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熊与白骨 1 这是她第三次实弹演习……,也是罗兰第一次帮她装好枪套让她练枪。 他们的弹药已经足够多;罗兰从埃蒂和苏珊娜·迪恩之前一直生活的世界里又 带回三百多发子弹。但是足够多的弹药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浪费,事实正相反,老天 爷也不会赞成浪费 的。从小到大,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他最伟大的导师柯特,都时常这样教诲 罗兰,而且现在他也仍然相信。老天爷也许不会立即惩罚那些浪费的人,但是总有 一天他们要为此忏悔……,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受到的惩罚越重。 刚开始他们并不需要实弹。罗兰的射击生涯比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棕肤美女揣测 的还要久得多。刚开始,他只是支起靶子,看她瞄准靶心发空弹,纠正她的姿势。 她学得很快。她和埃蒂都学得很快。 他早就知道,这两人都是天生的枪侠。 今天罗兰和苏珊娜来到了树林中一片空地,离他们的营地不到一英里。现在他 们在那个营地里面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营地对他们就像家一样。日子每天都差不 多,很快就溜走了。枪侠罗兰的身体慢慢痊愈,与此同时他教给埃蒂和苏珊娜种种 必需的本领,他俩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开枪,如何打猎,如何清理干净那些猎物; 如何拉展、鞣制、处理猎物皮毛;如何尽量不浪费地利用猎物的各个部分;如何通 过古恒星识别北方,通过古母星找到南方;如何好好倾听这片位于西海东北方六十 多英里的森林里的声响。今天埃蒂没跟过来,但是枪侠罗兰也并没有不高兴。他一 直知道,记得最牢的知识往往是自学得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知识仍然最重要:怎么开枪、怎么每发每中、怎么致敌人于死地。 空地边参差不齐地长着半圈暗色冷杉,散发着甜甜的气味,粗粗勾勒出空地的 轮廓。南面不远处地面突然断裂,下陷三百多英尺。崖壁陡峭,页岩层层突出,形 成巨型的天然石阶。一条清澈的山涧从树林中潺潺流出,穿过空地中央。溪水在软 绵绵的土地上汩汩流过,所过之处形成一条深沟,随后在断崖处倾泻而下。 山涧沿着石阶层层流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斑斓的彩虹在水雾中时隐时现。 断崖前面是一道雄伟的深谷,崖口密密地长着更多冷杉,中间夹着巨大的老榆树。 这些老榆树好像生怕被挤走似的耸立在那儿,树冠郁郁葱葱。当罗兰家乡的土地还 很年轻时,这些树木就应该已经有些年岁了。罗兰看不出这片深谷有被火烧过的痕 迹,虽然他觉得这片地方肯定什么时候被雷电击中过,而且威胁肯定不仅是雷电而 已。这儿很久以前肯定有人住过。过去几个礼拜,罗兰找到过他们留下的遗迹,大 部分是一些原始的器物,也有被火烧过的碎陶片。火真是个邪恶的东西,总是很乐 于逃脱自己主人的掌控。 洗练的蓝天笼罩着这片如画美景,间或几只乌鸦嘎嘎地划过天际,显得焦躁不 安,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罗兰嗅了嗅空气,却没有闻到一丝雨意。 山涧左岸有一块巨石,罗兰在上面放了六块夹着云母丝的小石片儿,在午后的 暖阳里熠熠发光。 “最后一次机会,”枪侠说道,“如果你觉得枪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都告诉我。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浪费弹药的。”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夹着些许嘲讽。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黛塔·沃克 的影子像照在铁棒上模糊的阳光似的一闪而过。“如果这东西我觉得不舒服却没告 诉你,你会怎么做?如果我六发全都没打中呢?重重地敲我的脑袋,就像你的老师 以前对你那样儿吗?” 枪侠微微一笑。在过去五个礼拜里,他笑得比过去五年的总和都多。“我不会 那么做的,你心里明白。我们以前是孩子,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没有完成我们那 里的成人仪式的孩子。你可以打孩子来教导他,但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小孩儿是被上等人不齿的。”苏珊娜的声音涩涩的。 罗兰耸耸肩,他很难理解那种世界——圣书里不是说“别节省木棍儿,别宠坏 小孩儿”吗?——但是他知道苏珊娜也没说谎。“你的世界尚未转换,”他说,“ 在那里很多东西都不一样。我自己不是也发现了吗?” “我想是的。” “不论怎么样,你和埃蒂都不是孩子了。如果我再把你们当做孩子也是错的。 如果说需要任何考验,你们也都已经通过。” 尽管他没说出口,但当时海边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她打飞了三头大海怪, 让他和埃蒂免遭剥皮拆骨之苦。她回应地笑了笑,他猜她说不定也想起了同样的画 面。 “那么,如果我枪打得一塌糊涂,你会怎么着?” “我只会看着你。我想我只会这么着。” 她想了想,点点头说:“也许吧。” 她又试了试枪带。枪带紧紧地绑在她胸前,就像肩套一样。(这是罗兰的主意, 活像码头工人的绑腰带。)模样看起来很简单,但却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时间试来试 去——还有许多裁缝活儿——才能像现在这样合身。一截磨旧的左轮枪檀木枪把从 更破旧的涂油革枪套里露出。这枪带和左轮枪以前都是枪侠的,枪套就挂在他的左 臀。现在他用了快五个礼拜的时间才领悟到枪套再也不会挂在那了。那大海怪让他 现在完全成了个左撇子枪手。 “怎么样?”他又问。 这回她朝他笑笑,“罗兰,这回这老枪带可终于舒服了。现在你是想让我开枪 呢,还是我们就坐在这儿听头顶上的乌鸦唱歌儿?” 他觉得全身毛毛的,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也许柯特时不时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虽然他外表显得强硬粗鲁。他希望她能射好……她必须射好。但是如果他把这种强 烈的愿望表达出来的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苏珊娜,把我教你的东西再复述一遍!” 她有点儿着恼地叹了口气,……但当她开口时,漂亮的黑脸蛋儿隐去了笑容, 换上严肃的表情。从她的口中,他发现古老的问答教学又有了新的含义。他从来没 想过竟然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听起来非常自然……同时却又陌生而危 险。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我不用我的枪杀——’” 她突然停下来,瞄准大石头上闪着云母光的石块儿。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杀死任何东西的——这不过是些碎石块儿。” 她说话的口气——带点傲气,带点淘气——好像想让罗兰对她着恼、甚至生气。 但是罗兰以前也曾经像她这样,他还没有忘记初学者总是暴躁易怒,情绪高涨却又 总在不恰当的时候发作……同时他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 的是,他喜欢教,他有时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猜是的。 更多乌鸦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嘎嘎叫起来。罗兰隐隐觉出这群乌鸦的叫声不似 平常,反而透着焦躁;听上去就像被吓得丢下食物惊飞出去。可是,比起琢磨这群 乌鸦被吓着的原因,罗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从脑海中驱走了这些想法,重 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苏珊娜身上。对一个学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试着认真点儿射击一 次以外,别无他法。这该怪谁呢?除了怪老师还能怪谁?难道不是他教她攻击吗? 训练他们俩攻击?难道这不就是一个枪侠经过所有的学习和训练以后该有的样子? 他(或她)难道不就是训练有素的照命令攻击的猎鹰吗? “不对,”他说,“这些不是石块儿。” 她轻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来。她现在发现他不再打算发火了,像以前有时 她动作慢或情绪暴躁时那样(或至少还没发火)。她眼睛里又闪出了容易让人想到 的黛塔·沃克的嘲讽眼光。“它们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还算和善,但是他知道 他能让这种嘲弄变成尖酸。她已经有点儿激动了,猎鹰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不是,他们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应了她的讽刺,只是笑容僵硬,显得 一本正经。“苏珊娜,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吗? ” 她的笑容一僵。 “牛津镇的混账白鬼吗? ” 她的笑容隐去了。 “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对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么吗?” “那不是我,”她说道。“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来。他不喜欢 这种黯淡,但他还能忍受。正是那种眼光,就像刚燃着的火焰,加上几根木头就会 马上烧得更旺。 “不,那就是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萨 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儿。不是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还记得那些灭火水龙吗, 苏珊娜?还记得在牛津镇你和你的朋友被灭火水龙浇时你看见的那口金牙吗?他们 笑的时候那金牙还发光来着?” 这些事情、还有其他许多都是她在微微营火照亮的漫漫长夜里告诉他的。枪侠 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他听得很仔细,而且全记住了。毕竟,伤痛是一种工具, 有时候是最好的工具。 “你有什么毛病,罗兰?你为什么要提起那些无聊的事儿?” 苏珊娜盯着他,危险闪烁在原本黯淡的眼睛里,让他想起温和的阿兰被惹毛时 的眼神。 “那边那些石头就是那些人。”罗兰轻声说。“那些把你关起来任由你变得又 臭又脏的人。那些带着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他一个个指着石块儿,从左移到右。 “那个人捏你的胸部还淫笑。那个人说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 那个人说你是穿了五百块钱裙子的黑猩猩。那个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轮椅,那声 音差点儿把你逼疯。那个人说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恋。最后那个,苏珊娜,就是杰 克·莫特。 “看那儿,那些石块儿。那些人。”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在装满子弹的枪带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移 向了那些云母石块儿。突然,后面不远处一棵大树从中间裂开,斜斜倒下,乌鸦叫 得更凶了。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 “是吗?”她吸了口气,“就这样吗?” “是的。现在,苏珊娜·迪恩,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这回,冰块儿一样的字句从她唇间迸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转的引擎 似的微微颤抖。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很好。”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就这样,苏珊娜·迪恩。”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心杀人。’” “那么杀了他们,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罗兰叫道,“把他们全杀了!” 她的右手被轮椅扶手和左轮枪把儿挡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来, 微微轻颤,就像蜂鸟的翅膀。突然,六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大石头上放着的六 块小石块儿中的五块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有一瞬间,他们俩谁都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呼吸——枪声还激荡回旋在岩 石山壁间,渐渐没了声音。甚至连乌鸦都停止了鸣叫,至少在那一刻。 枪侠首先打破沉默,从嘴里迸出四个字,声调平稳却带着有些怪的重音:“干 得很好。” 苏珊娜盯着她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枪口还冒着一缕轻烟,在无 风的寂静中直直地飘上去。然后,她慢慢地把枪插回绑在她胸口下面的枪套里。 “好是好,但还不是最好,”她终于开口,“我有一块没打中。” “是吗?”他走到大石头那儿,捡起剩下的那个石块儿,看了一会儿,朝她扔 了过去。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块儿,右手仍然放在枪套边,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的 枪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这课学得没有埃蒂快。假如当时她也在巴拉扎 夜总会的枪战现场的话,也许她会学得更快。此刻罗兰看见她终于也学会了。她看 了看小石块儿,发现上角有一处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子弹剐中了小石块儿,”罗兰回过头对她说,“但是有时候剐一下就足够了。 假使你 剐中了一个人,让他失了准头……“他突然打住。”你为什么那样儿盯着我? “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读不懂你的心思,苏珊娜。”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防御,苏珊娜愠怒地摇摇头。有时候她这种喜怒无常的 脾气真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但是他那种总是实话实说的方式也毫不逊色地让她无法 忍受。他真是她见过的最直白的人了。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这样儿盯着你,罗兰。因为你干的 整件事儿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戏。你说过你不会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乱发火…… 但是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就是个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们并不总是用手打人, 这点每个男人、女人都能证明。我们那儿有一小段儿顺口溜,‘棍子石头打断你的 骨头——’” “‘——可是嘲弄奚落从来伤不了我。’”罗兰接着说。 “呃,并不完全是,不过我猜这样说也差不离。混账话就是混账话,不管你怎 么说。你干的事儿就是大声斥责我,用舌头鞭打我。人们造这个词儿不是没有理由 的。你说的话伤害了我,罗兰——你还打算站在那儿说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坐在轮椅里,仰头看着他,明亮严厉的眼光还夹着一丝探寻。罗兰想到—— 而且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苏珊娜家乡的那些混账白鬼居然胆敢招惹她,他们不是 勇敢到极点,就是愚蠢到极点。而他曾置身于他们之中过,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 第一种。 “我没想过你会受伤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应。“我看见你已经露出 你的牙,知道你要开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这样做还挺有用, 不是吗?” 她听了之后又惊又怒,大叫道:“你这个混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枪从她的枪套里抽了出来,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开 枪膛,然后用左手重新装上子弹。 “你这个暴君,自大狂——” “你必须攻击,”他的语气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一个都打不 中——你会用你的手和枪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头脑、你的心。是把戏吗? 是自大狂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苏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个,你才是那个喜 欢玩把戏的人。不过这也没让我有什么不高兴,恰恰相反,不会攻击的枪侠就根本 不是枪侠。” “见鬼,我根本不是什么枪侠!” 他没理会。他还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枪侠,那他就是个笨蛋。“如果我们是在 做游戏的话,我可能不会这样做。但这不是游戏,这是……” 他那只健全的手摸摸额头,停了一会儿,手指正好放在左边的太阳穴上。她注 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罗兰,你哪儿疼啊?”她静静地问道。 罗兰慢慢儿把手放下来,旋好枪膛,把左轮枪放回到她绑在胸前的枪套里。“ 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我看见了。埃蒂也看见了。我们离开海滩以后就有了。你肯定 有什么事儿,而且越来越糟糕。” “没什么不对劲儿的。”他重复道。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刚才的怒气已经过去,至少现在。她认真地望向他的 眼睛,“埃蒂和我……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罗兰。没有你,我们会死在这儿。我 们有你的枪,我们也会开枪,你教得很好,但是我们还是会死在这儿。我们……我 们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让我试试帮你。让我们试试帮你。” 他从来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种人,对此也从不在乎。对他来说,自我意识是 一个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说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动——迅速地查问一下 自己内在的神秘的构造,然后行动。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完美的产物,感情的内 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实用主义组成的外盒里。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后决定告诉她实情。 的确,他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极度简单却也极度怪异,这快把 他逼疯了。 他张开嘴正想说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儿,苏珊娜,就四个字。我快疯了。但是 还没来得及开口,树林里又一棵大树倒下了——发出东西被碾碎的巨响。这回这棵 树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沉浸在双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现在他们 都听见了巨响,也都听见乌鸦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意识到树倒下的地方离他们的营 地不远。 苏珊娜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她回头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着枪 侠的脸。“埃蒂!”她叫道。 又一阵叫声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深处响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 树,好像一阵迫击炮。干木,枪侠心想,死树。 “埃蒂!”她尖声叫出这两个字。“不管那是什么,它离埃蒂很近!”她的双 手飞快地放在了轮子上,开始费力地转轮椅。 “没时间了,”罗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以前有时路不好走, 他也抱过她——两个男人都抱过——但是她仍旧惊讶于他的神速。刚刚她还稳稳坐 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纽约最好的医疗器材商店买的轮椅里,瞬间她就以拉拉队长 似的姿势歪歪倒倒地骑在了罗兰的肩膀上。她健壮的大腿牢牢卡住罗兰脖子的两侧。 他高举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腰,然后架着她跑起来,弹簧靴踏过满地的松针,脚步 落在苏珊娜轮椅留下的轨迹之间。 “奥黛塔!”他叫道,在关键时刻叫出了他们最初相见时她的名字。“千万别 把枪弄掉了!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在树林间大踏步飞奔,交错的光影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开始下坡。苏 珊娜举起左手,拨开差点儿打着她的树枝,同时放低右手握住罗兰那把老枪的枪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这样全速飞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 能在这些滑溜的松针上不摔倒的话……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万别有事儿,上帝 ——让我亲爱的埃蒂千万别有事儿。 好像是在回应她似的,那怪兽又吼了一声,似轰轰雷鸣,似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