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江边的悲歌 他离开我已经1 年半了,为了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晨觉了。现在,我 必须去实现他最后的遗愿。 也许他早就想好了,在他的临终时刻,我不会守在身边,所以,住院1 个月以 后,他就告诉我,等他随明伦洞父母去了以后,1 年后要把他火葬。当时听了他的 话,我大吃一惊,而现在看来,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遗言了。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山上一片萧条。古铜色的墓碑上方,天空是忧郁的灰, 偶尔会刮起阵阵北风,在树枝问呼啸而过,每当这个时候,树身会剧烈地摇晃,发 出呜咽般的声音。 这种声音似乎正迎合了我此刻的心情,充满思念和不合。每当这种声音响起, 扛着十字镐和棺木的工人,就会顺着刮风的方向转过身体,让风吹在后背上。风也 鼓起了我的裙子,摇晃着我的身体,我觉得重心有点不稳,于是也转过身体。 “就算是腊月天,这风刮得也太邪乎了。” 个子最高的工人,抬头望了望天,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只 是默默地跟着带路的守墓人向前走。 我跟在他们后面,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风推着往 前走,或者,有个什么魂灵在牵引着我。我使劲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 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终于,他的坟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好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与扑面而 来的现买撞了个正着。 我现在来到了京畿道的一座野山上,一会儿,我就要和这些工人们一起,把充 植,我的丈夫的骸骨挖出来,火化以后,再把骨灰撒在大地上。 一种灰飞烟灭的幻象包围着我,他的身体化成了灰,消散在空中。他微笑着向 我挥了挥手。 “润姬,我现在可以笑了! 尘缘已尽,我现在可以去那个自由的极乐世界了! 我一直被囚禁着,我的痛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走了,润姬! 保重……” 灰像一层雾一样,笼罩了我的视野,我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嘴嗫嚅着,也想 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我绊在石头上,摔倒了。 “小心一点。这种天气,要是摔伤了可不得了。” 守墓人担心地看着我。可是,他的话就像一阵风从我的耳边吹过。 我站起身,因为难以抑制的悲痛,身体失去重心,怎么也站不稳。而我的心里 充满了绝望的叹息:“这就将是永远的分离了,甚至连坟墓都永远永远’消失了。” 此时,或许是为了抚慰我的悲伤,他又出现在我的眼前,2 0 多岁就成了残废, 失去了所有青春的乐趣,在一问照不到阳光的小屋子里,只能仰望漆黑的天花板, 用一只手抚慰胸El度臼。断绝了所有与外界的往来,每天过着隐匿的生活,是命运 在惩罚他吗? 有多少次,他的灵魂发出不平的呼喊。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他生活在这样的刑罚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 也和我一样,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其中的原由,也许只有 命运之神才能知道吧。 哦,命运之神呵! 现在,连他的骸骨都将消失,我们就要作最后的离别了,在 这个时候,请告诉我你的意旨! 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一个无罪的人,在比罪人更严 酷的刑罚中度过一生? 你夺走了他所有的梦想,只给了他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绝望。 现在,这个可怜的灵魂要又一次被惊动,他的骸骨将暴露在这腊月的寒天下,为什 么要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把他的骸骨拿到地面上来,又为什么要让火焰焚烧他的 身体,让他变成灰烬? 我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前世,或许在前世,他真的是个罪人, 那么,就请给他一个机会,唤醒他,引他走上正途。不要让我们一无所知,而只把 痛苦和死亡强加给我们,人类已经很软弱了。 别的人,如果父母或兄弟去世了,也会很伤心,会流泪悲伤,但将死者入土为 安以后,便知道逝者已去,虽然也会依依不合,但是,悲伤总会很快消失。 可是,我无法做到这样。不管我怎么努力忘记,也不能让他从我头脑里消失。 相反,越是想忘记,对他的记忆就越清晰,占据着我的心灵。 他闭着双眼躺在这里已经有1 年半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天还 没亮的时候过来看他。只要我一想到他寂寞的灵魂在这野山中无法安息,就顿时睡 意全无,天刚蒙蒙亮,就会带着一张憔悴的脸跑到这里来。而今天,我终于又来到 这里,来见你。 周围认识我的人,见到我这个样子,都以为我是中了什么魔,每当这个时候, 我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受到充植灵魂支配的女人,严充植,他是我的另一个生 命,他是我惟一的希望,是我的身体,我的爱。因为他活着,我的存在才有意义, 他的存在,就是我人生的全部目标。 爱是惟一的,爱就是生命。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和他,已经完全结合在一起, 变成了一个灵魂,虽然他死了,被埋在了土里,但我的灵魂上依然留存着他的体味 和呼吸,我们从来没有分离。 我一直是早晨6 点起床,冲破黎明的黑暗,来这里看他,而现在,这个权利也 将被剥夺。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在执行他最后的遗言,可感觉到的却是深深的痛苦, 连坟都没有了,他的样子将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那么,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 ? 我竟然还能活到现在,我忽然感到双腿在剧烈地颤抖。 我失去了勇气。现在,我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风又刮起来了,似乎是山 在哭泣,而在这哭泣的背后,我听到的却是充植的声音。 “润姬,你不要这么难过,其实活着又怎么样呢? 人的生命并没有那么高贵, 和一朵花开了又谢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润姬,我们不要再沉迷于这种无望的人生了, 即使没有了生命,我们的爱也会超越时空永存,爱会像一条绳索,紧紧把我们俩绑 在一起。” “是的,充植,可我没有办法一个人留在这个空虚的世界上,我也想像充植一 样走得远远的,我想跟着你。” 像以前一样,我们可以随时展开对话。 这时,走在前面的守墓人和工人们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他的墓前 了。工人们把抬来的棺材放下,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啾啾叫着从我头顶飞过。 也许是因为冬天北风的关系,再加上光秃秃的树枝,山上的气氛显得很凄凉。 “来,一人抽一支烟,然后开始干活。” 守墓人一边向工人发烟,一边说。工人们从他递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 里。他又用手护着打火机,以免被风吹灭,一一给他们点着。然后他自己也点上一 支,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他走到我身边,用关切的口吻说:“山上的天气就是这 样,很冷吧? ” 我摇摇头。 “没有,还可以。各位大叔们应该更冷吧? ” “我们? 我们穿得很厚,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太太你……” 他瞥了一眼我已经冻得青紫的小腿,就立刻转过头去了。天气的确很冷,风吹 在腿上,就像刀子从上面划过似的,寒意又从小腿一点点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抽完烟的工人们开始检查工具,他们只是扫了我一眼,向两个手掌啐了口唾沫, 就开始干活了。我看到工人手里的镐,高高地抬向空中,然后向坟堆上挖去,发出 一声土被挖开的钝钝的声音。 我仿佛看到镐尖碰在了充植的额头上,禁不住血往上涌,我使劲摇摇头,可那 钝钝的声音还在继续,震得我头皮发麻,挖土的声音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想跑开,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这时,守墓 人走过来,他表情中的关切之色比刚才更重了。 “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先到下边的管理处去休息一下,天太冷了,你 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就不要呆在这里了,到下面去暖和暖和吧。” 我稳住几乎马上就要摔到的身体,他的关心让我很感激。 “可以吗? 我不在,他一个人会寂寞的,我不在他身边,真的可以吗? ” 听了我的话,守墓人微微地笑了。 “当然可以了。你的这份心意比金子还要宝贵,死去的人一定比我们活着的人 更能够了解这一点,不用担心这里,工作结束以后,我会去喊你的。” “好吧,那就听你的。” 工人们几镐下去,充植的坟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样子,虽然是冬天,土地冻得 很硬,不过每一镐下去,都会掀起一片尘土,好像雾一样裹住干活的工人。 坟墓,这是他最后的居所,正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坍塌。我忽然想起《法句经 》中的一段: 如今你就像一片枯叶, 死亡使者已在你近旁; 你就要开始漫长的旅程了, 然而没有旅费。 你应当为自己建个归依处, 快快勤修以成为智者。 在清除污垢与解脱烦恼之后, 你会上升到天界的圣地。 一种生命无常的感觉突然袭来,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但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曾经和他一起吟诵的那些美丽的诗句,如今已经没有了意义,曾经和他一起聆 听的那些音乐,只能流淌在生死的分界线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 那么,我自己到底是什么?39 年的漫长岁月,我只追求这一件事,这样的人生 到底又算什么呢? 为了一份最终会消失的缘分,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度过 一个个不眠之夜,难道,我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虚无的结果吗? 我 的意识又开始迷糊起来,头也开始疼,我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风吹起裙角,我 却没有觉得冷。我没有回过头,一直走到了守墓人的家门口。 他的妻子出来接我,低头看看我的裙子,担心地说:“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 穿裙子呀,会冻坏的……” 这1 年半来,我和她经常见面,所以对于我和充植的事,她也知道了一点。淳 朴的她自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和我身边其他人一样,她也是同情我,而责怪充植。 看到她关切的眼神,我忽然很想哭,因为我又想到了充植,他就像个罪人一样, 得不到任何人的称赞,却只成为人们指责和怜悯的对象。他的人生真的那么悲惨吗 ? 要被所有的人烙上可怜的烙印? 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或许也正是我的悲 哀吧。 走进屋,我一坐下,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到刚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 于畅快淋漓地流了出来。守墓人的妻子站在旁边,也一个劲地擦眼睛,许久,我们 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一点,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总这样是 不行的,我必须整理起自己的心情,这样一味地哭泣,虽然心里会好过一点,却没 有任何实质的作用。哭泣只能使我更加悲伤,而我现在需要的,是要冷静地面对现 实。 我停止了哭泣。守墓人的妻子递给我一条热毛巾。 “过了今天,以后就不用再来这里了,是吧? ” 除了对我的安慰,她似乎更合不得这么长时间建立的友情,虽然她也知道,死 去的充植对我有多么重要,可她更关心的,却是活着的我。 “墓没有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不过,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会想你们 的。” “我们也是一样。守了几十年的墓,可像你这样的太太,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爱自己的丈夫到这个地步,我想,连山神也会感动的。虽 然路那么远,可1 年半里,你一天都没误过来看他。下雨了给他盖上塑料布,下雪 了也不忘打扫,你的先生,虽然死了,可他真是个幸福的人啊。” 我很想立刻说:“不,他没有死。”可是,话到嘴边,又哽住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我听出是守墓回来了。他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对我说:“太太,棺木已经抬出来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尸 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 ” “我这辈子一直以守墓为生,可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已经过了1 年半的尸身, 竟然还能那么完整,完全没有肉脱。” “你是说,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 ” “是啊。他的样子就像1 年半以前埋葬的时候一样,这真是太稀奇了。” “是吗? 是不是因为他的怨恨太多了,死不瞑目? ” 听我这么一问,守墓人却笑了。 “虽然人们总是这么说,可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大多数尸体埋到土里以后8 天就开始腐烂,一会儿你可以自己上去看看,。我们已经把棺材抬出来了。” 我忽然感到很害怕,不敢去看他的尸体,甚至比当初下葬的时候还害怕。 “我必须去看吗? 可以不看吗? ” “你在说什么呀? 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他被装在棺材里,埋到土中,永远离开 你的身边,他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现在不看,也许他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腐烂。” 是啊,他还保持着送葬时的模样,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最后分别的时刻了,如 果我不去见他最后一面,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去看他? 我坚定地走出了房间。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荒凉的山野又一次充满了我的 视线,风没有停,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脸。 工人们都坐在棺材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来。棺材是黑色的,上边还沾了 一些泥土,看上去很沉重。离棺材越近,我的心就跳得越快。一种隐隐约约的激动 之情包围着我,好像我马上要见到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活着的充植。越来越近了,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请看吧。” 守墓人在我背后说。我用颤抖的双手把棺材盖向旁边推了推,然后,紧咬住嘴 唇。 “天哪……我的天哪! ” 充植静静地躺在里面,还整整齐齐地穿着1 年半以前在殡仪馆中穿的那套西装, 他的尸体让人吃惊地完好。我像丢了魂一样,盯着他的尸体看了很久,我仿佛看到, 他已经变成了活生生的充植,坐起来,抬头望着我,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我听到他 对我说:“润姬,你是不是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不过,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 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在1 年以后把墓挖开吗? 就是为了能够再见你一面。 我们已经分开1 年半了,可那不过是为了再次见面的一个短暂等待而已。现在, 我们又要再次分离,不,不能分离,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还是会再见面的。到那个 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善良美丽的润姬,会和我一起,去极乐的 世界,那里会有永远的幸福。知道了吗? ” 我刚想回答,却听到守墓人的声音:“太太,天气太冷了,咱们的动作得快一 点。” “哦,好的。” 我向棺材后面退了几步,两个工人熟练地抬出充植的尸体,放到旁边一块展开 的布上,然后用又用娴熟的手法脱下他的西装,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给充植穿上了 一套新的寿衣。 充植的尸体被移放到一具新棺里,盖上了盖子。工人们抬起棺材开始下山。守 墓人跟在他们的后面。 我望着已经没有了坟冢变成一片平地的那个地方,这里是我倾注了1 年半感情 的地方,无论阴晴雨雪,我每天都会来到这里,而今天一走,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踏 上这片地方了。想到这里,心头忽然觉得一阵酸楚,我用脚把刚才工人挖送的土地 踩实,然后就缓步下山去了。 工人们已经把棺材放到灵车上了,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对于 我动作的迟缓,他们似乎有点着急了,看我走过来,他们立刻都上了车。 只留下守墓人夫妇站在车旁等我。 “以后连墓都没有了,太太可拿什么做念想呢? 这可怎么是好呀? 您不会再来 这里了吧? 是不是? ” 我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我眼里含着热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 于,眼泪流了下来。守墓人的妻子看到我哭了,也呜呜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如千万根钢针插在我的心上,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可是,我紧咬着 嘴唇,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静的口吻对她说:“我有空会来看你们的。死 了的人都有人看望,活着的人更应该经常见面,对吗? ” 我抓住她的手,这个善良的女人依然哽咽着,她对着正要转身上车的我挥着手。 “记得来呀……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我一上车,车就开动了。灵车缓缓向前驶去。守墓人夫妇还在向我挥手告别, 目送着灵车开出了很久。 我一会儿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他们,一边看着身旁的黑色棺木,就像我和充植 这份永远解不开的缘一样,与这对夫妇的相识也是一段宝贵的缘分。 在那么多的地方中,我偏偏选择了这里来安葬充植,于是遇到他们,或许,冥 冥中真的有神在指引吧。 在过去的1 年半中,守墓人夫妇一直把我当做亲人看待,现在,我终于要与他 们、与我的充植分别了。虽然约定了会再来,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还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夫妇俩的身影慢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天空中已经开始放晴,朵朵白云漫无 目的地四处飘荡,不过温度还是很低,虽然车里开了暖气,可还是很冷。而车里的 气氛要比天气还要冰冷,一直目视着前方的司机,闷头抽烟的’工人,剩下的就是 一脸憔悴的我,和那口黑色的棺材。 灵车拐上了大路,速度开始快起来,如同梦境一般,过去这几十个月的情景又 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把他下葬以后,我曾经坐在坟前与他约定:“充植,我知道你并没有离开我。 你只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居所而已,以后,我会来这里找你。就从明 天开始好了。一直到你离开这里为止,我会每天都来看你。你相信我的话吗? 你为 什么不说话? 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 在过去那段不长的日子里,我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到山上来看他。在我的心里,好像与以前他住在城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可是,在最初的几天,他不肯与我展开灵魂的对话。和最开始住在若水洞的时 候一样,他拒绝我走近他,他不愿意破坏我的人生,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不 可能给我幸福。可是,就算这样,我对他的爱也没有任何动摇。 他在若水洞,对着2 4 岁的我大喊大叫,说我疯了,可是,我为什么会疯呢? 已经与自己有了终身约定的男子,遇到车祸,变成了半身不遂,如果我扔下他不理, 那样就是正常了吗? 我没有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也许我这样很可笑,这个社会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可是我不怕,就算所有的 人都不理解,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我知道,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 美丽的,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 虽然我从来没有对充植说过,但是,他的想法,我并非不能了解。或许他觉得 我很可怜,或许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 要,都没有关系。我是用一种完全正常的感情去面对他的,绝对不是怜悯。我们是 夫妻,我们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是比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都更幸福的男人和 女人。 他终于开始和我对话,我们终于开始了超越时空的灵魂对话。我失去的只是他 的肉体,而他的灵魂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进入高速路以后,车速更快了。很快就驶入了汉城市内。这是一个拒绝充植的 城市,他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却又被它抛弃。灵车经过西大门,向着京畿道方 向驶去。越接近殡仪馆,来往的白色灵车也越来越多。 最后,灵车驶进“汉城市立殡仪馆火葬场”的大门,眼前是一栋圆形的单层建 筑,不经意间,我看到屋顶上耸立着一根黑色的大烟囱,烟囱里不停冒出带点灰色 的微白的烟,看到那烟雾,我的全身像被一股奇特的电流击中似的,很久以前,去 参加充植父亲的葬礼时,我并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我脑海里忽然映出几个字:人、 烟、灰。 灵车停在入口处,几个工人麻利地抬起棺材,放到一块写着白字的红布上。房 子里面,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和尚正在念经。和尚面前放了几张纸币。我也掏出几张 千圆的纸币放在他面前。在旁边,还有牧师和家属们在唱赞美诗。 是的,是的,人就是这么可笑和空虚。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他的棺木已经被送到了24个圆形火口中一个,终于, 他还保存完整的尸体,幻化成了一堆灰烬。 在火口的前面,放着一个塑料小盒,塑料盒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闪烁着从未 有过的光彩。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看到已经化成灰的他的生命了。 这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火口里腾起一股蓝色的火苗,火苗逐渐变成了红 色,火焰熊熊地燃烧着,现在,这火苗正在吞噬着充植的身体,毁灭掉他的痕迹, 只留下一捧灰。 我呆呆地望着剧烈燃烧的火苗,忽然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的身体也掉进了 火苗中,我的身体开始抖动,那是对恐惧的条件反射,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管理员 的声音:“太太,别在这儿站着了,先出去休息一下。有1 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我转过头,苍白的脸也许吓了管理员一跳,我勉强笑了笑,说:“没关系,就 让我留在这里吧。” 管理员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又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走了出来,出来没几步, 就看到圆形火葬场入口的地方摆着个牌子。 那上面写着:“这里是虔诚的地方,请勿拍照,并请各位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再下面,是一个家属要负担费用的价格表:价格:成人8500元,儿童4200元, 婴儿3000元。 还有火葬的时间:成人1 小时40分钟,儿童1 小时( 根据棺木的厚度和死者的 身材大小,会存在一些误差) 。 我快速阅读着牌子上的文字,心中升起一股悲凉。在这里,人的身体已经不是 什么宝贵的东西,就像劈柴一样被烧掉。万物之灵的人,在这里,不过就是一种必 须被焚烧的材料罢了。牌子上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意味。 我在外面走了走,又折回来,重新回到充植进去的那个火口前,此时,他的尸 骸几乎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 我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这就是我爱了1 8 年,为他献上我的全部青春的 严充植,这就是他最后的样子。我无法相信,可是,我又不能不相信,这太残酷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个人就这样变成了一捧灰。 “过30分钟以后,请到管理办公室去领骨灰。” 管理员对我说。 我像逃跑似地奔了出去。 来到外面,正好看到一辆灵车驶了进来,车停下以后,家属们陆续下车,我看 到其中有一个穿着丧服的年轻女人,一下车就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看样子, 死去的一定是他的丈夫。我忧郁地从她身边走过。 从火葬场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见褐色的群山,又起风了,吹在脸上,很冷。 我想到了那些死去仍得不到安宁的人,想到充植苍白的额头和脸庞。人生中, 灰色并不是全部,还有粉红、明黄、大红、绿色,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在火葬场四周徘徊着,任思绪随风飞起。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来到管理办公室。一个年轻的职员正在喊严充植的名字。 然后,他从贴了号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黄色的袋子,好像叮嘱似的对我说:“尽可 能撒到远点的地方,看到门口的牌子了吧,要是撒在火葬场后面,要罚款的。” “我知道了。” 我小心地抱着装骨灰的袋子,走出管理办公室。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虚脱了, 我无法相信,一个183cm 的男子,现在竟装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袋子里。 该把他的骨灰撒到哪里呢?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把骨灰撒在火葬场。 我一边想,一边向前走,这时,一个好像在这里工作的中年男人向我走过来: “太太也是要撒骨灰吧? ” 我点点头。 “那么,您信仰什么宗教吗? ” “佛教。” 我的回答让中年男人的眼睛一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热情了。 “这样的话,您可以到附近的庙里供一个牌位,这附近有很多寺庙。”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决定:“好吧,就把充植的骨灰撒到寺庙附近。”忽然,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充植妈妈以前常去的新陵寺,那正是一个撒骨灰的绝佳场所。我 向中年男子道了谢,准备去新陵寺。 当我带着骨灰到达新陵寺的时候,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我在那里安放了牌位, 然后就来到庙下面的江边。 冬天的江水也透着寒气,水面上被风吹起阵阵黑色的波浪,周围一片寂静,看 不到一个人。我挑选了一片平坦的空地,在那里停下了脚步,然后从骨灰盒里拿出 装骨灰的袋子。 他的身体,终于变成了我手里的这一捧灰烬,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的 呼吸,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充植——”滚烫的泪水流下面颊。 我像个播种的农夫一样,小心地把手里的骨灰倒在地上,骨灰被江风带着,飞 散到江面上,偶尔还会碰到我已经被泪水濡湿的脸。 随着骨灰一点点消失,我已经泣不成声。终于,我的手里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 袋子,我膝盖一弯,瘫坐下去,伏在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 他1984年夏天(7月) 去世,1 年半以后火化,可我却没能遵守那时“我也会追 随他去”的约定。 因为,虽然与他在一起的生活已经成了旧日的回忆,但充植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身边。尽管不能见面,但我知道,他会像耶酥一样死而复生。 我并没有失去他,我失去的,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