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旅者之家的一端,穿着翻卷靴的渔民还在边喝酒边玩着“看我的’’游戏, 少量下注赌博。他们的右边是一个扑克桌;左边是一小群兴高采烈叫喊着的人们— —大多数都是牛仔——沿着撒旦球道站着,看着骰子在天鹅绒斜坡上跳动。在房间 的另一端,席伯·麦克迪正卖力地敲出一支节奏强劲的摇滚曲,左手上下翻飞,右 手用力敲击,汗从他的脖子和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在他身旁,快马佩蒂有点醉醺 醺地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晃动着硕大的屁股,声嘶力竭地吐出歌里每一个字:“来 吧,宝贝,谷仓里有小鸡,什么样的谷仓,谁的谷仓,哦,我的谷仓! 来吧,宝贝, 别扭扭捏捏……,,锡弥在钢琴边停了下来,一手拎着骆驼桶,咧着嘴对着她笑, 也想和她一起唱。佩蒂重重打了他一下,但没有漏掉一个词或是任何扭臀动作,锡 弥也还以他独特的笑声,声音有点尖,但并不算很难听。 有人正在玩飞镖游戏;在靠后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个把自己打扮成来自琪莲的 姬莲伯爵夫人( 从遥远的伽兰流放至此的王室成员,哦我的天哪,人们的想像力真 丰富啊) 的妓女在为客人服务。在吧台,就在那个双头鹿的下面,一帮流氓、流浪 汉、牛仔、司机、运货马车夫、车匠、木匠、骗子、牧人、船夫和枪手挤在一堆喝 酒。 而两个真正的枪手身处吧台的尽头,正自斟自饮。没人想加入他俩,这倒并不 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皮套里都佩着铁家伙,低低地垂下来,一副枪侠模样。在当 时的眉脊泗,枪支虽然不常见,却不是陌生玩意,人们见了也不一定会害怕,但这 两位阴沉着脸,仿佛做了一天不情愿做的活儿——那神情让人看了觉得他们可能会 毫无理由地挑起一场殴斗,也会很乐意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把新寡妇的丈夫们装上马 车急急忙忙送回家去。 吧台侍者斯坦利不停地给他们上威士忌,压根没打算和他们讲话,连“先生, 今天可真热啊,不是么? ”都懒得说。他们闻上去有一股汗酸味,双手也因为粘有 松脂而呈现黑色。但这并不足以让斯坦利看不到他们手上的蓝色灵柩。至少他们的 朋友,那个有着女人头发而且跛腿的老家伙不在这里。 在斯坦利看来,乔纳斯肯定是大灵柩猎手里最坏的那个,但是这两个人已经够 坏了,要是可能的话,他绝对不想招惹他们。幸运的是,他们已经很累了,很可能 会早早上床。 雷诺兹和德佩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整天都在西特果忙活,为那些印着 毫无意义的名字的油罐车盖上伪装( 得克萨科、西特果、桑诺柯和埃克森) ,他们 似乎搬了成千上万摞松树枝——但他们并不打算提前结束今晚的饮酒。要是他的尼 布斯在的话,德佩普倒是有可能早走,但那个小美人( 她的真名是:格特·莫金斯 )在农场有份短工,两天后才能回来。“如果用现金支付的话,就可能要干一个礼拜 了。”德佩普沮丧地说。他伸手往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和她上床。”雷诺兹说。 “要是能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可是不能啊。” “我要给自己弄一份免费午餐来,”雷诺兹说着,指着吧台的另一头,那里放 着一桶刚刚从厨房端来的蒸蛤蜊。“你要来点么? ” “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团鼻涕,吃起来也一样。给我来点牛肉干吧。” “好的,伙计。”雷诺兹向吧台另一头走去。人们给他让开一条很宽敞的通道 ;甚至连他的丝边风衣都不会碰到任何人。 想到尼布斯此时可能正在钢琴牧场和牛仔们打情骂俏,德佩普更加郁闷了.他 把酒一饮而尽,闻到了手上的松脂味,不禁皱皱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斯坦利·鲁伊 兹的面前。“给我斟满,你这头猪! ”他大叫着。一个背靠吧台、手肘撑在台子上 的牛仔听到他的咆哮吓得往前一冲,麻烦就此开始了。 锡弥朝厨房和沙龙间的小窗口走去,蒸蛤蜊就是从那个窗口端出来的。 他用双手把骆驼桶拎在身前。再过一会儿,等旅者之家的客人们开始纷纷离开 的时候,就轮到他做清扫工作了。而他此时的任务就是拎着骆驼桶四处转,把他能 找到的没喝光的酒都倒入桶内。最后,这种混合饮料会倒进吧台后面的罐子里。罐 子上的标签很合适——骆驼尿——只要三便士就可以买两份。这种饮料其实只有无 业游民或一贫如洗的人才会喝,但每晚上还是会卖出很多;对于斯坦利来说,清空 罐子一般不成问题。要是夜晚结束时罐子还没清空,那又怕什么呢,总会有第二个 夜晚降临,更不用提那批嗜酒如命的傻瓜总是络绎不绝了。 但这次,锡弥却没有办法走到吧台后面的骆驼尿罐子那边去。那个猛然向前冲 的牛仔把他绊了个趔趄,他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桶里的东西撒了出来,而且,根 据撒旦恶意法律第一条——即只要可能出现最糟糕的情况,那么最糟糕的情况就肯 定会发生——桶里的东西把罗伊·德佩普膝盖以下的衣服都弄湿了,罪魁就是啤酒、 格拉夫和劣等威士忌的混合物。 吧台边的对话戛然而止,聚集在骰子斜槽边的人们也不作声了。席伯转过身来, 看见锡弥跪在乔纳斯一伙的其中一人面前,于是他也停止了演奏。佩蒂正闭着眼睛 忘情地唱着歌,唱了四五句之后才察觉到逐渐蔓延的寂静。她停止了歌唱,睁开了 眼睛。那种寂静通常意味着有人会被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不想错过。 德佩普站得笔挺,酒精的味道冲到他鼻子里。他并不介意这个味道;事实上酒 味把他身上的松脂味冲淡了。他也不介意裤子粘在了膝盖上。如果有酒流进靴子里 去的话,那倒是挺让人生气的,可并没有。 他的手顺势滑向了枪把。谢天谢地,总算出了点事能让他暂时忘记黏糊糊的双 手和那个不在场的小妓女。要想玩得高兴,就算把身上弄湿一点也还是值得的。 静寂笼罩了整个酒吧。斯坦利在吧台后面,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紧张地拨 弄着自己的袖口。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诺兹饶有兴致地扭头看着自己的伙伴。他从 蒸桶里取出一只蛤蜊,像磕煮鸡蛋一样把蛤蜊在吧台边缘磕开。锡弥扑倒在德佩普 的脚下,抬头望着他,乱糟糟黑发下的那双眼睛显得硕大而恐慌。 “好吧,孩子,”德佩普说。“你把我弄得浑身湿透。” “对不起,大个子,我绊倒了。”锡弥把一只手往肩后一甩;有些骆驼尿顺势 从他手上飞溅了出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清了清嗓子——啊一哼! 房间里聚满了关 注的眼睛,这里是那么寂静,人们都能听见屋檐下面的风声和两英里外巨浪拍打罕 布雷点的岩石所发出的声音。 “你还真是他妈的绊倒了,”那个向前冲了一下的牛仔说。他大概二十岁左右, 此时他突然担心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你难道是想把麻烦转嫁给我么,你这 个该死的莽撞鬼。” “我不在乎这是怎么发生的。”德佩普说。他清楚他自己现在是所有目光的聚 焦点,也清楚人们想要看个热闹。R .B .德佩普,一个任劳任怨的人,十分乐意 满足大家。 他拽了拽膝盖以上的灯芯绒裤子,然后把裤管往上拉,露出靴子的尖端部分。 靴子锃亮,也很湿。 “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靴子弄成什么样了。” 锡弥抬头看看他,咧嘴笑着,战战兢兢。 斯坦利·鲁伊兹不能袖手旁观,任凭此事发生。他认识德洛丽·丝西莫,这男 孩的母亲;而且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男孩的父亲。无论如何他还是喜欢锡弥的。这个 男孩虽说有点弱智,但心地还是好的,他从来不喝酒,也一直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 此外,即便是在最寒冷,雾最浓的冬日早晨他也会对你微笑。这一天赋可是很多拥 有正常智商的人们所没有的。 “德佩普先生,”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放低声音,毕恭毕敬地说。“对此事 我很抱歉。如果您能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今晚我很乐意为您喝的任何饮料买单— —” 德佩普下一步的举动太快了,人们只看到模糊的一个影子。但旅者之家的人们 对此并没有大感意外;他们早就预料到,乔纳斯一伙人肯定是速度惊人的。让他们 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扭头就判断准了目标的位置。他仅凭声音就确定了斯坦利在 哪里。 德佩普拔出枪,猛地向右一挥。斯坦利·鲁伊兹的嘴巴被打中,嘴唇被捣了个 稀烂,有三颗牙齿被打掉。血哗啦溅到吧台后面的玻璃上;还有一些飞得很高的血 点溅到双头鹿左边的鼻子上。斯坦利尖叫着,用手捂着脸,蹒跚着后退了好几步, 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上。一片寂静中,瓶子碰撞发出的哐当声非常响。 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诺兹又打开了一个蛤蜊边吃边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就像是看戏一样。 德佩普转身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跪着的男孩身上。“你把我的靴子弄干净。” 他说。 锡弥松了一口气,但神情还有些迷惑不解。把他的靴子擦干净! 是的! 一定! 马上! 他把那块一直掖在身后口袋里的抹布掏出来。抹布还不脏呢。至少不是很脏。 “不,”德佩普耐心地说。锡弥抬头看了看他,瞠目结舌,一脸迷茫。“把那 块龌龊的布给我拿回去——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锡弥只好把布塞回口袋里。 “你用嘴巴给我把靴子舔干净,”德佩普还是耐着性子说。“这是我希望你做 的事。你要舔到我的靴子干了为止,要光亮到你可以照出自己那张丑脸。” 锡弥犹豫着,好像还是不太明白到底该怎么去做。或者他还在分析刚刚德佩普 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如果是我,我会照办的,小子,”巴奇·卡拉汉的声音从席伯的钢琴后面传 了出来,在他看来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要是你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照他说 的做。” 德佩普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让那弱智再次看到太阳升起,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看 到日出,但他没作声。他想试试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让人舔过自己的靴子。 要是感觉不错的话——如果能带来些快感——他也许会让尼布斯也来一遍。 “我一定得这么做么? ”锡弥双眼噙满了泪花。“难道我不能道歉,然后把它 们擦得很干净么? ” “舔,你这个笨小子。”德佩普说。 锡弥的头发遮住了前额。他试探性地伸出舌头,当他弯腰把头伸向德佩普的靴 子时,第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停下,停下,停下,”这时只听见有人发话了。这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简直让人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它来得突然,当然也不是因为话语中带着怒气。它 之所以让人一惊是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个被逗乐了的人发出来的。“我只是不能 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能。如果我能克制自己的话,我不会多管闲事的,但我 不能。你们知道,这样做很不卫生。谁知道这样做会传染什么疾病啊? 一想到要舔 我就胆战心惊! 绝对不行! ,,说这番危险蠢话的人站在蝙蝠门边:一个中等身材 的年轻人,他那顶扁平帽往后仰着,露出了一缕棕色的头发。但这人严格来讲并不 能被称为年轻人,德佩普心想;称他为年轻人也太抬举他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天 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脖子上挂着一个鸟骷髅,像个滑稽的吊坠。挂绳穿在鸟骷髅的眼 窝里。他手里拿的不是枪( 他那样的毛头小伙是无论如何搞不到一把枪的。德佩普 嘀咕着) ,而只是一把弹弓。德佩普大笑起来。 那孩子也笑了,还不住地点头,好像他自己也明白这整件事看上去有多么滑稽, 这整件事实际上有多滑稽。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就连还站在板凳上的佩蒂都忍不 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这里不是你这样的男孩应该待的地方,”德佩普说。他那把老式的五发左轮 还放在外面;就握在他搁在吧台上的手里,斯坦利·鲁伊兹的血从枪口滴下来。德 佩普没有从硬木板上拿起枪,只是轻轻地晃了一下。“到这里来的男孩都会染上坏 毛病,孩子。送命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出去。” “谢谢你,先生,感谢您给我机会。”男孩说道。他说话口气真诚动人……但 他还是一动不动。他还是站在蝙蝠门的里面,弹弓的橡皮筋拉得满满的。德佩普不 明白弹弓里放的是什么,但是那东西在煤气灯下闪着光。 是一种金属球。 “那你还等什么? ”德佩普咆哮着。夜晚飞快地过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讨厌鬼,先生——或者说很容易惹人生气,你也可以叫我眼中 钉——但是,亲爱的朋友,如何称呼我对您并无差别,我想把我的机会让给跪在您 面前的那个年轻人。让他道歉,让他用抹布把靴子擦干净,直到你完全满意为止, 然后让他继续活下去。” 从玩牌人看热闹的地方传来了一些零星微弱的赞许声。德佩普一点也不喜欢这 个声音,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这个男孩也得死,他会为他的莽撞无礼而丢掉性命。 那个把一桶渣滓泼在他身上的小子明显是个弱智。而这小子连这个开脱的埋由都没 有。他只是认为自己很有趣。 从眼角的余光看去,德佩普发现雷诺兹正移到新来的小子身后包抄他,动作敏 捷得像条蛇。德佩普感谢这个周到的想法,但不认为他需要同伴的帮助来对付这个 弹弓专家。 “孩子,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他很和气地说。“我真的觉得——”这弹 弓的弓杯放低了一点……或者这只是德佩普的想象。他马上举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