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痛苦离开的你 他静静地躺在安放间里。面容很安详,此刻,所有的痛苦,终于都消失了。这 里已经准备好了香烛。在这个世界上,谁会为他点燃香烛呢? 我独自前来吊唁,耳 边响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润姬,对不起。”我使劲摇晃着脑袋。 自杀……他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那么,这么长时间 以来,他给予我的爱,到底算什么? 欺骗,恶毒的欺骗。他说过,他很担心我。担 心? 什么是担心? 全部都是谎言。 他的死是一种背叛。是对我1 8 年的忠诚最可怕的背叛。我的身体开始不停地 发抖。漫长的岁月,我对他的满腔热情竟遭到了他的戏弄,他的死证明了这一切。 我紧咬着牙关,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是宗焕。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好像 还有点一瘸一拐的。终于,他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他。 “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再和这个坏人见面,我就不会被他戏弄,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你必须为我剩下的人生负责。” 神赐予我们牧场、溪流、茂密的森林、蔚蓝的天空,还有湖水和和平。 在那里,我们拥抱爱和梦想,虽然一切都是短暂的。 紧接着,神拿走了这一切,他熄灭了我们心头的火花,在黑暗中,神熄灭了照 亮我们的火把。 是的。神给了我人类能享受到的所有喜悦,虽然很短暂,很短暂。 可是,得到这些喜悦,就一定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他还能从我这里夺走什 么? 这个人,充植,我的丈夫,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而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的丈夫,严充植,已经离开我两天了,来吊唁他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宗焕和 一直悉心照顾他的房东大婶,虽然我早就知道不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可还是觉得 无限凄凉。 旁边的房间中,吊唁的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院子里还搭了两个凉棚,准备 了很多食物和酒招待客人,这种热闹一直持续了1 周,好像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悲伤, 不如干脆喝个酩酊大醉。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离别,重逢后,又要分手,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可是,在 所有人经历的离别中,最痛苦的,就是生与死的离别。 一个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照例,他的家属和吊唁的人会聚集在一起,追忆死 者的灵魂,谈谈他生前的事迹和人生,同时,也会自己整理自己剩下的人生。他们 会说“人,总有一死”,以此来慰藉死者,也慰藉自己。 “啊……我们喜欢安静一点。” 两天来,我坐在这里,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我始终无法相信他的死,而且 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坏人,严充植,严一一充一一 植。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很清楚,为了你,我应该怎么做,可是,润姬, 我还是很担心你。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可还是很担心”——这些话,他平时也经 常说,所以我没放在心上,可是现在看来,这竟是他的遗言。司是,他真正想说的 话,似乎还隐藏在背后,他在反复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我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本来 可以阻止他的,可我没有,我是个罪人。 为了我? 担心我? 那么,他的死是对我爱的表白,抑或是对我爱的拒绝呢? 在 我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对他的疑问。 他为了我,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恍惚中,我的心底和耳边似乎都响 起了他最后的呻吟声。 坐着轮椅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从路上经过。妻子一直走在他的轮椅后面,而丈夫 则骄傲地和妻子走在一起,妻子就是他的脚、他的手、他的全部,丈夫脸上是灿烂 的笑容,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 女人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幸福之中,可当她再睁开眼睛,才发现眼前的轮椅已 经空了。我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也始终不敢承认他的死。 “他并没有死。充植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他可能是有点误会,只是离开一会 儿而已。过几天他就会回来的,是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充植一定是觉得我太辛苦了,每个星期交纳一次高额住院费,常常几天 都不能回家,或许,最让他感到痛苦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我。他是在怜惜我, 这个可怜的人,他当然会这么想,可我好冤枉呵。 “没错,我确实很累,可是,与你的痛苦比起来,这种累反而让我觉得对不起 你。现在,所有的误会都该解除了,我是冤枉的,你一定不要那么想,求你了。” 我的心中一片混乱,怎么理也找不到头绪,这时,管理员又过来催促我了,因 为我一直不能接受他的死,不肯把他入殓。 “太太,您一直这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呀,要是今天再不决定,我们这边会 很难办的,您还是节哀,赶紧准备入殓吧。人死不能复生,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真的只有一个人? 不是还有个朋友吗……” 我没有回答。管理员转过身,小声嘀咕了一句:“死了倒是清静,留下个活人, 可怎么办好呀……” 入殓……哦,对了,就是先给他穿上寿衣,然后躺到那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里… … “不行,不可以! 我不能让他去那里……” 我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那是一个把我们两个人分开的离别仪式,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事? 充植,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安地踱来踱去,管理员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准备一下,请他们再等一会儿,然后就像逃跑一样离开了。 7 月的天气酷热难耐,我顶着烈日,向停车场走去,车里像刚烧开了一锅开水 似的,弥漫着_ 股热气。我用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好像跃了一下,飞速向前驶去。 我径直驶上江边公路,前面的车一辆辆被我甩到后面,四周响起了剌耳的汽车 喇叭声。 严充植,严——充一一植,严——充一一植。 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我失去了目的地,不知道该去 哪里,我把车停在江边,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没有了他,我成了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了我,他也成了孤单的一个人,我仿 佛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的面容,他是在为我担心吗? 为那个从冰冷的安放间里逃出 来的我而担心吗? 我必须守着他。他并没有死,他在等着我回去呢! 我擦擦眼泪, 发动汽车。 我来到一家男装专卖店,买了一套黑色的西装、一件白衬衣、一条白色的真丝 领带,还买了一双黑色的袜子。然后,我又来到皮鞋柜台,他没有鞋子,这件事一 直让我很伤心,可是,他就这么走了。 有时候,看到宗焕穿着一套新西装过来,他总会由衷地称赞。 “呀……今天穿得很帅嘛。领带也是新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 每当这种时候,虽然我知道宗焕并没有什么错,最后还是忍不住责备宗焕几句。 现在,我也给他买了新西装…… “严充植的家属,准备好了就请过来吧。” 在一张和病床差不多的床上,他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安静地躺在那里,也许 是已经沉人了梦乡,他连自己的妻子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我要把他叫醒,不能总像个傻瓜似的这么睡着。已经睡得差不多了,也该醒 了。” 我伸手揭开那块白色的布。 “充植,是我,我是润姬呀。快把眼睛睁开,不要再睡了,我来了,亲爱的, 你到底怎么了? ” 可是,无论我怎么摇,我的丈夫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色的被单下。他冰冷的 体温诉说着自己的死亡。 旁边的人把我从他身上拉开,然后迅速掀掉他身上的白被单,把白色的脱脂棉 沾湿,开始擦他的脸和身体。宗焕的手抓着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他似乎也在颤抖。 “这就是我经常给他洗澡的那个人……”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抬头看着我。 “太太,真的要用西装作寿衣吗? ” 我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cc哦……这个,我干这行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遇到穿西装入殓的。” 我不是在送他去赴黄泉,而是作为一个妻子,在为即将出门旅行的丈夫做准备。 只是,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那里有森林,有小鸟,还有很多和善的人, 在那里,我的丈夫一定是最英俊的男子,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脸,为了这次漫长的 旅行,我要给他准备很多东西。 “大叔,请您把衣服给他穿上,我来帮您。” 我刚要走过去,宗焕马上拉住我的胳膊。然后,他在我耳边用很低但却很有力 的声音说:“润姬,拿出勇气来。你双手用力,攥紧拳头,然后睁大眼睛,好好看 着他。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哭,这是个坏人… …” 可是,宗焕其实比我还难受,我们都强忍着眼泪,一个男人开始给他穿衣服了, 他一边穿一边问我:“你们没有孩子吗? ” “没有。” “真可怜呀,连个孩子都没留下,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啊啊……是啊,我一个人该怎么过呀,以后,我还能给谁剪头发,给谁洗澡, 和谁一起听音乐。我怎么办? 我要和他一起去。是的,我也要去,我不要一个人去 面对那么多痛苦,只要跟着他去,一切就都可以解脱了。”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是他早就想穿的西装,在去往天国的路上,他穿着崭新的 衣服…… 他穿上西装的样子,让我恍若又回到了1 6 年前的那个订婚仪式上。 “充植,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要我了呢? ” 我想喊,可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抚摸着他的手。 “抓住我的手,充植,快点呀,抓住我的手。” 我的手在不断用力。 我抚摸着他的脸。 “亲爱的,你看你现在多好,脸上一点都不肿了。” 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啊啊,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你不会的对不对? 你只是睡着了,现在起来吧, 快点。” 我的眼泪弄湿了他的新西装,宗焕扶住我的肩膀,他又要换一个地方去旅行了。 要乘一艘用木头做的小船……我将几张唱片放在他的胸口上。 葛利格的《清晨》。 “早上一定要听,我也会听的。” 《第五钢琴协奏曲一一皇帝》。 “想我和宗焕的时候,就听听这个。” 帕卡贝尔的《D 大调卡农》。 “这是我喜欢的曲子,是给你的礼物。” 男人们开始钉钉子了。可那一根根铁钉却好像是钉在了我的心里。他们在我的 全身都钉满了钉子。 宗焕扶着我走出来,我们来到后院,点起烟。 吸收了一天的酷热和湿气,大地在夜幕下发散着热气,我仰望着天空。 当人们提到死去的人的时候,都说他去了天国,那么,天国到底在哪里? 真的 有灵魂吗? 也许没有,哦不,一定有,我相信一定有。 我仰望着天空,向着城南的方向…… 以前,我在汉城的时候,如果想他了,我总会遥望城南的天空。 而现在,我们只能在过去的回忆中才能见面了。 我们的爱就这么完结了吗? 可怜的人,曾经幸福的我。 泪水与汗水在我的脸上交织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似 乎随便躺在哪里,都可以立刻睡着似的。宗焕拿来一杯咖啡。 “对不起。” “……” “润姬,充植已经走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你。很久以前,真的已经是很久以 前了,充植的父母为了你的未来,骗你说他死了,但我没有遵守约定,带你去了若 水洞。如果以后,润姬过得不幸福,那全都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弹到这里吧。” 我没有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而是用烟灰缸打了个岔。 “我们去吃点东西,要不人会垮的。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下 去的。”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向停车场走去。 活着的人担心活着的人,还有很多时间。身后,宗焕跟上来的脚步声忽然让我 觉得有些抗拒。我的头一个劲地发沉,两腿无力,好像正踩在棉花上向前走。 “你准备去哪儿? ” 宗焕的声音好像在赌气。我讨厌这两个男人。 “回家。我困死了。我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坐出租车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开车。” 我甩开宗焕的手,自顾自上了车。他的脸上有点胆怯。 “下来,听话,快下车。” 他忽然变成了一个胆小的少年,声音还带着哭腔。 “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你别这样,去坐出租车吧。” 宗焕大声喊着。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发动了引擎。 他迅速转到车的另一边,坐在我的身旁。 “润姬,你这个样子不能开车。别固执了,还是坐出租车吧。” “宗焕,你的心里还有闲工夫想这么多事情吗? 我很困,你不要管我了,快下 车吧。我要快点回家去睡觉。” 我伸手去拉手柄,宗焕抓住我的手。 “润姬,你恨我和充植是吗? ” “是的,我恨你们。以前,我一直以为,是那个叫崔民宇的男人毁了我的生活,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毁了我的人生的人,是严充植、李宗焕,是你们两个。 这样可以了吗? 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 我扭过头,呜呜地哭了。宗焕了解我的脾气,默默地下车去了。我现在只想快 点回家,好好睡一觉。真的很奇怪,睡意好像突然找上门来。 深夜,还在梦中和充植争辩着什么,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和平时一样,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清晨》,然后喝咖啡。 “据说这首曲子来自挪威的一个传说。”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才不管什么挪威呢,以后,我早上再也不听这首曲子了。” 我关了唱机,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 洗完澡出来以后,正好在客厅碰到妈妈。 “妈妈,对不起,这些日子,您生我的气了吧? ” 我从后面搂住妈妈的脖子,连声说着:“妈妈,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你这个孩子,先把我放开,你又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关是不是? 不管怎 么样,你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就算是回来,一大早,天还 没亮就又跑出去了……但愿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妈妈,我都是早上才出去的。” “我知道,你非要把那么早说成是早上也行。夜里回来的时候,总说太累了, 明天再跟我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你是我怀胎1 o 月生下来的亲女儿, 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啊呦……南无阿弥陀佛。” 妈妈,充植他死了,今天就要下葬了。 “妈妈,对不起,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连忙拿起毛巾,假装在擦头发。 “没事就好。最近怎么穿衣服也不注意了? 穿点颜色鲜艳的衣服,岁数又不大, 不要打扮得老气横秋的。” “好的,我知道了。” “啊啊,是的,今天我必须穿一件漂亮的颜色鲜艳的衣服。还要化妆……” 已经有很久没有坐在梳妆台前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脸色蜡黄,目光迷离,好像病了很久一样。 我先把头发弄湿,重新梳好,然后开始打粉,描眉,然后涂上眼影、睫毛膏, 最后抹上红色的口红,这样,脸上的疲倦就完全被化妆品掩盖起来了。 我换上一件红色的麻质连衣裙,准备好白色的手提包和白色的高跟鞋。 就这样,做完了我们两人离别仪式的准备。 订婚时是喜悦,现在是悲伤,无声地弥漫在我周围。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应该高兴才是,我也应该跟他一起去。”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怒气,好像他选择的这种死亡方式,是对我的背 叛。 “你就从来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你觉得我一定能挺过去是不是 ? 可我一个人怎么挺过去! 叛——徒! 严——充——植,你这个叛徒! 我一定要漂 漂亮亮地送别你。” 灵车驶到了殡仪馆前面,宗焕和城南的大婶都来了。.看到我穿着一件红色连 衣裙,还化了浓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顿时一起瞪大了。宗焕拉住我的胳膊,大声 质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润姬! ” “你说什么? ” “你总是这个样子,我没法带你上山去安葬充植。” 我依旧嘲弄地笑了笑,径直走进了殡仪馆。看到幕布上他的大幅照片,我忽然 大笑起来。 “嘿,丫头,你就那么高兴吗? ” “是啊,我很高兴,为什么不呢? 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不是吗? 怎么样 ? 这样你满意了? ” 身后突然传来宗焕的一声大吼。 “润姬! ” 他用力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然后紧紧抓住我的双肩,使劲摇晃着。 “拜托你不要这样。你也想死是吗? 真的想死? 那好,你就也跟他一起去吧… …润姬,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真有意思,你说,按我的风格,我该怎么做? ” 我茫然地盯着宗焕,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惊慌。 “我们出去吧,该出发了,反正结束以后我们会一起走,先出去吧。” 严充植,我丈夫的棺木已经被抬到了外边。 “那个人现在想去哪儿? 亲爱的,你要去哪儿? 你会回来的,对吗? 会回来找 我,对不对? ” 这时,金医生向这边走来,他看见我,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为什么穿红衣服? 是对丈夫的死表示不满吗? 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死,那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而且今天,我没有把他当作 一个好人来看待。这些日子麻烦您了,医生,谢谢! ” “几天不吃不睡,今天又这么累,我已经告诉急诊室了,一会儿你先过去打一 针再走吧。” “我没事的,谢谢您。” “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我也常常感到一种自责,好像是因 为我们没有做好工作,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很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 这个病人,还有夫人您。好了,你们节哀顺变,我先告辞了。” 除了宗焕、大婶,还有我,这是另外一个会记住充植的人,我很感激。 我望了望灵车,宗焕招呼我上车。 “坐着这辆车,将会去哪里呢? 现在,终于到了我们真正要分开的时候了! 我 不想坐……我可以不坐这辆车吗? ” 灵车里,人不多,还有很多空位子,我们把充植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然后 就去了城南。 在那天的记忆里,除了悲伤的哭泣,还有怨恨的大笑…… 不管我怎么努力,关于那天山上的事情,再多一个字我也写不出来了。 后来大婶告诉我,那天,我蜷缩着坐在山上,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不管宗焕怎么拉我,怎么和我说话,我都面无表情,就像一个丢了魂的疯女人一样。 城南的那间房子里,我们曾经用过的家具和物品,已经等了它们的主人两个月, 他常坐的那部轮椅孤零零地呆在房间的角落里。大概因为很久没用了,浴室里已经 有了气味。唱机静静地安放在桌子上,我插上插头,把指针放好,音乐声响丁起来。 啊……是那首《皇帝》。 这正是两个月前去医院的那天,我们在清晨听过的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 “是贝多芬的《皇帝》,我们多喜欢这支曲子呀。你喜欢第一乐章,我喜欢第 二乐章,宗焕则两个乐章都喜欢。我们三人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几乎都会听这首 曲子。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躲在角落里听? 到这边来吧,这边的声音好一些, 过来呀,充植。” 我拉过轮椅,因为太快了,轮子撞在我的膝盖上,轮椅是空的,床也是空的, 空的……空的……都是空的。 到处都留着他的痕迹,啊……我好绝望呵,是那么凄凉的绝望…… 有了他给予我的那些喜悦,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了无遗憾。可是,对我的丈 夫来说,我是个罪人,或许,他只想让我成为一个接受者,接受他的爱、他的真诚。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丈夫始终沉浸在沉默、孤独和无限的爱之中。他 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就那么独自离开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 孑然一身,或许,这是他早就了解的自己的命运? 他的死,是他留给我的最珍贵的 爱的表白,然而我的爱,我对他的爱,又是什么呢? 我还是没能一直陪伴他的生命, 想到这些,我的心一阵绞痛。 我曾经说过,要一直陪着他,可是我没做到,我并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痛苦。 而现在,就算说出‘‘全部都是我的错”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点安慰罢 了。 现在,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用呢? 我所拥有的一切。 38年生命中的全部。 严——充——植。 他一直想给我自由,可其实,在他的怀里,我就是自由的,囚禁我的并不是他, 而是爱。 订婚仪式以后,送他去美国的那天,他曾经对我说过:“我这样好像把你绑住 了似的,对不起。” 所有等待的约定,爱的束缚被打破的那天,我在绝望中四处找寻着他,曾经和 他一起去过的火集寺、卡萨劳伯、铁道边的小路…… 现在,我应该感谢他,他给了我完全的自由。 送走他以后,我几乎还是每天都会去看他。 为了遵守与他约定的时间,我常常是被子也不叠,急匆匆地冲出家门。 打开车窗,拉动手柄,像往常一样,我正准备向城南驶去,可突然震了一下, 立刻刹住车。 “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他已经不在城南了,现在,那个地方已 经没有人在等我了,要掉转方向,不是这条路。” 我连忙掉转车头,去他那里的路,已经走了很多次,所以并不陌生,那时候, 我就像一个每星期去赶一个市集的农村妇女,素面朝天地站在阳光下,脸上还长出 了小雀斑。 和平时一样,这依然是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不过,我并不是第一个来访者, 在朦胧的晨雾中,我看到了守墓人苍老的身影,他也看见了我,挥挥手,向我打招 呼。 今天晚了几分钟,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里暗暗思忖着找个什么借口才好。 我只看见白色的椅子并排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出来。 “充植,快出来,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呵。是不是我来晚了,你生气了? ” 我从随身带来的保温瓶中倒出咖啡,放在他前面,然后又取出录音机,开始播 放《清晨》。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我的身旁,和我一起喝咖啡。 “润姬,虽然是夏天,不过早晨这么冷,咖啡的味道格外好。” “充植,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 ” 他的话好像比昨天多了一些,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靠着他的手臂躺了一会儿,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 “充植,好热呀,这样会中暑的。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也该走了。” “好吧,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你也当心别中暑了。” 和以前一样,他从来没有挽留过不让我走,我的权力好像比他大得多。 在这个其他人都以为他已经离去的世界上,时间依旧一天一天地向前走着,月 亮圆圆缺缺,四季的花儿开开败败,树叶的颜色绿绿黄黄…… 有一天,宗焕和我买了一些酒和小菜来看充植。 “呵呵,今天的位子要不够了。” 一只小鸟扑着翅膀从树上飞起,留下几串欢快的啾啾声。 “充植,我来了,你这个混小子……” 上山以后,宗焕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喝酒,只是偶尔在嘴里咕哝着“你这 个混小子”。我坐在一边看着充植,不知怎么回事,他也不说话。看着两个人的样 子,我也没有开口,只是把带来的烟递给他们。 烟头很快从一个两个变成了一小堆,已经有点醉了的宗焕站起身,围着他的坟 撒了一圈酒,然后开始唱起歌来( 和以前一样) 。 梦在天空中沉睡记忆追随着云朵游荡朋友,可,我亲爱的朋友你去了哪里他又 喝了一杯酒,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混小子……” 每当想起从前 总在找寻我们失去的情意 朋友呵,轻轻地闭上眼睛 让我们在梦中相见 宗焕弯下腰,用双手拍打着坟上的黄土,叨念着“小子……起来呀,起来我们 喝酒”。 让我们约定 无论是痛苦、喜悦,还是悲伤 将一起承担分享 让我们带着幸福的梦想 去迎接明天 歌声讲述的是失去的友情,而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痛哭、呜咽。我知道,宗 焕这样,并不仅仅是因为喝了很多酒。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慢慢变成了啜泣,但歌 声并没有停止。 我擦擦汗,合着眼泪,吞下一口酒。 在我们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的宗焕,并没有伸手去擦眼泪,也不想掩饰。 这天下雨了。 风里夹带着雨点打在窗户上,气温好像骤然下降了许多。起床以后,我简单地 洗了把脸,然后就出门了。 我先就近找了个地方,买了一些腌泡菜时用的塑料布,当然还有酒,然后就去 了山上。守墓人看到我来,吃了一惊,连声对我说,这种天气,应该留在家里才是。 他的妻子也拿着雨伞走出来,让我到屋里坐。可是,一想到充植也在淋雨,我还是 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虽然我一再表示没关系,不过他并不放心,还是跟我一起上来了。我把刚买的 塑料布盖在坟上,又用石头把边缘压上,为了不让水渗进去,还浅浅地挖了一条取 水道。我失魂落魄地围着坟,用双手把土垒整齐。守墓人一边整理另一边的塑料布, 一边对我说:“你这样会生病的……” 我却只想听到充植的声音。 “充植,你冷了吧? 现在都好了,喝杯酒吧,暧暖身子。” 我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把酒撒在他的坟上。 “啊,太好了……谢谢你,你都湿透了,丫头,你可得注意身体呀。” 虽然拿了雨伞,可经过刚才那么折腾,我的身上确实已经湿透了。 “夫人,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你先到我家去烤烤衣服,休息一下吧。” “好吧,大叔,谢谢您了。” “剩下的我来弄,你就放心吧。” 夫妇俩心地都很善良,和两个儿子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 我的腿一碰到暖乎乎的火炕,立刻浑身哆嗦了一下。我用干毛巾擦了擦身上脸 上的雨水,耐心地等着雨停。我打开房门,就看见了他。他站在门外,透过雨帘, 深情地凝望着我。 雨停了,山上的树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格外有生机,我大口呼吸着山中雨后 凉爽的空气。 从那以后,只要碰到下雨,守墓人总会在我来之前就盖上塑料布,阳光好的时 候,他就会把塑料布叠好收拾起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坐出租车来。 以前,我总会在瓶子里装上巧克力给他解闷吃,今天,我的包里也装满了巧克 力。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银白,阳光照在白色的雪上,晃得人睁不 开眼睛。我把椅子擦干净坐下,不禁打了个寒战,山里的寒气似乎已经侵入了衣服 里。 “充植,很漂亮吧? 我来堆个雪人给你作朋友吧。” 有时候,守墓人的大儿子会跟我一起来。 “嘿,咱们来堆雪人好不好? 做个漂亮的朋友给叔叔作礼物? 怎么样? ” 孩子很高兴。 我们两人一起吃着我带来的巧克力,准备一会儿用红色和深栗色的包装大概是 比例有点问题,雪人的样子很滑稽,不过,还是很可爱的。 “满意吗? 今天晚上你就不会寂寞了。有朋友陪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孩子嚷嚷着肚子饿,把剩下的巧克力装在口袋里,就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看 着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背影,我不禁笑了。 我剥开一颗巧克力放在他的坟前,然后陪着他呆了很久,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在 喊我,原来是守墓人的儿子,守墓人有事出去了,怕下雪后山路难走,其实,我和 那个孩子刚才上山的时候,已经踩出了一条小路。 “咱们来唱歌吧,这是阿姨最喜欢的歌,你会唱糖果歌吗? ” 看到孩子摇了摇头,我觉得有点遗憾。 “那这样,让阿姨来教你唱。这首歌是以前叔叔教给阿姨的。我们一句一句的 唱。” 寂寞也好,悲伤也好,我都不会哭 忍耐,忍耐,我可以忍耐,为什么要哭 让我们笑着向前跑…… 如果我独自一人,会觉得很寂寞 不过这时候 我会给镜子里的自己讲故事 笑吧,笑吧,甜蜜的糖果 那时候,他白天只能忍受着无聊和烦闷,到了晚上,他就会打开电视,而且经 常会看一些儿童节目。偶尔,我会听到他在哼动画片的主题歌,有一个周末,他和 宗焕一起大声唱这首歌给我听,还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觉得这两个大男人竟然还像 个孩子一样,而且,后来他们俩会经常唱这首歌。 两个40多岁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唱卡通歌曲:“如果我独自一人,会觉得很寂 寞,不过这时候,我会给镜子里的自己讲故事,笑吧,笑吧,甜蜜的糖果。”那样 子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