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一年年过去,安迪就这么一袋袋把混凝土碎片运到操场倒掉。历经一任又一 任的典狱长,无数的春去秋来,他替典狱长服务,他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扩张图书 馆而这么做,我也绝不怀疑这点,但是骨子里他真正要争取的是独居一室的特殊 待遇。 我怀疑他一开始真的有什么具体的越狱计划或抱了什么希望,或许他以为这 堵十英尺厚的墙里面扎实地填满了混凝土,或即使成功地把墙挖通了,也只能逃 到三十英尺外的运动场上。但是,就像我说的,我不认为安迪很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他一定会这么想:我每七年才能前进一英尺,因此可能要花七十年才能把这 堵墙挖通,到时候我已经一百零一岁了。 如果我是安迪,我的第二个假设是:我终究会被逮到,然后关禁闭很长一段 时间,记录上也被画一个大叉。毕竟,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来做例行检查,而且还 有突击检查——通常都在晚上。他一定觉得他不可能挖太久,警卫迟早会查看丽 塔·海华丝的海报后面有没有磨尖的汤匙柄,或把大麻烟用胶带贴在墙上。 而他对于第二个假设的反应一定是:管他的!或许他甚至把它当成一场游戏。 在他们发现之前,我可以挖得多深?监狱是个非常沉闷的地方,在早年,海报还 没贴好就在半夜遭到突击检查的可能性,说不定还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许趣味。 而我确实认为他不可能单靠运气就顺利逃出去,至少不会连续二十七年都这 么好运。尽管如此,我不得不说,在一九五〇年五月中旬,他开始帮哈力处理遗 产继承税务问题之前两年,他的确运气很好,才没被逮到。 也有可能,除了运气好以外,他还有其他法宝。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许 他每个星期都偷偷塞几张钞票给警卫,让他们不要找他麻烦。如果价码还不错的 话,大多数警卫都会合作。只要荷包有进账,让犯人拥有一张美女海报或一包香 烟也不为过,何况安迪是个模范犯人,他很安静,讲话有条有理,为人谦恭有礼, 不会动不动就拳头相向。通常逃不过监狱每半年一次大检查的,都是那些疯疯癫 癫或行事冲动的囚犯,这时警卫会把整个牢房彻底搜查一遍,掀开床垫,拆开枕 头,连马桶的排水管都要仔细戳一戳。 到了一九五〇年,安迪除了是模范犯人外,还成了极具价值的资产,他能帮 他们退税,免费指导他们如何规划房地产投资、善用免税方案和申请贷款,比专 业会计师还要高明。我还记得他坐在图书馆中,耐心地和警卫队长一段一段检查 汽车贷款协议书中的条款,为他分析这份协议书的好处和坏处,教他如何找到最 划算的贷款方案,引导他避开吸血的金融公司,那些公司几乎是在合法掩护下大 放高利贷。当安迪解释完毕时,警卫队长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然后又很快缩 回去。他一时之间忘记了他不是在和正常人打交道。 安迪一直注意股市动态和税法变动,因此尽管在监狱冷藏了一段时间,并未 丝毫减损他的利用价值。他开始为图书馆争取经费补助,他和那群姊妹之间的战 争已经停火,警卫不再那么认真地检查他的牢房,他是个模范囚犯。 然后有一天,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左右,安迪长时间的嗜好突然变得不一 样了。有一天晚上,他把海报掀起,整个上半身探入洞里,拉蔻儿·薇芝的海报 则盖到他的臀部,石锤的尖头一定突然整个陷入混凝土中。 他本来已经准备把几块敲下来的混凝土拿走,但是可能在这时候听到有东西 掉落,在竖立的管子间来回弹跳,叮当作响。他事先已经知道会挖到那个通道吗? 还是当时大吃了一惊?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可能已经看过监狱的蓝图,但也可能 没有看过。如果没有看过,我敢说他后来一定设法把蓝图找来看了。 他一定突然明白,他不只是在玩游戏而已,他这么做其实是在赌博,他的赌 注下得很大,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和未来。即使他当时还不是那么确定,不过应该 已经有相当的把握了,因为他第一次跟我谈起齐华坦尼荷,就差不多是在那段期 间。在墙上挖洞原本只是好玩而已,突然之间,那个蠢洞却能主宰他的命运—— 如果他知道通道底部是污水管,以及污水管会一直通往监狱围墙外的话。 现在,他除了要担心压在巴克斯登石头下的那把钥匙外,还得担心某个力求 表现的新警卫会掀开海报,发现这个伟大的工程,或是突然住进一个新室友,或 是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以后,突然被调到其他监狱去。接下来八年中,他脑子里 一直得操心这么多事情,我只能说,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之一。换作是我, 在所有事情都这么不确定的情况下,我早就疯了,但安迪却继续赌下去。 很讽刺的是,还有一件事,我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就是万一安迪获得假释 的话,怎么办?你能想象吗?获得假释的囚犯在出狱前三天,会被送到另一个地 方,接受完整的体检和技能测验。在这三天之中,他的牢房会被彻底清扫一遍, 如此一来他的假释不但会成泡影,而且换来的是长时间单独监禁在禁闭室,再加 上更长的刑期……但换到不同的牢房服刑。 如果他在一九六七年就已经挖到通道,为什么他直到一九七五年才越狱? 我不是很确定——但是我可以猜一猜。 首先,他会变得比以前都小心。他太聪明了,不会盲目地加快速度推进,想 在八个月或甚至十八个月内逃出去。他一定一次只把通道挖宽一点点。那年他在 除夕夜喝酒时,洞口可能有茶杯那么大,到了一九六八年庆祝生日时,洞口可能 有碟子大小。等到一九六九年棒球季开打时,洞口可能已经挖得像托盘那么大了。 有一阵子,我猜想在他挖到通道之后,挖掘的速度应该快很多,因为他只要 让敲下来的混凝土块直接从通道掉落就行,不必像以前一样把它敲碎后,再用我 前面说过的瞒天过海之计,运出牢房丢掉。但由于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相信 他不敢这么做。他或许认为,混凝土掉落的声音会引起其他人怀疑。或是如果他 当时正如我所猜想,已经晓得下面是污水管的话,他很可能会担心落下的混凝土 块在他还未准备就绪以前,就把污水管打破,弄乱了监狱的排水系统,引起调查。 不用多说,如此一来,就大难临头了。 但我猜想,无论如何,在尼克松第二个任期宣誓就任之前,安迪已经可以勉 强挤进那个洞口了……或是更早就可以这么做,安迪长得很瘦小。 为什么他那时候不走呢? 各位,到了这个地步,我的理智推理就不管用了,只能乱猜。其中一个可能 性是,爬行之处塞满垃圾,他得先清干净,才出得去。但是那也不需要花这么久 的时间。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觉得,也许安迪开始觉得害怕。 我曾经试图描述过,逐渐为监狱体制所制约是什么样的情况。起先,你无法 忍受被四面墙困住的感觉,然后你逐渐可以忍受这种生活,进而接受这种生活… …接下来,当你的身心都逐渐调整适应后,你甚至开始喜欢这种生活了。什么时 候可以吃饭,什么时候可以写信,什么时候可以抽烟,全都规定得好好的。如果 你在洗衣房或车牌工厂工作,每个小时可以有五分钟的时间上厕所,而且每个人 轮流去厕所的时间都是排定的。三十五年来,我上厕所的时间是每当分针走到二 十五的时候,经过三十五年后,我只有在那个时间才会想上厕所:每小时整点过 后二十五分。如果我当时因为什么原因没办法上厕所,那么过了五分钟后,我的 尿意或便意就会消失,直到下个钟头时钟的分针再度指在二十五分时,才会想上 厕所。 我想安迪也在努力克服这种体制化症候群——同时,他内心也有深深的恐惧, 深怕经过多年努力,一切都成空。 想象有多少个夜晚,他清醒地躺在床头贴着的海报下,思索着污水管的问题, 心里很清楚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他手上的蓝图只能告诉他这条管子有多大和多长, 但无法告诉他管子里面会是什么状况——他能否一路爬过去,而不会窒息?里面 的老鼠是否又肥又大,会毫无惧色地攻击他?蓝图更不会告诉他污水管的尽头是 什么状况。比安迪获准假释更滑稽的情况是:万一安迪钻进污水管,在黑暗和恶 臭中几乎不能呼吸地爬了五百码后,却发现尽头是一堵厚实的铁栅栏的话,哈, 哈,不是太好笑了吗! 他一定曾经设想过这种情况。如果他确实费尽千辛万苦爬出去,他有办法换 上平常人的衣服,逃离监狱附近而不被发现吗?最后,假定他爬出了管子,在警 报响起之前逃离肖申克,到了巴克斯登,找到了那块石头……结果发现底下空无 一物呢?情况倒不一定像终于找到正确地点,却发现那儿已矗立一幢高大的公寓, 或变成超级市场的停车场这么戏剧化;可能是一些喜欢寻宝的孩子看到了这块火 山岩玻璃,把它翻过来,看到保险箱钥匙,把钥匙和火山岩都带回家当纪念品了 ;也可能十一月的猎人踢到那块石头,让钥匙露了出来,喜欢闪亮东西的松鼠或 乌鸦把它叼走了;或是某年春水暴涨,把那堵墙冲走了,连带的钥匙也流失了。 总而言之,任何一种意外都可能发生。 所以不管我是不是乱猜,有一段时间,安迪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如果你根本 不下注,你就不会输。你问,他还有什么东西可输呢?图书馆是其中一样,监狱 中那种受到制约、仿佛中了毒般的平静生活是另外一样。还有,他可能因此丧失 了未来得以靠新身份再出发的机会。 不过他终于成功了,正如同我前面告诉你的。他终于大胆尝试了……而且, 我的天!他成功的方式真叫人赞叹哪! 但是,你问,他真的逃脱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当他抵达那片牧草地把 石头翻过来后……假定石头还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办法描述当时的情况,因为我这体制化的人还活在监狱的体制中,而 且预计还要过好几年的牢狱生活。 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九七五年夏末,其实就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我收到了从 德州一个名叫麦克纳里的小镇寄来的明信片。麦克纳里就位于美墨边境。卡片背 后写讯息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但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打心里头知道那是谁寄来的, 就好像我知道每个人终有一天都会死去一样。 他就从麦克纳里越过边境。德州的麦克纳里。 好了,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简直无法相信,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竟然要花这 么多时间,写满这么多页。我收到明信片后,开始把整个故事写下来,一直写到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四日才停笔。我用掉三枝铅笔,还有一整本簿子。我小心藏起 稿子,不过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出我鬼画符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