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之路 救护车到的时候,黎明的曙光已经从窗外照射进来,白色的车身上用红字写着 一个陌生医院的名字。 在去汉城的路上,他一直在说笑。 “我现在是不是在去汉城的路上? 乡下人上汉城,都是坐这种大车的,你看, 还能躺着呢。” 可是,他很快就说不下去了,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汽车停在医院急诊室的门口,充植忽然对护士说:“护士小姐,我想拜托你一 件事,就是我的脸,你也看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出来,在陌生人面前,你能不能找 个东西把我的脸遮一下……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就这么出现在别人面前。” 护士小姐疑惑地看着我和宗焕。 宗焕低头看着充植。 “你这个傻瓜,这个时候,哪会有人看你呀……再说,就算有人看见又怎么样 ……得得,我来挡着你行了吧,这样,行了吗? ” 他点了点头。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在深夜生病的就只有充植一个人似的。值班医生给 他检查了身体,在充植的胳膊上插上两个注射针头,连着橡皮管。 年轻的医生问谁是家属,我和宗焕连忙答应。 “你们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 已经在公司里担任要职的宗焕,用公用电话向下属交代了一下公司的事情,又 向上司请了假,表示了歉意。因为夜里出来得急,他只穿了一件短袖的T 恤。望着 他的背影,我感到阵阵歉疚。 现在,我连充植的手也没法握,因为上面插着注射针头,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发, 像个傻瓜一样守坐在他身旁。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换了,好像已经开始正常上班了。过了一会儿,一个。 上了点年纪的医生走进病房,并向我们走过来。他低头看着充植,询问了几句 以后,又打开急诊室的治疗病历。 然后,他抬头对我说:“您是夫人吗? ” “是的。” 医生的眉头皱了皱。 “夫人也太大意了,怎么这么晚才到医院来呢? ” “对不起。” 我话音刚落,充植愤怒地喊起来:“医生,不是她的错。是我一直瞒着她的。 以后就是您负责给我看病吗? ” “是的。”医生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那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请你看着我的脸,除了脸,我身上惟一能动的地 方就只有一只右胳膊。这个女人23岁的时候,我就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她已经3 8 了,她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允许任何人,因为我的缘故 而指责她,拜托您了。” 医生听完他的话,把头转向我:“夫人,刚才是我失言了,请您原谅。” 我更加惭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对充植感到愧疚,对宗焕和医生,甚至对我自己也感到惭愧。 “先把严先生转到重症病房吧。夫人,请您先去财务处办一下住院手续。” 听到医生说出重症病房四个字,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此时,医生已经走出了 急诊室,我慌忙追了上去。 “医生,您刚才是说重症病房吗? 我想问问,他的情况……” 医生的目光很慈祥,表情却是严峻的。 “是的,您的丈夫属于重症患者。”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宗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我。 “治得好吗? ”宗焕看着医生问。 “现在还不好说。先要给他做一个详细检查,然后才能确定。现在我要先去查 房丫,再见。” 医生走了以后,我和宗焕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我的错。他总说自己“很好,很好”,可是, 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 我怎么能够相信他的话呢? “宗焕,他需要我的时候,我 总是离得很远,第一次出车祸的时候,还有这次,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很伤我的心吗? 哦不,他就是因为太知道了,所以才这么 做的。宗焕,现在该怎么办? 重症患者? 天哪,我该怎么跟他说? ”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厂悔恨的泪水。此刻,我的脑海里除了自责, 还是自责。宗焕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润姬,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垮呀。看样子,充植会在医院呆上一阵子了。 这不怪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如果你垮了,充植一 定更坚持不下去。打起精神来,你先去财务处吧,不是要办住院手续吗。” “等一会儿,我要先去看看他。” 宗焕放开我,我们一起向病房走去。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望着他的脸,我心中的负罪感又如浪潮般涌了上来。 我已经好几次见到他的脸明显浮肿,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就没有在意呢? 我为 什么没有不管他说什么,坚决带他去医院呢? 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生病的人说自己 “很好”呢? 他一直在忍受着痛苦,他是不想让我担心,可事实却并不是他说的 “很好”。 我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忙到没有空带他去医院,他可以对房东一家隐瞒,但 对于我,这是不能原谅的事情,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一个人 ……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身体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脑子里也已经成 了一团乱麻。可是,我不能倒下去,我要去办住院手续,在这种时刻,我更不能倒 下去。 在财务处办完住院手续以后,他也被转到了重症病房。 时间好像过了几年一样,重症病房的门终于开了。几个护士推着病床走了出来, 我腾地站起身,是他。 “充植! ” 我扶着床沿,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却不回答我。 “充植,是我呀。” 还是没有回答。我害怕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你们要送他去哪儿? 他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 啊? 你们告 诉我呀。” 病床终于在电梯口停住了,他睁来眼睛,望了望我。然后对推着病床的护士说 :“请让她回避一下,她太激动了。” 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一个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我说:“您是夫人吧? ” “是的。” “您先生的检查还没有结束。现在要去进行脊椎和腰椎检查。过一会几您就可 以去病房看他了,请先在那边等一会儿吧。” 电梯门开了,人们小心地推着他走了进去。这时,他忽然对站在我身后的宗焕 说:“宗焕,你好好照顾她,好好看着润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惦记着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才是病人吗? 我们回到病 房。从半夜一直忙到现在,我的样子一定是蓬头垢面,惨不忍睹,看看宗焕,也只 穿了一件家常的T 恤,虽然只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可我们两个好像都憔悴了很多。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电话铃一响,我和宗焕立刻跳了起来, 看来,没法冷静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迅速拿起听筒。 “这里是泌尿科,请家属下来一趟。” 护士刚说完,我扔下电话,就和宗焕一起跑出了病房。是医生找我。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容慈祥温和,好像邻家叔叔一样亲切,而不像我们在许 多综合医院里见到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医生的模样。 “这么长时间,夫人辛苦了。” 这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候,但却让我有些反感,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 “膀胱、尿道,都有很大问题,膀胱里好像有个肿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 必须要等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他应该很久之前就有感觉了,你一点都不 知道吗? ” 医生的话好像一把匕首,刺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肿瘤是恶性的,是不是就是癌? ”宗焕急切地问。 “是的,应该是这样。” 我觉得浑身就像被抽去筋骨一样,立刻就要瘫软在地,我咬紧牙关,攥紧双拳。 医生喊来护士,让她把病历拿来。过了一会儿,护士回来了,医生一边看病历, 一边摇头。 “交通事故是什么时候的事? ” 宗焕沉吟片刻,回答道:“大概有1 6 年了。” “这段时间,去过医院吗? ” “没有。”我像个受罚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小声回答。 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的这个病应该很痛苦,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忍这么久。腰椎的问题 比脊椎还要严重,如果早点接受治疗,也许腿还能动……” 我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可是,宗焕却打断了医生的话,不 让他再说下去。 “好了,过一会儿您和我谈就行……现在先到这儿吧。” 宗焕扶住已经失去平衡的我,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嘴角抖 了一下。 “我们出去吧。” 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怎么也动不了。 “医生,他的腿真的能动吗? ”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宗焕用力拉住我。 “出去吧。快点出去……不要再问了。” 出了医生办公室,宗焕犹豫了一下,回头又问医生:“医生,现在已经晚了是 不是? 还有办法吗? ” “是的,太晚了,基本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宗焕“哦”了一声,还发出一声叹息。来到走廊上,他才放开了我。 看着他手插在裤袋里,无力地向前走去,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李宗焕…… 我心中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在动摇,我抽泣着跟在他身后。 回到病房,充植还没有被送回来,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一抬头,无意中看 到宗焕在擦眼泪。 幸好充植不在,我大声哭了出来,我是个无法被宽恕的罪人。 宗焕擦擦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傻瓜,这个心狠的家伙,为什么非要用 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呢? ” “不,宗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笑的时候,我就以为是因为心情好才笑的, 如果他不高兴,我就只想到他是因为什么事生气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一点都没 有察觉,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竞一点都没看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要一直忍着呢? 为什么? ” 想到过去的日子,我就会感到深深地自责和后悔,那样的痛苦,他竟然忍受了 好几年,与他相比,我所经历的这些自责又有什么用呢? 刚才医生好像说,他本来 可以走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有多渴望能够走路。 我想起来,有一次,他好像是说“很痒”,样子好像很痛苦,但我并没有在意。 可是,那时候他为什么不接受治疗,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去医院呢? 他不想让别人看 到他的脸,我们那时候太穷了……现在看来,这些似乎都不能成为真正的理由。 我虽然一直陪在他身边,但是并不合格,他从来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1 6 年的岁月,我做错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可惟有这件事,我永远不能宽 恕自己。 他的笑容曾让我感到幸福,但是,在这种笑容背后,隐藏着深重的痛苦,只能 一个人面对。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独自面对痛苦。 病房的门开了,他被推了进来。脸上的浮肿已经消退了一点,不过却显得非常 疲倦。几个年轻的男护士把他抬到病房的床上,整个过程,他都一直紧闭着双目。 其他人都出去了,病房了只剩下了我们三人,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 说话。 宗焕一直站在病床前,默默地低头看他,过了许久,宗焕终于说话了:“充植, 你没睡着吧? 把眼睛睁开,看着我。” “好烦,给我一支烟。” “可以吗? ” “我的肺还很健康。谁让我一直住在空气好的地方呢。” 宗焕把烟点燃,小心地给他放到嘴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我在旁边,揉搓着他 的双腿。 “本来腿可以动……你本来可以走路的。可以走路。可现在太晚了。充植,请 原谅我,不,不要原谅我。” “润姬,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宗焕向后让了让。 “你好好听我说。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虽然我同意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来,可我 不会在这里住太久。在这里住几天,就让我出院吧,千万不要把我拴在这里,知道 了吗? ” 宗焕和我,谁都没有说话。 “说话呀。” “你这个小子,插着针头躺在病床上,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吗? 我们也希 望你能明白,在医生同意你出院之前,你必须留在这里,域南的那个房问,和这问 病房,有什么区别呢? 听医生的吩咐,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又闭上了眼睛。床旁边,吊着一个圆形的小袋,里面是注射液,正在通过一 条针头上连接的橡胶管,慢慢地输入他的身体里,也把他困在了病床上,连坐起来 都很困难。 突然住院,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毛巾、洗漱用具、杯子,除了这些,还需要一 个小收音机。正好,我也想先离开一会儿,于是,我走出病房,先回了城南一趟。 一走进大门,房东大婶正坐在台阶上,一见到我,她立刻站起身。 “怎么样了? ” “挺严重的,大婶,其实他早就觉得不舒服了,可在我们面前,一直都忍着, 我回来是取东西的。” 大婶也很伤心,她一直悉心照料着充植,就好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一边听 我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走进房间。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空空的轮椅孤零零地立在床边,我整理好 洗漱用具,又拿了一些其他东西,一起装进一个大书包里。 我走过去,坐在轮椅上。那上面好像还留着他的体温,而他只是出门了,马上 就会回来的。 我随手拉开抽屉,里而有一个陌生的笔记本,这个本子我以前也见过几次,本 来早就想打开来看看的,可充植总呆在房间里,一直没有机会看。 本子里是他飘逸的笔迹。 原来是他的日记。不知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在日记里称呼我老婆了。 ×月X 日 老婆今天回来了,她出了两天门。进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了一大包东西,然 后一边整理,一边不停地跟我说话。她买了酒、烟、巧克力、水果,还有几本书和 几张唱片……她像个魔术师一样,从袋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而且,嘴也一直 没闲着。 年轻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的改变会这么令人悲伤…… 而所有的一切,因为我而变得更加凄凉。 ×月×日 从电视新闻中看到,现在,各种各样的舶来品越来越多。跟老婆谈起这些的时 候,她调皮地说原来我也这么爱虚荣。再来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买很多那些东西。 美国咖啡、洋酒、巧克力…… 今天我穿的外套上贴着一个日本制造的商标,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别再买这些东西了,这个房间都快成了垃圾场了。” “你别生气,我以后不用就是了。” 她撒娇的样子很可爱。润姬是我的妻子,但我却无法成为她的丈夫。只能永远 是她的未婚夫。 ×月×日 旧时的妻子只会说一些“是,知道了,听你的”之类的话,在外人面前,更是 非常羞涩腼腆。 而现在的妻子,不听我和宗焕的不说,有的时候还爱唠唠叨叨。 已经年过3 0 的一个女人,却只能枕着我的一只手臂入睡,她睡着的样子很美, 但却让我感到无比辛酸。 几乎每天24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被他记在日记里。有许多是我已经忘记了 的,看到他的日记,当时的情景就又浮现在眼前。 30多岁,已经快40岁的我,并没有期待过自己依然是那时的样子,但此时此刻, 所有的一切却像照镜子一样,生动地出现在眼前。想到这里,我忽然很想照镜子, 可我们的房问里没有镜子。平时,我就是他的镜子,而我,会在手提包里放一个小 小的化妆镜。可那天,我连化妆镜也没带。 我低垂下头,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自己,我的青春,已经在时间的 流逝中被消磨殆尽。 丈夫……我的丈夫一直守护着我。 他用全身惟一能够活动的右手,留住了连我自己都已忘记的昔日容颜。 他的日记,让我再次感受到他痛彻入骨的孤独。 他对我的等待,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取代的。 “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这本日记,等到我们一起过了许多年,成为一对老夫 妻的时候……” 想到日后他还会回来,我把日记放回原处,并故意留下了一些动过的痕迹。 我开车返回医院,他深挚的爱,让我感动不已,但现在我不能哭。在回去的路 上,因为难以抑制的情绪,我不得不停下来好几次,平静一下心情,才能继续开车。 当我走进病房时,他们两人还是保持着我走时的姿势。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 宗焕则默默地望着窗外。 见我进来,宗焕拿起包,叫我一起去吃饭。从昨天半夜一直到现在,我根本就 已经忘了吃饭这回事,可我又不想把他一个人扔下,自己去吃饭。这时,一直紧闭 着双唇的充植开口了:“你去吃饭吧,我没事的。” “不,我还不想吃,等饿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宗焕又成了问题。 “宗焕,要不还是你自己去吧。” “其实我也不饿,可是必须要吃,吃了饭才能有精神……” 虽然有点不情愿,不过,最后我还是和宗焕一起走出了病房。我们拖着沉重的 脚步向餐厅走去,坐下之后,我们俩还是谁都没有吃东西,只是各自要了一瓶啤酒。 看着宗焕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安,正是因为有了他的支持,我才 可以坚持到现在。 啤酒的泡沫溢出了杯子,宗焕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也没有说话,同样 默默地看着溢出酒杯的泡沫,胳膊无力地搭在桌角上。 我的心里一直无法平静,不知道他的检查结果会是什么样,是会很快好起来, 还是要一直住院……不只是因为医生谈到他的病情时那种沉重的语气,其实,这种 不安一直围绕着我,驱之不去。就连眼前的宗焕,似乎也在无形中加剧着我的这种 担心。 这是那个一直给我们力量的人吗? 宗焕不停地吞吐着烟雾,不一会儿眼前就已 模糊一片。他的手一直没有碰过桌子上的啤酒杯,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忽然感到很口渴,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时,耳边听到一个安慰的声音, 竟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过得很平安,所以,也到了该出点 麻烦的时候了。不会有问题的,充植一定能挺过去,一定能挺过去。” 我用双手抓住啤酒杯。 ‘‘宗焕,加油呀。你别在病房里对他发脾气,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然后,大概也是渴了,他也 喝了一大口啤酒。 “对不起,润姬,他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更应该坚强,好,让我们大家都加油。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感觉特别沉重。” “该我说对不起才是,呵,你看,好像我们之间就只会说‘对不起,没关系’ 似的。” 他拿出烟,进餐厅时买的一包烟,现在已经没剩下几支了。 “充植在等着呢,我们回去吧。” “好。” 我站起身,看了一眼几乎还满着的啤酒,宗焕的视线也在杯子上面停留了一下, 我们对视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宗焕回家去了,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现在,撒谎对我来说,已经 很熟练了。 傍晚医生来巡诊的时候,充植特意向医生提出了两个请求。 * 把饭桌放在离门较近的地方,这样送饭的护士就不必走进房间里。 * 如果有事情,他会按呼叫铃,除了打针,请护士不要进来。 这些请求都是尽量不要让人进来。也许是因为早上已经领教了他的脾气,医生 很快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不听音乐,也不说话,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偶尔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声。 夜已经很深了,我一直在回想从和他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的种种事情,他的眼 睛依然闭着,但似乎并没有睡着。 “充植。”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充植! 看看我嘛。” “我很累,你也快睡吧。” “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 “我没有……” “不,即使你没生气,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唉……好烦。”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像包含了无限的内容。 “你这么想我会很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润姬,我怎么做你才高兴? ” 我凑近他的身边,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吗?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如果没有我呢,怎么办? ” 他的脸上交织着我们两个人的眼泪。 “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现在才不担心呢。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什 么都不要想了,快睡吧。” 我的嘴唇轻轻覆在他潮湿的眼睛上。从那天开始,我不能再枕着充植的臂膀入 睡了,相反,我只能枕着自己的左臂躺着。 第二天,宗焕一火早就到医院来了,他坐在充植的床前,只是偶尔叫一声“小 子,嘿”,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说该去上班了。 宗焕告诉我,检查结果下午就应该出来,他大约两点左右会再过来。宗焕说他 只能请3 天假,然后无奈地耸耸肩。他的白色外套,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 眼。 到了下午,一直没有护士来叫我去拿结果,我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过说话 已经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声音也忽高忽低的。 两点刚过,宗焕就来了。他告诉我他已经请了3 天假,可以替换我。但是,因 为检查结果的事,我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我们三个人中,哪怕有一个人能调节一下气氛也好,可是现在,三个人的沉默 比两个人的沉默更加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傍晚,医生来巡诊了,出去的时候,他对我说:“3 O 分钟以后,请到我的办 公室来一趟。” 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等待的时候,我的血好像全部流干了一样。我向宗焕要烟, 宗焕一边给我点烟,一边嘀咕了一句“你会变成个烟鬼的”。走廊尽头,一个穿着 白色大褂的身影走过来,我连忙掐灭了手里的烟。 “请进来吧。” 我们两个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了。 “在那么多的病人里,总会有一些让医生特别操心的。严先生的情况就是这样。 检查结果几个小时之前就出来了,可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对夫人说,所以拖到现在。 还好,你还有好朋友在这里,所以我才不特别担心夫人。检查结果很不好,有问题 的地方很多。甚至让我们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先下手才好,膀胱上好像并不是肿瘤, 不过,其他组织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虽然不是我负责的部分,不过,他的腰椎问题 不小,另外,肝功能好像也很虚弱……他的这些情况应该会非常痛苦,我简直都不 敢相信,他竟然能忍耐那么久。当然,我们医院方面一定会尽力的。下面我要说的 话,你们可以不必相信,因为一定会有误差,我个人认为,大概还有3 个月,或者 5 个月……” “等等,你说3 个月、5 个月? 是什么意思? 他只有这么多时间了吗? ” “以后的希望可能就不太大了,夫人。” “医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 宗焕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也许时间可以再长一点,但是,请你们一定要做好思 想准备。” 出了办公室,我和宗焕来到后院,夜幕已经降临,弥漫了一天的暑气也在逐渐 散去。 正前方可以看到一座端正的建筑,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从大门里 走出来的女人们的衣着却十分扎眼,是孝服。那里是太平间,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太不吉利了。 整整两个月的病房生活,我一直不能再枕着他的胳膊入睡,对于他的痛苦、他 的沉默,我除了满怀歉意以外,完全束手无策。写到这个部分的时候,我的笔停了 很多次,甚至想把已经出版的第一卷全部收回来,然后再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的地方……但是已经约定的事情,我不能反悔,我必须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这两个月,是我和充植最后的回忆,我很想能够独自拥有这份回忆,所有读到 这本书的读者,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他住院已经1 个月了。宗焕每天上班之前,或者午饭没有约会的时候,都会过 来,每天会来两趟,下班以后就很难看见他了。他现在在公司担任着重要的职务, 而且,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责任,所以,我们也从来没有责 怪过他。 在充植住院的两个月时间里,宗焕和我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 医生已经同意尽量不打扰他,晚上的巡诊结束后,护士会来打针,然后一直到 早晨巡诊,都不会有人到病房来。 那天晚上,他硬逼着我回家休息,把该处理的事处理一下,明天晚点再过来。 “听话,润姬。这样我才能安心。今天回家去,好不好? ” “知道了。我回家。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记得按铃,按铃的时候,小 心针头。” 虽然还是放心不下,不过,为了让他放心,我还是站起来,准备回家。 “润姬。” “嗯? ” “润姬。” “我在.充植。” “对不起。”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我也是。” “再呆10分钟再走吧,好吗? ” “好。” 他继续念叨着“润姬,对不起”,我则一边抚摸他的脸,一边说“我也是”。 “该走了,明天不用太早过来,多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来好了。” 我打开门,身后又传来他的呼唤:“丫头。” “嗯? ” “我房间的抽屉里有一个日记本,里面记了我们的事情。明天再告诉你我为什 么给你看这本日记,好了,走吧,润姬,路上小心点。” 我不禁又流下泪来。我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病房。 那天很热,即使是在仲夏天气里,这么躁热的天气似乎也不多见。 如果有人还记得1 984 年的夏天,一定不会忘记,那真是酷暑中的酷暑。 回家以后,我立刻冲进浴室。清凉的洗澡水冲在身上很舒服。为了躲开家人疑 问的目光,我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 3 个月?5个月? 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对死亡的恐惧,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夜里又被噩梦 惊醒,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嗓子里干得厉害,大概是扁桃腺肿了。 我看了看表。 已经过了1 2 点,我匆忙起身,收拾了一下就跑出房间。很快,我已经坐上车, 冲破黑暗,向城南驶去。 我要去拿几本诗集,明天可以给他读那些我们曾经共同吟诵过的诗句,我拿上 东西,连和大婶打个招呼都没顾上,就急急往回赶。 “3 个月?5个月? 我才不信呢。上天已经惩罚过他一次了,不会再这样残忍的。” 我的车速很快,差点撞到医院门口的柱子。 电梯前聚集了很多来探视的人,我等不及,直接向楼梯走去。我轻轻地敲了一 下门,门就自己开了。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正准备退出来的时 候,我看到窗台那里,摆着我买来的一束石竹。 “难道是我走错房间了? 他到哪儿去了? ” 我跑到电梯对面的服务台。 “请问,严充植去哪儿了? ” 我的腿在发抖,膝盖也在打弯。 “您还不知道吗? ” 护士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 “您快去重症病房看看吧。” “重症病房在哪儿? 啊,对对,我知道了。” 下楼的时候,我好几次瘫坐在楼梯上。 “充植,你别走,别走,充植! ” 一个上楼的女人把我搀扶起来。 “大婶,请帮帮我,我走不了了,重症病房,我要去重症病房。,,重症病房 的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护士服的女子拦住我。 “这里您不能进来,请出去。” “严充植,严充植在这儿吗? ” “您是他的家属吗? ” “是的,他是我丈夫。” “天哪! 您快去安放间吧。” “安放间? ” “是的,已经过去一会儿了……” “我不知道安放间在哪儿,请你带我去好吗? ” 护士犹豫了一下,拉住我的胳膊向楼梯走去。穿过庭院后,她问我:“您怎么 能离开病房呢? ” “什么? ” “那么痛苦,您应该想到他会自杀的。” “什么? 自杀……自杀? 这么说……” 我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然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几声撼天动 地的雷声,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电光中映衬出一个失魂落魄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