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的时间里 门铃刚一响,屋里就传出智延甜美的声音。 “谁呀? ” 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觉得心头一酸。 “……” “哦! 是舅妈吗? 你等一下……” 不一会儿,就见智延拉着佣人的手,从玄关走了出来,一看见她,我又想到, 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大门一开,智延笑着一下扑到我的怀里。 “智延今天过得好吗? ” “挺好的。” 这时,旁边的佣人开口说:“这个孩子,缠着我跟她玩了一天……” “可是她都不如舅妈好。” 我抱着智延温热的身体,连我的心似乎也暧起来。 那个人已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些,我只对他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径 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智延拉着我的衣服,跟我一起进了厨房,小嘴不停地 问这问那。 我只顾着说话,这边,酱汤已经溢出了锅。 “智延! 舅妈现在很忙,你先自己去玩好不好? ” 看着可爱的智延,我决定,先要教她叫妈妈。 婆婆坐在餐桌前,一直在跟我说话,只是,她的声音混杂着碟碗的磕碰声,有 时会听不清楚,我也就没有来得及回答。 “就算是出去,也应该比丈夫早回来呀。而且早上,还跟他大吵大闹的……喂, 你倒是说话呀。” “对不起,妈妈,饭已经好了,请爸爸过来吧。”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我觉得身上很乏,也没什么胃口,几乎没有吃什么,只 是不断的给智延夹菜。 可是,对于我的样子,没有人说什么,崔民字也一直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只要一看到他的脸,这些疑 问就会浮上我的心头。 “忍耐,我必须忍耐! ” 我不停地暗下着决心,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为厂尽量不和他碰面,我给 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打扫房间,收拾要洗的衣服,整理厨房,把冰箱里盛菜的 碟子都拿出来,把菜倒出来,把碟子洗干净,再全部放回去。 佣人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做这些事情,她叫英顺,今年只有1 9 岁,我蜜月旅 行回来以后,原来的那个佣人就走了,她是新来的。她可能是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做 事,有时会很忙乱,而且不太习惯面对家里的人。她经常和智延样子,可还是没有 回头,依然自顾自洗着衣服。’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汉江边洗衣服的那些女人,把 衣服从大盆里拿出来,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敲打。现在想想,那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 正是消磨所有女人一生精力的声音啊。 那个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 “我洗完了就进去。” “该死的……快把衣服放下,给我进房间去! ” 他走进房里去了,脚下的拖鞋发出很大的声音。现在,我连捞出衣服的力气都 没有了。 我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佣人,也走进了房间。他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看上去,他所要求的就是最普通的小市民的生活。可是,就算是普通的小市民, 也会偶尔在唱机上放一张古典音乐的唱片,也会读读书,也会跟妻子说几句温柔的 话吧? 即便没有这些,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在家里,有时也会 思考公司的事情。 但是,在他的生活中,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而且,他还嘲笑我看一些文 学杂志,要是我说让他看看报纸,他就会瞪起眼睛,做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其实,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与我,完全是生活在 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就凭这一条,我就不想对他多知道些什么,知道了或许反而 会成为负担。 我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润肤霜,偶尔会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样子。镜子里, 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演员一样,瞬息万变。 “明天还要给学生上课吗? ” “是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星期六和星期天,一周两次。” “明天几点结束? ” “我每次出去,都要向你报告时间吗? ”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回答,又把目光转向了电视。 我开始准备明天出门的东西,不禁又想起了智延,我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让她 把自己的爸爸叫做“舅舅”,责任都在大人这里。 我结婚以后,在孩子眼里,是个“舅妈”,而不是“妈妈”。而且,大人们一 直告诉她,她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现在怎么能突然又冒出一个来呢 ? 而且,他那天晚上对智延的呵斥,一定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吧,我心里觉得一痛。 “明天我们要去亲戚家,”他说,“能不能跟爸爸借辆车用用。工厂里不是有 好几辆车吗? 至少应该有一部闲着的吧。” 我说:“我不能向爸爸提这种要求。” “为什么? ” “总之就是不行,而且,也不是非得用车。” 他的脸立刻红了,满脸都是不满意的神情:“你怎么这么死板? 借辆车用用有 什么不行? ” “借辆车……哪个公司会买辆用不着的车,天天扔在车库里? ” 我想跟他说,可是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那么说,他继续用眼睛瞪着我。 此时,一天的疲惫如排山倒海般向我压来,我只想快点躺下睡觉。我忽然想起, 在这样一个夜晚,充植一个人一定很寂寞,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客厅的大钟敲响了 1 2 点的钟声,秒针“嗒嗒”地走着,在寂静的深夜里,特别清晰,伴随着这个声 音,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周围人的面孔。 我的家人,特别是已经去世的爷爷,面容尤为清晰。还有明伦洞充植的父母、 正美、宗焕、恩英。而这个家里,出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年幼的智延。 关于智延的事,如果我不是明天就立刻离开这个家,那么,我一定要先教她叫 “妈妈、爸爸”。当然,这不是谁的强制要求,也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 可是,就像如果在路上看到有个孩子摔倒了,不管认不认识,我们都会把她扶 起来一样,我一定要帮助那个孩子。 让我很震惊的是,这个家里的人,除了让智延吃饱穿暧以外,对她长大后即将 经历的不幸似乎一点都不关心。这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呵。 失眠的时候,灯光总会让我眩晕,不过,黑暗中的影子也会让我觉得将要窒息, 而床上崔民宇翻身和喘息的声音更是让我心烦气躁。 在黑暗中,我起身走到床前,院子外的路灯底下,拉出了长长的树影。 “失眠的一定不只我一个人,充植一定也还没有睡着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太好了,又是一个令人愉 快的早晨。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度日如年”这句话,与我目前的现状非常贴切。 我收拾好已经冰凉的被褥,来到院子里。门口放着牛奶和今天的报纸,这时候, 城南那边也该天亮了吧。 我来到卫生间,简单地洗了把脸,抬起头,也许是结婚后睡眠一直不好的缘故, 镜子里的我面容憔悴,暗淡无光。 那天是星期天,早饭要比平时迟一些,和往常一样,吃饭时的气氛依然沉闷。 吃饭的时候,我感觉到婆婆总在看我,她大概是在想昨天早上跟我说的智延的 事吧。而我的丈夫则满脸轻松,一副问题已经解决的样子。吃过饭以后,婆婆和崔 民宇准备出发去教会,我敲开了婆婆的房门。 “妈妈,今天我不能去教会了。” 在这个家里,不去做礼拜可是天大的罪过。两个老人很意外地看着我,甚至连 “为什么”都忘了问。 “不能去教会? 你在说什么? ”婆婆问。 “因为下午要去给学生上课,上午我想和智延留在家里。” “那好吧,那你今天就留在家里吧,好好看着智延。” 婆婆的目光非常敏锐。 他们三个人出门以后,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感觉轻松了许多。我让佣人给 我煮杯咖啡,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拢了拢有点凌乱的头发,也许是这几天发 生这么多事情的缘故,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难以压抑的疲劳伴着痛苦一起袭来,我哭了。 “充植!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我吓了一跳,急忙坐起身。 佣人端着杯子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虚掩的门后面,智延正瞪大眼睛看着我。 “智延,过来。” 看到这个孩子,我心里又涌上一股怜悯之情。 “舅妈,你病了吗? ” “没有,我没病。智延,一会儿我们去公园玩好不好? ” 听我这么一说,智延高兴地跳起来,她坐到我的膝盖上,亲热地搂住我的脖子。 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就与那些造成智延不幸的人没有任何区别。因为 充植的事,我的心已经很乱了,可是面对这个孩子,我却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昨天 婆婆没有那么说,我也无法逃避做这个孩子的妈妈。 虽然有点困,不过,我还是拉着智延的手走出了家门。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 那个家里教给孩子“妈妈”这个词。 我们向附近一个小公园走去,几天前,我和恩英一起去区公所的时候,就是走 的这条路,今天又走在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恩英。 我把小小的手提包挂在智延的脖子上,她的小身子摇摇晃晃的,我把包拿下来, 走向旁边的公用电话亭。 智延一直在旁边拉扯我的衣角,催我快走,所以两次都拨错了号码。 “喂,你好。” “是恩英吗? 我是润姬。” “你这个丫头,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这两天,我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你到底怎么样了? ” 恩英连珠炮似的说着。 “对不起,你别生气嘛。一直没腾出时间来嘛,昨天去看充植.今天星期天, 一早晨都在忙这忙那的。” 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可恩英的情绪依然很激动。 “你还是去找他了?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既然已经结婚了,还去找他 干什么? 你知道吗? 每次我想到你受的这些苦,都很想好好地骂那个严充植一顿。 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个人造成的。” 我还记得,大学毕业的那年,知道充植没有死的消息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恩 英,她就一点都不高兴,不过,又过了这六七年,恩英也慢慢认可了我们的关系。 可现在,她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不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好了,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先挂了。” 其实,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可是在那一刻,我还是很生气,迅速挂断 了电话。我觉得眼眶发热,好像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大概是阳光太刺眼了吧, 我拉起智延的手。 公园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我伸出双手,把智延举得高高的,旋转着,智延 咯咯地笑起来,而这时,我仿佛看到充植来到我们身边,在秋天的阳光下,灿烂地 笑着。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把智延放下,领着她来到一张长椅前。 我长长吁了口气,拉着智延的手,温和地说:“智延,我一直在骗你。” “骗我? 什么事啊? ” 孩子睁圆r 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这个,嗯……其实……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我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智延, 你知不知道,妈妈就在美国? ” 智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我一把抱住她,鼓足勇气说:“智延,对 不起,我说谎了。智延是个好孩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怎么办呢,我不能让 你就这样长大。听了我的话以后,你可能会很吃惊……” “为什么? 我不会的。” “不,你会的。其实我……我不是你的舅妈,而是你的妈妈。‘妈妈’你知道 吗? 我很想智延,就从美国回来看你。” 我心底深处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妈妈? ” 孩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是的,是‘妈妈’。” “你真的是我妈妈? 不对,爷爷奶奶从来没让我叫过你‘妈妈’……” “智延真是个傻孩子,是我让爷爷奶奶不要告诉你的。你现在都知道了吧? 智 延,把脸转过来,看看妈妈和智延长得像不像,像不像……” 智延听话地把脸蛋凑到我的脸上,然后高兴地说“真像,真像”。我也和她一 起大声笑起来。可是,虽然我脸上在笑,但心里却充满了对于虚幻和现实无法承受 的自责。 “现在知道了吧? 你金润姬结婚了,就成了智延的妈妈,你就必须保护这个小 小的生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自己的灵魂很纯洁? 可是,你现在是这个孩 子的妈妈,是崔民宇的妻子,你能够让那个人就这么在沉默中生活下去吗? 现在, 你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给自己找一个适当的借口和理由,金润姬,问问你自己,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为爱做的那些努力,现在都改变了吗? 你当然知道, 他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那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你这个傻瓜,你是个可怜的 女人,你已经失去了自我。你到底为什么活着? 为了你? 为了他? 还是为了新认识 的这家人? 你必须找回自己,找回真正的金润姬! ” “舅妈,我疼。” 我忘了自己还在紧紧地抱着智延,此时,她正在我的怀里挣扎着。 “哦哦,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叫‘妈妈’,智延,从现在开始,应该叫我‘妈 妈’! ” “妈……妈妈。”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宁,智延还有点不习惯。 “好了,我们回家吧。爷爷他们应该从教会回来了。” 我们离开公园。在回去的路上,智延和我都没有说话。白天的阳光很耀眼,我 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家里只有佣人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智延,一把拉住出来开门的佣人的手, 一走进玄关,就大声地说:“姐姐,舅妈说她是我的妈妈,我开始还以为她在骗我 呢。” 佣人一脸疑惑。 “姐姐,我妈妈从美国回来了……你是不是也吓了一跳? ” 我向佣人使了个眼色。虽然现在还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但是,就像智延 说的,我现在是她的妈妈了,这就够了。 我整理好上课用的练功服,走出r 家门。智延站在大门口,一边挥手,一边对 我喊着:“妈妈,再见! ”语气已经比第一次自然了许多。 看着可爱的智延,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出巷口,我的腿在发抖,眼前一阵 发黑。那些犯罪以后逃跑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见到学生们,我把全部的心 思都放在跳舞上,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准备入学考试的时候,随着音乐,我开始帮学 生们一个个纠正动作。 一个学生连着跳错拍子,上身弯着,双手张开,动作很生硬。 “不对不对,不能这样跳,这个动作不能这么跳。虽然你现在反复练习这个作 品,是为了通过考试,可即使这样,’你也不能,你是在跳舞,一定要跳出感觉来, 可你的动作看不到一点感情,应该这样……看懂了吗? ” 我示范着动作,此时,我很想尽情地跳舞,不是为了指导学生,而是要用舞蹈 摆脱我的所有烦恼。 “老师,这个音乐太生了,怎么才能快点熟悉起来呢? ” “当然是多听,必须要把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变成有自己感觉的动作。不用刻意 去背,你们要学习去感觉音乐,这样反而可以更快地熟悉,明白了吗? ” 我正准备把音乐倒回去,有个学生忽然说。 “老师,咱们休息一会儿吧,太累了,音乐正好也结束了,你给我们说点什么 吧。” 其实,我也觉得很累了。 “说什么? 你们想听什么? 我可不会讲那些老故事。” “我们才不要听什么老故事呢。老师,给我们讲讲你的初恋吧,好不好? ” 我不禁笑了。 “好吧,不过要再练习一会儿才能给你们讲,怎么样? 继续吧。” 可是,除了我,- 没有一个人动。 “老师,累死了,再多休息一会儿嘛,老师也有过我们这种时候吧。” 学生们撒娇似地央求着。 “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我们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说话的学生做了个滑稽的动作,把大家都逗笑了。看着这些天真的学生,不由 又让我想起与充植初识时的自己。 对于我来说,那个叫做严充植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们的缘分又究竟是什么样呢 ? 时间的流逝铸就了岁月,而岁月又铸就了回忆。那么,我的人生,又会拥有什么 样的回忆呢? 如果说,与他的回忆是幸福,悲伤与后悔会立刻涌上心头,而如果说, 与他的回忆是痛苦,连我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会马上摇头说不是。恐怕很多事情, 都不是一个痛苦,或者一个幸福就能说清的。 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感觉孤独。有时,两个人在一起,反而会感觉到 更深的孤独……而他与我的孤独,还有未来的绝望,都是这样。 只要一想起他,我常常是不管在哪里,只想找个地方哭个痛快。想和他一起哭 的时候,就放声大哭,推着他的轮椅,享受温暖的阳光,生气的时候,像别人一样 吵架……所有这些,都是我想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却做不到。 他厌恶自己的脸,连镜子也不肯照,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也不愿意在人群中 生活,宁肯隐居在一个荒僻的地方。这一切让我深感不安。 而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 崔民宇的妻子是什么? 崔智延的妈妈又是什么? 还有, 对于严充植来说,我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只要一想到他,我就常常失去控制,就像 现在,即使在学生们面前,我也会突然陷入沉思,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那天晚上回去,按完门铃以后,出来迎接我的依然是智延。如果坦率地说出我 的本意,其实我很想避开那个蹦蹦跳跳过来喊我“妈妈”的孩子。但是我不能,我 每迈一步,思绪就会如潮水般涌上来。 这一步是对他的想念,这一步是对自己的斥责,再一步是后悔,再下一步则是 纠缠不清的愤怒…… 智延一直在叫“妈妈”,这是一个她出生后5 年来从来没有叫过的称呼,两位 老人看到她的样子,似乎都很满意,崔民宇的脸上则有些不自然。而这两种表情给 我的感觉,只有恶心和丑陋。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成了有一个5 岁女儿的女人,需 要我解决的问题又增加了一项。 夜色越来越深了,我又陷入了失眠和逃避那个人的困扰中,整个人好像进入了 半死的状态。我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那天,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早早收拾完一切以后,我吩咐佣人给我端一杯咖啡 来,然后就回了房。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好像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了,连面容也不是我自己了。 我脑子里又感到一片混乱,好像积聚了无数的想法,已经无法承受。我真想找 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把所有的郁闷宣泄出来。 刚知道他的死讯时,如果想哭,我可以去火集寺。但是现在,我连去那里的气 力都没有,而且也没有时间。我终于知道,再次忍受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是件容易 的事。 想到这儿,我决定去见宗焕。佣人端来的咖啡已经凉了。我拿杯子的手在微微 颤抖,我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手抖,还有其他许多表现。做饭或者干家务时, 常常感到眩晕,心里总是发慌,这好像与时常感到的那种不安不太一样。 当我决定要见宗焕以后,不安的感觉好像更强烈了。和他见面后,会有什么不 同吗? 也许并不能消除或者减少我的不安。 相反,也许宗焕也会跟着我一起不安,也给他造成困扰,虽然这么想着,可我 还是拿起了电话。我暗暗决定,如果一次没有打通,就不再打了。电话一次就通了。 “宗焕,是我。” “啊,润姬。我还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呢……上次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我也想起几天前,因为心情不好,忽然挂断电话的事。 “没什么,没关系的,你今天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好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 “好啊,没问题。你的时间一定不能太晚,那这样吧,我们中午见吧,我在新 村‘福地’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层所谓“血盟的关系”,宗焕总是能让我感到踏实 和平静。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招呼着智延。 “智延,智延你在哪儿? ” 虽然这点时间我可以为出门做准备,可是,一个人呆着,会让我觉得更痛苦。 “妈妈,你叫我吗? ” “我们来画画吧。” “太好了。” 不一会儿,智延就拿着彩笔和本子跑了过来。智延打开图画本给我看,我一边 看,一边想:“小孩子真的很单纯。”本子上涂满了红色或者其他鲜艳的颜色。 “智延,我猜猜智延最喜欢什么颜色好不好? ” “好啊,你猜。” “是这个对不对? ”我指着红色问道。 “不对。” “那就是这个。” “对了,对了。妈妈你怎么知道的? ” “我是妈妈,当然知道了。我们今天画什么呢? ” “画妈妈吧。” 自打那天从公园回来以后,她就开始喜欢画人,画完以后还会拿过来给我看: “这个是妈妈,漂亮吗? ” “智延不能老是画妈妈呀,咱们今天画院子里的树吧。” 智延专心地画着,画完以后,开始上颜色,树叶是绿色,树干是栗色,天空是 蓝色,地面是土黄色,然后又在树顶上画了一个黄色的太阳,太阳射出来的光线则 是红色的。那时候,庭院里的树并不是很绿,天空中也布满了层层叠叠的云彩,可 她并不管这些,在孩子的眼里,只看到翠绿的小树和灿烂的太阳。 这时,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借口去买晚饭的材料,就出了门。一路上,我都 在想,见了宗焕,该说点什么,我真的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吗? “福地”里依 然聚集着很多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来了,店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我们三个经常 坐的桌子,如今也坐着陌生人。 “润姬,在这里。” 宗焕向我招手。 “好久不见了,宗焕。”.一直到茶送上来之前,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 一会儿,还是宗焕先开口了。 “润姬,上次,你生气了吧。其实,我只是随便说的……” “我难过只是因为问那话的人是你,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你应该是最清楚我 过得好不好的人。” 不好意思的时候他总是勉强地笑笑,然后闷头抽烟,这个习惯依旧未改。 “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事? ” “宗焕,我结婚的前后过程你应该都知道,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自愿,最后 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结果。可是,你不能就因为 这个而肯定这件婚事。即使没有和充植的关系,这也绝对是一场错误的婚姻。” 他用打火机点燃手里的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好像晃动着充植的影子。 “你说详细一点,快说……” 于是,我从蜜月回来接到的那个电话开始,包括到区公所查到的朴惠英和崔智 延的情况,以及我现在已经是那个孩子的妈妈,还有崔民宇总是不断向我要钱…… 我好像是一个在对娘家哥哥诉苦的妹妹一样,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我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烟灰缸里已经放满了烟蒂。 每次和宗焕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会尽力帮我想出办法。很早以前,他的 判断力就常常让我和充植震惊。而就是这样的宗焕,在听完我的话以后,一个字也 没说。时间慢慢地过去,他只是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 我有点着急了。 “宗焕,你倒是说话呀。这件事我不想对别人说,除了恩英,就只有你知道了。 你一定不要告诉充植,要是他知道就麻烦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错。” “润姬。” 他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责任。已经7 年了。如果7 年前,我没 有在这里告诉你充植还活着的消息,你就不会结这样一个婚。润姬,你说的事情让 我很震惊,一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样吧,你星期六不是要去城南吗? 然 后早点回汉城,到时候我们再谈。” 尽管只有一点点,但我的心总算平静了一点。走出茶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 连招呼都忘了打,匆匆地往市场走,宗焕忽然把我叫住。 “润姬,你的脸色很憔悴。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 自己保重。知道了吗? 要是充植知道你这样,也一定会很担心的。上次你走了以后, 他就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要打起精神才行! ”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宗焕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不要哭,一定不要哭。我们再见面再谈。不管是什么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市场走去了。 我想先给智延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市场里人很多,家庭主妇和小贩讨价还价 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匆匆买了几样,就走出了市场。 不知不觉问,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我忽然想起要给充植打个电话,于是,我 手提菜篮,走进了邮局。 基本上,每次在市场匆匆买完东西以后,我都会到邮局来给城南打个电话,去 邮局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很着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结婚以前,每天学校下课以 后,焦急地等车去城南一样。 “充植,是我。” “买完菜了? ”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是在从市场出来的路上给他打电话,他却好像一直都知道。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 “没有。” 他的口气很生硬。 “想洗澡吗? 你再忍耐一下,星期六就可以洗了。” “我已经洗过澡了。宗焕给我洗的。” “以前都是我帮你洗的……” “有什么想看的书没有? ” “宗焕刚买了两本给我。” 本来,书也都是我买的。 “是吗? 那,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音乐? ” “唱片也新买了两张。” “又是宗焕? ” “嗯……” 以前我做的事情,在几天时间里都被剥夺了。 去书店买书,去唱片店挑他喜欢的音乐,在城南帮他洗澡,以前这些事都是我 做的,可是现在,他竟然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宗焕都已经做完了。 我们是血盟的关系。当最初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的这种关系将就 此完结,可是,知道他还活着以后,这种关系反而更牢靠了,而且可以战胜任何困 难。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一样。 他们都很清楚,我为什么会结婚,以及怎么结婚的,如果连他们都会有别的想 法的话,那我该怎么办?!我拿着听筒,没有说话,充植也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 他似乎对这种僵持感到很不安,好像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润姬,你怎么不说话?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挂电话吧,你也该回去了。” “那好吧,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每次挂断电话的时候,总会感到深深的不合,其实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短,只 是两个人拿着听筒,相对无言的时间太多了。好像一定要听听对方的声音,知道对 方一切都安好,这一天才能结束似的。 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听到充植说自己过得不好,可每次,他的声音只会更温 和。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再多想,急忙向“家”走去。 还好,家里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叫来佣人,把买的东西交给她收拾,又把装零 食的袋子交给智延,告诉她要等吃完饭以后才可以吃。 我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那个男人的衣服,他是个很注意自己仪表的人,难怪 很多人都会称赞他的外貌。我的衣服挂在离他的东西很远的地方,即便只是衣服, 我也不想与他多接触。 我来到厨房,准备开始做晚饭,这时,门铃响了,是崔民宇回来了。我淡淡地 打了个招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情,他却大声质问我:“你白天到哪儿去了? 打电 话一直都不在家。” 他的口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也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去市场买东西了。” “那么早就去买东西? 还有,什么市场要逛那么久? ” “回来的时候又去喝了杯茶。” “什么! 喝茶? 一个人拿着菜篮去喝茶? ……” 他没再说什么,走出了厨房。我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煮着汤,然后开始整理 餐桌,这时,佣人一脸歉疚地说:“太太,是智延,她刚才带邻居的孩子回来玩, 很骄傲地说妈妈从美国回来了。” 原来她真的像我教的一样告诉别人。 “骄傲? ” “是啊,很高兴的样子。” “挺好啊。” “然后,先生打电话回来,我说您去市场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地问:‘穿什么 衣服出去的? 几点出去的? ’问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 照实说就行了。时间不早了,快干活吧。” 公公每天下班都很准时,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而在厨房的每个地方,充植的 目光和声音似乎都追随着我。.“我相信你,你一定要自己保重。” “好吧,我会保重,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吗? 真的可以放心了吗? 你觉得我会 相信吗? 我才不信呢。” “必须信。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完全不用担心我,我真的一切都好。” “你看你,你又说这种话了,以后不要再说很好,还是诚实一点,你现在后悔 了吗……别骗自己……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吧。” “是真的,你这个傻丫头。” “真的? 那好,那我问你,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每次只 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心就痛得不得了,你说话呀,我们到底算什么? ” “太太,我来做汤吧。” “哦? 没关系,我来吧。” 我把公公的汤盛在碗里,眼前忽然浮现出明伦洞爸爸的身影,我从来没有为他 做过什么,然后,我又想起了妈妈和正美的样子。 家里人都围坐在餐桌前,每个人都低着头吃自己的饭,没人说话,连智延也是 一样。只是有时会把勺子伸到我面前,让我帮她夹菜。这个孩子只要一看到自己的 爸爸,就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晚饭,大人们都回了自己的房间,佣人收拾好桌子,然后 在坐下来独自吃饭。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感到一阵怜惜。 我刚才只是装装样子,并没有吃什么。又想起白天宗焕说我憔悴了的话,忽然 觉得很饿。 “我必须吃饭,我要打起精神来,要睡觉,是的,我一定要保重自己,他会担 心我的。” “英顺,你给我盛碗饭过来,我也想吃一点。” “太太,您怎么了? 刚才没吃饱吗? ” 她有点奇怪,不过还是帮我热了汤,又摆上几碟小菜。可是,饭一到嘴里,好 像就变成了满口的沙子,滚热的汤也让我难以下咽。 这时,婆婆在客厅听到动静,出现在厨房门口,满脸都是轻蔑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还不快给我站起来。” 不知道她是在冲谁发火,佣人慌张地站起身。 “妈妈,您怎么了? 您在说什么? ” “怎么了? 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看看你在干什么,你跟我过来。” 我勉强咽下嘴里的饭,跟着她来到客厅。正襟危坐的婆婆,目光锐利。 “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 你们家里什么样我不知道,可在我们家,是没有这种 道理的。” 我并没有慌张。只是对她的口吻感到愤怒和侮辱。“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 ”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质问,也是这辈子惟一的一次。 “在你们家,你也和佣人一起吃饭吗? 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和一个干活的佣人 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任何认错的话。还好,她先站起身,冷冷地看了 我一眼,走进房间去了。 我回到厨房,英顺还呆呆地坐在桌前。面前的饭剩了一大半,她一定听到了婆 婆在客厅里对我的斥责。 “英顺,快点吃饭吧。” 我坐在椅子上,故做轻松地说。 “我吃完了,太太您吃吧。” 不知道是没了胃口,还是没了心情,英顺站起身。 “坐下,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咱们一起吃。” “是。” 我听到她艰难地吞咽食物的声音,年纪还那么小,只是因为家境不好,就被人 轻蔑地叫做“干活的佣人”,此时,竟然还能强忍着眼泪,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的嗓子里像哽了什么东西,每一口饭似乎都是伴着愤怒咽下的。 接受教育,给了我思考的能力,使我可以感受到世界上存在的那些珍贵美丽的 事情,出事以后,如果没有把人放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爱 的痛苦了。如果像动物那样,还需要挣扎在饥饿线上,根本就不会想别的东西,但 是,人类的痛苦,或许正是支配万物的神赐与我们的未知的种子…… 现在这个时代,不应该再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只是因为受的教育比自己 少,或者处境比自己恶劣,就轻视那个人,难道自己就会觉得喜悦了吗? 那受到轻 视的那个人呢? 只是因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表现出那样的态度,他们的样子 只让我觉得厌恶。 两位老人隐瞒儿子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女儿的事实,帮助儿子再婚;而在毫不 知情的情况下,给别人做了续弦,遇到这样的事,哪个女人会保持沉默呢? 我一直 以为,这些人的卑鄙其实是上天对我的恩宠,让我可以不必对这场无爱的婚姻觉得 内疚。 当我质询这场婚姻的时候,他们只对我说了一个词,那就是“爱”,这是一些 把“爱”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们,可当看我和佣人一切吃饭的时候,竟表现出那样的 态度,我很迷惑,不知是他们,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蔑视别人的人似乎还余怒未消,而受到蔑视的佣人默默无语地清洗着主人用过 的碗碟。看着她穿着带有污渍的裤子干活的样子,我感到一种莫明的难过。 “英顺,明天和我一起去市场吧。” “我也去? ” “是的,别老在家里。去市场逛逛,也顺便出去透透气,我给你买条好看点的 裤子。” 她的表情快乐起来,刚才,和我一样,她的脸色也有点铁青。从我来这个家以 后,从来没有见英顺这么高兴过。 我觉得有点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今晚应该可以睡着觉了。 我很想念充植的臂膀,想重回和他聊天到深夜的晚上,想见到他把耳朵凑在我 脸上的模样。枕着他的胳膊,我总是可以睡得很香…… 水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提醒着我,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提 醒着我这一家人的态度。 我给公公的红茶了加了一点威士忌和两匙糖,给婆婆的咖啡里加上两匙伴侣和 两匙糖,给那个人的咖啡里加上三匙伴侣和三匙糖,而在智延的那份里只加了三大 匙奶粉。 我端着托盘来到客厅,我还以为智延这时候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她已 经换了睡衣,正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 “智延,你在这里干什么? ” “我在等妈妈。” 智延用撒娇的声音说。 “等我? ” “嗯,我要和妈妈一起睡。我已经困了,妈妈你快点。” “好,知道了,我先把茶给爷爷奶奶端过去。” 看到智延牵着我衣角的样子,公公婆婆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婆婆的目 光也温和了许多。我把杯子放在两位老人面前,然后回头望着智延,心想:那个男 人一定又在一个人看电视。 “智延,叫爸爸过来喝咖啡。” 我刚说完,智延就低下头,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快点,智延乖。” “不嘛,妈妈你自己去吧。” “你要是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就不和智延一起睡喽。” 智延不情愿地站起身,.我也端着咖啡来到房门口。智延站在门口,怎么也不 肯推开门,眼里已经满含了泪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孩子 做她那么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对那个人说:“喝咖啡吧。” 他坐得离电视很近,不超过半米,一脸关注的表情。电视画面上,一个漂亮的 女人正在跟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很亲密,男人却很冷漠,任由女 人哭泣。与男人的卑鄙相比,女人的哭泣似乎更令他厌恶。 “咖啡要凉了。” “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吧。”我暗暗地想着。 “我说咖啡快要凉了。” 我稍微加强了一些声音。电视画面上,不知道男人对女人说了什么,本来在哭 的女人忽然一脸愤怒地转过头。 “烦死了……放那儿,出去吧。” 他说话的同时,画面一换,变成了广告。 “唉……还是没听见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看着他一脸遗憾的样子,我忽然笑了。 “电视这么有意思吗? ” “没意思还看什么? 怎么了? ” 我走出了房问,智延并没有跟我一起进房,仍然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一脸不 高兴。 “对不起,智延,今天妈妈一定抱着你,陪你一起睡。” 我收拾好东西后,就和智延一起进了房间。对于自己的女儿,那个人只是瞟了 一眼,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情。我装作没有看见,在地板上给我自己和智延铺好床, 这时,他忽然说话了。 “喂……你为什么在这里睡,快去找奶奶吧……”- 孩子没有说话,一脸惊恐 地望着我。 “你怎么叫她‘喂’,难道你不知道智延的名T--~? 是我说要和她一起睡的, 孩子要跟妈妈一起睡,有什么不对吗? ” “那好,你就当你的好妈妈吧。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对你说谢谢? ” 我听出了他嘲讽的语调。 “智延,躺这里。” 我安顿孩子躺好以后,回头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那个人。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那么想? ” 那天是很久以来难得的一个睡得不错的晚上,因为没有与那个人盖一床被子一 起睡。 智延一直蜷在我的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躺在她的身边,我好像也可以睡 得很甜。 白天与宗焕的见面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方法,但我又 看到了“希望”。我又想起宗焕的话,是的,我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现在,宗 焕好像成了我的问题顾问。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音乐声,那是充植房间里经常 响起的旋律。音乐声从城南慢慢地飘进我的耳朵。 黑暗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客厅里钟的滴答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好像有人在摇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 那个人正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 ” 我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过来。 “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明天再说吧,我好困。” 我睡眼朦胧,他继续更大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先起来一会儿……” 我难得睡个好觉。他知道我每天夜里都会失眠,有时还会因为这个嘲笑我,今 天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却非要把我吵醒,我的头像要炸了一样。 “你干嘛非要把一个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人弄醒,到底什么话,一定要现在说? ” 他没有回答,回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突然的强光刺得我的眼睛很痛,智延也 翻了个身。我知道没法睡了,索性坐起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 ” “你回家了?”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回了。” 我说谎了。其实,除了每天打电话,我已经好几天都没回过家了。 “汽车的事怎么样? ”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他比晚上电视里那个任由女人哭泣的男人还要卑鄙。 “我没有说。” “为什么? ” “我不能提那种要求。” 在这个家里,最紧急的事情竟然是一辆汽车,而不是活着的生命。 我重新躺回被子里,这时,我突然感到头发上一阵被拉扯的疼痛,原来是他扯 住我的头发,在往床那边拉。 “你要干什么? ” 他放开了手,我一脸愤怒地盯着他。 “到床上来。” “……” “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 “你小点声,会把智延吵醒的。” “你不想活了吗?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狂妄自大的人。” 我想起第一次跟充植谈起我要结婚的事时,他曾经问我:“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 ”我说是大学教授,他点点头。我又告诉他,他们一家都信基督教,而且妈妈还 在教会里负责一些事情。充植自己虽然不信教,但告诉我这一定是个不错的人家。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只说“很好,我很好”之类的话。 我又想起,婚礼的前一天,他喝醉后发出的绝望的呼喊声。还有婚礼的那天, 他说让我回去时颤抖的声音,我将永远不能忘记。在他的沉默中,隐藏着无比沉重 的孤独和无望,是我所不能想像的。他并不想让我离开他,他的泰然自若不过是装 出来的罢了。 我的婚姻生活,并不是我的忍耐,而其实是充植,在与忍耐抗衡。结婚十几天 以后,我便成了一个5 岁女孩的妈妈,但是,对于这件事,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 对我有任何道歉的表示。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衣领已经被抓到那个作为我丈夫的男人手里,现在,我竟 然成了一个随时被拉扯头发的可怜的女人。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或许反而 是种幸运,因为,越是这样,我越有足够的理由,可以重新回到充植的身边。 “哼! 你们家不是有钱吗? 有那么大的产业,连一辆车都合不得给女儿买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让我向家里借车,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你只要开口,他们一定会给你买的,你为什么不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 我想,我立刻就可以买,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自从结婚以后,他说的话和他的举动,都让我无比震惊,我无法一一列举。每 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说过的话:“虽然女儿还 不满百天,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把烟灰缸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坐在床边喘着粗气,双眼放光,似乎正在构 思下一步的做法。 “我可以回家说车的事情,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的眼睛放出一种可怕的光。 “什么条件? ” “请向我道歉。” “什么? 为什么……” 他刚刚缓和下来的声音又暴躁起来。 “你不知道吗? 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和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结过婚,对 不对? 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欺骗我,这不是小错误,即便不能说是 错误,至少你也应该对我说对不起。你现在对我说,要比以后面对我的家人容易得 多。” 那个人握紧的拳头抬到了肩膀那么高,然后又放了下去。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 “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的口气,你的行为,没有一个女人在知道实情以后还会 置若罔闻。这么说会对智延感到很抱歉,不过你不仅结过婚,竟然还有个孩子。我 什么时候因为这件事跟你吵闹过? 当然,我这样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不过,其中 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智延。我只要想起一个孩子竟然在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过了5 年那样的日子,对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就都可以忍受了。只要你正式向我 道歉,而且保证以后要像个父亲那样对待智延,我可以给你买车。不用去求爸爸, 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买。” 我的话刚说完,就感到脸上挨了他重重的一拳,像被撕裂了一样。可是很奇怪, 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你现在知道我拳头的味道了吧? ” 我抬头看着他,一脸冷漠地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不想活了,你就接着说。” 他的脸上好像带着一个用铁板做的面具。 “你对我们的婚姻怎么看? 觉得很好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从第一次见面的时 候开始,我就明确地告诉过你,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有好几个月,我们根本连面 都没见过。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你骗的是我,可其实,最难过的应该 是我的妈妈。本来,我结婚是了却妈妈的一个心愿,可现在,我对妈妈怀着深深的 罪恶感,为什么会这样? 爸爸说是因为妈妈很爱我、爱你,懂吗? 你爱过别人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可以隐瞒所有的事情去爱别人吗?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现在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向我道歉。” 本来放在床头的一个小闹钟突然飞向空中,然后砸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一 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与凄凉,可是,我没有哭。在这种时候,如果我哭了,只会显示 出我受到侮辱后的软弱。我想起充植,继而咬住牙关。 “道歉? ”他说,“真可笑,这就是你全部的条件吗? 我最恨别人跟我讲条件。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7 .你在蔑视我? 你这么高尚的人,不会做出那种泼妇的举动的。” 他开始用一些恶毒的语言辱骂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污秽之词,我 没有说话,只是勇敢地看着他,他开始焦躁不安,似乎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能解 他心头之恨。我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这真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我知道,一对普通的夫妇也会经常吵架,有时,丈夫也会对妻子动手,妻子会 跑回娘家,或者干脆离家出走。但是,让我无法想像的是,结婚还不到1 个月,他 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当然,我从来没认为我和他是夫妻,如果真是夫妻…… 怎么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 勃然大怒、摔东西、辱骂,这些都过去以后,不知是 累了,还是看我一直没有反应,他也蔫了下去,拉开被子,躺回到床上。 “他必须向我道歉,”我想,“哦不,没有那个必要了,我不需要接受这种人 的道歉,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相反,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这正是一个让我回 到充植身边的好机会,他越是这样,我回到充植身边的理由就越充分。再忍耐一下, 一定会有办法的,宗焕也会帮我的……” 我凝视着床上那个人的背脊,这时,智延忽然踢开被子,在黑暗中睁开眼,望 着我。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拢了拢蓬乱的头发,然后来到孩子身边坐下。 虽然被侮辱的余怒未消,可我没有像个普通的妻子一样大呼小叫。倒不是在忍 耐,也不是觉得自己受过教育而顾及身份,主要是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而且也觉 得,没有一点必要和价值可以让我那么做。 “妈妈,我怕。” 我把智延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摇着。此时,东方已经开始透出亮光。 窗外,可以看到屋顶和院子里灰白的树影,我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在这个 “家”里,这里是我惟一的避难所。可能是因为坐得太久了,膝盖感到有点发麻。 我脑海里忽然腾起一股烟雾似的漩涡,一阵眩晕袭来,我连忙抓住椅背,支撑 住好像马上就要摔倒的身体,可是,好像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腿下面侵袭上来,我 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板上,浑身的气力消失殆尽。 我呼唤着充植的名字。 “啊啊,充植,帮帮我。” 哪怕只是一天没见,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会彻底忘了我吗…… 你站在路口的墙边,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你徘徊在如织的人流中,在明亮的 街灯下,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呵,可是,你却不在我的面前。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趴在地板上,没有人看到我,家里的人都还在睡觉。 我用手指蘸着冷水扑在脸上,手每碰到一下,脸上就会感到一阵疼痛,有一边 脸好像已经肿起来了,我来到镜子前,果然,我的脸红红的,还有一些淤血的痕迹。 看着这样一张脸,我惟一担心的是,我不能去见充植了。 我的身体像是漂浮在空中,头有一种要裂开的感觉。这时,佣人走进了厨房, 看到我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啊呀,太太! ” “没事,你快准备早饭吧。” 智延也喊着“妈妈”跑进厨房,她望着我,忽然哭了。 “妈妈,你疼吗? 智延害怕。” 我连忙走过去抱住她。 “智延,妈妈不疼。只是脸有点肿,一会儿就会好的。别哭了。” 又过了一会儿,婆婆也看到了我的脸,她皱了皱眉。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要不是你犯了什么错,能让丈夫打成这样? 从今天开始, 你不要出去了。” 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所谓的“爱”,是只对自己的儿子而言夜里的 那番吵闹,竟然像是邻家发生的事情一样,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跟平时一样, 向父母问了早安,拿了一些钱,我故意送他走到门口。 他瞟了一眼我的脸,就出了门,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有力。我正准备也要走出 大门,他却好像很慌张,赶在我前面,几步走了出去。 我回到房间,终于刻意放松地躺一下了。这时,房门的把手动了一下,原来是 智延。 “妈妈,你在干什么? 来和我玩吧。” 我屏住呼吸,等着智延以为屋里没人,自己走开了。孩子总是很容易放弃的。 “对不起,智延。”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夜里他拉扯我的头发、摔东西时的情景,还有我一动不 动任由他摆布的样子。 “够了,我不要看了。那不是我,我没有结婚。我不是那个人的妻子,我只属 于充植。” 房里的物品似乎都飘了起来,我极力躲避着,可所有的东西却一起向我冲过来 …… “充植,我害怕,我好害怕呀,充植。” 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我像个落水的人一样,开始拼命寻找救命的稻草,我慌忙跑到电话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