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埋葬眼泪 “你好! ”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啊……那个,对不起,这是哪里? ” “什么? 你说什么? ” 我顿了一下,想起这是宗焕公司接线小姐的声音。我说要找宗焕。 “请稍等。” 我哽咽着,不觉已经泪眼朦胧。 “宗焕。” “你的声音怎么了? ” “宗焕,帮帮我。” 可是我却说不出来。 “润姬,说话呀,你哪儿不舒服吗? ” “是的,我很疼。” “润姬,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话呀,润姬。” “宗焕,帮帮我。我好害怕。” 压在胸口的话,终于和眼泪一起奔涌了出来。 “你现在在哪儿打电话? ” “我在家里。” “你现在到门口的大路上等我,我马上就过去,听到了吗? ” 他急急地放下了电话。我的心好像慢慢平静下来,恐惧也逐渐消失。我只需换 下在家里穿的衣服,就可以出门了,我要马上见到宗焕。 我不想化妆,也不想掩饰我的伤处,并不是想炫耀什么,我只是想什么都不说, 就可以让宗焕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到梳妆台前,这哪里还是一个健康的人呀,那明明是一张刚刚受过刑罚的 脸,就像是蹩脚画家画完后又扔掉的人物画,这应该可以足够证明这是一场失败的 婚姻了,不仅是宗焕,我要告诉所有人。 “都结束了。” 我再次觉得,昨天夜里的事情也许真的是件好事。我看到放在梳妆台上的香水 瓶,自从结婚以后,我还一次都没有用过,我很想拿起香水瓶,向着梳妆台砸过去, 可是不行,观在,一点哪怕很小的事情都会刺激我的神经,我必须控制住自己。 我走出门,外面阳光灿烂,与我阴郁的心情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阳光中,路 边的两行树笔直地指向天空,俯瞰着来往的行人。 一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用奇怪的眼神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该不会以为我是个 疯子吧? 我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站在人行道前面,脸觉得火辣辣的疼,我睁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呆呆望 着前面红色的信号灯。 没有镜子,如果有镜子,我可以更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 不管是怎么样,我都不介意。 信号灯变了,绿色的小人快速迈动着脚步,我周围的人也都快步向前走去,只 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宗焕还没有来,看来我还要再等一会儿,正想着,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了我的 面前,是宗焕。 宗焕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红肿的脸颊,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愣在了那 里,很快,吃惊变成了一脸的疑问。 “上车吧。” 听得出,他是很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很快,汽车穿过路口,转过了桥头。 “宗焕,对不起,你公司那么忙,我还……” 每动一下嘴唇,脸就会被拉得很痛,宗焕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地开车,很快, 车停在江边。我刚想开门下车,宗焕忽然说。 “江边的风太冷了,就在车里坐着吧。”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望着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宗焕,我……” 他打断了我的话:“昨天你对我说过,让我不要肯定你的婚姻……好,我不肯 定。现在你告诉我,你的脸,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都告诉你的,可是现在,请你不要再问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别说了。不过你要告诉我是为什么? ” 终于,我还是把昨天夜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宗焕掐灭了烟,我看到他的手在轻 轻颤抖。 “这个卑鄙的混蛋! ” 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那个叫朴惠英的女人,后来没再打过电话吗? ” 他一边发送引擎,一边问道。 “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她? ” “崔民宇,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婚。” 汽车又驶上了来时的路,快到家的时候,宗焕抓住我的手,扭过头来看着我。 他温暖的友情无人可以取代,他始终不变的关怀,在这一刻,更加柔软地包裹着我。 “我没法和你联系,你要记住每天打个电话给我。要忍耐,不要和他再有冲突。 另外,你这个样子,暂时先不要去充植那里了。我会经常去看他的,你不用担心。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知道吗? 我会想办法的。记得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好 吗? ” 我让宗焕在路口附近的铁路边停车。 我站在路上,默默地望着宗焕把车掉头,一直到汽车从我的视线消失以后,我 才迈开脚步。 我沿着铁路边的小路向前走,时而抬头望望遥远的天空,一阵悲伤袭来,我加 快了脚步,大口呼吸着空气。我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拳,我的身体有点摇晃。 登上路基旁边的小道,这里的风很大,两边的树摇晃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 音。 没有火车,我瘫软地坐在地上。 望着蜿蜒向前伸展的铁路,我的心似乎也飞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 我可以永远摆脱掉折磨。 然而,此刻我必须回去,虽然那里不是我的家,但却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站起 身,艰难地迈开脚步。 智延正在门口玩,一看到我,立刻高兴地叫起来。 “妈妈,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都不带我去呀……我一个人可没意思了。” “智延,妈妈有事情要办,不能带着你。智延乖,不过,妈妈给你买了好吃的 点心,现在我们进去一起吃好不好? ” “好。妈妈,你的脸还疼吗? ” 孩子的脸上写满关心。 “不疼了,现在已经好多了。妈妈的脸这么丑,都不好意思看智延了。” 智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脸颊。 每个女人,有一天都可能会成为母亲,虽然,我还没有体验过孕育生命的过程, 但看着眼前的智延,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件神奇而艰辛的事情。 面对眼前这个叫我妈妈的孩子,我的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怜惜和母爱。 “智延,我真想当一个好妈妈,可是我做不到了。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理解的。” “妈妈,怎么样? 一点都不疼了吧,我是医生,对不对? ” “是啊,我们的智延是最好的医生,现在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我把智延抱在怀里。神啊,如果可以补偿这个孩子的不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 价。这并不是对孩子的廉价的同情。此刻,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忽然很想知道, 这个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我希望她快点把我 忘记,我无法隐藏内心对那个孩子深深的负罪感。 准备好晚饭以后,我陪智延玩了一会儿,这时,门铃响了。在听到铃声的那一 瞬间,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并感到一阵恶心。 “我这是怎么了? 不能总是这样。” 我用一只手扶着墙,站起身。 “谁呀? ” 声音好像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是我,磨蹭什么,还不快开门? ” 是婆婆。她一走进玄关,我的心又开始急速跳动起来。 “您回来了,妈妈。” 她的包里露出了《圣经》和《赞美诗》。她今天出去访问教友了。走在前面的 婆婆回头看着我。 “啧啧,真是气死我了,你跟我过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即将受审的犯人,跟着婆婆走进房间。 “你这结婚才几天呀? 就开始在家里大嚷大叫的,还把脸弄成这个样子。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家里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们可是个音乐之家,而且是个有 信仰的家庭,你要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 对干她的话,我感到很愤怒。但并没有生气,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还有,你就不能顺着点民宇吗? 你知不知道,婚姻生活也好,家庭生活也好, 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我听你们好像在谈汽车的事情,就为了一辆车,至于闹成这 样吗? 你这样,会很伤民字自尊心的,也包括我。” 现在,竟然连婆婆也提汽车的事,我忽然觉得,也许他们早就一起商量过这件 事了。 这个家里的人,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很明白,对于这一家人,不管我 说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 婆婆对我的指责还没有完。 “关于车的事,你以为一定要求你们家吗? 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买辆车的 钱都没有? 时代不同了,很多东西都变了,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贤内助这一说了。 只要不挤兑自己的丈夫,就谢天谢地喽。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婆婆好像再也忍受不了了似的,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 “我是在跟个哑巴说话吗? 你倒是回答我呀。” “我知道了,妈妈。” 这应该就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吧。 这时,房门一开,智延走了近来,她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和婆婆。 “奶奶,你为什么骂我妈妈? 爸爸打妈妈,你还要骂她……我讨厌奶奶! ” 智延大声地喊着,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婆婆的身体抖了一下,厉声说: “智延,奶奶在和这个臭女人谈话,你不要闹! ” 刚刚还在让儿媳妇注意言行的婆婆,竟然对一个5 岁的孩子说出那么狠毒龌龊 的话来。我还是第一次当面听到别人说我是“臭女人”,而且还是一位教授夫人对 一个孩子说出来的。 我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每件事的起因不同,可是这一家三口 的表情竟然如此相似。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委屈,或是愤怒。对于我来说,这些人正在摧毁着一个我 极力想摆脱的世界,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与他们永远断绝联系…… “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默默走出房间,开始去准备晚饭……和往常一样,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紧 张而沉闷。而我,不断给自己找各种活干,就好像是这个家里临时雇的仆人。 干活的时候,充植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时而快乐,时而悲伤……我压扣着想要 去找他的冲动,只是咬着牙干手里的活。肿起来的脸已经好多了,只是淤血的痕迹 没那么容易消下去。 在那段日子里,我不能去城南,也没法给学生上课,每天惟一的乐趣,就是给 充植和宗焕各打一个电话。可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快要无话可说了。我一直没去 看他,又不能对他说什么,而他,虽然心里也很想知道,但在打电话的时候,我们 两个人都在避免说出什么,于是,每次的对话都变成了似乎在走过场。 那天是星期六,我给他打电话。 “充植,我今天不能过去了。” “哦,知道了。” “对不起,我没有守约。” “那是你自己跟自己约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 “没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充植。” “你说。” “我很想你。” “……” 他又是沉默。 “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 第二天,家里人都出去以后,我再次拨通他的电话。 “充植,你在干什么? ” “听音乐。” “听什么? ” “《贼喜鹊序曲》,罗西尼的。” “啊,我知道,我想起来了。不过你没有告诉过我是什么内容。” “哦,是吗? ” “那你现在告诉我吧。” “这首曲子表现的是一种转危为安的幸福。” “转危为安的幸福? 真的有这样的幸福吗? ” “是的,我希望,你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 “我? ” “我相信。润姬一定可以拥有转危为安的幸福。” “充植,你爱我吗? ” “这还用说……” “那么,你就不要相信我现在的生活。是的,我一定会有转危为安的幸福,一 定。” 有一天,我正在帮他做上班的准备,我的丈夫,几天来第一次对我开口。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却没有出门,而是犹豫了一下,我看出他是有话要说。 “那个,我需要一些钱……” 钱? 他又要钱? 我问:“要多少? ” “大概30万元吧。” “……” 按当时的物价,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没有说话。 “有吗? 到底有还是没有? ” “这么多钱,你要做什么用? ”我问,尽管我并不关心。 “我又不是一两岁的孩子,花钱买什么还要告诉你吗? ”他的口气什么时候都 是这样。 “一大早突然就要这么多钱,我哪里有。”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几张纸币飞落在地板上。 “民宇,这是80万,不够我再给你。不就是男人要点钱吗,还这么罗嗦。” 我不明白,这比他1 个月薪水还多的钱,他要用在什么地方。不过,那天,我 还是把婆婆扔过来的3 0 万元还给了它的主人,然后把他要的钱如数给了他。我没 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从这次的3 0 万元开始,他经常在上班之前,向我拿几十万元钱,慢慢,我也 习惯了他的这种要求。有时是觉得他可怜,有时则是因为厌烦。偶尔,如果我没有 给他钱,婆婆就会对我恶语相加。所有这些,都让我一次次地把钱交给他,这或许 是我必须付出的某种代价吧。他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我不明白他要这么多钱干什 么用,不过也不想知道,连去了解这些钱的用途,也是一件会让我疲惫不堪的事情。 这些钱是我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当初是为了让充植过得更舒服,准备买房子用 的。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窝,要有宽敞的庭院,坐着轮椅可以轻松地 到任何地方,最好是一个不用避人、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要是再有一个大 大的晒台就更好了,这样,宗焕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在深夜一边赏月,一边喝酒。 对我来说,那不是钱,而是我的希望。 而现在,连我的希望也一点点被他们剥夺光了。 有一天早上,我给宗焕打电话,今天的时间要比平时早一些。他好像一直在等 我电话似的,让我白天抽点时间出来一趟,我问有什么事,他说见面就知道了…… 我来到约定的地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耻辱的伤痕。推开茶馆的门,一眼就看 到宗焕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宗焕一向不喜欢坐在角落这样的位置 的,我正犹豫着,宗焕招手让我过去。那个陌生的女人也站起身,虽然是第一次见 面,不知怎的,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那张脸让我觉得很熟悉。 “润姬,别紧张,这位是朴惠英小姐。” 我立刻呆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女人。女人向我鞠了个躬。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智延的妈妈。” “智延的妈妈”,看着她,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宗焕曾经说过要弄清楚他们离 婚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只对那女人笑了笑,坐了下来。我也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 对于她的脸,我之所以会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智延与她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 里刻出来的。宗焕注视了我一会儿,开口说:“我看你的脸已经好多了? 还疼吗? ” 我依旧只是用微笑来回应他的问话。他们俩开始继续我来之前的话题。 “对于朴惠英小姐的话,哪怕只相信一半,那个人也足够可恶的了。你到现在 还没有再婚吧? ”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就像是智延的笑容。她把头转向我说:“润姬小姐,非常 对不起。” “不不,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我还以为他以前的毛病都改了。再婚的时候,我想他至少也会考虑一下上次 婚姻失败的原因。但是,我没想到,他不仅一点没变,甚至还隐瞒了结过婚的事实。 说实话,我真的很吃惊,你刚结婚时,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妹 妹,她很想智延,所以……想起那时侯……真是一言难尽呵。” 她好像忽然说不下去了,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我看到她的嘴边好像有点轻微 的痉挛。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抛下孩子出走的女人的恨。过了许久,她终于又开口 了:“我想,不管怎么说,智延也是她爷爷的亲孙女,他在大学是教声乐的,应该 会给孩子很好的教育,我才忍痛扔下还不满百天的智延,离开了那个家。 在那里生活期间,我根本连办离婚手续的气力都没有,我忽然很想看看百日宴 上他父母慌张的样子。于是,在孩子百日的前一天,夜里我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 离开了家。我知道,就这么把智延扔下,我的行为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妥当的,可 是,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当听说他再婚以后,我也曾经想过, 也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可是,只要有他那个妈妈在,他就不会有任何收敛。不 过,想想智延又有了个新妈妈,可以照顾她,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个女人好像已经跟宗焕详细谈过了,现在准备再告诉我一遍。 “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对于已经确定的事情,是否进行再一次的确定,并没有什么不同。很清楚,最 后,所有的责任都会回到我的身上。而且我知道,我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从 这个束缚中解脱出去。 每个人,可能都无法在自己希望的状态下缔结希望的缘分,但是,如果遇到这 样的情况,那份缘分,虽然不是自己建立的,但也只有自己才能解脱,那么,很明 确,所有的问题都只能由自己来解决。这也就意味着与别人的断绝,所以,也就没 有必要再寻求其他连带的责任,或者缘分。 即便没有这个女人的这番话,与崔民宇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本意。 再加上现在,我已经窒息得难以活下去了。并不是特别听了这个女人的过去, 才让我决定寻求一个出口。 我们三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拿起手提包, 看着我和宗焕说:“那我就先走了,两点半还要上课。” “上课? 你在学校工作? ” “是的,我在B 女高,教音乐的。” 听说她在学校上班,我忽然好像觉得很放心,觉得她还算幸运,能有一份自己 的工作,而我,其实当初家里让我辞职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反对到底的。 女人站起身,我和宗焕也一起站了起来。 她走到桌子旁边忽然站住了,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我有件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那个,智延她长高了吧? 漂亮吗? 听不听话? 身体好吗? ” 听了她的问话,我的眼眶觉得阵阵发热。 “我知道你一定很关心,也很惦记智延。她长得很漂亮,我今天见到你才知道, 原来智延长得像妈妈。她很聪明,而且,她的忍耐力可能是大人都无法相比的。她 的身体很好,很健康,我觉得,孩子并不是被大人养大的,而是自己成长起来的。 我知道我这么说没有用,不过,还是请你放心。” 女人继续一脸歉疚地对我说:“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送给智延一个玩具 ……” 我这才注意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纸袋。 “当然可以,你给我吧,我会转交给她。” “我想是女孩子,就买了个娃娃,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不愧是母女,她最喜欢娃娃了。啊,好可爱……智延今天一定会高兴得睡不 着觉的。谢谢你。” 我接过礼物,那个女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像逃跑似的,匆匆走出了茶馆。我 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宗焕跟我说话。 “坐下吧,润姬。” 我也很想立刻离开这里,因为我的事情惊动了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个叫朴惠英 的女子,又让我想起之前的很多事情,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宗焕的敏感依然如旧。 “跟这个朴惠英见面,让你不高兴了? ” “没有。” “是我有点欠考虑了,本来我自己和她见面就好了,不该把你也叫出来。 只是我想到你曾经说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见她一面,也许能对你有 些帮助。先不说这些了。润姬,现在,你在那个家里经历的事情要比你告诉我的严 重很多倍,对不对? 你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见到朴惠英以后,现在,我 也大致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他说的没错。 对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我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我也不能把所有的事实都摊 开来写在这里。那是一段让我最痛苦、最耻辱的经历,说我是懦夫也好,可我实在 不愿提起,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原谅。 人与人的关系,很多时候都是相对的,如果一方面感到不满,而另一方面也会 有很多话要说,就好比结婚是两个人的相遇,而离婚,最终也是两个人的事情。 我一直在为我与充植的爱做着努力,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也是为了回想我们曾 经共同拥有的记忆,我不想过多地叙述别人,我想,这也是充植不愿意看到的。 那个叫做朴惠英的女人,在过去曾经与崔民宇是一对夫妻,对她自己来说.那 或者是一个爱的失败,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的重大失败,但对我们来说,那不过是旁 人的事情罢了。 有时候,我也会把那个男人( 崔民宇) 想像成是帮我解除厄运的人。在我的人 生中,那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永远困扰着我,我甚至担心,因为这件事,会给 我对充植的爱蒙上阴影。 那天,和朴惠英见面以后,我给充植打了个电话。 “是我,充植。” “润姬呀。” “你好吗? ” “我很好,不过你……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 充植,你怎么说一半不说了? ”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 “我能有什么事? ” “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 “没有呀。”’“哦,那就好。”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是吗? ,那我就放心了。” “过一会儿,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等等,润姬,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早上大婶帮我解梦说不太吉利,不过你 没事就好,自己一定要保重……” 我忽然把脸埋在电话机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哪里才能找回我们失去的时间呢? 到哪里去找? 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我们失 去的日子,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与你在一起呢? ” 对他的思念,我满怀的希望,一时间都只剩下了悲伤。 我的丈夫崔民宇,依旧每天向我要钱,我觉得很烦,干脆从存折上取出一大笔 款子,等他一开口,我就把钱扔到他手里。一切都太烦了。 现在,他们连每个星期给我的生活费都停了。甚至有一天,连本来由婆婆负责 的修理费账单也送到了我手上。我十分惊诧,不过,没有生活费,我也要让餐桌摆 满菜肴,也没有停止每天去市场,而且还给智延很多零花钱。 关于买车的事,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对我的纠缠。在婆家,惟一可以给我一点安 慰的人就是智延,她依然每天跟着我。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衰弱 了,常常会有虚脱感,人也在不断地消瘦,脸上的颧骨突出,手背和脚背上可以清 楚地看到突出的青筋。 有一天,警察局忽然打来电话,说那个人正在申请护照,其中一个过程是要确 认身份。我很意外,这件事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晚上他下班以后,我询问他 这件事,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不得已似的狡猾地回答:“姐姐发了邀请函过来, 让我移民。” 我的眼前一黑。 “移民? 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 “怎么,难道你反对我去美国吗? 不会吧? ” “问题不在于我反对还是赞成,这难道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吗? ” “反正护照还没办下来,去不去随你的便。” 他一点都没有慌张。在这个家里,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我只能努力让自己 不要多想。 脸复原的时间要比想像的长,脸好了以后,就开始去城南了。 每次,我怀着满腹的思念和与他见面的喜悦而去,却只感受到令人心痛的虚无, 然后就是期待着下一个星期,可依然是绝望而回。 现在的我,每天都处于精神恍惚中,不是轻微的头晕,而是陷入严重的眩晕症, 还经常受到头痛的折磨,心跳加速,有时连水都不能安心地喝一口。 在城南与他在一起时,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我问他的话,他 总是不得已才回答几句,而他问我什么,我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每次这样见面以后,我都是强忍着眼泪离开的。在回去的路上,我常常会轻声 吟咏这样的诗句。 沉默 沉默 沉默 此刻我们需要的 就只是沉默 在沉默中 我们孕育着黄金的种子 1 2 月末。 那天的冬天,雪格外多。圣诞节的热烈气氛一直延续到年末,这个世界,每一 天都热闹非凡。那天,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下雪,下了整整一天,整个世界都被覆盖 上了一层白色。我在大门口的雪地上扫出一条路,然后回到客厅,点起了暖炉。 那个男人昨天夜里很晚才回来,外套也脱在了客厅,我拿起衣服,正准备挂到 衣柜里去,无意中看到衣服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护照。再 看日期,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签发的了。我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在这个家里,我就是 个不会说话的女佣,在所有的人里,我只和智延偶尔说笑两句,但很累的时候,我 甚至对这个孩子也会发火。 那天,男人们都上班去了,婆婆也要像平时那样去访问教友,我送她到门口, 她拿了一个包,里面放着《圣经》和《赞美诗》,走出大门。我回到屋里,嘴里不 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主啊”的呼唤。我默默地打扫房间,洗智延的衣服,忙完这 些之后,忽然很想喝杯咖啡。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差,又常常失眠,所以连我很喜欢的咖啡也暂时戒掉了, 从久违的咖啡香气中,我似乎闻到了对充植的思念和我的心意。这时,门铃响了。 原来是大姑子,崔民宇的姐姐。她就住在附近,丈夫是个商人,她自己也是大 学毕业。因为住得很近,我们平时经常会见面,时间久了,她看我的眼光也变得和 家里别的人差不多。她掸了掸衣服上的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路这么滑,姐姐有事吗? ” “我是来找智延妈妈的。” 她的表情好像比平时更加严峻,我连忙给她沏了杯热茶。 到底有什么事? 这回又想干什么呢? 她用一只手端起茶杯,抬头望着我。 “智延妈妈,很辛苦吧?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苦,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些。 “带着智延很辛苦吧? ” 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智延妈妈,你听我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民宇了,我这 个弟弟,脾气是有点怪,要想迎合这样一个丈夫的心意,可能是不太容易。如果你 们两个去美国生活,周围没有别的人,可能反而会有所帮助……所以,我觉得你们 不要再这样了,可以拜托亲家公帮帮忙。先了解一下,去美国的时候,可以给你们 多少钱。因为,只有这样,民宇才能计划一下到美国后的生活。你觉得呢? 既然话 已经说到这儿了,你不如今天就回去一趟,讨一个准确的答复。” 准确的答复? 这真让我无可奈何。 她好像还在等着一向服服帖帖的我的回答,而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以前从来没 有疑心过,他们不顾我的意见,去接近我的妈妈,原来是看中了爸爸的产业。现在, 一切都该结束了。 大姑子走了以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我的身体好像先是砸落 在地板上,然后又慢慢升起到空中。我听到客厅里智延和佣人一起玩的声音。 只要看到那个孩子,我就难以做出决定。每每想到智延,我就会告诫自己,要 笑,要忍耐,可是,有时我也会动摇:“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为什么要因为这 个孩子这样。”特别是想起充植悲伤的脸庞时,我就更加心神不定。 我必须出去,我要给他打个电话,可我的身体动不了。 那天,下了一天的雪。傍晚时分,巷El的小路已经结了一层冰。吃完晚饭以后, 每个人都在悠闲地喝咖啡,只有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 与白天不同,到了晚上,我开始不愿意走进那个充满了电视嘈杂声音的房问, 我来到院子里,大地上覆盖的白雪,在月光下散发着光泽,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雕 像一样,呆呆地站着,凛冽的北风吹起我的衣襟。 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缩着肩膀,天气真冷呵。我 推开玄关门正往里走,几乎是同时,婆婆也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家里还有松子吗? ” “没有了。” “那你去市场买点回来。” “这么晚,要松子干什么? ” “你爸爸有点不舒服,买点回来,明天早上好熬松仁粥。” 我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已经1 1 点了。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路上都结了 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而且又是这么晚,她竟然要我去市场。我忽然很想念 自己的妈妈,如果是妈妈,即使是连熬白粥的材料都没有了,她会让我在这种情况 下去市场吗? “该结束了。也好,我正想出去透透气。” 我回到房间里,穿了件厚外套,又带上围巾。 那个男人正在看电视,抬头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 “去市场买东西。” “买东西? 谁让你去的? ” “是妈妈。” “哦,那你就去吧。” 我起初还希望听到他说:“这么晚了,路又滑,我陪你一起去吧。”可是我马 上就后悔了。 即使只有一次,我也不愿意把他当作丈夫。 “对了,回来的路上再给我买包烟,别忘了啊。” 终于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我想。 外面已经看不到路,整个大地都被雪覆盖着,在已经成为冰面的雪地上,我深 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我很想拦一辆车,可寂静的路上只有影子陪伴着我,没办 法,我只好徒步走过去。 到市场的距离不算很远,天气好的时候,我也经常走着来回。可是,在这种情 况下,这段距离变得遥不可及。每当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又放下的时候,身体都会 跟着摇晃一下,我忽然感到非常恐惧。 我多么想念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炉子上烧着水,充植在一边听音乐、看书, 我在备课。平时熙熙攘攘的新村,此时却死一般地沉静。 现在可能已经没有,当时,在新村的路口上有一座过街天桥,是去市场的必经 之路,在路灯的照射下,台阶发出刺目的雪色。 我走上第一个台阶,忽然很想念充植,下一个台阶是宗焕,再下一个是我的家 人,然后是恩英在微笑地望着我……甚至,我还看到了朴惠英的脸。 走完向上的台阶,我紧紧抓住天桥的栏杆,让自己不至于滑倒,现在该往下走 了,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下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眼泪流了下来,我呼唤着充植的名字,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而他却已 不在我的身边。刹那间,我觉得天地开始旋转,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 我沉沉地睡着了,在那一刻,我终于忘却了所有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