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里到底有多少匹马? ”他问。 “你是说我们脚下? 还是说整个鲛坡? ” “就我们脚下的那些。” 她仔细看了看,并没打算真的要数。根本数不过来;试图去数只能让人越来越 糊涂。她看见有四个较大的马群,每群大约有二十匹。它们在绿色的草地上跑着, 就像鸟儿在蓝天上飞翔一样。大概还有九个小一些的马群,每群有八到十五匹不等 ……还有些成双成对的马( 这让她想起了情侣,但好像今天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让她 想到情侣) ……还有些独自奔跑的马——基本都是年轻的种马…… “一百六十匹? ”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问道。 她有点惊讶的看看他。“嗯。我心里想的数字就是一百六十。不多不少。” “那我们看到了鲛坡的多少地方? 四分之一? 三分之一? ” “要比你说的少得多了。”她朝着他微笑着。“我以为您是知道的。这大概只 有整个鲛坡牧场的六分之一。” “要是每一片六分之一土地上都有一百六十匹马在吃草的话,那总共加起来就 有……” 她等着他说出九百六十这个数字来。他一说出口,她就点点头。他又朝下面看 了好一会儿,这时拉什尔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背,他有点意外地嘟哝了一声。苏珊把 一只微微弯曲的手放到唇边,防止自己笑出来。他很不耐烦地把马嘴推开,从这个 细节她就看出他至今也没觉得这件事挺可笑。 “你认为还有多少匹马是圈养的,正在被训练或是参与劳作? ”他问。 “下面的每三匹马就会有一匹是圈养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那就是说我们共有一千两百匹马。都是纯种马,没有杂种的。”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对啊。眉脊泗可没有杂种马……在任何一个外领地都 没有。” “每五匹马之中有不止三匹被你们养活了? ” “我们把所有的都养活了! 当然了,时不时会出现一匹畸形马,我们只好把它 杀掉,但——” “但并不是每五匹马就有一匹是畸形马,对吧? 每五匹马中就有一匹出生时— —”伦弗鲁当时是怎么说的? “有多余的腿或者是肠子露在外面? ” 她那震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是谁告诉你的? ” “伦弗鲁。他还告诉我在眉脊泗有五百七十匹马是纯种的。” “那真是……”她有点困惑地笑了。“那真是疯了! 要是我爸在这里——” “但他不在这里,”罗兰说,他干巴巴的声音好像是一根断裂的树枝。 “他已经死了。” 一时间,她没能觉察出他语气的变化。突然,就好像她脑子里发生了日食一样, 她整个脸都阴沉了下来。“我爸遇到了意外。你知道么,威尔·迪尔伯恩? 一场意 外。真的是非常惨,但有时候就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匹马踏到了他的身上。那匹马 叫做海泡沫。弗朗说海泡沫当时被草地里的一条蛇吓坏了。” “弗朗·伦吉尔? ” “嗯。”她的脸都白了,除了两团野玫瑰般的红晕——粉红色的,就好像是他 让锡弥送给她的那束花里的玫瑰——绽放在颧骨上面。“弗朗当时和我父亲在一起, 他们一起骑马走了好几里路。他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来自不同的阶级—— 但他们一起骑马。弗朗的第一个老婆曾为我做了一顶洗礼仪式上戴的帽子,虽然我 已经忘记那顶帽子放在哪里了。他们总是一起骑马。我无法相信弗朗·伦吉尔会在 我父亲怎么去世的问题上撒谎,更别提他会……和我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面露疑色地看着下面奔跑着的马。有那么多的马。太多了。 要是她爸爸还活着,准能看出来有多少。而且爸爸也会和她思考同一个问题: 那些多出来的马到底是谁家的呢? “弗朗·伦吉尔和我的朋友斯托克沃斯讨论过那 些马,”威尔说。他说得很随意,但脸上看不出任何随意的表情。“上了啤酒后没 人喝,我们只喝了几杯泉水。那之后,他们就开始讨论起马来了,就像我和伦弗鲁 在托林的欢迎晚会上讨论马一样。当理查德请伦吉尔估计一下能用来当坐骑的马匹 数量时,他说大概有四百匹。” “疯子。” “看起来是这样。”威尔说。 “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马就在这儿,在你们能够看到的地方吗? ” “他们知道我们几乎还没有开始工作呢,”他说,“我们先是从渔民那里开始 的。我敢肯定他们是这样想的,还要过一个月,我们才会开始数这里的马。与此同 时,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我该怎么说呢? 嗯,就不要管我是怎么说的了。我的 文字表达能力不是很好,但是我的朋友阿瑟称之为‘善意的鄙视’。他们就在我们 的面前放马南山,因为他们觉得就算我们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不会相信看到的一切。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 这样我就能给你一个更加精确的马的数目? 那是不是惟一的原因呢? “但你们 最终不还是会四处去数马吗?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联盟给你们的重要任务。”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错过了一件很明显的事情。这眼光让她觉得 有点不自在。 “怎么了? 我说得不对吗? ” “也许他们指望在我们开始这项工作之前,那些多出来的马就会消失。” “消失到哪里去? ”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苏珊,你能保证今天的谈话只有你我 知道吗? ” 她点点头。如果她把今天在鲛坡上和威尔·迪尔伯恩独处、除了拉什尔和派龙 两匹马在场外别无他人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准是疯了。 “也许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可如果有的话,知情者都会有危险。” 这句话又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伦吉尔告诉她和科蒂利亚姑妈,说帕特被甩 下马来,海泡沫硬生生从他身上踏了过去。他们俩都没有任何理由来怀疑这个人说 的故事。但弗朗·伦吉尔不是还告诉威尔的朋友说在眉脊泗只有四百匹能当坐骑的 马吗,而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威尔转身面对自己的马,她很高兴。 她有点想让他留下——想要他站得靠自己近一点,让云彩把他俩长长的影子投 射到草地上——但他俩独处的时间太长了。照道理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撞 见他们在一起,但这个想法不仅没让她安心,反而使她更加紧张。 他拉直了挂在矛柄边上的马镫( 拉什尔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叫,就好像是说到 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然后就又转身面对她。他的目光让她几近昏厥,卡的感觉 如此强大,让人无法否认。简直强大得让人难以抗拒。她试着告诉自己,这种感觉 是很愚蠢的——这种好像有过前世一样的感觉——然而这并不是;这种感觉就好像 是终于发现了一条找了好久的路。 “我还有别的要说。我不喜欢再回到谈话的起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不,”她虚弱地说。“关于那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我对你说过我爱你,那晚我是在嫉妒,”他说,这时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有 些失控,有些颤抖。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不禁心里一阵恐慌。“还有 些别的,还有别的事情。” “威尔,我不想——”她急匆匆地向自己的马走去。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 她拉了回来。这个动作并不强硬,但其中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冷酷让她觉得有点害怕。 她无助地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看上去真年轻,只是个远离家乡的孩子,然后她突然 明白自己没有能力长时间抗拒他。在她内心深处,她渴望着他,这种渴望如此强烈, 以至于她的心都在疼痛。她宁愿拿出生命中整整一年的时间来作交换,只要能把手 放到他的脸上,感受他的皮肤。 “苏珊,你想念你的父亲吗? ” “嗯,”她小声说道。“想得不行。” “我也想念我的母亲。”他把手放在她的双肩。一只眼睛再也兜不住眼泪;一 滴泪滴落下来,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银色的线。 “她死了么? ” “没有,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偏偏发生在她身上。该死! 我连该怎么思考这 件事都不明白,又该怎样谈论它呢? 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死了。 对我来说是死了。” “威尔,这真可怕。” 他点点头。“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看我的那种眼神。饱含了羞 耻、爱和希望的眼神。羞耻是因为我看见的一幕以及我知道的事情,希望,就是也 许我能理解她,原谅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天的晚宴上,饭快吃完时,莱 默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你们都笑了——” “如果我笑了的话,那只是因为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面无表情会显得很奇怪,” 苏珊说。“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他是个阴谋家。” “你们都笑了,那时我碰巧看了看桌子的末端。看着奥利芙·托林。有一会儿 ——只是一小会儿——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一模一样的表情。 某一天,我在错误的时间开启了一扇错误的门,恰巧撞见我的母亲还有她的— —” “别说了! ”她尖叫着,挣脱了他的双手。她身体里所有的一切都突然晃动了 起来,她用来让自己保持完整的扣子、架子和链子突然间都松开了。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谈论她! ” 她伸手去拽派龙,但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湿漉漉的多棱镜。她开始抽泣。这时 她感觉到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让她再次转过身来,这次她没有拒绝。 “我无地自容,”她说。“我真是无地自容,我害怕,我难过。我已经忘了父 亲的脸……而且……” 而且我再也不能记起来了,她想说,但是她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他用一连串的 吻让她闭了嘴。一开始她只是任由他亲吻自己……然后她就主动去吻他了,近乎疯 狂地吻他。她用拇指轻轻擦干他眼角的泪水,然后用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早就 希望能够这样做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妙了;即使是他皮肤下软软的胡楂也感觉很棒。 她的手臂顺势滑向他的脖子,嘴唇相接,热烈地吻着他,他们就站在两匹马之间。 这两匹马只是互相瞅了一眼,然后就又低头吃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