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早安,苏珊,”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她一言不发,只是等待着,观察着。他会像自己一样清楚地听见她的心怦怦直 跳吗? 当然不能;真要这样可就是胡说八道了。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响,周 围五十码半径之内的生物都能听得见。 威尔·迪尔伯恩往前走了一步。她往后退了一步,用不太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双唇抿在一起。 “我请求你的原谅。”他说。 “是吗? ”她冷冷地说。 “我那天晚上说的话是没有根据的。” 她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我根本不在乎你说那些话是否有根据;我在乎的是 这很不公平。那些话伤害了我。” 她左眼滚出了一滴泪花,沿着脸颊滚下来。也许她早上还没哭够呢。 她本以为自己说的话会让他羞耻,但尽管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还是直 视着她。 “我爱上你了,”他说道。“所以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觉得,在你吻我之 前我就爱上你了。” 她一听就笑了……但他那简单直率的表白方式让她的笑声在自己耳朵里听来都 有点虚假。或者说虚弱。“威尔·迪尔伯恩先生——” “请叫我威尔。” “迪尔伯恩先生,”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老师在苦口婆心地教导一个冥顽不化 的学生,“你这个想法很可笑。你难道只是见了我一面就爱上我了么? 只是吻了我 一下就爱上我了么? 那只是个姐妹般的吻? ”这次轮到她脸红了,但她还是接着说 下去。“这样的故事只会在小说中发生,难道在现实生活中也会有? 我不这么认为。” 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她从中看出了一点关于罗兰的真实情况: 他那浸透到骨子里的浪漫,这份浪漫就好比是一块神奇的天外飞来的金属块,深深 地隐藏在他那花岗岩一般实际的想法中。他把爱情看作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一朵花, 这让苏珊难以小瞧他的任何一面,无论是他的浪漫还是他的实际。 “我请求你的原谅,”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近乎粗鲁的固执。这 让她恼怒,又让她觉得有趣,同时还有些害怕。“我没有要求你同样爱我,那不是 我说话的原因。你告诉过我,你现在的处境很复杂……”这时他的眼睛不再盯着她 看,而是看着鲛坡的方向。他甚至笑了一下。“我还叫他傻瓜,对不对? 当着你的 面叫他傻瓜。现在看来,究竟谁是傻瓜呢? ” 她笑了;忍不住笑了。“你还说过他喜欢烈酒和小姑娘。” 罗兰用手腕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要是他的朋友阿瑟·希斯这么做的话,她会把 这当成是一个存心逗乐的举动。但威尔则不同。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喜欢逗乐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并不尴尬。并排站着的两匹马,拉什尔和派龙都心满意 足地吃着草。要是我们是马的话,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她想着想着差点 咯咯笑了起来。 “迪尔伯恩先生,你知道我已经做出某个承诺了吗? ” “啊依。”当看见她惊讶地扬起眉毛时,他笑了。“这不是嘲笑,只是此地的 方言。不自觉……就渗入到我的语言中了。” “是谁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事? ” “市长的妹妹。” “克拉尔。”她鼻子一皱,心想这没什么可吃惊。她想可能还会有别人把这件 事说得更粗俗。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就是其中一个。库斯的蕤是另一个。最好还是 别想了。“要是你明白我的处境,要是你并不要求我回报你的……不管你对我到底 是什么感觉……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交谈呢? 为什么你想约我出来? 我想也许是 因为你对我的感觉让你觉得不太自在——” “是的,”他说,就好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这感觉让我不自在。 我甚至很难在看着你的时候保持头脑清醒。” “如果是那样,也许你最好不要看,不要说,不要想! ”她的声音很尖利,还 有些颤抖。他怎么敢这样直接,怎么敢这样盯着她呢? “为什么要送花和便条给我 ?难倒你不知道这可能让我陷入麻烦么?要是你知道我姑妈……! 她已经和我说过你 了,要是让她知道这个便条的话……或者是看见我们一起在这里的话……”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再次确认没有人看见他们。是的,就她目力所及,周围没 有旁人。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看着他,他立刻收回了手,就好像被烫了 一下似的。 “我只是把我所想所做告诉你,这样也许你能谅解,”他说。“就这么简单。 我的感觉属于自己,你不必为此负责。” 但我是有责任的,她想。我吻了你。我觉得我的责任还不小,不仅仅是对你的 感觉而言,而且是对于我们两人的感觉来说。威尔。 “我对跳舞时说的话表示最真诚的道歉。难道你不能原谅我吗? ” “好的,我原谅你。”她说,要是此时他一把揽她人怀,她也不会拒绝,管他 后果如何呢。但他只是脱下了帽子,微微鞠了一躬,此时,风停了。 “谢谢你,小姐。”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喜欢这样。我叫苏珊。” “那你会叫我威尔么? ” 她点点头。 “好。苏珊,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并不是作为一个因为嫉妒而伤害了你的家 伙。我的问题完全是另一码事。可以么? ” “我想可以。”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否支持联盟? ” 她盯着他,一时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却一脸 严肃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们就是来清点牛、枪支、长矛和船的数量呢,也许还 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说,“但我没想到您还要清点联盟的支持者。” 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次的微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 要成熟。苏珊回味了自己刚说过的那些话,意识到是什么让他吃惊,于是她也略带 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姑妈总喜欢说您啊您的。这是‘你’的古语。我父亲也是这 样的。这说法是一群自称为友人的中古先人用的。” “我知道。我们那里至今还有这些自称友人的人。” “是么? ” “是……或者说对,如果你更喜欢那个字的发音;我自己就已经开始喜欢这里 的说话方式了。我喜欢友人谈话的方式。很动听的发音方式。” “但让我姑妈一说可就不好听了,”苏珊说着就想起了她和姑妈那场关于衬衫 的争论。“那就回答你的问题吧,对——我支持联盟,我想。因为我爸爸支持联盟。 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对联盟忠心耿耿,我想我不是的。这些日子,关于联盟的人和 事,我们既少有耳闻,也很少见到。故事和谣言基本上都是通过流浪汉和长途跋涉 的旅行推销员来传播的。而且现在没有铁路……”她耸耸肩。 “平时跟我交谈的老百姓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的托林市长——” “他不是我的托林市长。”她其实并没打算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说话。 “但这个领地的市长托林给我们提供了全力帮助,满足了我们所有的要求,甚 至我们没要求的他也主动做到了。我只要打个响指,津巴·莱默就会站在我的面前。” “那就不要打响指。”她说,然后不由得朝四下张望了一下。她试图微笑一下, 让威尔认为那只是一个玩笑,但似乎并不奏效。 “城里的老百姓、渔民、农民、牛仔……他们都会说一些联盟的好话,但都比 较漠然。然而,市长、他的大臣,还有马夫协会的会员们、伦吉尔、盖博,还有许 许多多人——” “我认识他们。”她简略地说了一句。 “他们显示出了绝对的热情。你只要跟治安官艾弗里提到联盟,他都会激动得 手舞足蹈的。好像在每一个牧场的会客室里我们都能拿着艾尔德纪念杯喝上一杯。” “喝什么? ”她有点调皮地问。“啤酒? 黑啤酒? 格拉夫? ” “还有葡萄酒,威士忌和百蒂博酒,”他没有理会她的微笑,只是补充了一句。 “好像是他们希望我们违反誓言似的。你觉得这件事奇怪么? ” “嗯,有一点;不过这可能只是罕布雷的热情好客吧。在这里,当有人——特 别是年轻人——发誓说他不饮酒时,大家一般都会认为他是扭扭捏捏,而不是认真 的。” “那么他们如此热情地支持联盟呢,你是怎么想的? ” “古怪。” 的确如此。帕特·德尔伽朵由于工作原因几乎每天都要和那些地主和养马人打 交道,而只要爸爸允许,苏珊每次都跟在身后,那些人她看得多了。 她觉得他们基本上都是冷淡的人。她难以想象约翰·克罗伊登或者杰克·怀特 手拿阿瑟·艾尔德酒杯、热情洋溢地祝酒的样子……特别是中午喝酒更是难以想象, 他们还要去照看牲畜或是做交易呢。 威尔盯住她,好像在读她的想法。 “但也许你可能像以前那样了解那些大人物,”他说。“我是指像你父亲去世 之前那样。” “也许吧……但难道貉獭说话就是倒着的吗? ” 这次不再是谨慎的笑容;他咧开嘴笑了。整张脸都被点亮了。天啊,他是多么 英俊啊! “我觉得不是。我们的说法是,就像猫不能更换身上的斑点一样。托林市 长没有提到过我们——我和我的朋友们——我是说在你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或 许我没有权利问这个问题。我想是的。” “我并不在乎你问,”她摇着头,长长的辫子也跟着甩了起来。“正如某些人 好心指出的那样,我对礼节规矩知之甚少。”但她看到他低垂的目光和脸上尴尬的 红晕后,并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开心。她知道,有些女孩喜欢用讽刺的口吻来调情— —有些人还会把男孩挖苦得很厉害——但她似乎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显然,她并 不想征服这个男孩,于是当她再次开口时,就转而用温和的语气说:“不管怎样, 我并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 哦你怎么这么会撒谎啊,她有点沮丧地想,因为她记得宴会当晚托林是怎样在 大厅里拥抱她的,他在她的胸部一通乱摸,就好像一个孩子要把手伸到糖罐子里去 一样;他还告诉她自己已经欲火焚身了。哦你这个大骗子。 “不管怎么样,威尔。哈特·托林对你和你朋友有何看法对你并不重要,对不 对? 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做,就这么回事。如果他帮助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他 的帮助,然后表示感激呢? ” “因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话时那严肃甚至有点阴沉的嗓音让她隐隐有 点害怕。 “不对劲? 和市长有关? 还是和马夫协会有关? 你是在说什么啊? ” 他镇定地看着她,然后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苏珊,我打算信任你。” “我并不想要你的信任,正如我不想要你的爱情一样。”她说。 他点点头。“但是,为了完成这次的任务,我必须相信某个人。你能理解么? ” 她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他走到她身边,两人靠得很近,她几乎能感到他皮肤的温暖。“朝那边看。告 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看了看,然后耸耸肩。“鲛坡。和以前一样。”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还是那么漂亮。在整个世界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 “是啊,很漂亮,一点没错。你还看见了什么呢? ” “当然是马啦。”她笑着,表明这是句玩笑话( 事实上这是她父亲常说的老笑 话) ,但他没有笑。英俊,勇敢,而且如果城里流传的故事是真的话——思维敏捷, 行动快速。但没什么幽默感。说不定还有更严重的缺点。比如冷不防地去摸女孩子 的胸部什么的。 “马。是的。但在你看来,它们的数目对吗? 你从小到大都是看着鲛坡上的马 长大的,除了马夫协会的人以外,对此没有人比你更有发言权了。” “你并不信任他们? ” “我们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他们就好像是餐桌下面的狗一样友好,但是, 不——我还是不信任他们。” “但是你信任我。” 他用那双漂亮而又令人胆寒的蓝眼睛注视着她——在以后一万天的漂泊日子里, 日晒会褪去这双眼睛的深蓝色,使之变成那种淡淡的蓝。“我必须相信某一个人。” 他重申了一遍。 她低下头,好像受到了指责一样。他伸出手,温柔地把手指放在她的下巴下面, 轻轻抬起了她的脸。“数字是否正确呢? 好好想一想! ” 但既然他已经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她也就根本不需要多加考虑。事实上,一段 时间以来,她就觉察到马匹数量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循序渐进的,很容易被忽视。 “不,”她终于开口说。“这个数字不对。” “少了还是多了? ” 她沉默了一会。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多了,太多了。” 威尔。迪尔伯恩把捏紧的拳头举到肩膀处,狠狠捶了一拳。他蓝色的眼睛闪着 光,就像爷爷以前给她说过的电火花一样。“我就知道,”他说。 “我就知道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