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离城里大约只有一里路时,她才开口问了心里一直在想 的那个问题。她本来打算等到他先问她问题之后,再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来的,她觉 得由自己来打破僵局不太好,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先打开了话匣子。 “迪尔伯恩先生,你是哪里人啊? 你怎么会来到我们这个中世界的小地方呢… …要是你不介意回答我问题的话。” “我一点都不介意,”他说着笑着抬头看了看她。“我刚刚还在想怎么开这个 话头呢,我是很愿意和你说说话的。说话不是我最在行的。”那么什么是你最在行 的呢。威尔先生? 她很想知道。是的,她对此非常有兴趣,刚刚她调整自己在马鞍 上的位置时,把手放到了身后卷起来的毯子上……摸到了藏在毯子里的某样东西。 很像一把枪。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枪,可她还记得她惊叫出声的时候,他的双手本能 地滑向了皮带的位置。 “我来自内世界。我觉得你已经猜到。我们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说话方式。” “是啊。你家在哪个领地? 我能问问吗? ” “新伽兰。” 她心里一阵激动。新伽兰! 这可是联盟的中心! 虽然这名字已经失去了部分意 义,但还是——“不会是蓟犁吧? ”她问道,话一出口就为语气中暗含的那种孩子 气的好奇心感到不好意思。 “不是,”他笑着说。“不是像蓟犁那样宏伟的地方。就在汉非村,蓟犁西边, 大约四十轮。我想它应该比罕布雷要小。” 轮,她惊讶于这个古老的说法。他说轮。 “那你怎么会来到罕布雷的呢? 能告诉我么? ” “怎么不能呢?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来的,一个是来自新伽兰潘尼尔顿的理查德 ·斯托克沃斯先生,还有一个是来自蓟犁的快乐的年轻人,名叫阿瑟·希斯。我们 是奉联盟之命来到这里的,是作为计数者过来的。” “什么的计数者? ” “我们计算一切事物,只要它在未来的几年有可能对联盟有帮助,”他说,这 时她从他的话里听不到任何轻松的口气了。“与‘好人’法僧之间的事情变得严峻 了。” “是么? 我们至今从总部以南和以西都没怎么听到真实的消息。” 他点点头。“这个领地和总部之间的距离是我们来此的主要原因。眉脊泗对联 盟一直很忠诚,要是物资必须从外世界的眉脊泗抽调的话,联盟会考虑的。但问题 是有多少是联盟可以依赖的。” “有多少什么? ” “问得好,”他说得好像苏珊在发布一项声明,而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有多少什么。” “听你说得好像‘好人’法僧是个真正的威胁一样。他只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用‘民主’或‘平等’之类的字眼来粉饰他的偷窃和谋杀行为,难道不是吗? ” 迪尔伯恩耸耸肩,她觉得这也许就是他对这件事情的惟一评价了,然而他接着 又有点不大情愿地说道:“也许曾经如此。但是现在情况有变。这个强盗变成了一 个将军,又从将军变成了一个打着人民旗号的统治者。”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神 色严峻地补充道,“小姐,现在西部和北部领地已经是战火纷飞了。” “但是那里离这儿有好几千里路呢! ”说话人有点不安,但是却有点莫名其妙 的兴奋。整日过着一成不变的罕布雷生活,连一口干涸的井都能被人拿来当作热烈 的谈资,这个消息听上去有点异国情调。 “是啊,”他说。不是对而是是啊——这个说法既陌生,又让她感觉很舒服。 “但风是朝着这个方向吹来的。”他转身朝她笑着。笑容再次让他英俊冷酷的外貌 显得柔和,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很晚还没有上床睡觉的孩子。“但是我觉得今晚见不 到约翰·法僧了,你说呢? ” 她也朝他笑了笑。“迪尔伯恩先生,如果我们碰到他,你会保护我么? ” “当然,”他笑吟吟地说,“不过我觉得要是我能直接叫你爸给你取的名字的 话,保护你时我会更有热情的。” “那好吧,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你可以这么叫我。我想为了相同的原因我可以 叫你威尔。” “这样很明智,说得也在理,”他说,微笑变成了咧嘴一笑,很迷人。 “我——”因为他正扭头看着她,苏珊的新朋友绊在了从地面上突出来的一块 石头上,差点跌倒。马嘶叫了一声,往后跳了一步。苏珊见状开心地笑了。披风被 掀起来了一点,露出她的一条光腿,她花了些时间才把披风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她 喜欢他,是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毕竟还只是个小男孩。他笑的样子,在她 看来不过比那些在干草堆上玩的小毛孩大上一两岁而已。( 她突然想到,其实她自 己也才刚刚脱离那个在干草堆上玩的年龄。) “通常我不会这么笨拙的,”他说。 “我希望没有吓着你。” 哪里啊,威尔;自打我胸部开始隆起之后,身边的男孩子们就总是磕着脚趾了。 “一点没吓着我,”苏珊说着就回到上一个话题。她对此非常感兴趣。 “那么你和你的朋友们是遵从联盟的命令来清点我们的货物的喽? ” “没错。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那边的油井,就是因为我们中的一个人必须回来 清点有多少个还在工作的井架——” “这我可以帮你,威尔。我知道这个数字,一共有十九个。” 他点点头。“那我欠你一份人情了。但是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还必须弄清楚这 十九个井架里还能出产多少石油。” “是不是在新伽兰还有很多使用石油的机器,所以这种消息才很重要呢? 你们 应该有冶炼的方法把石油变成机器能用的燃料吧? ”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叫做炼油,而不叫做冶炼——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 相信还有一个炼油厂仍在运转中。不过,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机器,尽管在蓟犁的 大厅还有一些使用灯丝的灯。” “太棒了! ”她高兴地说道。她在图画里看见过使用灯丝的灯泡和电烛台,但 从没有亲眼见过。罕布雷的最后一批已经早在两个世纪之前就熄灭了( 在中世界里, 它们被称做“火花灯”,不过她觉得它们指的是同一样东西) 。 “你说你父亲去世之前一直在管理着市长的马匹,”威尔说。“他是不是名叫 帕特里克·德尔伽朵? 应该是的,对吧? ” 她低头看了看他,简直吓坏了,眨眼间回到了现实当中。“你怎么会知道? ” “他的名字在我们的工作名单上。我们得数牛、羊、猪、阉牛……还有马的数 量。在所有的牲畜当中,马是最最重要的。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见到帕特里克·德 尔伽朵。得知他去世了,我真是很难过,苏珊。你接受我对他的哀悼之情么? ” “好的,多谢。” “他是不是因为一场意外去世的? ” “对啊。”苏珊希望自己的语气表达出了想说的话,其实她想说请不要谈这个 话题,不要再问了。 “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她第一次觉得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不真诚。当然,她 在做人的经验方面还不是那么老道( 科蒂利亚姑妈几乎天天都向她指出这一点) , 但是她总是觉得每当有人一开始就说实话告诉你吧这句话的时候,往往他们会一本 正经地告诉你雨点会往天上飞,树上会长出钱来,大费雷克斯可以为你带来孩子。 “对啊,威尔·迪尔伯恩,”她的口吻有那么一点兴趣索然似的。“他们说诚 实是最管用的策略,所以他们就很诚实。”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随后又绽放出笑容。她觉得他的笑很危险——像流沙一 样的笑容。很容易进去,但要出来就很难了。 “其实现在所谓联盟里并没有真正的联盟关系。这是法僧能够为所欲为的部分 原因;也使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原本只是在伽兰和德索伊一带活跃的窃贼,如果 联盟不能发挥作用,他会走得更远。说不定会到眉脊泗来。” 她很难想象“好人”法僧到底看上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哪一点了,这可是离清 海最近的小镇了,不过她还是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们其实并不是联盟派来的。”他说。“大老远来这里也并不是 为了点清楚母牛、石油井架和适耕土地公顷的数量。”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马路( 好像在寻找更多可以用脚来踢的石头) ,漫 不经心地摸了一下拉什尔的鼻子。她觉得他正深陷一个尴尬境地,甚至有点感到惭 愧。“我们是遵从父亲的命令来这里的。” “你们的——”她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是不良少年,只是被送到这里做些弥补 的活儿,倒也说不上是被流放。她猜想他们在罕布雷真正的目的就是恢复自己的名 誉。她想,哦,那么说来,他脸上流沙般的笑容就不难解释了,不是么? 苏珊,这 次要小心了;烧毁桥梁,让邮件车厢倾覆,他可是都做得出来的,之后他还会连头 都不回乐呵呵地继续赶路。做了坏事还高兴并不是由于内心邪恶,不过是男孩子的 没心没肺罢了。 这让她又想起了那首老歌,那首她唱过的,他也吹过的老歌。 “是,我们的父亲。” 苏珊·德尔伽朵自己也弄过一两个恶作剧( 或许有一两打也说不定) ,因此她 对威尔既有点同情,又有点警惕。还有兴趣。坏男孩没准很有意思呢……从某种意 义上来说。问题是,他和他的那帮朋友到底有多坏? “因为胡闹惹祸? ”她问。 “是啊,”他认同了她的猜测,虽然听上去仍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从眼睛和嘴 巴的线条看上去心情还是好了一点。“我们被警告了;是的,比较严重的警告。那 是……我们喝了不少。” 还能腾出没拿酒瓶的手来抓住身边一些女孩子么? 没有一个好女孩能够直言不 讳地问这种问题,但她却忍不住去想。 这时他嘴边的笑容消失了。“我们玩得过头了,事情过了头也就没有乐趣可言 了。笨蛋总会做蠢事。一天晚上,我们赛马。没有月光的晚上。午夜以后。我们所 有人都喝醉了。一匹马的蹄子陷到囊地鼠挖的洞里去了,折断了前腿。我们只能结 束它的痛苦。” 苏珊皱了皱眉。这不算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已经够坏了。 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问题愈发严重。 “这是一匹纯种马,是我朋友理查德的父亲养的三匹马之一,他父亲的经济状 况也不是很宽裕。我可不想回忆家里对此事的反应,更别提谈论了。 我长话短说。在长时间的争论和提出许多处罚意见之后,我们就被派到这里来 了。是阿瑟的父亲出的主意。我觉得阿瑟他爸一直有点儿怕自己的儿子。可以肯定 阿瑟那惹祸的天性不是继承自乔治·希斯的。” 苏珊自顾自笑着,想到科蒂利亚姑妈说过:“她肯定不是从我们家这边遗传了 这个的。”接着姑妈思考了一阵,又说:“她妈妈那边有个姨奶奶已经疯掉了…… 你不知道么? 真的! 往自己身上点火然后就纵身跳下了鲛坡。 那年是彗星年。” “不管怎样,”威尔接着说,“希斯先生用他父亲的一句话来教训我们——‘ 人必须在炼狱之所思考问题。’我们这不就在炼狱了嘛。” “罕布雷离炼狱的标准还很远呢。” 他又是轻轻一鞠躬。“如果罕布雷是炼狱的话,那么大家肯定都想做坏事,这 样就能来这里遇见它可爱的居民了。” “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这里的生活有 时候也是艰难的。也许——” 她突然有点沮丧地想到一件事,于是就陷入了沉默:她希望能与这个男孩子分 享一部分秘密。否则她很可能会遭遇尴尬境地。 “苏珊? ” “我还在想呢。威尔,你已经在这里么? 我是说,正式地来到这儿? ” “不,”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答道。他很敏锐,仿佛已经预见到接下来谈 话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们这个下午刚到领地,你是与我们说话的第一个人…… 除非理查德和阿瑟遇到了别人。我睡不着,于是就骑马出来,顺便考虑一下问题。 我们在那边扎营。”他向右指了指。“就在那个通向大海的长斜坡上面。” “恩,那就叫做鲛坡。”她意识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说威尔和他的伙 伴是在法律上属于她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了。这个想法有点可笑,有点让人激动,还 有点让人觉得吃惊。 “明天我们就骑马进城拜见市长先生,哈特·托林。从我们离开新伽兰之前得 到的消息来看,他有点傻。” “你们真是这么听说的? ”她边问边扬起了眉毛。 “是啊——喋喋不休,喜欢烈酒,更喜欢年轻姑娘,”威尔说。“是不是这么 回事,你说呢? ” “我想这你要自己去判断。”她忍着笑说。 “不管怎样,我们还会见到尊敬的莱默,他是托林的大臣,我知道他是个心里 有数的人,而且识时务。” “托林会在市长府邸和你们共进晚餐,”苏珊说。“如果不是明晚,那么肯定 是后天晚上。” “罕布雷的国宴,”威尔笑着说,还一边摸摸拉什尔的鼻子。“老天,我怎么 能有耐心等到那一天啊? ” “不要操心你那恼人的嘴巴了,”她说,“但听好,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这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再次看见了——以前也有一两次这样的情况——多年 以后他将成为的那个男子的样子。坚毅的脸庞,专注的眼神,还有那无情的嘴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张令人害怕的脸——能够让人害怕的脸——被那个老女人碰 到的地方感觉热热的,她觉得很难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她想知道,在那个 傻帽子下面,他的头发是什么样子的? “告诉我,苏珊。” “当你和你的朋友们在托林的餐桌上吃饭的时候,你可能会看见我。如果你看 见了我,威尔,你就当是第一次见到我。称我德尔伽朵小姐,就像我称你迪尔伯恩 先生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 “一字一句都很清楚。”他满怀心事地看着她。“你是负责上菜的么? 当然要 是你爸爸是领地的首席牲畜主管,你就不会——” “不要在乎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你只要保证我们在滨海区是第一次见面。” “我保证。不过一一” “不要再问问题了。我们快要到该分手的地方了,我对你有一句忠告——这是 对你让我骑马的报答。当你们和托林及莱默一起吃饭时,你们不会是饭局上仅有的 新人。很可能还有其他三个人,他们都是托林雇来保卫寓所的。” “不是作为治安官的副手么? ” “不是的,他们直接听命于托林……或是,也许是听命于莱默。他们分别叫乔 纳斯,德佩普和雷诺兹。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很凶狠……尽管乔纳斯年龄已经不小了, 我觉得他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了。” “乔纳斯是其中的头头喽? ” “对啊。他是个跛子,有一头女孩子般的披肩长发。他讲话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就像一个扫烟囱的老头子……但我觉得他是三个人里最危险的。 我猜大概他们三个人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寻欢作乐了,你和你的朋友们想也想不 到。”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些都告诉他呢? 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出于感 激吧。他已经答应会保守这个深夜相会的秘密,他看上去也挺像个能保密的人,不 管他是不是正被父亲惩罚。 “我会当心他们的。谢谢你的提醒。”他们走上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头顶上, 古母星无情地闪着光。“保镖,”他想。“在死气沉沉的罕布雷市当保镖。苏珊, 这真是古怪的时代。真古怪。” “是啊。”她也不明白乔纳斯、德佩普和雷诺兹这几个人,觉得他们现在在城 里简直没什么道理。他们是不是因为莱默才来这里的呢? 可能是的——她觉得托林 这个人根本想不到请什么保镖;对他来说,高级治安官已经很尽职尽责了——可是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爬上了山。山脚下是一群房屋——罕布雷村。只有几盏灯 还亮着。最亮的灯就是旅者之家的所在地。从这里的阵阵暖风中,她能听见钢琴演 奏的《嗨,裘德》这首歌,还有二十来个醉鬼的声音破坏着歌声的美妙。 但这声音里没有她告诫威尔·迪尔伯恩要当心的那三个人;他们会站在酒吧里, 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房间。他们并不喜欢唱歌。他们每个人的右手上都有一个小小 的蓝色灵柩状的文身,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上。 她本想把这个告诉威尔,但转念一想他马上就能自己看见了。于是她把手向斜 坡下方指去,指着马路外悬挂在一根链条上的黑乎乎的东西。“你看见了么? ” “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滑稽。“这是不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是不是 比奇太太那个可怕的邮箱? ” “对啊。我们在这里就必须分开了。” “既然你说必须分开,我们就分开吧。我希望——”这时突然风向变了,就好 像是夏天一样,从西面刮来了一阵强劲的风。腥咸的海风味道瞬间就闻不到了,那 些醉醺醺的人唱歌说话的声音也都统统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骇人的声音, 苏珊背后马上起了鸡皮疙瘩:一个低沉的没有调子的声音,就好像是个不久于人世 的人颤抖的声音。 威尔退后了一步,睁大了眼睛,苏珊再一次发现他的双手伸向了腰带,就好像 要去抓那里并不存在的东西。 “天啊,那是什么? ” “那就是无阻隔界,”她平静地说。“在爱波特大峡谷。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么 ?” “听说过,但是真正听见今天还是头一次。老天啊,你怎么受得了啊? 这听上 去简直就是活物! ” 她之前并没有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无阻隔界,但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道 理。就仿佛某个病态的晚上突然能够发声,然后开始唱歌了。 她不禁全身颤抖。拉什尔感觉到来自她膝盖的压力,轻轻嘶叫了一声,转过头 看了看她。 “通常在这个季节,我们是不会听得这么清楚的,”她说。“在秋天,人们都 烧火来让它安静下来。” “我不明白。” 谁又知道呢? 谁能够解释任何一件事情吗? 天啊,尽管半数仍在工作的西特果 油井像屠宰场的猪一样尖叫,人们也无法关闭它们。这种时候还能找到某些仍在运 转的东西,就已经应该谢天谢地了。 “到了夏天,要是有时间的话,牲畜主管和牛仔们拉着一车车的树枝来到爱波 特的出口,”她说。“枯枝固然好,但是嫩枝更好,因为要的就是烧出来的那种烟, 而且烟味越重越好。爱波特是个箱型峡谷,很短,内壁也很陡峭。就好像边上立着 一个烟囱,你看明白了么? ” “明白。” ‘‘传统上点柴烧火的时间是收割节的早晨——在集市、宴会和篝火之后。” “冬天的第一天。” “对啊,尽管在这个地方,冬天总是姗姗来迟。不管怎么说,烧无阻隔界的时 间并不固定;有时候如果风向捉摸不定或者声音特别响的话,会提前烧树枝。因为, 你也知道,这声音会惊扰牲畜——当无阻隔界的声音很响的时候,母牛的产奶量就 少得可怜——而且会被吵得睡不着觉。” ‘‘我想也是的。’’威尔仍然看着北方,一阵更厉害的风把他的帽子从头上 刮落。帽子向后落去,生牛皮做的拖绳勒着他的脖子。他的头发显得有点长了,黑 得就好像是乌鸦的翅膀。苏珊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用手来感觉头发的质地—— 粗硬的,柔顺的还是像丝绸一样? 他的头发闻起来又是什么味道呢? 她这时感到浑 身上下一阵青春的燥热。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转向她,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暗自庆幸在黑夜的掩盖下,他看不见自己脸红。 “无阻隔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 “我出生以前就有了,”她说,“但我爸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呢。他说,无阻隔 界来到之前大地就像地震一样在颤抖。有人说无阻隔界就是地震引起的,还有人说 这纯粹是疑神疑鬼的无稽之谈。我只知道它一直在那里。点柴冒出的烟火能暂时驱 除这个声音,就像能让一窝蜜蜂或是黄蜂安静下来一样,但声音总是会卷土重来。 在峡谷口堆着的那些木柴也可以防止牲畜随便出来——有时候它们会被吸引到无阻 隔界里去,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要是一头母牛或绵羊真的碰巧进去了——或许是在点火之后,而来年的那 堆柴火还没有堆上去时——它就再也出不来了。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就像个贪婪 的饿鬼。” 她把披风拉到一边,抬起右腿,都没碰到马鞍的前桥,就利索地跳下马来——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这个动作应该是穿裤子的人来做的,而不是穿裙子的。她从他 睁大的眼睛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把自己看了个够了……但并没有什么无法给人看的地 方,所以说看见又如何呢? 每当她想要秀一把的时候,快速下马从来就是她的首选。 “漂亮! ”他叫道。 “我是跟爸爸学的,”她说着,装作没听懂他赞美中的另一层含义。她笑着把 缰绳递给了他,这个笑容表示她愿意接受这个赞美,不管它蕴含了几层含义。 “苏珊? 你见过无阻隔界吗? ” “见过,一两次。从上面俯瞰的。” “它是什么样子的啊? ” “很丑,”她立马回答说。今晚之前,在苏珊近距离看到了蕤的微笑,忍受过 她胡乱摸到身上的手之前,可以说迄今为止她看到过的最丑的东西莫过于无阻隔界 了。“它看上去就好像是内部慢慢燃烧的泥潭,也像是一片飘满浮渣的绿色沼泽。 上面升腾起一片薄雾。有时候看上去又像长长瘦瘦的手臂。末端还长着手。” “它是不是还一直生长着? ” “对啊,人们是这么说的,而且每一个无阻隔界都在变大,但速度很慢。 它们不会在你我活着的时候就脱离爱波特大峡谷的。’,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星星一直陪伴着他们走过这条路。她觉得可以整晚上和他这样聊天——关于无阻隔 界,或是西特果,或是她那个惹人心烦的姑妈,或者根本不限制话题——想到这里 她有点沮丧。上帝啊,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想想自己整整三年都没 有理睬罕布雷的男孩子,为什么现在倒会遇见这个让她感兴趣的男孩呢? 为什么生 活是那么不公平呢? 她先前的那个想法又在脑中回荡,这是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到的 :因为如果这是卡的话,它就会像风一样吹来,你的原有计划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 脚的,就好像飓风来临时的谷仓一样。 但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决心已下,决定反对这个念头。那里没什么谷仓 ;而是她的生活。 苏珊伸出手去,摸了摸比奇女士邮箱上的镀锡,就像是要在这个世界上稳住自 己一样。也许她那小小的希望和梦想并没有那么重要,但爸爸告诉过她,决定了做 什么事情就要尽力而为,她不会轻易就抛弃爸爸的教诲,只因为在情感和身体波动 较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帅气的男孩。 “我就在这里离开你,你要么和你的朋友们会合,要么继续骑马,”她说。 沉重的语气让她自己都有点伤感,因为那种沉重是完全成人化的。“但不要忘 了你的承诺,威尔——要是你在滨海区看见了我——市长府邸——要是你是我的朋 友,要装做是第一次看见我。我也会是第一次看见你。” 他点点头,她看见自己的严肃现在反射在他的脸上。也许还有伤感。 “我从来没有邀请一个女孩子和我一起出来骑马,也没有问过女孩她会不会让 我去看她。我想邀请你,苏珊,帕特里克的女儿——甚至我会给你带花,让我更有 机会成功——但我觉得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用的。” 她摇摇头。“嗯,不会的。” “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 我这样问可能有点唐突,但是我并无恶意。” “我肯定你没有恶意,但我现在不会回答你。我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我曾经告 诉过你的。还有,现在天色很晚了。我们该在这里分手了,威尔。 哦……再等等……” 她伸手掏了掏围裙上的口袋,拿出半块包在绿叶里的蛋糕。她在去库斯的路上 吃剩下的半块……现在感觉这蛋糕就是她的半条命。她把这顿吃剩的晚餐递给拉什 尔,马闻了闻就吃了下去,还用鼻子亲呢地拱了拱她的手。她笑了笑,感觉马的嘴 像天鹅绒一样让人觉得痒痒的。“你真是一匹好马.” 她看着威尔‘迪尔伯恩,他站在路上,边蹭着满是灰尘的靴子,边有点赌气似 的看着她。这时他脸上那坚毅的表情没有了;他看上去又和她的年龄相仿了,甚至 还要年轻。“我们相逢愉快,是不是? ’’他问。 她走向前一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 起脚,吻了他一下。这个吻很短暂,但并不像个客套的吻。 “对啊,相逢愉快,威尔。”但是当他向前一步还想重温这个曼妙时刻的时候 (这时的他那个动作自然得就好像是一朵花要追随着阳光的样子),她轻轻地把他往 后推一步,态度很坚决。 “不,这只代表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我认为对一个绅士来说感谢一次就足够了。 威尔,安心走你的路吧。” 他像睡梦中的人似的拿起了缰绳,盯着它们,仿佛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然后 又扭头望着她。她看得出他此时正在努力消除这个甜吻给他的身心带来的冲击。她 喜欢看到他这样。她非常高兴自己那样做了。 “你也安心上路吧,”他说着就上了马。“我期待着能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 他对她笑了笑,她从笑容里看到了一种企盼和希冀。他抽了马一鞭,拉什尔就 掉头朝他们来的方向走去——也许是为了再看一眼油田。她还站在原地,站在比奇 女士的邮箱边,心里盼望着他能转回头对她挥挥手,这样她就能再看一眼他的脸了。 她肯定他会的……但他没有。就在她要转身下山往城里走去的时候,他真的回头了, 举起手挥动着,就像在黑暗中乱舞的飞蛾。 苏珊也举起了手,然后就往前走了,心中不禁悲喜交加。不过——也许这是最 重要的——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被玷污的了。当她吻着那男孩的嘴唇时,蕤在她身上 的触摸似乎已经离开了她的皮肤。像个小魔术,但她喜欢这个魔术。 她继续往前走着,频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微微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