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罗兰坐在中间那张桌子旁,靠近席首,在哈什·伦弗鲁( 一个比伦吉尔还要壮 硕的农场主) 和托林那怪脾气的妹妹克拉尔之间。伦弗鲁很爱喝潘趣酒;这时桌上 的汤已经上了,他也开始证明自己对啤酒的爱好同样浓郁。 他谈论着捕鱼业( “不是以前那种传统的捕鱼业,孩子,但现在他们捕捞的鱼 苗少多了,谢天谢地”) ,种植业( “这儿的人们几乎可以种植任何作物,只要是 谷物或是豆类”) ,还有一些他非常关心的话题:养马、狩猎和牧场经营。那些事 业照常在进行着,尽管四十多年来,这个遍布草场的海岸领地日子也不太好过。 纯洁血统的工作有没有发挥作用? 罗兰问道。因为在他的老家,人们已经这么 做了。 有,伦弗鲁说。现在他无暇理会番茄浓汤,倒是开始大嚼烧烤牛肉片了。他就 着啤酒把一手抓来的牛肉片都吞进肚里。年轻的少爷,纯洁血统的工作早就开始了, 每五匹小马中就有三匹是正常的——纯种的或是杂交的都有——第四匹马如果不是 用来作种马的话,就养着作为劳力。每五匹马里只有一匹马出生的时候有多余的腿 或眼睛或是肠子外翻的,这个几率已经很不错了。但出生率大大降低了;种马数目 不少,但生殖力好像不强。 “女士,不好意思我们光顾自己说话了。”伦弗鲁说着,将身子稍稍侧向罗兰 的方向,靠近克拉尔·托林。她还是那么浅浅地笑着( 这让罗兰想起了乔纳斯) , 拿着调羹在汤里搅着,什么也没说。伦弗鲁把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尽情地咂吧了 一下嘴,接着又把杯子递了出去。杯子里倒满酒之后,他转身面对罗兰。 情况没有以前那么妙,但本来可能更糟糕的。如果那个叫法僧的坏蛋得势,麻 烦就更大了( 这次他没有在托林小姐面前说客气话了) 。他们必须团结一心,这是 必由之路——不管贫富,无论大小,只要团结,就可以发挥一点作用的。然后他也 响应了伦吉尔刚刚说过的话,告诉罗兰无论他和他的朋友们想要什么或是需要什么, 他们可以尽管说出来。 “我们只需要消息,”罗兰说。“东西的数量。” “是啊,没有数字就谈不上清点员了。”伦弗鲁附和着,趁着酒劲大笑起来。 在罗兰的左手边,克拉尔·托林正吃着一小片绿色蔬菜( 她几乎没怎么碰过牛肉) , 矜持地笑笑,然后又开始玩起了她的汤勺。罗兰觉得她肯定没有听力方面的问题, 而且她哥哥肯定能收到他们对话内容的完整汇报。也许莱默才是听汇报的人。也许 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但罗兰觉得莱默可能才是这里真正的重量级人物。也许还包括 乔纳斯。 “比方说,”罗兰说,“有多少匹能够骑的马可以向联盟报告? ” “一部分还是全部? ” “全部。” 伦弗鲁放下杯子,仿佛在计算着马匹的数量。这时,罗兰朝桌子对面看去,看 见伦吉尔和亨利·沃特纳——也就是领地的牲畜养殖员——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他们也听见了。他还看见了些别的,当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旁边坐着的那个人时:哈 什·伦弗鲁喝醉了,但并没有他想让年轻的威尔·迪尔伯恩相信的那么醉。 . “你说是全部——并不只是我们还应向联盟输送的,或是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交出的。” “是的。” “哦,我们来看看,年轻人。弗朗有一百四十匹马;约翰·克罗伊登差不多有 一百匹。汉克·沃特纳自己有四十匹,但在鲛坡还为领地养着另外六十匹。那是政 府的马匹,迪尔伯恩先生。 罗兰笑了。“我很清楚。分蹄的,短脖的,跑得慢,食量特大。,,伦弗鲁一 听大笑不止,不住地点头……但是罗兰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逗乐了。在罕布雷,好 像人们都是阳里一套,阴里一套的。 “就我个人而言,过去的十年( 或者是十二年) 过得并不如意——相继得了砂 眼、脑膜炎和卡巴达(卡巴达(cabbards),斯蒂芬·金生造的一种病名。)。以前 一度有两百匹马奔跑在鲛坡上,身上带着‘懒苏珊’的烙印;现在是连八十匹都不 到了。” 罗兰点点头。“所以我们现在有四百二十匹。” “哦,还要多一点,”伦弗鲁笑着说。他拿起了酒杯,用一只饱经风霜和劳作 折磨的手敲击着杯子的一边,但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它捡起来, 然后就诅咒那个上酒的服务员速度太慢了。 “还要多么? ”罗兰催促着,这时伦弗鲁已经直起身来,准备自己动手了。 “你要记得,迪尔伯恩先生,这里主要是以养马为主,而不是以渔业为主。我 们和渔民之间相互逗乐,但就连许多渔民都在房子后面养一匹矮小马,如果他没有 地方能为马儿遮风挡雨的话,就干脆放在领地的马厩里。” 伦弗鲁向苏珊那边点点头,苏珊和罗兰隔着三个位子,坐在对面,更靠近席首 ——离市长仅有一位之隔,市长自然是坐在席首的。罗兰发现她的座位有点奇怪, 尤其是当他发现市长的妻子几乎是坐在桌子的最远端时。 库斯伯特坐在和她一边,另一边是此地一个还没有被介绍过的农场主。 罗兰觉得,像托林这样的老头子很可能喜欢有个年轻漂亮的亲戚坐在自己身边 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或是让自己享享眼福,但这还是显得怪怪的。这样的座次对 他的妻子来说几乎是个侮辱。如果他不想听自己的妻子讲话,那么为什么不把她安 排在另一张桌子的席首呢?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习俗,仅此而已,而他们的习俗不是 你要关心的。这个人疯狂的数马方法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那另外还有多少能跑的马匹呢? ”他问伦弗鲁。“总共? ” 伦弗鲁很机灵地盯着他看。“一个诚实的回答不会让我心里不安,对不对? 我 也是联盟的人——我忠于联盟,所以我死后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亚瑟王的神剑 ——但我不想让罕布雷和眉脊泗失去所有的财产。”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先生。我们怎么能强人所难,逼迫你放弃想要的东西呢 ?我们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西部和北部,为了对抗‘好人’法僧。” 伦弗鲁想了想,点点头。 “你愿意叫我威尔吗? ” 伦弗鲁眼睛一亮,点点头,再次伸出了手。这回罗兰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他 开心地笑了。这种握手方式是牛仔和牲畜贩子所青睐的。 “我们生活的年代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威尔,人们已经养成了坏习惯。 我猜在眉脊泗及其周边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匹马。我说的是正常的马。” “那就是说正常的马也有很多。” 伦弗鲁点点头,拍拍罗兰的背,咽下一大口啤酒。“很多,没错。” 这时桌子上端传来了一阵大笑。显然是乔纳斯说了什么笑话。苏珊纵情大笑, 脑袋向后仰着,还不住拍手称快,胸前的蓝宝石吊坠来回晃悠。坐在她左边的科蒂 利亚也在笑,她的右边则坐着乔纳斯。托林显然也是笑得忘形,坐在椅子上前仰后 合,还拿纸巾擦着眼泪。 “那女孩真可爱。”伦弗鲁说。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尊敬的口吻说。罗兰好像听 到一个很轻的声音——好像是某个女人哼了一声——声音来自他的另一边。他往那 个方向看了一眼,看见托林小姐还在玩弄她的汤勺。他回头看着桌子的上端。 “托林是她的叔叔还是她的表亲? ”罗兰问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特别清晰,就好像有人突然把世上所有的颜色 和声音都一下子呈现出来。苏珊身后的红色天鹅绒帷幕好像突然变得更加鲜艳;克 拉尔·托林发出的尖利笑声就好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声音响得足以让身边人都停下来看着她,罗兰心想……但事实上只有伦弗鲁和 对面的两个农场主停下了交谈。 “她的叔叔!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和人聊天。“她的叔叔,很好。你说呢,伦 弗鲁? ” 伦弗鲁没吱声,只是把酒杯推到一旁,开始喝汤。 “年轻人,你真是让我吃惊啊。你可能是来自内世界,哦天哪,但负责对你进 行现实世界教育的人——那个书本以外的世界——肯定是不太尽责的。她是他的— —”接着是一个口音很重的词,罗兰没听明白那是在说什么。听上去像是在说西分, 或者是西芰。 “对不起,您说什么? ”他笑着,但笑容透着一丝冷酷和虚伪。他感觉胃很滞 重,仿佛出于礼貌吃下去的潘趣酒、汤和牛肉都在肚子里结成了一块。 你是侍者么? 当时他本想这样问她,意思是她是不是餐厅侍者。也许她真的是 服务员,但很可能是在另一个更私密的房间里服务。突然间他什么都不想听了;一 点也不想知道市长妹妹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上首传来另一阵笑声,几乎要把桌子掀翻。苏珊仰头笑笑,脸颊放出夺目 光彩,眼睛也闪闪发光。她的一根裙带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了柔嫩的肩膀。他看 着,心里充满着恐惧和渴望,而她马上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把带子拨了回去。 “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安静小女子’,”伦弗鲁解释的时候显然不是很自在。 “这是个老词,最近没什么人用了——” “别说了,伦弗鲁,”克拉尔·托林说。接着她对罗兰说:“他只是一个老牛 仔,即使他那心爱的马匹不在身边,他也会瞎扯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西芰是小妾 的意思。在我曾祖母的时代,这个词的意思是妓女……但是一种特殊的妓女。”她 用那灰白的眼睛看了苏珊一眼,然后又转过身面对罗兰。 她目光中有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罗兰很不喜欢这种眼光。“这种妓女你得用 现金来付账,老百姓是玩不起这么昂贵的妓女的。” “她是他的小相好? ”罗兰从唇间挤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个字都结了冰一样。 “对啊,”克拉尔说。“但还没有圆房,收割节之前都不会——我敢说我哥对 此肯定很不开心——就和以前一样,花钱买来的。她就是这样的人。” 克拉尔停顿了一下,“她的父亲要是还活着,肯定也要被她羞死了。”她语气 中带着某种恶意的满足感。 “我觉得我们不该对市长作出这么苛刻的评价。”伦弗鲁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尴 尬的武断。 克拉尔没搭理他。她打量着苏珊下巴的线条,紧身胸衣的丝质边缘上那柔软的 凸起,还有那垂顺的头发。克拉尔脸上那所剩不多的幽默感消失了。她脸上现在浮 现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蔑视。 罗兰身不由己地想象着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市长可怕的双手褪下苏珊的裙子肩 带,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乱摸一气。他移开目光,转向桌子末端,他在那里看见的景 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见了奥利芙·托林——奥利芙坐在桌子的最末端,看着桌 首那群大笑的人。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他身边的位置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 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他送给这个女孩的吊坠让她的耳饰相形见绌。她脸上并没 有克拉尔那种仇恨、愤怒和轻蔑。 也许看着她要让人舒服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恭顺, 怀着希望,却又郁郁寡欢。这时罗兰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就觉得她看上去有些悲伤 了。她完全有理由悲伤。 从市长一帮人那里传来更多的笑声:莱默从旁边那张桌子的席首靠过身来,讲 了几句俏皮话。这几句话肯定十分有趣。因为这次甚至连乔纳斯都笑了。苏珊一手 放在胸前,拿起一块纸巾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托林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她朝托林 看了看,与他目光相遇,仍然笑着。他想到了奥利芙·托林坐在桌子的末端,面前 的桌上放着盐和调料,还有一碗没有碰过的汤,脸上挂着忧伤的微笑。她就坐在苏 珊可以看见的地方。他觉得要是自己把枪带来了的话,就很可能会朝苏珊·德尔伽 朵那颗冷酷淫荡的心脏开一枪。 他想:你打算要愚弄谁啊? 接着过来一个男侍者,在他面前放了一盘鱼。罗兰 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曾像今天这样没食欲……但他还是会吃的,而且会把注意力转移 到懒苏珊的主人哈什·伦弗鲁带来的种种疑问上。他将记住父亲的脸。 是的,我会清楚地记住父亲的脸,他想。只要我能忘记蓝宝石吊坠上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