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杰克呆呆地站在围墙外面,迟钝地扫视这块空地,足足两分钟的工夫都一动不 动。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感觉到所有希望以及绝对的确信都慢慢被抽干,取而代之 的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沉痛、最苦涩的绝望。 又是一次假警报,震惊稍微减弱以后他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假警报,死胡同, 枯井。现在马上两个声音又要开始吵了,那时候,我想我要开始尖叫。没关系。我 已经忍耐得烦了,我也厌倦疯狂。如果这就是发疯的样子,那我只想快点儿疯掉, 好让人把我送进医院,然后给我点儿药好让我昏厥。我放弃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干了。 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并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当他开始思索眼前的景象 时,他意识到这块空地并非全空。满地垃圾和杂草中央立着一块牌子。 米勒建筑公司与桑布拉不动产 强强联合 为美化曼哈顿不懈努力! 即将上市: 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 预询详情,请致电555 6712 来电有惊喜! 即将上市?也许……但杰克仍旧心存怀疑。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褪色,牌子也微 微下垂。至少已经有一个涂鸦画家,叫班戈·斯干克的,在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漂 亮的效果图上用亮蓝色喷漆留下了大作。杰克怀疑这个房产项目要么被推迟,要么 已经流产。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大概在两个礼拜前与商务顾问打电话时大叫着让对 方别再碰任何别墅投资。“我可不在乎投资回报看上去有多诱人!”他几乎在尖叫 (起码就杰克所知,他父亲谈公事时都是这么高的调门——也许这与办公桌抽屉里 的可卡因脱不了关系)。“当他们提供一台电视机让你看蓝图时,肯定就有问题!” 空地四周的矮墙刚到杰克的下巴,墙上糊了许多海报——奥莉维亚·纽顿强奥 莉维亚·纽顿强(Olivia Newton John),美国七、八十年代的著名影星、乡村 女歌手。、在无线电城的演出、一个称作G ·高登·利迪与洞穴人的乐队在东村俱 乐部演出,还有一张春天上映的《僵尸大战》《僵尸大战》(War of the Zombies), 美国恐怖电影。的宣传海报。“请勿进入”的告示牌间隔地被钉在围墙上,但是大 多数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小广告覆盖。不远处的围墙上还有一幅街头艺术家的涂鸦作 品——显然原来用的是亮红色的喷漆,但是现在颜色 已经褪成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似的暗粉红。杰克惊异地瞪大眼睛,轻声念出: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游戏, 跟着光束向前去。 杰克猜想这首怪小诗的来源(如果不说意思的话)还算不上奇怪。毕竟东曼哈 顿这一带一直叫做海龟湾,但是这根本无法解释他后背上冒出的一串串鸡皮疙瘩,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清楚地预感到他在隐蔽的高速公路某处也找到过另一个路牌。 杰克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刚买的两本书塞了进去。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 人注意他,然后抓住矮墙的墙头,身子一撑,先跨过去一条腿,接着跳了下去。他 的左脚正好踩在一堆松散的砖头上,砖头从他脚下滑出去,脚踝一时没有撑住身体 的重量,突然一扭,这时一阵锐痛瞬间顺着左腿传上来。他重重地面朝地跌了下去, 又惊又痛地叫出了声,同时更多的砖块像重拳似的砸在他的胸口。 他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他觉得并没有伤得很重,但是他的脚 扭了,很可能会肿起来。现在这副样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但是他也只能 笑着忍下来了;他根本没有乘出租车的钱。 你并不真的打算回家,不是吗?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呃,他们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就他而言,在这件事儿上,他也没有什么选 择的余地。不过还是待会儿再担心这个问题,现在他要好好探索这块空地,这块就 像磁石吸引铁屑一般吸引着他的空地。他感觉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笼罩在他左右,而 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他觉得这块空地并不空,反而仿佛有什么事儿,什 么大事儿,正在这里发生。空气中流动着不寻常的迹象,就像电流从世界上最大的 发电站泄漏出来。 杰克爬起身,结果发现实际上他还摔对了地方,旁边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 跌在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经被严重割伤了。 这儿以前肯定是橱窗,杰克暗忖。熟食店还在的时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见 所有用绳子穿好悬挂在店里的肉和奶酪。他并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他就 是知道——毫无疑问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环视一圈,然后向空地中央又走了几步。在靠近中间的地 方他看见另一个牌子,倒在地上,被春天茂密的杂草遮住了大半。杰克在牌子旁边 跪下,把它扶正,掸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经褪色,但是仍旧依稀可辨: 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 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 两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仍是用刚才同样褪成暗粉色的红色颜料喷 上去的:他在他的脑海中把我们凝聚在一起。 就是这个地方,杰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身,松手放开牌子,缓缓地向空地深处走去,眼睛不放过周围任何一样 东西。随着他向前移动,对神秘力量的感知越来越浓,他眼中的所有事物——杂草、 碎玻璃、砖头堆——看上去都蕴含着某种令人惊叹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极了。 阳光照射下,废弃的啤酒瓶也变成了一根棕色火柱。 杰克异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眼前所有东西都好像被洒下的阳光镀上金边。 他突然领悟,自己正站在一个旷世秘密的边缘,而且他已经感到全身开始颤抖—— 半是恐惧,半是惊奇。 全都在这儿。所有东西。一切仍然在这儿。 杂草刷过他的裤脚,苍耳刺进他的袜子,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他面前的包装纸。 包装纸反射出耀眼的阳光,一瞬间焕发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内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这儿,他喃喃自语,并没发现自己的脸庞也焕发出这种内在光 芒。“一切。” 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低吟——实际上他从一踏入这块空地就听见这个声音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高声哼鸣,透出无法言喻的孤独以及同样无法言喻的魅惑。疾风在 荒芜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可能就发出这样的歌声,只是耳边这个更加鲜活,像是千股 歌声汇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头,居然看见一张张面孔,在纠结的杂草中,在低矮 的灌木中,在杂乱的石堆中。面孔。 “你们是什么?”杰克低声发问。“你们是谁?”没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 面他听见马蹄踏地、枪炮连连、天使在阴影中高呼“和撒那和撒那(Hosannah), 《圣经》中对上帝的赞美。”。他转身,废墟中的面孔也随之变化,仿佛紧跟他的 脚步,但并未包藏丝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侧的联合国大楼 的一角在远处隐约可见,但是联合国大楼根本不重要——纽约根本不重要,这些都 已经变得如同窗玻璃般苍白。 哼鸣声愈来愈大。现在它已经不是上千股歌声的合唱,而有上万股歌声加入, 从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喷涌而出。在这些和声中,他隐隐听见一些名字,但是并不 真切。其中一个可能是马藤,另一个是库斯伯特,还有一个大概是罗兰——蓟犁的 罗兰。 除了名字,还有片断的对话,其中包含成千上万的复杂故事;但是在这一切之 上,是那越来越强的奇妙哼鸣声,仿佛一种震动想要在他脑海中投下明亮的白光。 杰克突然悟出,这声音是肯定、是白色、是永远。这种认知让他极度兴奋,强烈的 感情几乎要把他撕裂。这是赞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回荡,正在为他而歌唱。 然后,在一片繁茂的苍耳丛中,杰克看见了钥匙……以及钥匙前面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