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天使 早晨和凯丽的谈话让我十分困惑,抬眼望向窗外,我发现斯帝夫正在他家的车 道上给车子扫雪。也许他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玛丽的事情。于是我奔上楼,从那圣 诞盒子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卷好,放进我大衣的内兜,然后悄悄地 走出门去。斯帝夫见我穿过街道,热情地打招呼。 我上前问道,“斯帝夫,你认识玛丽很长时间了吧?” “是啊,都快一辈子了。”斯帝夫答道。他觉察出我语调中的郑重其事,于是 放下笤帚,认真听我说话。 “我想问问有关玛丽的一些事,你也知道,对我们而言,她就象家里人一样。” 斯帝夫赞同地点点头。 “最近她遇到一些事儿,我们很想帮她,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帮。我妻子总觉得 玛丽有事情瞒着我们,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事儿不告诉我们的话,我想我得自己想想 办法。”说到这里,我拿出那封信来,心里不禁有点惭愧,毕竟我没有得到玛丽的 允许。 “我在阁楼上的盒子里发现了这个,我觉得像是玛丽写给某人的情书,也许你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斯帝夫接过信,“让我瞧瞧。”他飞快地读了一遍,随即把信还给我。“这是 封情书,但却不是给情人的。” 听到这话,我更是一头雾水。 “好吧,我给你看点东西。圣诞夜那天我正好要去玛丽家串门儿,大概三点钟 吧,到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之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好吧。”我点头说,把信又装回衣兜,略一沉吟,我问道,“斯帝夫,你 想过这世上第一份圣诞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吧。”说着我走向自己的车子,上车向店子驶去。 象前几天一样,店里忙得一塌糊涂,因为正在准备应付一场大型婚礼,我得帮 准新娘给正装配饰搭配五颜六色的塔夫绸布样,还得帮人决定是系领巾还是应该打 领带,或是定夺是穿法式翻领褶皱衬衫还是穿普通衬衫再戴上鲜艳的摺边假领,忙 活了半天,终于把婚礼需要的所有衣物都量好放好了。我从新郎手上结果订金,同 他挥手告别后,转过身接待另一位在柜台前静静等待了很久的年轻男子。 “您想订什么样的礼服?”我问道。他望者柜台,身体不自然地晃动,然后细 声细气地说,“我想要一套小男孩儿穿的礼服。五岁大的男孩子。” “没问题。”说着,我拿出一张租借单,习惯性地开始填写,“晚会上还有其 他人需要礼服吗?” 男人摇了摇头。 “哦,那这孩子是要替人拿结婚戒指吗?要是的话,我们得让他的衣服和新郎 的衣服配套。” “哦,不是的。”男子答道。 我在单子上做了个记号。“那好吧,您想哪天用这套衣服?” 男子面色沉重,“我想买,不想租。” 闻听此言,我把单子搁在一边,“为您着想的话最好还是用租的,您也知道小 孩子长得很快。” 男人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您以后失望,衣服以后没法儿加长,只有袖子和裤腿儿可以加 长。也许一年后他就不能穿了。” 此时男子抬眼看着我,这是他进店以来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他轻声说,“这 件衣服是他的丧服。”这几个字像铁锤一样砸在我心头,我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 那毫无生气的眼睛。 “对不起。”我沉重地说,“我马上帮您找合适的。”在成堆的男孩子衣服中 搜索一阵后,我找出了一件漂亮的带有缎带的蓝外套。 “这件是我的最爱。”我庄重地说。“很漂亮,就要它吧。”男子边说边递给 我写着那孩子尺码的纸片。“我马上就安排人改,明天下午就能取。”男子点点头。 我接着说,“先生,那衣服我会帮您打折的。” “十分感谢。”他说着就走出门去,消失在路上欢庆圣诞的滚滚人流中。 那天整个上午我都在忙着看衣服的接缝,量夹克的尺寸,而凯丽则在家忙着她 的日常事务。她先让简娜吃早饭,帮她洗完澡,穿好衣服,然后就开始准备玛丽的 早餐。她煮了个荷包蛋,在上面加了块饼干,又往上浇了点HOLLANDAISE 酱,接着 她从炉子上拿起刚烧开的水壶,泡了一杯薄荷茶,然后把所有这些都放在个大托盘 上,端到客厅的桌上。 凯丽冲着客厅喊道,“玛丽————来吃早饭吧。” 接着她又回到厨房,在洗涤槽里放满热肥皂水,开始刷盘子。过了一会儿,凯 丽擦干手,到餐厅去看玛丽是否还需要加点什么,可是却发现玛丽压根就没来吃早 饭。凯丽又到小书房看了一眼,也没人,只有圣经原封未动地躺在架子上。她又检 查了门厅里的衣架,玛丽的大衣仍然挂在那里。最后凯丽只好走到玛丽的卧室门前, 轻轻敲门,“玛丽,你的早饭好了。” 没人应声。 凯丽慢慢推开门,窗帘还未拉起,屋子里悄无声息,漆黑一片,但是她还是看 清了床上被单下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形。凯丽惊恐万分,大叫起来,“玛丽!玛丽!” 边叫边扑到床边,用手捧住玛丽的面颊。玛丽身子是暖的,还有浅浅的呼吸。凯丽 抓起电话,叫了救护车。她向窗外一望,发现斯帝夫的车还在,于是飞奔过街,使 劲拍打着斯帝夫的家门。斯帝夫应声而出,一眼就从凯丽的表情中猜到出事了。 “怎么了?” “快,快,玛丽她不行了。” 斯帝夫随着凯丽飞快地上楼,来到玛丽的房间,老妇人仍然人事不省。 “玛丽,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斯帝夫!” 玛丽的眼睛微微睁开,但根本没有力气说话。见此情景,凯丽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窗外远远穿来救护车的鸣叫声,凯丽赶紧出去,带领医护人员穿过昏暗的 走廊来到玛丽的卧室。他们把玛丽放在单架上抬上了救护车,凯丽带上简娜,开着 玛丽的车跟到了医院。我赶到的时候,凯丽和医生正站在玛丽的病房前。凯丽一给 我打电话我就从店里赶来了。 医生说道,“迟早会这样的,她能挺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现在那个瘤子已 经开始影响脑子的正常功能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她舒服些。我知道这么 说也许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我们真的尽力了。” 听到这话,我搂住凯丽,她问医生,“她是不是很痛苦?” “不,我本来以为她的头痛会更剧烈一些,但是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头痛可能时断时续,频率会加剧,她今天下午开口说话了,但是不知道她还能这样 维持多久。” 我插嘴,“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睡着了,我给她吃了安眠药。来医院这一路上够她受的。” “能看看她吗?”我问。 “还是不要吧,现在她最需要静养。” 那天晚上,没有了玛丽的大宅显得格外空旷,我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寄于他 人篱下。我们简单地吃了点东西,餐桌上几乎没人说话,吃完饭大家都早早歇息了, 希望睡眠能够驱走这种乖戾的感觉。可是连我那个已经习以为常的怪梦都似乎受了 这氛围的影响,梦中那音乐也变了味道,传递着一种陌生却又明显的压抑感。不知 是音乐真的变调,还是我受了白天事件的刺激,自己妄想出那变化,可是就象海妖 塞壬的歌声一般难以抵挡,那音乐又引我上了阁楼,拿出圣诞盒子里的第二封信来 读, “一九一六年 十二月六日 我的爱, 又到圣诞节了。多么欢乐祥和的节日啊。可是我的心还是空了一大块。他们说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创伤,可是就算伤已经好了,伤疤却还在,时时提醒我那曾经的 痛苦。我的爱,记住我永远爱你。” 星期日。圣诞前夜。雪越下越大,湿漉漉的,到了下午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 层。斯帝夫如约到来,和我在屋前的台阶上回合。 “玛丽怎么样了?”他问道。“还是老样子。早上她吐了,其他时候气色还好。 凯丽和简娜还在医院照顾她。” 斯帝夫关切地点点头,声音里带着点哀伤,“好吧,那我们走吧,你还是看看 这个为好。”我们穿过街道,爬上通往他家的陡峭坡路,由于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我只好跟着斯帝夫,最终我们来到了他家的后院,院子里长满了高大的棉白杨树, 还有过于茂盛的桉属灌木。 接着,绕过一堵高大的石墙之后,我发现了一处与世 隔绝的墓园。 “那边灌木丛后面有一扇铁门,”斯帝夫边说边指向墓地边的篱笆墙,“大约 是四十年前吧,这里的主人栽种了这些灌木来掩藏墓地的入口。他是个上了年纪的 人,不大喜欢每天抬头就看见墓地。我十二岁那年举家搬来这里,没多久我就和其 他孩子一起发现了那道门。我们在篱笆上开了个洞,钻进墓地,教堂里的司事跟我 们说了很多次不要在墓地里玩,可是我们不听,一有机会就钻进去玩上半天。那可 真是个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我们终于来到了那扇门边,冰冷的铁栅栏锈迹斑斑,上面的油漆已经班驳剥落, 但是那门仍然结实,一把挂锁将其牢牢锁住。斯帝夫掏出一把钥匙,门吱吱呀呀地 打开了。 我们走进墓园,斯帝夫接着讲道, “那年冬天,一天我们又来这儿玩捉迷藏。我被捉到了,那孩子拼命追,我就 拼命跑。我沿着雪地跑向墓地的东边,那地方我们从没去过。因为有个孩子说在那 儿听到过鬼哭,于是我们就从不去那闹鬼的地方,你也知道的,小孩子嘛。”我十 分理解地点点头,两人继续穿行在深深的积雪当中,“我跑到那里,然后就藏在那 边那个大墓后面”斯帝夫指向一丛被拦腰截去的常青藤,“然后就在我躲在墓碑后 面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嚎啕痛哭。尽管那声音被雪掩住了,但是听上去仍然撕心 裂肺。我从墓碑上方偷看过去,看到一尊大概有三英尺高的天使雕像,她张着翅膀, 那时候还是新的,被擦得一尘不染。天使雕像前跪着一个女人,脸埋在雪里,抽泣 着,就象心被敲碎了一般。她的手抠进雪里,仿佛雪里埋着她的什么人,特别重要 的人。那天下着雪,寻着我的足迹,那孩子很快找到了我,我让他别出声。我们冻 得直发抖,但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半个小时过去,那女人已经被雪掩 埋起来了。她终于不哭了,站起身来离开了。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脸上的那种痛 苦。” 正在这时,我突然停住了,远远地,我看到了白雪覆盖的天使那向外展开的羽 翼。“天哪,我的天使,”我出声地喃喃自语,“那是我梦里的石头天使。”斯帝 夫不解地看了看我。“谁埋在这里?”我问道。“来看看。”斯帝夫向我招手,我 跟着他来到雕像前,我们蹲下身来,扫掉墓碑下的积雪。在大理石的墓基上,在生 卒日期的上方,只刻着几个大个字: “我们的小天使” 我看了一下日期,说道,“这孩子只有三岁。”闭上眼睛,我忽然看到了玛丽, 浑身湿透了,冻僵了,手在雪中,又红又肿。我终于明白了。 “那个女人就是玛丽,是吧?” 斯帝夫缓缓地,充满哀伤地答道,“是的,是玛丽。” 从天而降的白雪在我们周围笼罩上梦一般的孤独意境。不知过了多久,斯帝夫 终于打破了沉默,“那天晚上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了我妈,我想她可能会骂我,可她 没有,反而抱紧我亲我。她说不许我再去那里,不许我再去打搅那个女人。直到现 在,我一直没有再去那里,至少没有再去那个墓地,可是我还是听到那女人的哭声, 两年来,她每天都来,就算春天下大雨那儿变成泥潭,她也风雨无阻。” 我把手插进大衣,转过头,不再看那天使雕像。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语, 直到斯帝夫家后门,他才再度开口,“是个女孩,名叫安德丽亚,很多年来,玛丽 都会带着个木头盒子来上坟,那盒子上也有关于耶稣基督诞生的画,我想就是你在 阁楼里找到的那个。” 我低声向斯帝夫道谢,然后独自一人向家里走去。推开沉重的大门,屋子里弥 漫着一种死寂,我爬上楼,来到阁楼,把圣诞盒子拿了出来,放在大厅的地板上, 自己也在盒子旁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这盒子。在日光中,我真切地看 到盒子精美的做工,高度抛光的表面映出周围的一切,而一切又在这光亮的表面中 扭曲变形,仿佛全部笼罩在圣洁的光环中一般。打开盒子,我取出了最后一封信。 “一九二0 年十二月六日 我的爱, 我多么希望能够当面对你说,多么希望这盒子有朝一日会空掉。圣母找到耶稣 时,他的坟墓也是空的。这就有了希望,我的爱。我多希望能把你再度搂在怀中, 搂在胸前。可是我的爱,这一切难道不是圣诞节里最好的礼物吗?因为耶稣基督来 接你了,这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第一份圣诞礼物,因为上帝爱你,想让你回到他 身边,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可是我对你的爱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消逝,随着 每一个圣诞节的到来,我的爱越来越充满希望。啊,我是多么盼望有一天能和你再 度相遇,抱着你,我的爱,我的小天使。 爱你的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