛莱以15英里的恒速,像玫瑰节游行的花车一样开过来。车前底擦刮着高 出来的地面,轮子撞上去的一刹那,除了斯图大家都看到司机的头猛地向前一冲, 重重击在挡风玻璃上,玻璃顿时呈辐射状四下里裂开。 雪莱佛像被人踢了一脚的老狗,往上一蹿,径直朝油泵冲过来。精炼油油泵的 喷管咔嚓一声折断,滚到了一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汽油味,脱落的喷嘴在灯光下 闪着黄光。 他们看见了雪佛莱排气管在水泥地上擦出的火花。哈泼在墨西哥见过汽油站爆 炸,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等待着想象中他见过的火球出现。雪佛莱车尾部摇晃了 那么几下,又滑向另一侧。车子前端钻进低铅汽油泵里,砰地一声闷响,又撞倒一 只。 雪佛莱不慌不忙地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圆,又撞到油泵上,这次是用车身。 尾部转过来,把一只普通汽油油泵撞得四分五裂。老雪佛莱这才停住,后面拖着锈 迹斑斑的排气管。它把最靠近公路的泵岛上三只油泵全部摧毁了。马达又突突地空 转了几秒种才安静下来。 “天哪,”汤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会爆炸吗?哈泼?” “要炸早炸了。”哈泼站起来说。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之情。 他的泵都上了保险,保险费已经付清了。要上保险,每样东西都保,这些事玛 丽总唠叨个没完。 “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诺曼说。 “我看着他的头灯呢,”汤米说,嗓门因为激动而格外高亢,“根本就没亮过。 老天爷,他要是开到60英里,我们早就玩完了。” 他们急忙从屋子里冲出来,哈泼在前,斯图紧随其后。哈泼、汤米和诺曼一起 跑到汽车边上。他们闻见汽油味儿,听见雪佛莱渐渐冷却下来的发动机发出缓慢的、 像闹钟一样的嘀嗒声。哈泼拉开车门,方向盘后面的那人像只布袋般地滚了出来。 “上帝啊!”诺曼尖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捧住肥硕的肚子,一阵恶心,倒不 是滚出来的人(没等他摔到地上,哈泼就一把拉住了他),而是冲出的气味,血、 粪便、呕吐物和腐烂人体混在一起的那种恶臭。 哈泼转过身来,从腋窝下拖着司机,汤米抓住拖在地上的双脚,和哈泼一道把 他运回办公室。在头顶霓虹灯昏暗的光线里,他们脸色青紫,显出厌恶的神色,哈 泼已经忘掉了他的保险金。 其他人探头往车里看,汉克立即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快步走向加油站 南边的草地,晚上吃下去的又尽数吐了出来。 维克和斯图朝车里看了一会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往里看去。乘员座是 一个年轻女人,睡衣扯到了大腿根。一个二三岁的小孩靠在她身上。全都断气了。 脖子肿成小桶,肉色发紫。眼睛下面的肉鼓胀着。他们看着,维克后来说,那就像 棒球手为了震慑对方把烟灰抹到眼睛下面一样,女人拉着孩子的手。鼻子里流出的 粘液凝结成块。乱哄哄的一堆苍蝇,有的在那吮吸粘液,有的从她张着的嘴巴里爬 进爬出。斯图经历过战争,但从未见过这么悲惨的情况,他直勾勾地盯着两只牵在 一块的手。 他和维克一起往回走,黯然无神地看着对方。哈泼在付费电话间里发疯似地嚷 着什么。诺曼走在他身后,不时地转过头,看几眼破汽车。雪佛莱驾驶座的门敞开 着,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垂着的一双童鞋。 汉克站在门边,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抹着嘴巴。“老天,斯图,”他显得很难 过,斯图点了点头。 哈泼放下电话,雪佛莱的司机躺在地板上。“救护车10分钟后到,你觉得他 们……?”他朝雪佛莱车晃了一下拇指。 “他们已经死了,”维克说。他脸色蜡黄,卷烟的时候把烟丝撒了一地。“这 是我见过的死得最惨的两个人。”他看了斯图一眼,斯图点点头,把手插进衣兜, 胃里一阵翻腾。 地板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呻吟,把他们的视线都引了过去。过了一会 儿,当那人开始说话或者非常艰难地试着开始说话时,哈泼跪到了他身边,毕竟这 儿是他的加油站。 车上女人和孩子的症状无一例外地表现在这个人身上。鼻涕流个不停,呼吸时 有一种奇怪的水声,从胸腔某个地方发出剧烈搅动的声音。眼睛下面也肿了起来, 还没有发黑,但已是深紫色,脖子看起来也很粗,肉向上涌,给他挤出两个下巴。 他发着高烧。靠他近一点就像是蹲在烤肉架边上,炭火烧得正旺。 “狗,”他嗫嚅着,“你放它出来了吗?” “先生,”哈泼轻轻地摇着他,“我叫了救护车,你很快就没事了。” “钟变红了,”地板上的人又咕哝了一声,然后开始咳嗽,一连串撕心裂肺的 爆发,稠稠的粘液从嘴里溅射出来,后而拖着长长的细丝。哈泼赶紧向后闪,作了 一个无望的鬼脸。 “最好翻个身,”维克说,“不然他会憋死的。” 他们正要这么做,咳嗽又变成了低嗥,呼吸又恢复了。他缓缓地睁开眼,一一 扫视着从上面盯着他的人。 “这是……哪里?” “阿内特。你撞掉了我的油泵,”然后,又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没关系,都 上了保险。” 地板上那人试图坐起来,没能成功。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哈泼的肩膀,才稳住 身体。 “我妻子和我的小女儿……” “她们没事,”哈泼说,像狗一样咧开嘴傻笑。 “我像是病得不轻,”那人说。咳嗽时缓时急,呼吸也跟着时有时无。“她们 也病了,我们是两天前动身的,从盐湖城……” 他又慢慢合上眼睛。“病了,走得还是不够及时……” 他们听得见阿内特救护车的笛声,还远但越来越近。 病人浮肿的眼睛又睁开了。他们现在感到一种强烈的关切之情。他又挣扎着要 坐起来,汗珠从脸上滚落。他猛地一把抓住哈泼。 “萨莉和拉冯都没事吗?”他问。唾沫星飞溅出来,哈泼能感觉到这个人向外 辐射出的热量。他病了,神经错乱,散发着恶臭。令哈泼想起盖狗的旧毡子有时发 出的气味。 “她们没事,”哈泼说,显得有些激动,“你就躺下吧,放松点,好吗?” 那人重又躺下,呼吸更急促了。哈泼和汉克帮他侧过身,气喘得匀了一些。 “直到昨天晚上我还感觉很好,”他说,“除了咳嗽就没什么。夜里又咳醒了。走 得还不够快,孩子没事吗?” 声音渐渐弱下来,大家都没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救护车和笛声越来越近。斯图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其他人继续围在地板上那 人旁边。 “他怎么了,维克,你知道吗?”哈泼问道。 维克摇了摇头“不知道。” “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诺曼·布吕特说,“车子挂着加利福尼亚牌照。他 们可能在路边餐馆里吃了不少顿。也许是个有毒的汉堡。很可能。” 救护车开了进来,绕过撞成一团的雪佛莱,停在加油站门前。顶上的红灯疯狂 地旋转着。天已经完全黑了。 “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地板上那人猛然叫喊起来,然后了无声息。 “食物中毒,”维克说,“是了,我希望是这样,因为……” “因为什么?”汉克问道。 “因为除此之外,只能是传染病了。”维克瞧着他们,神色有些慌乱。“19 58年我见过霍乱,在诺加利斯附近传染开来,看起来跟这差不多。” 进来3个人,推着担架车。“哈泼,”其中一个说,“你真走运,没把你这加 油站给崩上天。是这家伙吗?” 众人闪在一边,让他们进来,比利、蒙蒂、卡洛斯,都是认识的人。 “车子里还有两个,”哈泼说,他把蒙蒂拉到一边,“女人和小姑娘都死了。” “作孽啊,真的吗?” “没错,这人还不知道。你们要把他送到布伦特里吗?” “大概是吧。”蒙蒂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车里那两个怎么办?哈泼,我 不知道怎么处理。” “斯图会叫巡警的。我跟你们的车一起走,行吗?” “当然可以。” 他们把那人搬到担架车上,往外推的时候,哈泼走到斯图身边。“我跟这家伙 去布伦特里,你能叫一下巡警吗?” “行。” “还有玛丽,告诉她这儿发生的事。” “好的。” 哈泼一溜小跑,钻进救护车。比利关上身后的门,叫另外两人上车。他们正满 怀好奇地看着那辆雪佛莱车。 一会儿,救护车开了出去,汽笛尖叫着,红灯发出血一样的晕光,闪个不停。 斯图走到电话旁,投进15美分。 雪佛莱车里那人在离医院2公里的时候死了。他深深吸进最后一口气,吐出来, 接着又吐了一小口,便断了气息。 哈泼从上衣口袋摸出他的钱包,看了一下。里面有187美元现金。一张叫查 理·B·坎皮恩的加利福尼亚驾驶证。 一张军官证,还有他妻子和女儿塑封的照片。哈泼不愿去看那些照片。 他把钱包塞回死人的口袋里,叫卡洛斯关掉汽笛。 已经是9点10分了。 一座长长的石码头从缅因州海滨小镇奥甘奎特一直延伸到大西洋中。今天,在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看来,它就像一根灰色的手指,谴责般地指向远方。她把汽车 停在公用停车场,看见杰西·赖德坐在码头尽头。午后阳光照出他的侧影,成群的 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尖叫。简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新英格兰油画。她担心哪只海鸥 会冒然洒下白色的粪便,弄脏杰西洁净的蓝钱布雷绸衬衣,那样可就大煞风景了。 毕竟,杰西是一个虔诚的诗人。 她知道那是杰西,他的十速自行车锁在停车场管理员格斯屋子后面的铁栏杆上。 格斯是本地人,大腹便便又秃了脑袋,此刻正从屋里出来,向这边走过来。外地人 停车要收1美元,他知道法兰妮就住在镇上,沃尔沃车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本地居 民”标签,他看都没看。法兰妮经常到这儿来。 我确实常来,法兰妮想。实际上,我就是在这儿的海滩上怀孕的,刚好比潮位 线高出12英尺。亲爱的小东西:你就是在缅因州景色迷人的海岸成形的,就在防 波堤东面20码,比潮位线高出12英尺,有一个“X”形的地方。 格斯向她扬起手,打了个“V”形手势。 “你的朋友在码头那边,戈德史密斯小姐。” “谢谢你,格斯,生意怎么样?” 他微笑着向停车场摆摆手。里面总共可能只有二十三四辆汽车,而且,她看见 大多数车上都贴着蓝白相间的“本地居民”标签。 “时候太早,生意还不多。”他说,“今天是6月17号。再等两周,我们就 会给镇里赚些钱了。” “肯定会的,如果你不都装进自己腰包的话。” 格斯哈哈大笑着走回屋里。 法兰妮一手撑着暖乎乎的车边,脱掉旅游鞋,蹬上一双平底橡胶拖鞋。她身材 颀长,穿着一条宽松的直筒连衣裙,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截裙子。 她的身材不错,修长的双腿总引来赞叹的目光。她认为,大学生联谊会是个好去处。 人们常说:看,看,看,性感美妞来了。她曾是1990年的校花。 她对自己报以苦涩的一笑。她想,你在胡闹,就像这是世界新闻(第6章:赫 斯特·普林给迪麦斯德尔牧师带来了珀尔即将到达的消息)。他不是迪麦斯德尔。 他是杰西·赖德,现年20岁,比我们的女主人公法兰妮年轻1岁。他是个虔诚的 校园诗人,从那一身洁净的蓝钱布雷绸丝衣衫上可以看得出来。 她在沙滩边停了停,尽管隔着橡胶拖鞋,仍能感觉到沙地暖洋洋地烘烤着脚心。 远处,码头那端的剪影往水中扔着小石子。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更感到失望。她想, 他知道自己坐在那儿是什么样子。拜伦勋爵,孤独寂寞,又无所畏惧。一个人孤寂 地坐着,眺望着那一直延伸到英格兰的大海。但是,我是一名流浪者,也许绝不… … 哦,真是废话! 让她心烦的并不是这种想法,而是自己的这种心态。她认为是爱恋着的年轻人 坐在那儿,她却站在背后冷嘲热讽。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和裂缝,沿着码头向上走。码头的年代非常久远,是防 波堤的一部分。如今,大多数船只都泊在小镇南端,那里有3个船埠和7家带酒吧 的汽车旅馆,整个夏天都生意兴隆。 她慢慢走着,尽力与自己的想法作斗争:也许就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这11天 中,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埃米·劳德说她是一个“小孕妇”。是他让她怀孕的,不 是吗? 肯定是的。她一直在吃避孕药。这非常简单。她到学校的医务室去,告诉医生 她痛经,还常常令人尴尬地打嗝。医生给她开了处方,甚至还给了她1个月的假条! 她又停了下来。这会儿,她已经走到了水上,波浪拍打着左右两侧的沙滩。她 想起校医可能经常会听到有人来诉说痛经和长了许多脓疱,就像药剂师常听到有人 说替兄弟买避孕套一样——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年龄,甚至更是司空见惯。她只 须对他说:“给我避孕药,我要做爱。”她年龄不小了,为什么还羞羞答答?她看 着杰西的后背,叹了口气。害羞是人之常情嘛。 不管怎么说,避孕药没起作用。一定是奥弗利尔厂的哪个质检员马马虎虎出了 差错。要不就是她忘了吃药,事后又记不起来了。 她轻轻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杰西正左手握着石子,右手砰砰砰地往水里扔,这下叫了一声,突然摔倒在地。 石子散落一地,差点把法兰妮撞落到水里。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看到杰西怒不可遏地转过身,赶忙用手捂着嘴止住 了笑声。他身材健美,一头黑发,戴着金边眼镜,相貌平平,让人永远也看不出他 内心的感受。对自己平平的外表,杰西从未满意过。 “你吓死我了!”他大声吼道。 “哦,杰西”她咯咯笑着说,“哦,杰西,真对不起,可这真好玩,真的好玩。” “我们差点掉进水里。”他说,愤愤地向她迈了一步。 她向后退了一步,在石头上绊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下巴被狠狠地撞了 一下,舌头硌得疼痛难忍!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一刀斩断。她的突然沉默—— 我是一台收音机,你把我关了——似乎可笑至极,于是,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不得舌头正在流血,也顾不得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法兰妮?”他关切地在她身旁跪下。 我确实爱他,她有些宽慰地想,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伤着你了吗,法兰妮?” “只是我的自尊。”她说着让他扶她起来,“我咬住舌头了。你看?”她伸出 舌头,希望他报以一笑,但他皱了皱眉。 “见鬼,法兰妮,你真的在流血。”他从背后的口袋中抽出一张手绢,犹豫不 决地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 她想起了他们俩曾手牵手走回停车场——夏日的阳光下,一对年轻的恋人—— 他俩共用的手绢含在她的嘴里。她向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管理员挥挥手,说:“嗨, 格斯。”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尽管舌头很疼,嘴里生出的腥味使她感到有些恶心。 “不准看,”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像淑女了。” 他十分夸张地微笑着,蒙上眼睛。她把头偏向码头一侧,吐了一口——颜色鲜 红,黏乎乎的。又一口,再一口,终于她的口中似乎清爽了一点。回头一看,他正 透过手指偷看。 “对不起,”她说,“我太没教养了。” “不是。”杰西说,但那模样显然是在点头称是。 “我们去买冰淇淋吧?”她问,“你开车,我去买。” “好主意。”他站起来,帮她也站起来。她又往旁边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法兰妮担心地问他:“我没咬掉舌头吧?” “不知道,”杰西轻快地说,“你吞下一块了吗?” 她反感地用手捂住嘴,说,“这没什么好玩的。” “对不起。法兰妮,你只是咬了一下。” “人的舌头上有动脉吗?” 这会儿,他俩一块儿手牵手沿着码头往回走。她不时地停下来往旁边吐痰。颜 色鲜红。她可不愿吞下这种东西,唔,绝不。 “别这样。” “好的。”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嫣然一笑:“我怀孕了。” “真的?那好。你知不知道我在港口看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突然僵住了,变得异常谨慎。看见他一副提防的神情, 她有些伤心。 “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她欢快地笑着对他说,然后又向码头边上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开玩笑,法兰妮。”他说,心中没底。 “不是玩笑。” 他始终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俩又开始往前走。当他们穿过停车场时,格斯 走了出来,向他们挥挥手。法兰妮和杰西也挥了挥手。 他们在美国一号的皇后牌奶油冰淇淋店前停了下来。杰西买了一个可克冰淇淋, 坐在沃尔沃的方向盘后面若有所思地啜饮起来。法兰妮让他给自己买了一盒香蕉船 奶油沙司,在离开杰西两英尺的地方,靠着车门坐了下来,用小匙舀起花生、菠萝 沙司和人造奶油冰淇淋。 “你知道,”她说,“皇后牌奶油冰淇淋泡泡太多。你知道吗?许多人不知道。” 杰西看着她,一声不吭。 “说真的,”她说,“那些冰淇淋机不过是巨型泡沫机罢了。要不皇后冰淇淋 能卖这么便宜?我看一本商业理论的书中讲过这事,赚钱的方法可多了。” 杰克看着她,一言不发。 “要是你想吃真正的冰淇淋,就得到迪林冰淇淋店那样的地方去,而且……” 她掉泪了。 他挪过来搂着她的脖子。“法兰妮,别这样。求求你。” “沙司滴到我身上了。”她说,还在掉泪。他又掏出手绢,为她擦干眼泪。此 刻,她已不再掉泪了,只是鼻子还一翕一翕地抽泣。 “香蕉船奶油沙司外加血沙司,”她看着他说,泪眼红红的,“我想我吃不下 了。对不起,杰西。你把它扔掉好吗?” “当然可以。”他说得很勉强。 他接过沙司,出去扔到垃圾筒里。法兰妮想,他走路的样子真滑稽,就像他遭 到了严重的打击一样。从某种意义上,她认为这正是他遭受的打击所在。但是,如 果你换个角度去看,那么,他那样子正像他在沙滩上夺去她处女的贞操后她走路的 样子。她曾有一种得了严重的尿布疹的感觉,只不过尿布疹不会把你变成孕妇罢了。 他回来钻到车里。 “你肯定吗,法兰妮?”他突然问。 “肯定。” “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在吃药。” “嗯,我估计,一种可能是,当我这批药经过奥夫利尔那家老厂的传送带时, 质检部门的人马虎大意了;第二,你们的大学食堂里有人在给你们这些小伙子吃壮 阳的东西;第三,可能我忘了吃药,事后又想不起来了。” 她艰难地向他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这使他往后退了退。 “你干嘛这么激动,法兰妮?我只是问问。”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回答你,在4月的一个温暖的夜晚,肯定是12号、1 3号,或者14号……” “别说了,”他厉声说,“你用不着……” “用不着怎样?”她冷冰冰地问,心中失望而沮丧。她曾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场 景,却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么激动,”他蹩脚地说,“我又不会甩了你。” “不。”她的声音更轻了。此时,她可以把他的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拽下来,握 在手里,一切就会言归于好。但她做不到。他根本不该得到安慰,不管他是多么需 要安慰。刹那间,她感到,尽情欢笑与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又想哭了,但 强忍着没掉下眼泪。她是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女儿,她不会 坐在奥甘奎特的停车场里哭瞎眼睛。 “你打算怎么办?”杰西问,一边掏出烟盒。 “你打算怎么办?” 他打燃打火机。随着香烟的烟雾冉冉升起,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男子汉和一个男 孩子在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斗争。 “见鬼。”他说。 “我看有几种选择,”她说,“我们可以结婚,留下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结婚, 把孩子养大。要不我们不结婚,我留下孩子。要不……” “法兰妮……” “要不我们不结婚,我也不留孩子。要不我做人流。都包括了吗?我有没有漏 掉哪种?” “法兰妮,我们能不能只是谈谈……” “我们是在谈!”她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你却说,‘见鬼’。这就是 你的话。我只是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当然,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制定时间表。” “想来支烟吗?” “法兰妮,真见鬼!” “你干嘛大吼大叫?”她柔声问。 “因为你看来决心要惹恼我。”杰克气咻咻地说。待控制住怒气,他说:“对 不起,我只是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错。” “你不能?”她眉毛一扬,看着他,“瞧,处女也会怀孕呢!” “你他妈的干吗不小心点?你有药,你说过。我相信了你。难道我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但那并不改变事实。” “我想没有。”他沮丧地说,把燃了一半的香烟扔掉。“那我们怎么办?” “你一直在问我,杰西。我只是列出了我想到的几种选择。我原以为你会拿主 意。还有一种选择是自杀,但我现在还不想考虑它。那么,你选择另一种,我们来 讨论讨论。”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坚决地说。那模样就像决意要快刀斩乱麻似的。其情 其形,仿佛船只全速前进,哀嚎者被赶到甲板下面一样。 “不,”她说,“我不想嫁给你。” 仿佛,他的脸被一些看不见的螺丝拧在了一起,听到这话,整套螺丝都突然松 了一圈半。每一块肌肉一下全都松驰了。简直滑稽可笑极了!她只得把受伤的舌头 抵住坚硬的上颌,免得又咯咯笑出声来。她不想再嘲笑杰西。 “为什么?”他问,“法兰妮……” “我得想想为什么。我不想让你和我讨论原因,因为现在我不知道。” “你不爱我。”他怒气冲冲地说。 “大多数情况下,爱情与婚姻是互不相容的。重新选择一种吧。”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他又摆弄着另一支烟,但并不点燃。终于,他开口了: “我不能作出选择,法兰妮,因为你不愿讨论这种选择。你想把我驳得无话可说。” 这话略略触动了她,她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过去几周里,我也曾把自己 驳得有些无话可说。杰西,你现在毕竟是名大学生。如果有抢劫犯拿刀逼着你,你 会在现场召集一个研讨会的。”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已经想出了你所有的理由。也许我也需要时间想一想。好吧。你带我 回停车场好吗?等你下了车,我再忙些事。” 他吃惊地看着她。“法兰妮,我一直从波特兰骑车到这儿来。我在镇外头的旅 馆里有一间房。” “很好。”她平静地说。 “我住在莱特豪斯汽车旅馆,你要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吧。” “好的。”她挪到方向盘后面,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舌头上咬过的地方疼得厉 害。 他走到锁自行车的地方,推着车向她走来。“希望你会打电话,法兰妮。” 她不自然地笑笑:“我们会见面的,再见,杰西。” 她发动沃尔沃,转过弯,穿过停车场驶上海滨路。她看见杰西靠着自行车站着, 身后是一片汪洋,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从心里谴责他,谴责他非常清楚自己构成了怎 样的一幅图画。这一次,她没有心烦,而是感到有些伤感。她开着车,心里想道, 不知大海是否还像一切都还没发生以前看到的那副模样。舌头火辣辣地疼。她把车 窗开大一些,吐了口痰。这次全是白色的,没事了。她闻到了海洋浓烈的咸味,就 像苦涩的眼泪。 上午10点15分,诺曼·布吕特被卧室外孩子们的吵闹声和厨房收音机里传 出的乡村音乐声吵醒了。 他穿着内衣短裤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大吼了一声:“你们给我闭嘴!” 卢克和博比不吱声,眼巴巴地看着他。对孩子,诺曼·布吕特总有一种说不清 的感觉。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活脱脱阿内特东区黑人小孩的穿戴,这让他感到一 阵阵心痛;可同时,他的心头又生起一股无名的怒气,真想几步冲过去把他们打个 半死。 “是的,爹地。”卢克怯生生地说。他今年9岁。 “是的,爹地。”博比也随声应和着。他今年快8岁了。 诺曼站了一会儿,瞪着两个孩子,然后砰地一下关上了门。他愣愣地站着,看 见衣服胡乱地堆放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 臭娘儿们,他想。衣服都没给我挂好。 “莉拉!”他大吼了一声。 没人应声。他想立刻冲出去问问卢克,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领救济物资得到 下个礼拜,她大概还没有傻到去跑职业介绍所的地步。 他没有去问孩子。他觉得很累,头疼得厉害,就像是昨晚上喝多了酒,其实他 在哈泼那里只喝了三杯啤酒。这次事故真是太可怕了。女人和小孩死在车里,那个 男人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哈泼赶回时,州巡警和殡仪馆的人已经来过了。法 医对死因未作任何说明。 “不是霍乱,请诸位放心,不要搞得人心惶惶。我们很快就会进行尸体检查, 具体情况不久就会见报。” 诺曼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头痛得越发厉害了。孩子们最好老老实实不吵不闹, 不然他也许真地会把他们痛打一顿。 他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一头钻进了厨房。明媚的阳光从东边窗子射进来,明 晃得让他睁不开眼。 炉子上的收音机正放着歌曲: “可是宝贝儿能否请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否真地爱着你的心上人。 他是个正直的人,请你告诉我,宝贝,你是否真正爱着你的心上人。“ 落到在这么一个地方听乡村音乐台黑人摇滚的地步,实在是太惨了。诺曼心烦 意乱地关掉了收音机。瞥见旁边放着的字条,他拣起来,眯起眼睛: 亲爱的诺曼:萨莉·霍金斯说今天上午要找个人帮她带孩子,还说可以付1块 钱。我回家吃午饭。饿了的话有香肠。我爱你,亲爱的。 莉拉 诺曼把字条放回原处,站在那里努力地理一理思路。头痛的时候想事情真他妈 费劲。带孩子……1块钱。帮拉尔夫·霍金斯的老婆。 他慢慢地把这三点在脑子里集中到了一起。莉拉出去带萨莉·霍金斯的3个孩 子,挣上可怜巴巴的1块钱,却把卢克和博比甩给了他。老天不开眼,人也背运, 男人要呆在家里围着孩子转,好让女人出去赚回可怜的1块钱,连1加仑汽油也买 不起。真他妈什么世道。 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头也痛得更加厉害了。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只 有一点残羹冷炙,一小截香肠,好像俾格米矮黑人的老二,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一阵恶心,食欲全无。 他走到炉子旁,打开火,煮上了咖啡,然后坐下来呆呆地等着煮开。咖啡刚好 要开的时候,鼻子里一股粘乎乎的东西呼拉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赶紧掏出手帕去擦。 大概是着凉了,他想。真是祸不单行。他没有想起,昨天坎皮恩也流着这种粘乎乎 的东西。 哈泼正在加油站给托尼·莱姆斯特的汽车装尾气管,维克懒洋洋地躺在折叠椅 上,一边看他干活,一边喝饮料。 “那不是州巡警吗?”维克眯着眼睛说道,“好像是你表哥,乔·鲍勃。” 哈泼从车底爬了出来,在一堆杂物上胡乱地擦了两下手,拖着鼻涕走进办公室。 热伤风着实让人讨厌。 乔·鲍勃·布伦特伍德,身高足有6英尺5英寸,此时正站在巡逻车后面加油。 “嘿,乔·鲍勃!”哈泼从屋里走了出来。 “哈泼,你这臭小子。”乔·鲍勃说,“运气不错呀,今儿个还跟没事人似的。” “扯淡,斯图·雷德曼眼见着那家伙来加的油。” “那他妈就更是运气了。听着,哈泼,我可不是光来加油的。” “还有什么事?” 乔·鲍勃瞥了一眼站在加油站门口的维克。“昨晚上那个老东西也在这儿吗?” “谁?你是说维克?没错,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过来。” “他的嘴牢靠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这伙计人不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好吧,我们进去说。我想这老家伙也该听听。有机会的话,你打电话,给凡 是来过的人都说一声。” 两人说着走进了办公室。 “你早,长官。”维克说。 乔·鲍勃点了点头。 “来杯咖啡?”哈泼问。 “不必了。”他的目光十分严肃,“是这样,这话也许不该说,让上司知道了 不好。如果有人问起来,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知道吗?” “谁会问,长官?”维克问道。 “卫生部的人。”乔·鲍勃回答。 “噢,我的老天,果然是霍乱,我就这么寻思来着。”维克说。 哈泼看了一眼维克,又看了一眼乔·鲍勃。“真有这事?” “我也说不上来。”乔·鲍勃说着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翘起两条瘦腿,从裤 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了火。“法医芬尼根叫来了杰姆斯医生,后来两个人又叫 了另一名医生,我不认识。他们仨往休斯敦挂了电话。今天凌晨3点左右,他们去 了布伦特里城外的小机场。” “都有谁?” “几位医生,一共3个人。他们在那呆到大约8点,尸体也带去了。我猜测大 概是在解剖。接着他们给亚特兰大的瘟疫中心打了电话,中心下午就会派人过来。 还听说卫生部同时也要派人过来检查昨晚所有来过加油站的人。我说不准,不过看 样子他们可能是打算将你们隔离。” “亚特兰大瘟疫中心是联邦机构。要是霍乱的话,有必要兴师动众地派一飞机 联邦机构的人过来吗?”维克问。 “你问我,我问谁?”乔·鲍勃说,“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知道这事。我听说, 当时你们跟着帮忙来着。” “这不算什么。”哈泼慢吞吞地说道,“杰姆斯和另外一位医生怎么说?” “他们没说什么。不过他们看上去很害怕。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医生这么害怕, 真让人瞧不过。” 一阵沉默。乔·鲍勃打开一瓶汽水,咝咝声听得清清楚楚。哈泼从身边的盒子 里取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鼻涕,然后折起来塞进工作服口袋。 “你们从坎皮恩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没有?”维克问。 “我们还在继续查实。”乔·鲍勃表情肃穆,“从身份证上看,他是圣迭戈人。 但钱包里的几个证件都已经过期两三年了。驾驶执照过期,美国银行卡是1986 年发行的,也过期了。还有一个军官证,所以我们正在与军方联系。警长认为坎皮 恩大概已经有4年没有去过圣迭戈了。” “开小差?”维克问。他掏出一块大红手帕,清了清嗓子,把一口浓痰吐到了 上面。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军官证的有效期到1997年,他穿的是便服,带着老 婆孩子,从加利福尼亚一直跑到这儿。” “好吧,我回头和其他人联系,把你说的转告他们。”哈泼说,“非常感谢。” 乔·鲍勃站起身。“好的,千万别提我,我可不想砸了饭碗。你们那些人大概 不会追问是谁透的风声吧?” “不会的。”哈泼说。维克也在一旁随声应和着。 乔·鲍勃走向门口时,哈泼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道:“加油要5元,乔·鲍勃。 本来不想收你的钱,可这样的话,他们……” “没问题。”乔·鲍勃递过一张信用卡。“政府出钱。给我个单子,拿着也好 有个说法。” 哈泼填单的时候又吸了两下鼻涕。 “要小心了,”乔·鲍勃说,“热伤风很讨厌的。” “这我当然知道。” 维克突然从后面插了一句:“也许不是伤风吧?” 两人回转身,只见维克一脸的惊骇。 “今天一起来,我就总是流鼻涕,咳嗽得厉害,像个60岁的老头儿。”维克 说,“而且头疼。吃了几片阿斯匹林,情况好了一些,不过鼻涕还是流个不停,也 许我们是给坎皮恩传染了,他就是为这个送的命。” 哈泼盯着他看了许久,本想着说出一大串反驳的理由,话还没说出口,又连着 吸了几下鼻涕。 乔·鲍勃表情严肃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说道:“你们应该清楚,关闭加油站也 许是有道理的,今天就关。” 哈泼望着他,想好的一串理由早就忘了个精光,一条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起 床的时候也是头疼,流鼻涕。这又怎么样呢?谁都没准什么时候会着凉的。不过在 坎皮恩出现之前,他可是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 霍金斯家的3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4岁,最小的一个1岁半。两个小的正 在睡觉,老大伯特·霍金斯在外面挖土玩。莉拉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剧《躁动的青 春》。她想萨莉大概要在电视剧演完之后才能回来。拉尔夫·霍金斯买的是一台大 彩电,那两年阿内特的光景还不错。莉拉非常喜欢看下午的电视剧。只有这个时候 她才觉得少了许多烦心事。 她吸了一口烟,突然咳嗽起来,连忙跑进厨房,把一口痰吐进了盥洗池。刚起 床的时候她就开始咳嗽,一整天嗓子都痒痒的。 她走回起居室,从窗口向外面望了望,看见伯特·霍金斯还在那里独自玩得起 劲。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莉拉打量了一下房间,真希望自己的家里也像这里一样 阔气。 正当电视剧开始播放时,彻里睡醒了,哭声夹杂着猛烈的咳嗽声。 莉拉赶忙掐灭手里的烟,跑进卧室。4岁的伊娃还在甜甜地睡着。彻里躺在小 床上,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哭声似乎也不大对劲。 莉拉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有过这种情况,所以并不担心。她抓着孩子的小腿,把 她倒提起来,用手拍打她的后背。她记不起斯波克医生是不是提到过这个办法,因 为她没有看过他写的书。不过效果相当不错,只见彻里猛地往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黄 黄的浓痰。 “好些了吗?”莉拉问。 “好了。”彻里说。说完很快又睡着了。 莉拉用卫生纸把地上的污物擦净,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小孩子会吐出这么一大 口痰。 她坐下来,皱着眉头接着看《躁动的青春》。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下鼻涕, 又开始咳嗽起来。 午夜1点。 斯塔基独自一人坐在长桌边,仔细地翻阅着一摞黄色稿纸,里面的内容惊得他 目瞪口呆。从西点军校一名摸不着头脑的新生直到今天,他为国家已经服务了整整 36个年头。他得到过奖章,受到过总统接见,向总统提过建议,有时他的建议还 被采纳。什么样的事情他都经历过,可是这次…… 他的心里笼罩着一团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恐惧感。这是一种足以使人疯狂的 感觉。 他猛地站起身,膝盖在桌子上磕了一下,一页稿纸轻轻从桌边滑落,在空中慢 悠悠打着旋飘到镶嵌瓷砖的地板上,一半隐在桌下的阴影里,一半露在外面。如果 留心的话,能够看到上面写着下面一些文字: 未经核实 似乎极有可能 品系编号为848-AB 坎皮恩(男),萨莉(女) 抗原转型及突变。极其危险, 死亡率高,传染比例估计可达 99。4%。亚特兰大瘟疫中心已经了 绝密文件。(完) P-T-222312A 墙上装着5部监视器。斯塔基走过去,在中央的屏幕下面按了一下按钮,忽地 现出一幅画面。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州沙漠区,一片荒凉,红外摄像的浅红色调在荒 凉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感觉。 就是这儿,斯塔基想,蓝色工程。 恐惧感再一次袭遍全身。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一个蓝色药片,他的女儿管它 叫“镇静剂”。叫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看效果。他没有用水,而是把药片直接送 到嘴里,下咽时那张刚毅的面孔不由自主地皱动了一下。 蓝色工程。 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监视器,然后又打开了其他的几部监视器。4号和5号监 视器显示的是试验室。4号为物理实验室,5号为生物病毒实验室。生物病毒实验 室里放满了动物笼,主要是天竺鼠、恒河猴,还有几只狗。这些动物似乎都还醒着。 物理实验室里,一台小型离心机仍在不停地转来转去。斯塔基提过这件事,而且态 度十分强烈。离心机这样起劲地转来转去,真给人一种见了活鬼的感觉,因为旁边 就是埃兹威克博士的尸体,四肢伸展着,就像被大风吹歪的一具稻草人。 他们解释说,离心机和照明设备用的是同一个电路,如果关掉离心机,灯就会 全部熄灭,而现场的摄像机没有安装红外设备。斯塔基明白了。可能还会有一些军 界要员从华盛顿赶来看一看这位仅有1英里之遥的沙漠之下400英尺的地方命归 黄泉的诺贝尔奖得主。关掉离心机就等于让这位教授永不见天日。道理很简单。她 的女儿大概会管这叫做“第22条军规”。 他又吞下一片“镇静剂”,转头去看2号监视器。这幅画面最令他感到恶心。 画面中一个男子脸泡在汤里。一个人会以这种方式了结一生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它 使人想起了馅饼摔到脸上的滑稽镜头,可是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可就 毫无滑稽可言了。 2号监视器是蓝色工程的咖啡厅。发生事故的时候正好是在换班时间,所以咖 啡厅里人并不多。他想,对于这些死者而言,不管是咖啡厅,还是卧室,或者是试 验室,在哪都没有什么区别,可像这样一头栽进汤碗里…… 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一男一女蜷缩在糖果机旁边的地板上。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 的男人躺在投币式自动电唱机旁边。靠着桌子还有9个男人和14个女人,有的还 紧紧握着满满的一杯可乐或雪碧,手掌早已僵硬。趴在镜头深处的一张桌子边上的 男人名叫弗兰克·D·布鲁斯,就是他脸泡在汤里。 1号监视器只显示了一个数字时钟,13号之前钟表的全部数字均为绿色,现 在已经变成了浅红,停在06:13:90:02:37:16。 1990年6月13日2时37分16秒。 斯塔基听到身后传来几丝轻轻的响动。 他逐个关掉监视器,然后转过身,看到落在地上的一页稿纸,拣起来放回桌上。 “来。” 是克赖顿,他神情严肃,面色铁青。又有坏消息了。斯塔基平静地想。 “嗨,莱恩。”他低声地打了个招呼。 莱恩只点了下头。“比利。这个……天哪,我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是军人,我想应该开门见山。” “那些碰过坎皮恩尸体的人正在亚特兰大接受隔离检查,情况不妙。” “都是这样吗?” “5个可以确诊。有一个——他叫斯图尔特·雷德曼——一直是阴性。不过据 我所知,坎皮恩也是有50个小时一直是阴性。” “坎皮恩要是没跑就好了。”斯塔基说,“保安太差了,莱恩,太差了。” 克赖顿点点头。 “接着说。” “阿内特已经隔离。那里已经发现了16个传染性极强的A级流感病例。这些 只是症状比较明显的。” “新闻界怎么样?” “目前还没有什么问题。他们以为是炭疽。” “还有呢?” “还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有一个叫乔·鲍勃·布伦特伍德的德克萨斯州高速公 路巡警。坎皮恩最后到的加油站是他表弟开的。昨天上午他路过的时候告诉哈泼· 斯科姆说医疗人员就要赶来。三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他,现在正送他去亚特兰大。 当时他巡逻经过了大半个东德克萨斯,天晓得他接触过多少个人。” “噢,不好。”斯塔基说。忽然,他感到一阵搔痒,从大腿根一直爬到腰部, 不禁毛骨悚然。传染比例99。4%,他想。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转 来转去,怎么也摆脱不掉。就是说死亡率高达99。4%,因为人体无法生成必要 抗体制止抗原病毒的不断变异。只要人体产生对应的抗体,病毒就会变成一种新的 形式。同样,人类几乎无法制造这种疫苗。 99。4%。 “上帝!”他说,“就这些?” “嗯……” “接着说,说完。” 克赖顿压低了声音:“比利,哈默死了。是自杀。他用配发的手枪从眼睛射入 头部。蓝色工程技术资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猜测他可能是觉得把这些材料留下 来足以说明他自杀的原因。” 斯塔基闭上了眼睛。维克·哈默是——曾经是——他的女婿。这件事该怎么对 辛西娅讲呢?对不起,辛迪。维克今天死了,脸泡在一碗冷汤里。来,吃一片“镇 静剂”。是这样的,出了点大乱子。有人弄错了一台设备。有人忘了拉闸封闭基地。 只差四十几秒钟,这四十几秒足以致命。这种设备内部称为“嗅探器”,由俄勒冈 州波特兰市制造,国防部合同号164480966。“嗅探器”由女性技术人员 分工组装,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技术人员了解自己的工作性质。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可 能正在一门心思想着晚饭吃些什么,而另一名负责质检的工作人员可能在考虑把自 己的私车卖掉。总之,辛迪,最后一次巧合是4号保安岗一个名叫坎皮恩的男人及 时看到数字变红,在基地关闭之前逃离了现场,他带着自己的家人慌忙出走。4分 钟后开始报警,我们随即封闭了基地,就在这个时间之前,坎皮恩开车穿过了大门。 谁也没有想到找他,直到将近1个小时之后才发现问题。大家都以为他还在坚守岗 位等着嗅探器划分感染区与非感染区。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脱身的机会。坎皮恩非常 聪明,知道如何利用各条小路,而且相当幸运,他走的路没有一条把车子陷住。有 关部门一直在犹豫是否通知州警察局或者是联邦调查局,或者同时通知这两个机构, 坎皮恩利用这段时间驱车狂奔,等到总部决定处理此事的时候,这个幸运的家伙— —这个已经被感染的幸运的家伙——已经赶到了德克萨斯,最后抓到他的时候他已 经不能再跑了,因为他和妻子女儿在一个名叫阿内特的可恶的小镇上瘫倒在车里了。 德克萨斯州阿内特镇。辛迪,我的意思是,这些全都是巧合。请原谅,事情已经到 了这个地步,你的前夫没有什么过错,但他是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他亲眼看到了局 势失控,于是就…… “谢谢你,莱恩,”他说。 “比利,你是不是想……” “我过10分钟就好。过15分钟你安排一次全体会议。如果谁还在睡觉,把 他给我揪起来。” “是,长官。” “莱恩,还有……” “什么事?” “很高兴是你通知的我。” “是,长官。” 克赖顿转身走了。斯塔基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墙上的监视器走去。他打开2号 监视器,背起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蓝色工程一片死寂的咖啡厅。 拉里·安德伍德把车开到了街角,发现消防栓和垃圾筒中间刚好有一块地方可 以停下他的三菱汽车。那只垃圾筒不知是谁丢在排水沟里,散发出一股恶臭。拉里 仿佛看见一只已经僵硬的死猫,一只老鼠在它白白的肚子上连啃带咬。车灯闪了一 下,老鼠忽地没了踪影,动作快得让人觉得刚才只是个错觉。那只猫仍静静地泡在 一洼臭水里,一动也不动。既然猫是真的,那么老鼠也不是错觉了。拉里一边关掉 发动机一边想。好像有人说过,巴黎的老鼠堪称世界第一吧?都是那些老旧的下水 管道成了它们的安乐窝。但纽约也毫不逊色。这是怎么了,把车停在这幢褐色砾石 的危楼前面,干嘛老想着那些老鼠? 5天前,也就是6月14日,他还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那里是瘾君子、 宗教狂的天下,那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摇摆舞夜总会和迪斯尼乐园。凌晨4时1 5分,他横跨大陆,来到了美国东海岸,交费后通过了特里博拉夫桥。灰色的细雨 一路下个不停。只有在纽约,初夏的毛毛雨才会是如此沉闷。东方的天际泛起些许 白色,拉里现在可以看到雨滴聚积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模糊。 亲爱的纽约:我回来了。 也许北方佬还在城里酣睡,那可能还算不虚此行。坐地铁到体育场,喝杯啤酒, 吃几个热狗,然后盯着那些北方佬离开克利夫兰和波士顿,开始他们一天的营生… … 他一阵胡思乱想,略一定神,发现天已经亮了许多。仪表板上的钟指在6点5 分上。他一直在打盹儿。那只老鼠是真的,他看到了。老鼠又回来了。它已经在那 只死猫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拉里感到有些恶心。他想按按喇叭把老鼠彻底吓跑, 可面前沉睡的楼房和楼前森然摆放的一只只空垃圾筒让他泄了气。 他向下矮了矮身子,这样就可以看不到老鼠吃早餐了。老兄,拜托,再咬一口, 就回你的下水道去吧。今晚是不是移居到北方佬体育场?或许我会看到你,老朋友。 但我担心你看不到我。 楼前的墙壁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那时附近的 环境相当不错。两只石狗守着台阶,台阶上去是一道双层门。在他匆匆赶赴滨海地 区的前一年,一些坏蛋就已经把右面的那只石狗从前爪以上全部砸毁了。现在,两 只狗踪影全无,只有左边的那只留下了一只后爪。也许成了某个波多黎各吸毒者临 时寄身处内的装饰物。或者是那些老鼠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它拖到了某个废弃的 地下道。说不定,它们把他的妈妈也带走了。他想他至少应当爬上台阶,看看她的 名字是否仍写在15号公寓的信箱上,但是他太疲倦了。 不,他只想坐在这儿打盹,相信他胃里残留的红酒能让他在7点左右醒来。然 后,他再去看看他的妈妈是否还住在这儿。她搬走了也许最好。也许那样他就不用 担心北方佬了。也许他就能干脆住进比尔特摩旅馆,大睡3天,然后开车返回西部 的黄金海岸。天光渐亮,细雨濛濛。拉里只觉得头痛腿麻。纽约就像一个命归黄泉 的妓女,令人厌恶,却也有几分魅力。 他的思绪又一次走远了,反反复复地琢磨最近9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想找到 一把钥匙,解开每一个谜,弄清楚为什么6年来一直处处碰壁,无论是在夜总会演 奏,灌制示范唱片,还是开音乐会,都是小打小闹,而在9个星期内竟然一举成名。 想把头脑中的事情捋顺,就像想吞下一只球形门拉手一样难。他想,一定有个答案, 能够让他排除不祥的念头,不去相信一切都是心血来潮,用迪伦的话说,仅是命运 无常而已。 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遍一遍反复琢磨,把所有的事搅在 一起,仿佛是某种预感:那只老鼠,猛吃死猫的尸体,大口大口地咀嚼,在那儿寻 找更美味可口的东西。我的老好人,这就是丛林规则,如果你在丛林中,是非上吊 不可…… 18个月前,一切才真正开始。当时,他正在伯克利的一间夜总会与破衣烂衫 幸存者乐队合伙演奏,是一个哥伦比亚人打电话叫他来的。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 要靠自己去苦苦挣扎。尼尔·戴蒙德想灌制一首他的歌,名叫《宝贝,你满意你的 男人吗?》戴蒙德正在制作唱片集,收集了他自己的作品,还有冬青二人组的一首 老歌——《佩吉·苏结婚了》,可能还有这个拉里·安德伍德的曲子。问题是拉里 愿不愿意来灌完一张示范单曲后参加音乐会?戴蒙德想再添一把低音吉他,而且他 非常喜欢这首曲子。 拉里说可以。 音乐会持续了3天,效果不错。拉里见到了尼尔·戴蒙德、罗比·罗伯逊,还 有理查德·佩里。他的名字也印到了唱片套的内侧,得到了一份配唱的报酬。但那 首《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没有制成唱片。因为在音乐会的第二天晚上,戴 蒙德带来了一首他的新歌,用它代替作了唱片。 你瞧,那个哥伦比亚男人说,这太糟了。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再制那首曲子 了。我看看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拉里因此制作了那张唱片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 上。在洛杉矶,日子很难过。虽然有几场音乐会,但不是很多。 他最后在一间高级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弹吉他的活儿,低声吟唱着一些类似《轻 轻地,我离开你》和《月亮河》这样的伤感歌曲,伴着这乐曲,一些老家伙一边吃 着意大利面条,一边谈生意。他嚓嚓地将歌词记在纸上,因为,不这样的话,他就 会把歌词弄混,或是全忘了,当他唱到“姆姆姆姆,嗒-嗒-姆姆姆姆”的时候, 就弹奏和弦,文雅的样子像托尼·贝内特在即席演奏似的,感觉像一个傻瓜。在电 梯和超级市场里,他会神经兮兮地突然想起酒吧里时常不断播放的录音助兴音乐。 9个星期前,那个哥伦比亚人突然打电话给他。他们想将他的示范曲制成一张 单曲,问他是否同意并且把唱片的另一面也灌曲?拉里说没问题。他可以做。因此, 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一头钻进了哥伦比亚人在洛杉矶的录音棚,在大约一个小时 内,他用自己的声音双槽录制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然后在唱片的另 一面录上了他给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写的一首歌《小小救世主》。哥伦比亚人给了 他一张500美元的支票,并让他和唱片公司签了一份极不平等的合同。他握着拉 里的手,告诉他有他加盟真是太好了,当拉里问他如何推销这张单曲唱片时,他给 了他一个怜悯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去兑换支票已经太晚了,所以拉里只得揣着 这张支票去参加吉诺的演出。 7个星期前,哥伦比亚人又一次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取排行榜的复印件。拉里 成名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成为当周的三大热门金曲之一。拉里给那 个哥伦比亚人回了电话,哥伦比亚人问拉里愿不愿意与一些真正的大腕儿一起共进 午餐,讨论他的专辑。他们都非常喜欢那张单曲唱片,当时已经在缅因州的底特律、 费城和波特兰电台播放。这首歌像是要火爆起来,还在底特律灵魂乐电台连续4个 晚上的声乐大战中夺魁。没有人知道拉里·安德伍德其实是个白人。 那次午宴他喝得大醉,鲑鱼的滋味他浑然不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飘飘 欲仙了。一个大腕还说他看到《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摘走明年的格莱梅大 奖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些话在拉里听来都很顺耳。回到寓所后,他有一种很奇怪的 感觉,觉得会有一辆卡车迎面冲来,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发现竟是黄粱一梦。 那个哥伦比亚人又签给了他一张2500美元的支票。回到家的时候,拉里抄起了 电话,一阵猛打。先是打给吉诺。拉里让他另请高明代他在顾客吃恶心的半生不熟 的意大利通心粉时演唱《黄鸟》。然后,他打电话给他能够想到的每一个人,包括 幸存者乐队的巴里·格里格。打完电话后,他跌跌撞撞地晃到了大街上。 5个星期前,那只单曲闯入了“百首热门歌曲”排行榜。位居第89位。当时 的洛杉矶已是春意盎然,5月的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洁白的楼宇与蔚蓝的 大海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耀眼。那天,他第一次在收音机中听到自己的排名。 当时,有三四个朋友在他家,包括他的现任女朋友,他们都在心平气和地享受可卡 因。拉里正从小厨房出来,走到起居室,手里拿着一只巧克力果仁饼的袋子,当时 正在播放熟悉的一个节目的广告词——新歌大……放送。然后,当喇叭里传来他自 己的声音时,他一下子呆住了。 “上帝,是我。”他说。他把巧克力果仁饼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站着,他 的朋友们鼓起掌来。 4个星期前,他的单曲跃升至排行榜的第73位。他开始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 推进了一部老式无声电影里,那里的一切都快得不得了。电话铃声不断。哥伦比亚 人正在为这张唱片摇旗呐喊,希望从这首单曲的成功中大捞油水。 总是老调重弹。那些保证这会是5年来最高记录的话源源不断地涌入他麻木的 耳朵里。经纪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他们听起来都如饥似渴。他开始服用兴奋剂了, 觉得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自己的歌。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在“灵魂列车”节目 中听到了他的歌,那一天里,他一直在使自己相信,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忽然觉得朱莉和他难舍难分,她是自他在吉诺演奏爵士乐之后一直约会的女 友。她把他介绍给各式各样的人,有一些人他真的不想见。她的声音开始让他联想 到那些他从电话里听到的未来经纪人。经历了一次冗长、沉闷和尖刻的争吵后,他 和她分手了。她冲着他大叫着,说他的脑袋会大得连录音间的门都过不去,还说他 欠她500美元的毒品钱。她威胁要自杀。之后,拉里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 枕头大战,所有的枕头都像是充满了劣质毒气似的。 3周前,他们开始录制唱片集,拉里拒绝了许多“为你自己着想”的建议。他 利用了合同给他的自由余地。他找到了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的三个成员——巴里· 格里格、阿尔·斯佩尔曼和约翰尼·麦考尔——以及其他两个过去曾和他共事的乐 人,尼尔·古德曼和韦恩·斯图基。他们在9天内制成了唱片集,显然,这是他们 能够得到的全部制作时间。他们想,哥伦比亚人似乎需要一张能代表20周经历的 唱片集,以《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开始,以另一首歌结束。拉里的野心还 不止于此。 唱片集的封面是一张拉里浑身沾满泡沫躺在一个老式浴盆里的照片。上面写着 “小小救世主”和“拉里·安德伍德”的字样。哥伦比亚人都想称这张唱片为《宝 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但拉里坚决反对,他们最后勉强同意在塑料薄膜包装 上粘贴“内有上榜单曲”的标签。 两个星期前,那首单曲排名47位,开始举行招待会了。他在马利布租下了一 套海滨别墅,租期是1个月,自那以后,事情变得有点儿糊里糊涂的。人们进进出 出,而且越来越多。他认识一些人,但其余大多数都是生面孔。他想起更多的经纪 人对他大肆吹捧,他们想“进一步发展他成功的事业”,他想起一个女孩,刚刚吸 过毒品,有了幻觉,在骨白色的沙滩上一路狂笑奔跑,浑身一丝不挂。他想起用鼻 子吸入可卡因,再用龙舌兰将它送入。他想起星期天早晨被摇醒,一定就是一个星 期之前,去听卡西·卡西姆报导他的排名已首次进入“美国40首金曲”的第36 名。他想起他喝了很多的红酒,迷迷糊糊地为买一辆三菱车讨价还价,最后用寄来 的4000美元版税支票将它购得。 到了6月13日,也就是6天前,韦恩·斯图基让拉里陪他去海滩散步。虽然 只是早上9点,立体声录音机和两台电视声音都开着,听起来像是地下娱乐厅的狂 欢节目不绝于耳。拉里一直坐在客厅的软椅上,只穿着衬裤,神情严肃地看着《超 级少年》连环漫画。全神贯注,但书中的词汇在他的脑中没形成任何概念。韦格纳 尔的节目从四声道喇叭里吼出,如雷灌耳,韦恩和拉里讲话时总是要叫上三四遍才 能让他听清。拉里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可以出去走上几里路。 但当阳光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瞳仁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去散步了。他的双 眼似乎变成了放大镜,很快太阳就会从中射过,时间一长就会点燃他的大脑。他可 怜的锈住了的大脑感觉就像易燃物。 韦恩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一定要去。他们走到了海边,踩在温热的细沙上, 拉里终于觉得出来走走无论如何是个好主意。海浪退潮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已逐渐平 息。一只海鸥振翅高飞,盘旋在蓝天上的样子好像一个素描的白色字母M。 韦恩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快点走。” 两人一气走了几里路,直到拉里感到精疲力竭。他头痛得很厉害,脊柱感觉快 成玻璃做的了。眼球阵阵跳动,腰部隐隐作痛。 “韦恩,我想回去了。” “让我们多溜达一会儿。”他想韦恩正在很奇怪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恼怒和怜悯 的复杂表情。 “不,伙计,我只想把裤子穿上。不然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逮起来。” “在这边的海滩上,即使你在腰上围一条印花大手帕,让你的睾丸在外面吊着, 也不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捕。来吧,伙计。” “我累了。”拉里牢骚满腹地说。他开始对韦恩感到十分恼火。这是韦恩报复 他的方式,因为拉里一举成名,而韦恩只在新专辑中占有电子琴伴奏的一席之地。 他跟朱莉没什么区别。现在每个人都恨他。每个人都把刀子掏了出来。他眼睛很快 被泪水模糊了。 “来吧,伙计。”韦恩又说了一遍,他们又迅速回到了海边。 他们也许又走了一里,突然拉里的两条腿大肌都抽起筋儿来。他大叫着跌到了 沙子上。感觉像一对短剑突然插到他的肉中。 “我抽筋了!”他叫道,“啊,伙计,我抽筋了!” 韦恩蹲到他身边,把他的腿拉直,痛苦再次袭向他。然后韦恩开始给他治疗, 敲打着肌肉绷紧突起的部位,按摩着。终于,缺氧的组织开始放松。 拉里一直憋着气,开始有点喘不上来气了。“啊,伙计,”他说,“谢谢,太 ……太疼了。” “是啊,”韦恩说,“拉里,我想肯定会这样。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嘿,我们先这样坐一会儿,然后回去吧。” “我想和你谈谈。让你到这来是迫不得已,这样才可以直言不讳。” “韦恩,你想说什么?”他想,他终于言归正传了。 “拉里,招待会该结束了。” “什么?” “招待会。你回去的时候,拔掉所有插头,给每个人他们的汽车钥匙,感谢他 们共渡美好时光,目送他们出门。彻底摆脱他们。” “我不能那样做!”拉里说,他感到震惊。 “你最好能这样。”韦恩说。 “但为什么?伙计,这场招待会才刚刚开始!” “拉里,哥伦比亚人事先给了你多少钱?”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拉里狡黠地问。 “你想我要拍你的马屁,拉里?想想。” 拉里思索了起来,他越来越糊涂了,他意识到韦恩·斯图基没有理由向他伸手 要钱。他还真的没有那么做过,他像帮拉里制作专辑的大多数人一样为工作而大战, 但他又不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韦恩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 韦恩的父亲拥有一家全国第三大的电子游戏公司,斯图基一家在贝尔埃尔有一所像 模像样的宫殿式的房子,拉里意识到他目前骤富的财产在韦恩看来可能像是小香蕉。 “我想不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那有多少?” 拉里仔细地想了想。“实话实说,一共7000。” “他们每季度支付你单曲的版税,每半年支付专辑的?” “是的。” 韦恩点点头。“他们一直拿着它直到你大嚷大叫为止,这帮坏蛋。抽烟吗?” 拉里拿了一支,点着了火。 “你知道这次招待会花了你多少钱?” “当然知道。”拉里说。 “你租这套别墅不会少于1000块的。” “是的,没错。”目前是1200美元,外加500美元的损坏物品押金。他 已经支付了押金和半个月的租金,共计1100元,还欠600元。 “兴奋剂多少钱?”韦恩问。 “噢,伙计,你一定有问题。它像是乐之饼干里面的干酪……” “有钱才有可卡因。快说,多少?” “该死的东西,”拉里生气地说“500加500。” “转天就不见了。” “简直是地狱!”拉里惊奇地说,“伙计,今天早上我们出来时我还看到有两 锅。大部分没有了,可是……” “伙计,你不记得那个水手了?”韦恩突然维妙维肖地模仿起拉里拖泥带水的 声音。“杜威,把它记到我的账上。把锅都填满。” 拉里越来越恐惧地看着韦恩。他确实记得起来这个家伙,小个子、头发刚硬, 留着与众不同的发型,就是那种10年或15年前,我们称之为吹剪式的发型,一 个留着吹剪式发型,穿着前面印有“耶稣就要来临,他要大发雷霆”的T 恤衫的小 个子男人。这家伙似乎是个天生的瘾君子。他甚至还记起曾告诉这家伙,水手杜威, 让填满他待客的锅,账就算在他身上。但那曾经是……嗯,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韦恩说:“很久以来,这是发生在水手杜威身上最好的事,伙计。” “他欠我多少钱?” “钱倒没什么。已经贬值了。1200块。可卡因花了8张大票。” 过了一会儿,拉里都想吐了。他一声不吭地瞪着韦恩。他想说出来,却只张了 张嘴:9200块? “通货膨胀吧,伙计,”韦恩说。“你想要剩下的?” “楼上有台彩电。有人用椅子把它砸坏了。我想过修它需要300元。楼下的 木制镶板已经坏得不成样子。400元。运气不错。朝着海边的落地窗前天已被打 碎。300元。起居室的羊毛地毯已经全部毁坏——烟头烫、啤酒、威士忌。40 0元。我打电话到酒店,他们很高兴他们的进账,就像水手一样高兴。600元。 “喝酒喝了600元?”拉里小声说。忧郁和恐惧从头到脚地笼罩了他。 “还要感谢他们大多数人狂饮的只是啤酒和葡萄酒。你在超市有400元的帐, 大多数是比萨饼、油煎土豆片、肉末玉米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最糟的是谣言 四起。很快,警察就要来了。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你有四五个不法分子在搞海洛因。 这个地方有三四盎司的‘墨西哥棕’毒品。” “这也算在我的账上?”拉里嗓音沙哑地问。 “不。水手并没有同海洛因搞在一起。那是一个组织的帐目,而水手并不喜欢 水泥牛仔靴的主意(他会脚底抹油地溜走)。但一旦警察到来,你肯定会看到拘捕 也会算在你的账上。” “但我不知道……” “只是一个天真的、容易上当的人,是吧。” “可是……” “你为这次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的小活动已背了超过12000美元的账,” 韦恩说,“你出去买了那辆汽车……你记在账上欠了多少钱?” “25。”拉里说了个数,话里带着哭腔。 “到下次付你版税前,你还有多少钱?2000元?” “差不多,”拉里说,他不能告诉韦恩他没剩那么多:只有大约800元,一 半现金,一半支票。 “拉里,你听我说,因为你不值得说两遍。总是有聚会等着举行。不光在这儿, 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永恒不变,一是牛拉屎,一是聚会。这帮人跑来,就像河马背上 的小鸟。现在他们来到了这儿。把他们从你的腐尸上摘除,送他们上路。” 拉里想到别墅里还有几十个人。他知道也许此时只有一个人在。想到要对人们 说让他们离开,不禁让他感到喉头发紧。他可能会失去他们对他的好评。另一种相 对立的景象又浮现出来:水手杜威又填满了待客用的锅,从他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 个笔记本,在账单的底部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韦恩平静地观察着他在两种画面间抉择。 “伙计,我会看起来像个大傻瓜。”拉里最后说,他恨这么软弱而粗鲁的话语 从自己的嘴中蹦出。 “是的,他们会对你有很多说法。他们会说你要进好莱坞了。要成大牌明星了。 要忘记老朋友了。其实,拉里,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你真正的朋友。你的朋友看到3 天前发生的一切,就已经撒手而去了。看到一个朋友尿了裤子而自己甚至还不知道 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儿。”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拉里突然很生气地问。当他意识到他真正的朋 友已离他而去,并回想起他们所有人的借口都是那么牵强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 头。巴里·格里格曾把他拉到一边,想跟他谈谈,但拉里那时真的要飘飘欲仙了, 他只是点着头,宽容地朝巴里笑着。现在,他怀疑巴里是否也一直想这样骂他。他 越想越尴尬,越想越生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又问了一遍,“我觉得你也并不是他妈的那么 喜欢我。” “是的……我确实也不喜欢你。除此之外,伙计,我不能说。我能让你在这事 上碰一鼻子灰。一次对你就够了。” “你什么意思?” “你会对他们说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强硬的气质。成功需要多少代价,但你 毕竟成功了。你会有一段辉煌的事业。5年后没有人会记起缠绵的流行音乐。只有 高中的暴扑乐手还会收集你的唱片。你会发财的。” 拉里双手攥着拳头。他想把眼前这张平静的脸敲烂。韦恩正在说的话,让他觉 得自己像停车指示牌旁边的一小堆儿狗屎。 “回去取消招待会,”韦恩轻柔地说,“然后开车走。伙计,就走。在外面呆 一阵儿,直到下一张版权税支票在等着你。” “可是杜威……” “我会找人对杜威说的。我十分荣幸这样做,伙计。他会告诉杜威等着他的钱, 像个好孩子,而杜威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停了下来,目光追随着两个穿着鲜艳 游泳衣的小孩在沙滩上跑。一条狗伴其左右,冲着蓝天大声欢快地叫着。 拉里站了起来,勉强道了谢。海风吹进吹出他的旧内衣。他嘴里说出的话像一 块一块的砖头。 “你要转移到别处,好好地想一想,”韦恩说,站在他身旁,两眼仍注视着那 两个孩子。“你要想的事很多。你需要什么样的经纪人,什么样的巡回演出,《小 小救世主》一炮打响后你需要什么样的合同。我想就是这些。如果你给自己一点空 间的话,你会把它们全部想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 有人在敲车窗玻璃。 拉里条件反射地一动,然后坐了起来。他脖子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畏缩着不 敢动了,那儿的肌肉感觉僵僵的。他睡着了,不只是打个盹儿。似乎重新回到了加 利福尼亚。但此时此地是灰色纽约的白昼,手指又敲了起来。 他痛苦而小心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的妈妈,头上披着一条网状围巾,正在朝 车子里看。 他们隔着车窗彼此望着,拉里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赤裸裸的,像动物园里的一 只动物一样被人看着。然后,他笑了起来,把车窗摇了下去。 “妈妈?” “我知道是你,”她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出来,让我看看你站起来的 样子。” 两条腿也睡着了;当他打开车门出来时,四肢麻木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大脚趾。 他从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见到她,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暴露无遗。他感觉像一个在站 岗时睡着的哨兵突然被喊了立正一样。他不知怎地希望母亲看起来小一点儿,不那 么自信,这么几年像施了魔法一样,他成熟了,而她还是老样子。 但她发现他的方式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他10岁时,她总会在星期天的早晨叫 醒他,认为他睡得时间太长了,她就会用一只手指敲他卧室关着的门。14年后, 她还是用这种办法叫醒他,他睡在他的新车里像一个疲惫的孩子,总想熬夜,却被 瞌睡虫弄得昏昏欲睡,而且睡着时的姿态不怎么优雅。 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头发乱乱的,疲惫地咧着嘴傻笑。他的两条腿仍感 觉麻木,他不得不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他想起她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他这样的时 候就必须去浴室,现在,他不动了,任凭麻木的感觉刺痛着他。 “你好,妈妈。”他说。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种敬畏之情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像小鸟归巢一般的感 觉。担心她会转身离他而去,拒绝接受他,给他一个背影,或者走到拐角处的地铁 口,离开他。 她喘了口粗气,一个人搬起一件重物前就是这样喘粗气。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 的自然、轻柔——那么恰如其分——他感到非常高兴,几乎忘了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拉里,”她说,“上楼吧。我从窗户往外面看时,就知道是你。我已 经打电话请了病假。” 她转身领着他上了原先两只石狗中间的台阶。他跟着她上了三个台阶,赶上了 她,由于腿脚麻木走得还不利索。“妈妈?” 她转过头来,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好像宁愿 被抢劫,也不愿意被拥抱似的。接着,脸上的惊恐消失了,她接受了他的拥抱,也 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的香粉味悄悄地钻到他的鼻孔里,不经意地勾起了乡愁,如此 强烈、甜蜜又如此苦涩。过了一会儿,他想他快要哭了,还自鸣得意地想她可能也 会这样;此时此刻十分感人。透过她倾斜的肩,他可以看那只死猫,一半在里,一 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里。当他们分开时,她的眼睛干干的。 “来吧,我给你做点儿早饭。你是不是开了一整夜的车?” “是的。”他说,声音因动了感情而略微有点儿沙哑。 “那好,来吧。电梯停了,但是只有两层。这对有关节炎的哈尔西太太来说更 糟。她住五层。别忘了擦擦你的脚。如果你带着泥进来,弗里曼先生会说我的。我 发誓他能闻出来。肮脏是他的大敌,是吧?”他们现在都住在楼上。“你能吃3个 鸡蛋吗?我还要做土司,如果你不介意吃粗麦面包的话。来吧。” 他跟着她穿过原先那两只石狗,他有点凄凉地看着它们曾经矗立的地方,只是 想确认一下它们真的不见了。她推开门,俩人走了进去。甚至那深棕色的窗帘和饭 香都没变。 艾莉丝·安德伍德给他做了三个鸡蛋、咸肉、土司、果汁、咖啡。他把饭都吃 了,只剩下咖啡,他点燃了一支烟,从桌子旁向后退了退。她对香烟闪现出指责的 神情,但没说什么。这使他恢复了一点自信——一点,并不是很多。她擅于耐心等 待时机。 她把锅放到刷碗水中,它发出了点儿嘶嘶声。她变化不大,拉里此时正在想。 有点老了——现在她可能已经51岁了——头发有点变灰了,但头上仍是满头黑发。 他开始往咖啡碟中弹烟灰;她把碟子突然抽走,换上了一个烟灰碟,她一直把 它放在碗橱里。碟子已经被咖啡弄脏了,似乎最适合弹烟灰进去。烟灰碟很干净, 一点瑕疵都没有,他往里面弹烟灰有点于心不忍。 “你终于回来了,”艾莉丝说,“回来做什么?” 好吧,妈,我的这个朋友开导我要认清人生——那帮成群结队的傻瓜总是跟着 我。我不知道朋友这个词是否适合他。他在音乐上敬重我,就像我敬重1990年 水果口香糖公司一样。但他让我穿上了旅游鞋,罗伯特·弗罗斯特不是说过,家是 那种地方,当你走到那时,你的双脚就不由得要带你走进? 他大声说:“我很想你,妈妈。” 她哼了一声。“这就是你经常给我写信的原因?” “我可不太爱写信。”他慢慢地抽了口烟,吐了5个烟圈儿,慢慢地飘散了。 “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笑着说:“我可不太爱写信。” “对你的妈妈还耍心眼儿。这一点没变。” “我很抱歉,”他说,“妈妈,你怎么样?” 她把锅放好,拔掉洗涤槽的塞子,把发红的手上的肥皂沫擦掉。“还好吧,” 她说,又回到桌旁,坐下。“我的背还是痛,我吃了药。勉强还过得去。” “自从我走后,你没有犯过病吗?” “犯过一次。但让霍尔默斯医生看过了。” “妈,那些按摩疗法都是……都是骗人的。”他不说话了。 “都是什么?” 面对她的笑容,他不自然地耸了耸肩。“如果你有钱,又是白人,只有21岁。 他帮你,那当然很好。” 她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丸冬青油救命丸。“我可远不止21岁。而 且我也感觉到了。要一丸吗?”他冲着她拿的救命丸摇了摇头。她自己吃了。 “你还是很年轻,”他开玩笑地恭维着,像以前一样。她一直喜欢这样,但现 在,听了这话,她的嘴角只浮现出一丝笑容。“你的生活中有新的男人吗?” “有几个,”她说,“你怎么样?” “没有,”他郑重地说,“没有新的男人,只有一些姑娘,不是新男人。” 他希望她大笑,但这次她还是只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让她烦恼了。”他想。 那是什么原因呢。她不知道我来这儿想要干什么。她毕竟为了让我露面等了3年。 “拉里还是那个老样子,”她说,“从来没正经过。你没有定婚吧?是不是一 直在和人约会?” “我和好几个女孩约会,妈妈。” “你总是这样。至少你从没回家告诉我你让一个漂亮的天主教女孩怀孕了。你 以前要么不是小心谨慎,非常幸运,要么就是非常有礼。” 他努力板着脸。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她直接或转弯抹角地对他谈起异性。 “不管怎样,你要听着,”艾莉丝说,“他们说单身汉总有乐子。不是那回事。 你已经长大了,能瞎折腾了,弗里曼先生就是这样。他要了那间挨着人行道的屋子, 总是站在窗户那儿,希望刮来一阵大风。” 拉里哼了一声。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你的歌。我告诉别人,那是我儿子。那是拉里。大多数 人都不相信。” “你听到了?”他奇怪为什么她一开始不说,而是先说了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是的。一直从年轻姑娘听的摇滚乐电台听的。罗克电台。” “你喜欢吗?” “就像我喜欢听那类音乐一样。”她坚定地看着他,“我认为有一些歌听来很 有启发。下流。” 他发现自己的脚总是移来移去的,他强迫自己不动。“可能只是听起来……有 些激情。就这些。”他的脸泛着红光。他从未想过坐在妈妈的厨房里讨论激情问题。 “‘激情’应该在卧室里。”她简短地说了一句,结束了关于他的成名歌曲的 艺术讨论。“还有,你的嗓音变了,听起来像个黑人。” “现在吗?”他打趣地问道。 “不,是在收音机里像。” “她应该走过来。”拉里一边压低了嗓音模仿比尔·威瑟斯的唱法,一边笑着。 “就像这样,”她点点头,“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我觉得弗兰克·西纳特 拉标新立异。现在他们有了这种说唱,他们叫说唱。我看是大嚷大叫。”她用妒忌 的眼神看着他。“至少你的专辑中没有大嚷大叫。” “我有版税,”他说,“卖出一张专辑就抽一定百分比的税。它分成若干部分 ……” “噢,接着说,”她说,她的手作了一个轰赶的动作。“我数学考试从来没及 格过。是他们付给你钱,还是你贷款买了那辆小车?” “他们给我的不多,”他说,差一点说漏了嘴,还好收住了。“那辆车我付了 定金。其余的那部分钱我一直在付。” “宽松的贷款条件,”她悲伤地说,“你父亲就是这样破的产。医生说他死于 心脏病,其实不是。他的心已经碎了。你爸爸是因为宽松的贷款条件才加重的病情。” 这是陈年旧话了,拉里只想不受它的影响,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他父亲开了 一家男子服饰用品店。一家罗伯特专营店,就在不远的地方开业,一年后,他的生 意破产了。他为了寻求安慰就不停地吃,3年中长了110磅。拉里9岁时,他死 在街角的一家小餐馆里,当时他面前放着一盘吃半截的肉丸子三明治。在守灵时, 她姐姐努力安慰一个看起来绝不需要安慰的女人——艾莉丝·安德伍德——说人死 了比活着强。她说,可能是这样。从姐姐的肩膀上,他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姐夫,他 一直在喝酒。 艾莉丝后来独自一人抚养拉里,她一直用格言和自己的看法主宰他的生活,直 到他离开家。当他和鲁迪·施瓦茨开着鲁迪的那辆老福特车出发时,她对他说的话 是:加利福尼亚也有救济院。亚西尔,那是我妈妈。 “你要留在这儿吗。拉里?”她温柔地问道。 他很惊奇,反问道,“你介意吗?” “有地方住。后面的卧室里有活动床。我一直在后面的屋子里储藏东西,但你 可以把一些箱子移开。” “好的,”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你肯定你不介意的话。我只在这儿呆两个星 期。我想我还要看望一些老熟人。马克……盖伦……戴维……克里斯这些人。”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户那儿,把它打开了。 “拉里,你在这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也许我不善于表达自己,但我很高兴 看到你。以前我们从未好好地说过再见。都说的是一些刺耳的话。”她的脸对着他, 仍旧很严肃,但充满了令人生畏的、不太自然的爱意。“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感到 后悔了。我只会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爱你。我从不知道怎样说恰当,所以我就用别 的方式表达。” “那很正常,”他说,低头看着桌子。那种激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可以感觉 到。“听着,我出钱买家具。” “如果你想买可以买。如果你不想,也不要勉强。我有工作。你还是我的儿子。” 他想着那只死猫,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里,还想起了水手杜威,笑 着将待客用的锅填满,突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用脏手去擦反而更脏了,他想这 可能是她的想法,并不是他的——什么都没按照他想的那样发展,什么都没有。她 彻底变了。他也是,但不像他怀疑的那样。一种不自然的反差出现了;她变得越来 越大,而他不知怎的,越变越小了。他没有回家看她,是因为他要去别的地方。他 回了家是因为他害怕,他想要妈妈。 她站在窗前,看着他。白色的窗帘在潮湿的微风里飘来飘去,把她的脸弄暗了, 虽然没有全遮住,却显得愈发严肃了。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传了进来。她从上衣口 袋里拿出了一条手绢,走到桌前,放在他正在摸索的手中。拉里性格坚强。她不会 因此而责备他的,但结果会怎样呢?他爸爸是个轻信他人的人,她内心非常清楚是 什么导致他病情加重;马克思·安德伍德总是借贷多,收回少。所以是在那种情况 下形成的坚强性格?拉里要感谢谁?还是要谴责谁? 他的眼泪不能改变他性格中石头般坚强的一面,就像夏天的一场暴雨并不能改 变石头的形状一样。这种坚强的个性有许多好处——她知道这点,以前她在这个城 市里独自抚养孩子时她就知道,因为这个城市对当妈妈的并不怎么关照,对孩子则 更少——只是拉里还未觉察罢了。他就是她说的那样:拉里还是那个老样子。他还 会继续走下去,不动脑子,给别人——也给他自己——添麻烦,当麻烦太多的时候, 他还会唤起那种坚强的性格让自己摆脱。那别人呢?他会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岩石是坚硬的,他的性格是坚强的,但他没把它用在正道上。她能在他的眼睛里和 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他的性格……甚至从他弹香烟弄出那些烟圈的动作中也能看出。 他从不让他的这种坚强性格锋芒毕露去伤害别人,但那种性格确实存在,但当他需 要时,他仍会像孩子一样唤醒它——它就像一根大头棒,当他掉进自己挖的陷井中 的时候再拿它开出一条路来。从前,她曾对自己说拉里会变的。她这样说过,他会 的。 但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是个长大了的男人。她恐怕他的改变期— —深入彻底的改变性格,她的牧师称之为灵魂的改变,而不是心灵的改变——已结 束了。拉里的性格让你感觉像听到粉笔写在黑板上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样。 深埋其中,露形于外,非拉里莫属。他的心中只有他一个人。但她还是爱他。 “你累了,”她说,“收拾一下。我把盒子挪开,你就可以睡了。我想我毕竟 今天就要忙开了。” 她穿过走廊到后面的卧室去了,他原先的卧室,拉里听到她在一边咕咕哝哝, 一边搬箱子。他慢慢地把眼泪擦干。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试图回忆起 他最后一次当着他妈面哭的情景,他想起了那只死猫。她说得对。他是累了。他从 未感觉这么累过。他上了床,睡了将近18个小时。 法兰妮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看到父亲正蹲在豆子地 里全神贯注地拔着杂草。父亲老来得子,现在年纪已经过了60,头上总戴着一顶 垒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她的母亲住在波特兰,靠卖手套为生。法兰妮儿 时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劳德定在下个月初结婚。 她低头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爱意。缅因州的夏初时节,午后的阳 光给人一种特别的祥和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还记得1月的阳光,总能让她感 到一阵阵强烈的心痛。夏初的午后,天色渐暗的时候,会勾起人无数美好的回忆。 她想起小里格公园的垒球场,她的父亲曾经在那里打过垒球;她还想起了甘甜的西 瓜、新收的玉米、清凉的冰茶,还有她的童年时光。 法兰妮清了清嗓子:“要帮忙吗?” 他转过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来了,法兰妮。看见我了是不是?” “大概是看到了。” “你妈回来了吗?”他略一皱眉,脸上随即恢复了喜色。“想必是没有,她才 走的。快,想帮忙就过来吧。回去别忘了把手洗干净。” “看女人先看手。”法兰妮一边逗趣,鼻孔哼出一声笑来。彼得努力装出生气 的样子,可装得并不太像。 她在紧挨着他的一个田垅蹲下身子开始拔草。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远处一 号高速公路隐约传来车来车往的轰鸣声。如果到了7月,噪音简直大得不行,而且 隔三差五地还会发生一两场严重车祸。 彼得打开了话匣子,跟她谈自己这一天的事。法兰妮仔细地听着,不失时机插 入几个问题或者点点头。他全神贯注地干着手里活,不会注意到她在点头,但眼角 的余光能够看到她点头的影子。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车配件厂做机械工,已 经64岁的年纪,再过一年就要退休。这一年并不算长,因为他还攒了4个星期的 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妈妈回家后把它休完。一想到退休他心里就不踏实。他告诉 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长假;他退休后会有不少朋友,他们对他 讲退休的日子也还不错。他觉得自己不会像哈兰·恩德斯一样百无聊赖,也不会像 卡隆两口子一样穷困潦倒——就是那个可怜的保罗·卡隆,一辈子几乎没缺过一天 工,可到头来老两口混得还是不成样子,只好卖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儿女婿同住。 彼得·戈德史密斯对社会保障制度一向不满,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社会保障, 过去也是这样,那时社会保障制度还没有因为经济萧条、通货膨胀以及失业人数的 不断增加而走向互解。他告诉女儿,在三四十年代,缅因州民主党还没有什么势力, 但她的祖父就是一个民主党,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亲教育成了一个民主党。在奥甘 奎特的鼎盛时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几乎成了社会上的贱民,但他的父亲有一个雷打 不动的口头禅,和缅因州共和党的信条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么精英,他们不会让 你有好日子过,所以要推翻他们的政府,不达目的永不罢休。 法兰妮笑出了声。她喜欢父亲这样讲话。他不总是这样,因为那个女人——他 的妻子,她的母亲——会用她那张刀子嘴把他驳得无言以对。 必须要相信自己,他接着说,要让那些精英们尽可能地善待那些选他们上台的 老百姓。通常做不到人人称心,但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欠谁的。 “关键是钱。”他告诉法兰妮,“威尔·罗杰斯说过,地盘就是钱,因为地盘 不会变多,金子和银子也是这个道理。爱财如命的人是让人讨厌的坏蛋;不懂爱财 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怜。” 法兰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怜的保罗·卡隆,法兰妮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是 父亲的朋友。她忍住没问。 她不希望父亲对她讲自己如何在不错的年景攒下钱来维持家计。他只是说,她 从来没有给两人造成负担,条件好的时候如此,条件差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 完了学,每向朋友们讲起这一点,他总是觉得非常自豪。她的母亲不懂得这些。对 于女人来说时代已经不同了,不管喜欢不喜欢这种变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 兰妮是在上学,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说:“她看到人家埃米·劳德结婚了,就寻思开了,‘应该是我们的法兰 妮才对。埃米长得是漂亮,但是和我们的法兰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给比下去了。 ’你妈一辈子都是老脑筋,现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经常得和她有点小别扭,说来也 不奇怪。谁也没有错。不过你得记着,法兰妮,她已经老了,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 可你却长大了,你应该能明白这些。” 彼得把话题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说,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厂,一位同事差点 给砸掉了小手指,当时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邮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罗利及时 把他拉开了,可后来里斯特·克罗利走了。他叹了口气,仿佛回想起自己后来也离 开了那里。紧接着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兴致。他告诉她,自己有一个主意,可以把 汽车天线隐藏到发动机罩底下。 他东拉西扯,讲得十分起劲。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在他们身前的田垄向前移 动。这种情景让她感到心态平和。她本来是来告诉他一件事的,可从很小的时候起, 每次她有事要说的时候却总是先听他讲上一大通。她不讨厌他,据她所知,没有人 嫌他唠叨,也许她的妈妈是一个例外。他喜欢讲,也很会讲。 她开始注意到他已经止住了话,此时正坐在地头的一块石头上,一边磕着烟斗, 一边看她干活。 “你在想什么,法兰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本来是要告诉他的,可现在却不 知道能不能说出口。两个人都没有吱声,就这样沉默着,她终于受不住这种沉默。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简单。 他填烟斗的手停了下来,两眼打量着她。“怀孕?”他说,似乎没有听到过这 个字眼。“噢,法兰妮,你是在开玩笑,还是在……” “是真的,爸爸。” “过来,坐我这儿。”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胃里隐隐觉得 一阵恶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问。 “可以肯定。”她回答,说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在 怀里,停了很长时间。等到泪水止住的时候,她勉强着提出了一个压在心里的问题。 “你还爱我吗,爸爸?” “什么?”他看着她,一脸迷惑。“爱,和过去一样。” 听了这句话,她又开始哭了起来。这次他没有理会,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 烟斗。在微风的吹动下,烟雾慢慢地在空中飘散。 “你觉得很失望是吗?”她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这种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那个叫杰西的吗?” 她点了点头。 “你告诉他了?” 她又点了点头。 “他怎么说?” “他说娶我。或者花钱让我打胎。” “要么结婚要么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语道,一边吸了一口烟。“他倒 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搭在牛仔裤上的手,上面沽着一些泥土。“看女人先看 手。”她的脑子里又浮起了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女儿怀孕。我必须要退出 教堂了。看女人…… 父亲说:“我本来不太想多问别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没有注意?” “我吃了避孕药,”她说,“可是没管用。” “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的问题,我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我真的不会责怪谁。人在 21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到了64岁上也就想不起来了。所以咱们也不要细说了。” 她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妈妈可能会唠叨个没完。我不能不让她说,但我不会跟她起哄。你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父亲早就没有了和母亲拌嘴的心思,至少不会大吵大闹。他有一 次曾经和法兰妮说过,母亲那张嘴不饶人,她说东谁要是说西,她说出话来肯定没 了谱,等到出语伤了人再后悔也晚了。法兰妮觉得父亲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临着两 种选择:要么对着干,结果闹离婚;要么就得处处让着她。他选择了后者,不过他 自有自己的主见。 她轻声问:“爸爸,你肯定不会去想它吗?” “你是说随着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打算怎么办?” “对妈妈?” “不,对你自己,法兰妮。” “我不知道。” “嫁给他?两个人过日子和一个人开销差不多,人家都这么说。” “我不想嫁。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也许过去是。” “因为孩子?”他的烟斗着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气里散发着一阵迷人的香味。 蟋蟀开始嘟嘟地叫了起来。 “不,跟孩子没关系。反正已经有了。杰西他……”她话说了半截。她想数落 杰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来有她的问题,杰西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只是过去她从 来没有想过。匆匆忙忙结婚,早晚准得后悔。这是她妈妈的一句口头禅。 “他这个人很软弱。”她说,“我也说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兰妮?” “是的。”她说。她觉得父亲此时已经看到问题的根子。她确实不信任杰西。 “杰西人不错。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还可以。可是……两个学期之前,我们 参加了一次诗歌朗诵会。读诗的那个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听得非常认 真,非常严肃。可是我……你知道我这个人……” 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法兰妮笑开了。” “是啊,没错。我就说么,你对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点儿。”他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邋遢 鬼,这个邋遢鬼,我们都来听一个邋遢鬼念诗。‘诗念得抑扬顿挫,就像听收音机 里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这样。跟恩斯林先生的诗没有什么关系,那 诗确实不错,他人长得也挺好。我是觉得大家那么全神贯注地看他,样子蛮好笑的。 “ 她瞥了一眼父亲,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须得离开。杰西跟我大发脾气。我知道他发脾气有 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气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经常这样。该做什么 事我一样可以做好。” “没错,你能做好。” “可有的时候……” “有时候金·拉夫敲门,你是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彼得说。 “我想肯定不会。不过杰西就会这样做。如果我们结了婚,他会时不时回家看 看我是不是把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请进家。用不着天天请,有那么几次就够他大发 脾气的了。那时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会不高兴。”彼得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搂住她。 “我想我会不高兴的。”她说。 “那就别因为你妈而改变主意。” 她闭上眼睛,心里越发觉得踏实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你认为我打胎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想这才是真正要说的问题。” 她注视着他,觉得十分惊讶。 他带着一丝看破天机似的得意的微笑,浓浓的左眉轻轻扬起。尽管这样,她仍 然觉得他还是十分严肃的。 “也许是这样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听着,”他说,可却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话头。她确实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耳 朵充斥着麻雀、蟋蟀的叫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飞机的轰鸣、汽车的喧嚣。 她刚想开口,他抓住她的手,开口说道:“法兰妮,爸爸确实老了,这也是没 有办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结婚。” 他心事忡忡地注视着她。 “卡拉那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那时,那时起码还年轻。等到你哥哥弗雷 死后,她就变了个人。人也开始老了。弗雷死后她就再也长不大了。这话可能有点 不中听,可你别以为我是在说你妈妈的坏话。我是这样觉得,弗雷迪死后卡拉就再 也长不大了。她看人看事总是戴着厚厚的一层有色眼镜,自己还以为不错。” “她那时候是什么样,爸爸?” “这个……”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园子外面的远处望着。“她和你很像, 法兰妮。爱笑。我们经常去波士顿看红袜棒球队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时候她总要 和我出去,到小吃摊子喝上一点啤酒。” “妈妈……会喝啤酒?” “会喝。打到第9局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洗手间里,出来以后她就对 我大吵一通,说我让她耽误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赛,其实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摊子喝酒 的是她。” 法兰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亲一手拿着一杯啤酒,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抬头看 着父亲合不拢嘴的样子。但她觉得怎么也无法想象。 “她一直没有怀孕。”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起去看了医生,想检查一下 两个人谁出了问题。医生说两个人都很正常。后来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 弗雷。你妈妈喜欢得不行。弗雷是她父亲的名字,这个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 一次产,我们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产一个月,不过 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欢你。我们都有了自己喜欢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声,一脸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于1973年,那时他1 3岁,法兰妮4岁。开车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后驾车,曾经多次违章。弗雷7天后死 了。 “我想堕胎太好听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说着,仿佛每个 字都令他心痛。“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故意杀害婴儿。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思想 太僵化,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你现在必须考虑。我说过,我已经老了。”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语。 “老了,老了。”他突然变得十分粗鲁,显得心烦意乱。“我已经老了,还一 门心思地想对年轻人指指点点。一个酒后驾车的司机17年前夺去了我儿子的生命, 我的妻子从此精神失常。一提堕胎我就会想到弗雷,没有办法,就像诗歌朗诵会上 你不由自主笑出声一样。你的母亲会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对。她会说,这是道德问题。 这是一种有2000年传统的道德。生命的权利。我们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 命的权利为基础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内伤,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 他在床上躺了7天,浑身打着绷带。人命太贱,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贱了。我看的 书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让她想得比我还要多。我们做的,我们想的——这些有时都 太过武断。这件事我怎么也忘不了。就像喉咙里堵了一块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好 些合乎逻辑的东西都是从荒谬中推导出来的,都是从信念中推导出来的。我是不是 在胡言乱语?” “我不想打胎。”她轻声说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扬起下巴说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 乎。” “你会不会放弃?”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 “不想。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声。她仿佛感觉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着我的学业,是不是?” “没有。”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把手叉在后腰,骨节喀喀地响了几声。“我 在想,我们聊得挺长了。你现在还没有必要就做决定。” “妈妈回来了。”她说。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卡拉的车子在薄暮的余光中开上了车道。卡拉看到了他 们,按了几下喇叭,向他们起劲地挥动着手臂。 “我得告诉她。”法兰妮说。 “是得告诉。不过隔一两天再说吧,法兰妮。” “好吧。” 她帮他收拾好工具,然后两人一起向车子的方向走去。 太阳刚落下去,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地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余辉,就在这电 影人称作“奇妙时刻”的短短几分钟里,维克·帕尔弗里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那么 一小会。 我要死了,他想。这几个字在脑际怪异地响过,他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喊 出了声,其实并没有。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张病床,他觉得自己的肺里像是浸满了水,于是弯腰想坐 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被铜丝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床边都向上翘着。看来是遭了不少 罪,他想,觉得有点好笑。真是见鬼了。最后才想起:我这是在哪儿呢? 他脖子上围着块涎巾,上面满是痰迹。头又疼了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在 脑子里忽隐忽现。他知道自己刚才一直昏迷着……说不定还会昏过去。他真是病了, 看眼下的情况,不会很快痊愈,连好转也谈不上,不过是片刻的缓解而已。 他用右腕内侧碰了碰前额,便又立即弹了回来,像被火炉烫了一下。好家伙, 烧得还真厉害。浑身上下还插满了管子,两根细细的透明管从鼻孔里钻出来,还有 一根从床单下面盘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个瓶子连着,至于另一头连着什么部位, 他心里很清楚。床边的架子上吊着两个瓶子,分别伸出两根管子,在头上合二为一 成Y状插进胳膊里。这是静脉注射。 你还觉得不够吗,他想。除了这些管子,还有七缠八绕的电线。头皮上,前胸 上,左臂上也有,还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脐上,把肚脐盖了个严严实实。他敢肯定, 屁眼里也塞进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是什么鬼玩意,不会是他妈的雷达吧? “嗨!” 他想大声叫喊,嘴里发出的却是重病之下气若游丝的呻吟。这声音也是好不容 易才挤出来,嗓子里的粘痰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妈妈,乔治把马牵进来了吗? 他开始呓语,紊乱的意识像流星般陡地划过。那一刻,他几乎完全陷入幻觉之 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这想法让他感到恐慌。看着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计 体重起码掉了30磅,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这病……谁知道这是什么病……迟 早会要了他的命。他会像个虚弱的老人,胡言乱语一通,然后死掉。想到这里,他 不禁毛骨悚然。 乔治和诺尔马·威利斯约会去了。维克,你自己去牵马吧,把草料袋挂上,听 话。 不是我的事。 维克多,你爱妈妈,对不? 没错,但这不是你真的爱妈妈,对不?妈妈感冒了。 不,不是感冒,妈妈。是肺结核,得这病会死的。要是乔治去朝鲜,不出6天 就得死,也就是写一封信的时间,然后是砰!砰!砰!乔治是…… 维克,帮帮妈妈,把马牵进来,我最后再说一次。 “是我感冒了,不是她,”他嘟囔着,又恢复了神智,“是我。” 他打量着房间的门,心想就算是医院,也不会有这么滑稽的门。四角是圆的, 边框用铆钉固定着,下框至少高出瓷砖地面6英寸。就是维克·帕尔弗里这样的三 流木匠也…… 把连环画给我,维克,你看的时间够长了! 妈妈,他抢走了我的连环画!还给我!还给我! ……不会把门做成这样。这是扇…… (铁门) 维克的意识里仿佛有个钉子,深深地扎进脑子里,他拼命想坐起来,好把那扇 门看得仔细些。是的,千真万确,一扇铁门。他怎么会在一个装着铁门的医院里? 出了什么事?自己真要死了吗?难道真该好好想想怎么去见上帝了吗?上帝,究竟 是怎么了?他很是绝望,极力想穿透这灰色的重重迷雾,可是只有说话声,远远地 传过来,他听不出说话的是什么人。 要我说啊……他们只是说说……通货膨胀,见他妈的鬼吧…… 你最好把气泵关上,哈泼。 (哈泼?是哈泼·斯科姆吗?他是谁?这名字我很熟。) 他们死了,那么…… 把手伸给我,我把你拉出来…… 把你的连环画给我,维克。 太阳缓缓地落到了地平线后面,维克房间里的光控顶灯自动亮起来。维克这才 注意到双层玻璃后面有几张脸,正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他惊叫一声,闪过的第一 个念头是以为在他脑海里对话的就是这些人。其中有个穿白大褂的正急切地朝维克 视野之外的什么人打着手势。维克已经是惊弓之鸟,受不了什么惊吓了。刚才悄无 声息亮起的灯光,和这几张目不转睛的脸(像是穿着白大褂的幽灵陪审团),让他 清醒了许多,他总算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了。亚特兰大。亚特兰大,佐治亚。就是 这帮家伙来带走了他,哈泼,还有诺姆和他老婆、孩子,他们还弄走了汉克·卡迈 克尔和斯图·雷德曼。天知道还有谁。维克又惊又怒。他是又打喷嚏又流鼻涕,可 这不是霍乱,更不是染上倒霉的坎皮恩和他全家得的那种怪病。他发着低烧,还记 得诺姆·布吕特步履踉跄,让别人搀着才上了飞机。他老婆大呼小叫地。小布吕特 也在哭……哭着,咳嗽着。刺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飞机停在布伦特里郊外 的一个简易机场。想从阿内特镇穿过去,就必须越过93号国家公路上的路障,一 些人正在架设铁丝网……伸向沙漠的铁丝网…… 怪门上的红灯闪了起来。嘶嘶作响,接着是气泵启动的声音。声音停下来的时 候,门开了。走进一个人,穿着臃肿的白色充气服,戴着透明面罩。他的头在面罩 后面来回地摇晃着,像是装在盒子里的气球。他背着高压气瓶,说话声音生硬刺耳, 像是经过了技术处理,完全没有人类的特征,倒像是游戏机在战胜你时发出的声音 :“再来一次,年轻人”。 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感觉怎么样,帕尔弗里先生?” 维克没有作声,他又昏了过去。他在白衣人的透明面罩里看到了妈妈的脸。爸 爸最后一次带他和乔治去疗养院看妈妈的时候,她穿的就是一身白衣。为了不传染 给其他人,她只能住进疗养院。肺结核正在肆虐,沾上了就得死。 他和妈妈说话……说他以后会听话,会把马牵回家……告诉她乔治把连环画拿 走了……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些……问她是不是不久就可以回家……白衣人给他打了 一针,他睡得更沉了。白衣人瞥了一眼玻璃墙后面的几张脸,摇了摇头。 他用下巴“卡嗒”一声拨开头盔通话器的开关,说:“要是这一针再不起作用 的话,他恐怕活不到午夜了。” 对维克·帕尔弗里来说,“奇妙时刻”结束了。 “请把袖子挽起来,雷德曼先生,”一头乌发的漂亮护士说,“不会太长的。” 她戴着手套,拿着血压箍带。面罩后的脸微笑着,那笑容让人觉得他们在分享着一 个有趣的秘密。 “不行!”斯图说。 笑容略微有些收紧。“不过是量量血压,用不了1分钟。” “不行。” “是医生的吩咐,”她说,口气开始公事公办。“请吧。” “既然是医生的吩咐,让我跟医生谈。” “他现在可能正忙着。您只要……” “我可以等他。”斯图不动声色地说,丝毫没有去解衬衫袖口的意思。 “这只是我的工作。您不想给我找麻烦,是不是?”这一次,她送过来一个摄 人心魄的笑容。“您只要让我……” “我不会合作的,”斯图说,“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派个人过来。” 护士的神色有些不安,她走到铁门旁,掏出一个方钥匙插进锁眼。气泵启动了, 门“嘘嘘”地打开,她走了出去。门再次关上的时候,她嗔怪地看了斯图一眼,斯 图回敬以平静的眼神。 门一关,他就从床上坐起来,烦燥地踱到窗前——窗户镶着双层玻璃,外面用 栅栏封死——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床边重新坐下。他穿着一条褪 色牛仔裤,上身是件格子衬衣,脚上套着一双褐色长统靴,靴边的线脚已经有些开 缝。他抬手摸了摸脸,针扎一般,恨恨地把手缩了回来。他的胡子长得很快,他们 不许他刮脸。 做实验他不反对,但他不能接受这种把人扔到黑暗和恐怖之中的做法。他没病, 至少现在没有,但已经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他不想再跟这些敷衍、哄骗的言语周 旋下去,他想马上知道阿内特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坎皮恩和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 系?这样,他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提心吊胆。 他们也想过让他问点什么,从他们的眼神里,维克能看出来。医院总有一套隐 瞒真相的惯用招术。4年前,他的妻子死于癌症,那时她只有27岁。开始只是子 宫出了点问题,症状紧接着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些日子,医生是如何回避 她提出的种种问题的:要么顾左右而言它,要么泛泛地告诉她一大堆技术性的东西, 斯图都是亲身参与的。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问,他看得出,这让他们觉得不安。 现在,是开口的时候了,也就是说,是能得到一些有意义的回答的时候了,哪怕是 只言片语。 他试着自己去化解心中的种种疑团。坎皮恩和他的老婆、孩子得了一种非常严 重的病。开始的症状像流感或是夏天常见的伤风,不同的是它会持续恶化,直到鼻 涕堵住呼吸道,最终窒息而死,或者高烧不退直到烧死。这种病的传染率相当高。 两天前,也就是17日下午,他们来带走了他。4名军人和一名医生。他们彬 彬有礼但很坚决,想抗拒是不可能的。4名军人都带着武器。从那时起,斯图·雷 德曼开始感到深深的恐惧。 阿内特和布伦特里的简易机场之间当时有班车往返。和斯图同车的有维克·帕 尔弗里、哈泼、布吕特一家、汉克·卡迈克尔和他老婆,外加两名军士。他们满满 当当地挤在一辆军用旅行车里,任凭莉拉·布吕特怎么歇斯底里地哭闹,两名军士 连一句“是”、“不”或“可能”都没说过。 其他车里也挤得满满的。斯图看不清车上都有谁,不过他看到霍奇一家五口、 克里斯·奥尔特加、卡洛斯的弟弟和志愿救护车司机。克里斯是“印度海角”酒吧 间的侍者。他还看到了帕克·内森,斯图家旁边拖车停车场的那个老人和他的妻子。 斯图猜想,他们可能把加油站里所有的人以及在坎皮恩撞上气泵之后所有跟加油站 里的人讲过话的都集中起来了。 在镇的边界处,两辆橄榄绿卡车把公路封了起来。斯图猜测,其他进入阿内特 的公路很可能也被封闭了。他们正在拉设铁丝网,要把这个镇与外界隔离,可能还 会布置哨兵站岗。 看来情况很严重,极其严重。 他耐心地坐在那张对他来说纯属多余的病床边的椅子上,等着护士领个人回来。 领来的第一个人准不管用。也许得捱到清晨,才会出来个说话顶用的人,这个人有 可能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不怕等待。耐心,一直是斯图·雷德曼的强项。 为了消磨难耐的时光,他开始一一回顾同车去机场的那些人的身体状况。诺曼 是唯一明显有病的人,咳嗽、吐痰、发烧。其余的人看起来也就是或多或少有点儿 感冒。莱克·布吕特打喷嚏,莉拉·布吕特和维克·帕尔弗里轻轻地咳嗽。哈泼鼻 子老是不通,他不停地擤鼻涕。斯图记得小时候也有那么一次,2/3以上的孩子 都感染了某种病菌,他当时护理过一二年级的学生。眼前这些人的症状似乎跟那些 孩子差别不大。 然而,最使他感到惊恐的——或许只是巧合——是他们的车刚刚驶上机场公路 时出现的一幕:开车的军士突然惊天动地爆发出三个大喷嚏。很可能仅仅是巧合。 得克萨斯东部的6月对过敏的人来说是个难受的季节。也许,这个司机仅仅是偶感 风寒,再普通不过的风寒,而不是传染上了其他人的离奇的怪病。斯图宁愿格信是 这么回事。要是病菌以如此之快的速度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 军人护卫队跟他们一起上了飞机。这些军人神情麻木,除了告诉他们目的地之 外,概不作声。飞机将飞往亚特兰大。到了那儿,该知道的就知道了(显然是在说 谎)。军人们拒绝透露任何其他消息。 哈泼一直坐在斯图旁边,喝得烂醉。这是架地道的军用飞机,但酒饭相当不错, 属于一等空勤人员的待遇。当然,照顾大家吃喝的不是漂亮的空中小姐,而是面无 表情的中士。只要别在乎那么多,你肯定会感到惬意。莉拉·布吕特这会儿也平静 下来,搂着她的一对小家伙。 哈泼嘴里抽着苏格兰香烟,又往斯图身边靠了靠,斯图沉浸在一片暖洋洋的烟 雾中。 “我说斯图,这帮老小子可真够有趣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一个戴结婚戒指 的。职业大兵,混不上去的家伙。” 飞机着陆前半小时,诺曼·布吕特不知怎么昏了过去,莉拉又开始尖叫起来。 两名阴着脸的乘务员用毯子把诺曼裹了起来,他很快恢复了知觉。莉拉却平静不下 来,不停地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推开两个孩子,把刚才吃进去的鸡肉沙拉三明治 全吐了出来。两个“老小子”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打扫了秽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莉拉大声叫着,“我丈夫怎么了?难道送我们去死吗? 我的宝贝们会死吗?”她左右腋下各夹着一个“宝贝”,他们都把头埋在她丰满的 怀里。吕克和鲍比吓得不轻,看上去很不自在,特别是莉拉这么一闹,两个孩子更 是不知所措。“为什么没人回答我?这还是美国吗?” “怎么就没人让她闭嘴?”克里斯·奥尔特加的抱怨从机舱后部传来。“怎么 能让一位高贵的夫人像个破唱机似的叫唤个没完呢。” 有个军人强迫莉拉喝下一杯牛奶,莉拉真就闭上了嘴。剩下的时间里,她注视 着窗外机翼下掠过的茫茫原野,有时哼上几声。斯图想,杯子里除了牛奶,一定还 有点别的东西。 飞机着陆时,4辆卡迪拉克大轿车早已等候在那里。阿内特的居民们上了其中 的3辆,护送的军人上了剩下的那辆。斯图估计,那些没有结婚戒指就是说很可能 没有家属的军人们现在肯定也在这个楼里的某个地方。 门上的红灯亮了。那个类似于气泵或压缩机或其他什么玩意的东西停下来之后, 一个身穿白色太空服的人走了进来。是丹宁格医生。他年纪很轻,黑头发、橄榄色 的皮肤,轮廓分明,嘴唇有些发白。 “帕蒂·格里尔说你给她添了点麻烦,”丹宁格走近斯图,声音从他胸前的扬 声器传出来。“她很难过。” “大可不必,”斯图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做出轻松的样子来也不容易,但他实 在不想让这个人觉察到自己的怯意。从丹宁格的作派来看,属于在弱者面前颐指气 使,见到上司则巴结逢迎的类型。这种人如果觉得你手里有镇得住他的东西,就会 温良恭顺;而一旦让他感觉到你害怕他,就会送给你那块古老的蛋糕:薄薄一层糖 屑——“很抱歉我无可奉告”——下面是厚厚的面粉,对那些打听不该知道的秘密 的愚蠢小民的轻蔑。 “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斯图说。 “我很抱歉,不过……” “如果想让我合作,请回答我的问题。” “到时候你就会……” “我会叫你觉得很棘手。” “我明白,”丹宁格有点气急败坏,“我实在无权告诉你任何事情,雷德曼先 生,我自己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猜你们验过我的血。瞧瞧这些针眼。” “不错。”丹宁格警觉地说。 “为什么要验血?” “我再说一遍,雷德曼先生,我无法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又是那 种气急败坏的语调。斯图有点相信他了。他不过是这项工作中一个不错的技术员而 已,看得出,他对这一点也不大满意。 “他们把我的家乡作为疫区隔离了。” “这个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丹宁格下意识地避开了斯图的注视,这一次,斯 图明白他在说谎。 “为什么没看到有关这事的任何报道?”他指了指固定在墙上的电视。 “你说什么?” “他们封锁了一个城镇,还在周围架了铁丝网,这可是条新闻哪,”斯图说。 “雷德曼先生,只要让帕蒂给你量量血压。” “不行,如果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最好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来。不过, 不管你派多少人来,我都打算在那些细菌服上戳它几个洞。你们的人,我看也不个 个都是身强力壮的,你明白吗?” 他戏耍似地去抓丹宁格的衣服,丹宁格向后一跳,差点摔倒。身上内部通话系 统的扬声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双层玻璃后一阵骚动。 “我猜你们可以在我的饭里放点东西,好让我就范,但这样一来,你们的实验 就不准了,对不对?” “雷德曼先生,你太不明智了!”丹宁格小心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你这种 不合作的态度会对国家造成严重损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斯图答道,“现在明明是国家对我造成了严重损害。无缘无故把 我弄到佐治亚,关在病房里,陪着一个乳臭未干狗屁不懂的什么医生闲扯淡。早点 给我夹着尾巴滚出去,找个能作主的跟我说话!当然啦,你也可以多叫几个人来, 用武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不会束手就擒的,你等着瞧吧。” 丹宁格走后,斯图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护士没有再来,也没有身强 力壮的士兵进来强迫他量血压。他想,强行得到的东西,即便是量血压这么一桩小 事,结果也不会让人满意。所以眼下这段时间,他们想必不会再来招惹他了。 他起身打开电视,眼睛盯着屏幕,却看不进去什么。内心的恐惧感不停地膨胀, 犹如一头狂奔的大象。两天了,他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那种种可怕的症状在自己身 上出现:打喷嚏,咳嗽,直到咳出黑痰,然后吐到便桶里。他惦记着其他认识的人。 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坎皮恩身上那些可怖的症状。他想起了旧雪佛莱车里死去的女 人和她的孩子,恍惚间觉得那女人的脸变成了莉拉·布吕特的,孩子的脸则变成小 谢里尔·霍奇斯。 电视机一惊一乍地响着。他的心跳得很慢。隐约中,他听到空气净化器轻轻地 往屋里送风的声音。毫无表情的面孔下面,恐惧正在躯体里纠缠着、翻腾着。有时, 它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大象,左冲右突,践踏着一切;有时,它又像一只游踪不定的 老鼠,尖利的牙齿撕咬个不停。恐惧,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40个小时过去了,真正能说点什么的人终于出现了。 6月18日,乔·鲍勃·布伦特伍德在阿内特东边大约25英里处的得克萨斯 40号公路上截下了一个开快车的司机。此时距他跟表弟哈泼·斯科姆的交谈已经 过去了5个小时。司机是布伦特里人,名叫哈里·特伦特,是个保险推销员。在限 速50英里的地段,他竟然开到65英里。乔·鲍勃递给他一张罚单。特伦特毕恭 毕敬地接过来,竟开始向乔·鲍勃推销起他的房屋和人寿保险来。鲍勃给逗乐了。 乔·鲍勃自我感觉良好,死亡对他来说还是件非常遥远的事。然而,他不知道自己 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在哈泼·斯科姆的德克萨科加油站,除了油,他还得到了点别 的什么;所以,他把罚单开给哈里·特伦特的时候,后者从他那里得到的也不光是 一纸罚单。 乔·鲍勃是个克尽职守,交游甚广的好巡警。他在当天和第二天就把病菌传给 了40多个人。至于这40多人又接着传染了多少人,就很难说清楚了——谁能回 答“一只针尖上能容纳多少天使跳舞”这种问题呢?保守的估计是,假如每人传染 5个人,会有200人。按照这种保守算法,这200人又会传染1000人,很 快,1000变作5000,5000又变成25000。 在加利福尼亚州沙漠的地下,有人最终用纳税人的钱制造了一种畅行无阻的连 锁信。一种致命的连锁信。 6月19日,拉里·安德伍德回纽约的家。同一天,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告诉 她父亲:她不请自到的小家伙不久将要降生;也是同一天,哈里·特伦特在东得克 萨斯一家叫做贝勃快餐店的咖啡馆停车就餐。特伦特吃了一大盘干酪三明治,饭后 甜点上了贝勃的特色草莓饼。他稍微有点感冒,估计是过敏性的,不停打喷嚏、吐 痰。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传染了刷盘子的贝勃、屋角的两个卡车司机、送面包的伙计 和另一个进来给唱机换唱片的伙计。他还给了服侍他进餐的斯威特·桑格1美元小 费——把人慢慢引向死亡的1美元。 他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一辆旅行汽车开了过来。顶上带行李架的那种,孩子和 行李满满挤了一车。挂着纽约的车牌。司机摇下车窗,操着纽约腔向哈里打听往北 去的21号国家公路。哈里极其详尽地跟这个纽约佬描述了21号高速路的走法, 同时,也给司机和他全家签发了一张死亡通行证,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这个纽约人叫埃德·M·诺里斯,是纽约市第87警区警察局刑侦队的副官。 5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享受假期。他们全家玩得很开心,孩子们在奥兰多的迪斯尼世 界过足了瘾。诺里斯作梦也不会想到全家人会在7月2日那天一下子死光,他还在 想着回去告诉那个婊子养的史蒂夫·卡雷拉,干吗不开车带上老婆孩子找个地方玩 玩呢。史蒂夫,他准备这样对他说,也许你是个出色的侦探,但是一个男人如果不 能把自己家里管得像回事的话,那他还不如撒在路边雪堆上的一泡尿。 诺里斯一家在贝勃快餐店吃了一顿快餐,然后沿着哈里·特伦特殷勤指点的路 线赶往21号高速路。三个孩子坐在汽车后座上,皮肤晒得又黑又红,夫妻俩莫不 对南方老天爷有点儿过火的热情惊诧不已。埃德想,如果卡雷拉也来这儿走一遭的 话,天知道他那对怪胎会变成什么模样! 当晚,他们住在俄克拉何马州尤斯特斯的一家汽车旅馆。埃德和特里施随即传 染了接待处的职员。马沙、斯坦利和赫克托这三个孩子传染了在旅馆游戏场上和他 们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分别准备赶往西得克萨斯、亚拉巴马、阿肯色和 田纳西。特里施还在距旅馆两个街区之外的自助洗衣店传染了那儿的两个女人。埃 德去取冰块的时候,在旅馆的走廊里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于是,这个人也被传染了。 每个被传染的人又成了传染链上新的一环。 一大早,特里施就把埃德叫醒了,告诉他赫克托那孩子病了,咳嗽,发烧。从 他揪心刺耳的咳嗽声来看,她估计孩子可能染上了喉炎。埃德·诺里斯沮丧地哼了 一声,让她给孩子吃点阿斯匹林。这该死的喉炎再晚来四五天就好了,孩子可以安 安稳稳地在自己家里生病,这次度假也就能给埃德留下一个完美的回忆(当然,接 受别人羡慕的目光更是他期待已久的了)。孩子断断续续的干咳从套间的门缝里传 出来,像猎狗的叫声。 特里施原指望赫克托的症状在上午这段时间会有所减轻。得了喉炎,只能乖乖 地躺着。可是到了20日中午,赫克托一双眼睛快变成了玻璃球,没有一点光采, 阿斯匹林也没能退烧。特里施更没有料到,赫克托的咳嗽似乎越来越严重,还夹带 着粘痰,呼吸也显得乏力。不知怎么回事,马沙好像也被传染上了。特里施自己也 开始觉得喉头发痒,想咳嗽,好在目前为止还只是几声轻咳,一块小手帕就能对付 过去。 临了,她对埃德说:“我们得找个医生给赫克托看看。” 埃德把车开进一个加油站,在汽车遮阳板夹着的地图上找到了现在的位置:堪 萨斯州的哈默·克罗星。“我不知道,”埃德说。“我们最少可以找个医生预约一 下。”他叹口气,心烦意乱地把手插进头发。“堪萨斯州,哈默·克罗星!上帝! 他干嘛非在这么个要啥没啥的鬼地方生病呢?” 马沙也趴在爸爸的肩头看地图。“爸爸,”她叫道,“听说杰西·詹姆斯就是 在这儿抢的银行。抢了两次!” “操他妈的杰西·詹姆斯,”埃德粗暴地说。 “埃德!”特里施大叫了一声。 “对不起,”他嘴上说说,心里没觉着有什么对不起的。车子继续往前开。 总共打了6个电话,埃德·诺里斯极力耐住性子,终于跟波里斯顿的一个医生 取得了联系。医生要他们在3点钟之前赶到他的诊所。波里斯顿在哈默·克罗星西 边20英里,不顺路,可眼下赫克托的病是头等大事。埃德真正担心起来,孩子还 从未像现在这样有气无力。 下午2点,他们赶到布伦登·斯威尼医生的诊所,在办公室外间等着。埃德这 时也打起了喷嚏。一屋子候诊的人,将近4点钟,他们一家才见到医生。赫克托这 会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任凭特里施怎么拨弄,都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特里 施自己也觉得在发烧。只有9岁的斯坦诺里斯还算精神,在那儿没坐安稳过。 埃德一家候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不下25人被传染上这种日后定名为“特里 普斯船长”的疾病。 “特里普斯船长”这个名字不久将在这个行将崩溃的国家里广为流传。这些被 传染的人中间,有一位主妇模样的太太,当时她只是进去交钱。她把这病带到了常 去的桥牌俱乐部,那里的人便也无一幸免。 这位主妇模样的人是罗伯特·布拉德福德太太,桥牌俱乐部里大家叫她萨拉· 布拉德福德,丈夫和朋友们则叫她库基。那天晚上,萨拉的牌打得很棒,大概因为 对家是她最好的朋友安杰拉·迪普雷,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她俩出师大捷,三局全 赢。唯一让萨拉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好像有点感冒。上次感冒才好,这么快又来 了第二次,真叫人想不通。 晚上10点,牌友们散局,她和安杰拉找了一家鸡尾酒酒吧,静静地小酌。安 杰拉不着急回家,今天晚上轮到戴维在家里开牌局,这是每周的必修课,吵吵嚷嚷, 她肯定也睡不着……除非上床之前来两杯起泡的黑刺李酒,这是她给自己开的镇静 剂。 萨拉要了点啤酒,两人又谈起今晚的牌运。这时,波里斯顿鸡尾酒酒吧的客人 们无一例外全被传染,坐在她们旁边喝啤酒的两个年轻人更是首当其冲。这两个人 正准备动身去加利福尼亚寻找出路,正像拉里·安德伍德和鲁迪·舒瓦特做过的那 样,有个朋友答应帮他们在一家运输公司找点事做。第二天,他们动身西行,一路 走一路传播着病菌。 连锁信并不灵验,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根据这种信的承诺,你只要给信中 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寄1美元,然后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名单的最后,再把同样的信分 寄给5个朋友,你就能得到大约10万美元的巨款。可是有谁得到了呢?从来没有。 但特里普斯船长连锁信却非常灵验。金字塔工程实际上已经开始,不过不是从塔底 建起,而是从塔尖建起,塔尖就是那个名叫查尔斯·坎皮恩的已经丧命的警卫。当 鸟儿归巢,众人返家的时候,邮差还在不知疲倦地把一捆捆连锁信送到每一个参加 者的手中,每封信里都装着1美元;特里普斯船长充当邮差的连锁信可不是这样, 它送来的先是一间间卧室,每间都躺着一两具尸体;然后是堆满死尸的沟渠、深坑 ;再后是漂着浮尸的海洋,僵尸横卧的采石场和尚未竣工的大楼的地基坑。最后, 这些尸体统统开始腐烂、发臭。 萨拉·布拉德福德和安杰拉·迪普雷一起步行来到停车场(同时又传染了在街 上遇到的四五个行人),匆匆贴了贴脸颊,然后各自回家。萨拉回到家,传染给丈 夫和他的5位牌友,还有十几岁的女儿萨曼莎。萨曼莎此时正忧心忡忡,她担心被 男朋友传染了淋病。这事父母并不知道。就目前而言,萨曼莎的担心不无道理。不 过从长远来看,她根本犯不着再为这事苦恼:和妈妈传染给她的病相比,再厉害的 淋病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萨曼莎明天准备去波里斯顿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游泳池游泳,毫无疑问,所有在 那儿游泳的人也将在劫难逃。 以此类推。 日落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们袭击了他。当时他正沿着27号国家公路往前走。 这条公路离穿过小镇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 63号公路,从那里开始北上的漫漫旅途。大概是刚才喝了两瓶啤酒的缘故吧,他 感觉有些迟钝,但已经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就在他努力回忆躺在酒吧另一头 的四五个本地人时,他们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朝他冲了过来。 尼克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反抗。他击倒一个,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个人的鼻子, 血流了出来。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认为自己有希望击退他们。他不发一声的搏斗 让他们多少有点不安。他们下手并不狠,大概以前干这种事的时候没遇到过什么麻 烦,当然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背着背包瘦削的青年这里,会遇到这么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类似图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 暖暖地涌进嘴里。他往后一个趔趄,被人扭住了双臂。他拼命挣扎,刚挣脱出一只 手,又有一拳打来,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脸颊上。在右眼闭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 枚戒指,在星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他眼前金星乱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 飘散,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他又惊又怕,更加拼命地挣扎。戴戒指的男人来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击 中,抢先抬脚,踢在他肚子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起脚再踢,又是一阵透不 过气的喘息声,像一只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过来,在尼克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发达的影子, 穿着灰色衬衫,挽着袖子,露出强壮黝黑的二头肌。脚蹬粗短的工作鞋,杂乱油腻 的头发搭拉到眉毛上。在最后一线日光就要消失的时候,这一切像噩梦般地开场。 鲜血流进他圆睁的眼睛里。背包被扯掉了,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成了一个没有 骨头的布娃娃,在行将断裂的钢丝绳上颤悠。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耳边只有拳 头落下时急促的喘息声,和旁边茂密松林里夜莺清脆的叫声。 戒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他,”他说,“抓住他的头发。” 几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双手插进尼克蓬松的黑发里。 “他怎么不叫呢?”又一个人不安地问道,“他怎么不叫呢,雷?” “我说过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要 给他点颜色瞧瞧。狗日的刚才踢我。该死的,不要命的家伙。” 拳头划了个弧线,落了下来。尼克的脑袋猛地往旁边一歪,戒指划破了脸。 “抓住他,我再说一遍,”雷嚷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拳头又落下来,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坏的,滴着液汁的西红柿。牛喘一般地大口 呼吸着。意识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线。他只得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气。夜 鹰又叫起来,甜美的独唱。尼克这次听到的并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说道,“抓住他,该死的。” 又是一顿拳头。两颗门牙随着拳头的挥舞被打落。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叫喊。 两腿也起不到支撑身体的作用了,一点点地软瘫下来,背后的几只手捉住他像拎着 一只面袋。 “雷,够了,你想弄死他吗?” “抓住他,狗日的刚才踢我,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路面撒满了灯光,两旁的矮树丛里,夹杂着高大的老松树。 “哦,主啊!” “扔了他,扔了他!” 是雷的声音,但他似乎已经走开了。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庆幸,他所剩无几的 意识已多半被嘴里极度的疼痛所占据,舌头能感觉到牙齿的碎块。 几只手推搡着,把他弄到了马路中央。迎面而来的灯光整个儿罩住他,像站在 舞台中间的演员。刺耳的刹车声。尼克摇晃着胳膊,努力想挪动双腿,可是两腿根 本不听使唤。他们把他交给了死神。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连三地响起尖 厉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他木然地等着车轮从身体上辗过,起码,他不会再感觉 到嘴里的疼痛。 几块溅起的石子打在脸上,眼看着一只轮胎在离自己脸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 来,一块白色的小石子嵌进了汽车轮胎缝里,像夹在指间的一枚硬币。 石英碎片,他的脑子里闪过支离破碎的概念,接着昏了过去。 尼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床板很硬,这三年来,他还睡过 比这还硬的床板。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击中的右眼,只能半 睁半闭。 他盯着满是裂缝的灰色水泥天花板。天花板下面有几根管子,管子上呈“之” 字形缠着绝缘胶带。一只大甲虫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来爬去。他的视野被一 根锁链分成两半。他轻轻地抬起头,立刻掠过一阵要命的头痛,他看到另一根链子 从床铺的末端连着墙上的一个螺栓。 他把头转向左边(又是一阵疼痛,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 混凝土墙,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缝。墙上到处都是字迹,有些墨迹未干,有些则是很 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话大都狗屁不通。 这地方有臭虫。路易斯·拉贡斯盖,1987年。 我喜欢把它放在屁眼里。 神学博士真可笑。 乔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爱你,苏珊。 这地方叫萨克斯。杰里·利德,1981年。 墙上还有些画,画着低垂的阴茎,巨大的乳房,笔法粗糙的阴道。所有这一切 都告诉尼克,这是一间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肘支撑起身体,让双脚(脚上套着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 上,然后改成坐姿。浑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荡着头部,脊柱发出可怕的嘎吱声;胃 在肚子里恐惧地缩成一团,一阵昏厥般的恶心袭来,最叫人心慌气喘的恶心,他难 受得恨不能对上帝呼喊,求上帝让这阵痛苦快快过去。 不过他并没有喊出声——他无法这样做——尼克把头枕在膝盖上,一手托脸, 等着恶心劲过去。他觉察到一边的脸颊上贴着膏药,他皱了几下这边的脸颊,想判 断医生在那儿添了几个针脚。 他向四周看了看。牢房的面积不大,形状像一只倒立的饼干盒,床头就是装着 栅栏的门。床脚有一只没有盖子也没有环的马桶。他十分小心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发现头顶有一个带栅栏的小窗户。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会昏倒之后,抓住身上不成样子的、膝盖 处已经磨损的睡裤,蹲坐在那个容器上,开始撒尿。这过程持续了至少1个钟头。 然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回头看了看那尿桶,担心尿里有 血,好在没发现红色。他放水把尿冲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带着铁条的门前,朝外张望,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边是弥 漫着酒气的混合牢房,里面有5张床铺,其中一个铺位上躺着个老人,一只手像木 棍一样垂到地上。右边是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门。走廊中央吊着一只灯,发出 昏暗的、绿莹莹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见过的那种。 一个影子渐渐地拉长,在走廊尽头敞开的门上晃悠,接着一个身着卡叽布衣服, 晒得黝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扎着武装带,别着一把硕大的手枪。他把大拇指插进 裤兜里,眼睛盯着尼克,足足1分钟没有说话。然后开口道:“小时候,我们在山 上射中了1只美洲狮,然后越过又脏又硬的山石,从20英里远的地方把它拖回镇 上。到家的时候,那畜牲的全部气力只能动一动眼睛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怜的眼 神。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怜的了,孩子。” 尼克觉得他这番话是有备而来,字斟句酌过,专门为饼干盒栅栏后的那些乡巴 佬和流浪汉准备的。 “你叫什么,巴巴卢加?”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破裂肿胀的嘴唇上,摇了摇头。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后 抬手轻轻地在空中划了一条斜线,又摇了摇头。 “什么?不会说话?不是想骗我吧?”他的口气相当友好,可惜尼克无法辨别 语调的变化。他从空中抓过一支看不见的钢笔,写了几个字。 “要支铅笔?” 尼克点点头。 “就算是哑巴,怎么会没有一样证件呢?” 尼克耸了耸肩。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紧拳头向空中挥去、这个动作 又让他感到一阵头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用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太阳穴,眼睛 往上翻着,身体趴在栅栏上。最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抢了?” 尼克点点头。 穿卡叽布的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从办公室回来,拿着一支笔头粗粗的铅 笔和一本便笺簿。他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栅栏。便笺的开头上写着“备忘录”和“约 翰·贝克司法官办公室”。 尼克把便笺倒转过来,用铅笔敲着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询。 “对,是我。你是谁?” “尼克·安德罗斯,”他写道。然后他把手伸出栅栏。 贝克摇摇头。“我没准备跟你握手。你还是个聋子?” 尼克点点头。 “晚上出了什么事?索姆斯医生和他的太太差点像撞一只土拨鼠一样撞到你, 孩子。” “有人打了我,还抢了我的东西。在离主街一家旅馆大约1英里的地方。”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去那种地方。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尼克愤愤不平地摇了摇头。“我22岁了,”他写道,“我喝了两瓶啤酒,难 道就该被他们打、砸、抢?” 贝克看后,脸上浮起了苦涩滑稽的表情。“这并不说明你就能在硕尤落脚。你 到这儿干什么,孩子?” 尼克撕下便笺簿第一页,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正准备用笔来回答提问,一 只胳膊飞快地伸进栅栏,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尼克赶紧抬起头。 “这些牢房是我老婆打扫的,”贝克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在这里乱丢 东西。去,把它扔到厕所里。” 尼克弯下腰,背上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缩了一下,他努力从地上拾起那个 纸团,送到马桶边,扔了进去。然后扬起眉毛,抬头看着贝克。贝克点点头。 尼克转身回来。这一次他写了很多东西,铅笔在纸上飞舞。贝克想,教一个又 聋又哑的孩子读书写字一定大有学问,这个尼克·安德罗斯肯定也有些天赋,才能 掌握其中的奥秘。在阿肯色州硕尤镇上,那些家伙们从来就没有学会过什么真正的 本事,他们当中不少人就知道在酒馆闲荡。不过他又想,怎么能指望这个刚刚闯到 镇上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呢。 尼克把便笺簿递过栅栏。 “我旅行来到此地,不过我不是流浪汉。今天我给一个叫里奇·埃勒顿的人干 活,在西边大约6英里的地方。我替他打扫仓库,还把一车干草堆到草料棚里。上 星期我在俄克拉河马州的沃茨运篱笆。打我的那些人抢走了我一个星期的工钱。” “你敢肯定你是给里奇·埃勒顿干活的吗?你要知道,我是能查出来的。”贝 克撕下尼克写的解释,折成照片大小,塞进衬衫口袋。 尼克点点头。 “你见过他的狗吗?” 尼克点点头。 “那狗什么样子?” 尼克打手势要回便笺簿。“是只德国短毛大猎狗,”他写道,“不过很友善, 不凶。” 贝克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办公室。尼克站在栅栏前,焦急地望着。不一会儿, 贝克回来了,拿着一只很大的钥匙圈。他打开牢房的锁,推开门。 “到办公室来,”贝克说,“要不要吃点早餐?” 尼克摇摇头,做了个倒水的动作。 “咖啡?好吧。要不要奶油和糖?” 尼克摇摇头。 “喝点嘛,像个男子汉的样,嗯?”贝克笑道,“来吧。” 贝克沿过道往前走,一直说着话,可是尼克在他身后,看不见他嘴巴,也就 “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不介意有个伴。我有失眠症。晚上大多睡不到三四个 小时。我老婆想让我到派恩布拉夫去找个有名的大夫看看。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 得去看看了。我是说,你看——早上5点钟,天还没亮呢,我就到这儿来了,坐在 那儿吃鸡蛋和家里炸的东西,这段时间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说到最后一句话 时,他转过身来,尼克听到了半句“……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他扬了扬眉毛, 耸耸肩表示迷惑不解。 “不要紧,”贝克说,“对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说这些。” 在外间的办公室里,贝克用一只大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浓咖啡。行政司法官的 早餐刚吃了一半,餐具放在办公桌上的犯人记录簿上,他把早餐盘拉到自己面前。 尼克呷了口咖啡,嘴巴一阵疼痛,不过咖啡的味道不错。 他拍了拍贝克的肩膀,贝克抬起头,尼克指着咖啡,摸了摸肚子,郑重地眨了 眨眼睛。 贝克微笑了,“你是说味道很好吧。是我老婆珍妮煮的。”他把半只煎得很老 的鸡蛋塞进嘴里,咀嚼着,然后用叉子指着尼克。“你真行。像个哑剧演员。我敢 说,你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让别人明白你的意思,是吧?” 尼克抬手在空中做了个上下起伏的手势。马马虎虎吧。 “我不打算拘留你,”贝克说,用一片烤面包擦了擦黄油,“不过我告诉你, 如果你走运,也许我们能帮你找到抢劫你的家伙。想不想碰碰运气?” 尼克点点头,写道:“你认为我能要回我那一个星期的工钱吗?” “那可没门,”贝克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只是一个乡巴佬一样的行政司法人 员,孩子。想要回你的钱,那得去找奥拉尔·罗伯茨。” 尼克点点头,又耸了耸肩。他把双手放在一起,做了个小鸟飞走的动作。 “对,是这样,他们有几个人?” 尼克伸出4个指头,耸耸肩,又伸出5个指头。 “你能认出他们中间的谁吗?” 尼克伸出一个指头,然后写道:“高个、金发。体形跟你差不多,可能块头更 大一些。灰色衬衫和灰色裤子。戴着一只大戒指。在右手的中指上。紫色钻石。钻 石划了我。” 贝克读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先是关注,后是愤怒。尼克以 为这愤怒是冲着自己来的,又害怕起来。 “哦,耶稣基督,”贝克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你能肯定吗?” 尼克勉强点点头。 “还有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尼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写道:“小伤疤。在他的额头上。” 贝克看着写下的字。“是雷·布斯,”他说,“我的小舅子。谢谢你,孩子。 才早上5点钟,可我的一天已经完蛋了。” 尼克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表示同情的手势。 “唉,没什么,”贝克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是个蹩脚的演员,珍妮很清 楚这一点。小时候雷经常打她。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姐弟,我想这个星期我可以暂时 忘掉我老婆了。” 尼克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贝克摇了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说话。 “不管怎么样,很可能起不到半点作用,”他说,“雷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会抵 赖的。他们打你的时候,你还手了吗?” “踢过这个雷的肚子,”尼克写道,“揍了另一个人的鼻子,可能流了血。” “雷经常和文斯·霍根、比利·沃纳、迈克·奇尔德雷斯来往,”贝克说, “也许我能单独把文斯弄来治服他。文斯是胆小鬼一个,没一点骨气的软皮蛋。要 是能抓到他,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迈克和比尔利。雷那枚戒指是在通用登陆舰兄弟 会时搞到的。他二年级就因为成绩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他停了停,用指头敲敲 碗沿,“要是你没意见,这倒是个好机会,孩子。不过我得先警告你,咱们可能抓 不到他们。他们像一群狗一样既凶恶又胆小,但他们是镇上的人,而你是一个又聋 又哑的流浪汉。而且一旦给他们逃脱了,他们一定会追杀你的。” 尼克思索着他的话。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当时的样子,一个流血的稻草人, 被他们推来搡去,雷的嘴唇变幻出一句话: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狗日的踢我。他 似乎又感觉到他的背包——两年流浪生活的老朋友——被人扯了下来。 他在便笺簿上写下3个字,又在下面划了道线:“试试吧。” 贝克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文斯·霍根在锯木厂干活……嗯,这么说不 太确切,应该说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在锯木厂闲混。咱们9点左右坐车到那儿,你没 什么问题吧。也许咱们可以来个突然袭击,他也许会在无意中说漏嘴。” 尼克点点头。 “你的嘴巴怎么样了?索姆斯医生留下几个药丸。他说一定会够你受的。” 尼克沮丧地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们。那……”他顿住了,尼克在他的无声电影世界里,看到行政 司法官对着手帕连打了几个喷嚏。“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继续说,但他现在已 经转过身去,尼克只捕捉到第一个词。“我得了重感冒。耶稣基督,生活不是很美 妙吗?欢迎你来阿肯色州,孩子。” 他拿着药丸,又回到尼克坐的地方。他把药丸和一杯水递给尼克,然后轻轻地 摸了摸喉结处,那里显然又肿又痛。腺体肿胀,咳嗽,打喷嚏,发低烧。真的,这 本来会是美妙的一天呢。 拉里一觉醒来,醉意还没有完全消去,嘴里一种给小孩当过便壶的滋味,头脑 里的感觉则像是来到了一个本不该来的地方。 这是张单人床,床上却放着两只枕头。他闻到一股煎肉的味道。他坐起身,向 窗外望去,纽约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头天晚上对伯克 利做了件可怕的事情:把它弄得脏乱不堪,烟雾腾腾。于是昨晚的情形开始浮现, 他意识到眼前不是伯克利,而是福德姆。他是在特雷蒙特大街的一所二楼公寓里, 离中央广场不远,他母亲一定会奇怪他昨晚跑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呢?真应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管它多么站不住脚。 他一扭身两腿搭在床沿上,找到一只皱巴巴的云斯顿烟盒,里面还剩下宝贵的 最后一支烟。他用一只绿色打火机把它点燃。一股马粪味。外面厨房不断传来煎肉 的声音,像无线电干扰的噪音。 姑娘的名字叫马丽亚,她说她是……干哪一行的呢?口腔保健医生,是这么个 职业吧?拉里不知道她对保健知识有多少了解,但她的口才倒是顶呱呱的。他模糊 地记得自己像支大鼓槌般被急急地搂住。在起居室,糟糕透顶的立体声唱机里,克 罗斯比、斯蒂尔斯和纳什正唱着桥下逝去了多少流水,我们浪费了几多光阴。如果 他没记错的话,马丽亚可没浪费多少时间。当她发现他就是那个拉里·安德伍德时, 她很是兴奋。在那夜狂欢的某个时刻,他们不是还跑出去,想找一家还没关门的唱 片店,买张《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的唱片吗? 他微微地呻吟,试图跳过昨天乏味的开头,直奔那狂热、急不可耐的结尾。 他记得,扬基一家不在镇上。他醒来的时候,母亲上班去了。不过厨房的桌子 上留了一张便条,写着扬基一家的日程安排:“拉里:告诉你,扬基一家要到7月 1日才回来,他们7月4日有两场比赛。要是你那天没事的话,带妈妈去棒球场怎 么样?我准备买些啤酒和热狗。冰箱里有鸡蛋和腊肠,还有你可能更喜欢的咖啡卷 和面包。照顾好自己,吻你。”后面是典型的艾丽斯·安德伍德风格的附言:“你 那些狐朋狗友们现在多半已经走了,摆脱那帮无赖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我想巴迪· 马克斯可能在斯特里克大街的印刷所工作。” 只要想想那便条就足以把他吓回去了。他的名字前面没有“亲爱的”3个字, 她的签名之前也没有“爱你的”3个字。她不相信骗人的废话。真正的东西在冰箱 里。有时候当他用睡眠来消除旅途的劳顿时,她早已去采购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了。 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一罐上等火腿、两块地道的黄油,她那点薪水怎么可能买得 起呢?两个6瓶一捆的可口可乐。还有熟香肠。艾丽斯独家调味汁里浸过的烤牛肉, 这种调味汁的配方她连儿子都不肯透露;冷冻室里有一加仑巴罗冷饮店的冰淇淋。 另外还有乳酪饼,上面有草莓的那种。 情急之下,他进了盥洗室,除了为膀胱减去一点负担,他还要查看一下药品柜。 架子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牙刷,还摆放着他孩提时代用过的所有牙刷,一个挨着一个。 柜子里有一包一次性剃刀,一罐剃须油,甚至还有一瓶科隆香水。“价钱不贵。” 她会说。拉里好像真的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跟花掉的钞票相比,它的香味可差得远 呢。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然后拿出一管新牙膏,抓在手里。没有“亲爱的”, 没有“爱你的,妈妈”,只是一支新牙刷,一管新牙膏,一瓶科隆香水。他想,有 些时候,真正的爱是沉默的,也是不易觉察的。他开始刷牙,一边疑惑是不是有人 在什么地方唱歌。 口腔医生走进来,只穿了一条粉红色尼龙衬裙。“嗨,拉里。”她招呼道。她 个头很矮,身上有点桑德拉·迪伊的那种风韵,一对乳房骄傲地对着他,没有丝毫 下垂的迹象。那个老掉牙的笑话怎么说来着?对了,中尉,她有一对点38和一支 真正的枪。哈哈,真有意思。他从3000英里外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和桑德拉· 迪伊纠缠一个晚上。 “嗨。”他答道,接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全身赤裸,不过衣服就在床脚。他 开始穿衣服。 “我有件晨衣,你想穿就穿吧。我在做熏鱼和咸肉。” 熏鱼和咸肉?他的胃开始抽搐。 “不,宝贝儿,我得走了。我得去看一个人。” “哦嗨,你可不能就这么扔下我,好像……” “真的,这很重要。” “咳,我也很重要!”她开始刺耳地喊叫。拉里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为什么, 他想起了弗雷德·弗林斯顿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在展示你的布朗克斯风韵,亲爱的。”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把手放在臀部上,滑腻的刮铲从握着的拳头中伸出来, 像一支铁花。她的乳房迷人地晃来晃去,但拉里没有被迷住。他穿上裤子,扣上钮 扣。“那么我是布朗克斯来的喽,你认为我很黑吗?你讨厌布朗克斯什么呢?你是 哪一类人,种族主义者?” “没什么,我并不这样认为,”他答道,赤着脚走到她面前。“听着,我必须 去看的人是我妈。我到这个镇上已经两天了,昨晚我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以别的 方式……没有吧?”他最后加了一句,怀着一线希望。 “你没给任何人打电话,”她愠怒地答道,“我敢肯定,这个人不是你妈。” 他走回床边,把脚伸进平底便鞋。“是我妈,真的。她在化学银行大楼工作, 是个女管家。噢,这些日子她可能在清理地板。” “我敢肯定,你也不是录那张唱片的拉里·安德伍德。” “你相信你的需要。我必须走了。” “你这个卑鄙的畜生!”她怒目圆睁,“我做了那么多吃的,你叫我怎么办?” “要不从窗子扔出去?”他建议道。 她气得大叫一声,手中的刮铲猛地朝他扔去。要是这事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任何 其他一天,刮铲是不会打中他的。最早的物理定律之一是,如果刮铲从一个怒不可 遏的口腔保健医生手里掷出去,那么刮铲的轨迹一定不是直的。只有这次是个例外, 虽然它并不违背这条定律。那刮铲翻着筋斗,上下飞舞,猛冲过去,正中拉里的前 额。伤得不是很重,他弯腰去捡刮铲时看到两滴鲜血滴在地毯上。 他往前迈了两步,手里拿着刮铲。“我真该用这玩意揍你一顿!”他吼道。 “当然,”她边说边往后缩了缩,哭了起来。“干吗不呢?大明星。占了便宜 就走。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你不是好人。”几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过,又从 下颏跌落,掉在胸前。他被吸引住了,眼睛跟着其中的一颗泪珠,看它流过右边的 乳房,停在乳头上。这颗泪珠起到了放大镜的作用。他可以看到毛孔,还有一根黑 色的毛发从乳晕的内侧长出来。耶稣基督,我要疯了,他惊异地想。 “我必须得走。”他说。他的白布茄克衫放在床脚。他捡起来,搭在肩上。 “你不是个好人!”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她冲他喊道。“我只是把你当成好 人才跟你在一起的!” 起居室的情景让他忍不住想呻吟。睡椅上放着至少两打《宝贝,你满意你的男 人吗?》的唱片,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那张睡椅上被急切地搂住。在落满灰尘的 手提立体声唱机的转盘上,还有三张同样的唱片。对面墙上是一张瑞安·奥尼尔和 阿里·麦格罗的巨大招贴画。被人搂住,这意味着你永远不必说抱歉,哈哈。耶稣, 我要疯了。 她站在卧室门口,还在哭泣,身上的衬裙使她愈发显得哀婉动人。他看到她的 一条小腿上有一道口子,那是她剃腿毛时划伤的。 “听着,给我打电话,”她说,“我没发疯。” 他本该说“一定”,这事也就划上句号了。可是他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嘴巴发 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然后说:“你的熏鱼着火了。” 她冲他尖叫,跳起来穿过房间,却被地板上的坐垫绊倒在地。她向前爬了几步, 胳膊碰翻了一只半空的牛奶瓶,牛奶瓶又碰倒了旁边那只空了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 天哪,拉里想,怎么全都赶到一块来啦? 他迅速脱身离开,快步下楼。在他离前门只剩6级台阶的时候,听到她在楼上 的厅里冲下面大喊:“你不是个好人!你不是!”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薄雾和潮湿温暖的空气包围了他,夹杂着春天里树的芳 香和汽车排出的尾气,在摆脱了煎肉和陈旧的纸烟发出的烟味后,闻着真香。那支 古怪的纸烟现在只剩下过滤嘴,他把烟头扔进街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远 离疯狂真是太棒了。跟我们回家,不要理会正常状态下的美好日子,当我们…… 在他背后,上面一扇窗子砰地一声打开,他立刻明白了接着要发生的事。 “祝你走霉运!”她尖声朝下面的他喊。十足的布朗克斯骂街泼妇。“但愿你 他妈的被地铁撞死!你不是歌星!你在床上真下流!你真卑鄙!用这个敲碎你的屁 股!把这个带给你妈吧,卑鄙!” 牛奶瓶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呼啸而下。拉里闪开了。瓶子掉进沟底摔得粉碎, 像炸弹爆炸一般,玻璃碎片乱飞。紧随而至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瓶,飞快地翻着筋 斗,在靠近他双脚的地方砸碎了。 要是干其他任何一行,她这瞄准的功夫都会叫人胆寒。他撒腿猛跑,一只胳膊 捂着脑袋。这种疯狂永远不会结束。 身后传来最后一声拖长的驴叫般的大喊,是有力的布朗克斯声调,胜利者的欢 呼:“亲亲我的屁股吧,你这个下贱的杂种!”这时他已绕过街角,站在高速公路 的立交桥上,探着身子,望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歇斯底里一般笑得浑身发颤。 “你就不能把握得好一点吗?”他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喊出了声。“哦, 你呀,你应该表现得好一点。那可是个不怎么样的场面。你呀,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口,于是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 的恶心,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大学生联谊会会堂鬼混之后的这个早晨,他对那姑娘如同对待一个老妓女。 你不是个好人。 不对,不对。 可是在那个盛大的招待会上,当那些人对他决定离开提出抗议的时候,他威胁 说要报警,而他确实是想那么干的。不是吗?是的,是的,他是想报警。他们中间 大都互不相识,这是真的,要是他们踩上地雷,他会在意的。韦恩·斯图基,那个 杂种,站在门口,两臂叠在胸前,像一个在重要的日子里使陪审团无法做出一致决 定的法官。 他睁开眼睛,离开立交桥,想找辆出租车,哦,是的。(被伤害的朋友上了当。 要是萨尔是这样一位重要的朋友,他干吗第一个跳出来拍他的马屁呢?)我是个笨 蛋,没人喜欢看一个笨蛋聪明起来。这才是事实。 你不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他气愤地说,“管它呢,问题是谁来做现在这笔生意呢?”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拉里打手势让它停下来。出租车停在路边之前似乎有些犹 豫,拉里记起了额头上的血,趁司机没来得及改变主意,他打开后门钻进车里。 “曼哈顿。公园大道化学银行大楼。”他说。 出租车驶进车流。“你的额头划破了,朋友。”司机说。 “有个姑娘朝我扔了把刮铲。”拉里漫不经心地应道。 司机怪异地对他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以示同情,又向前开去,拉里舒服地靠在 座椅上,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向母亲解释昨晚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