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所谓不静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只是告诉滋干:简单地说, 修不静观,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快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且,于是,对于曾经眷 恋的人不再眷恋了,所看见的美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 看,好吃,好闻,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了。你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 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这段时期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 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 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内亮着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往里 一看,父亲和白天一样在打坐。滋子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时,和昨天的情形一样。到 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被好奇心驱使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门拉 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忽见父亲摇晃起双臂来,烛台的灯火也随之忽闪着。父亲的 动作极其缓慢,滋干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父亲晃动了一会儿后,一只手扶他,好 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滋干这才明白,上年纪 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晃动的话,一下子站不 起来的。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也不回头,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正是 秋季,院内月光皎洁,虫声瞅瞅,当滋于随便穿了双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里时, 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白霜,恍然 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蹒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动。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滋干, 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径直出了大门,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 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 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跟着父亲忽隐忽视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儿父子外 一个人影也没有,月光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 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 渐的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丛生的野草。草丛中恬噪的虫声,因二人走近 而停歇下来,待二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 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 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野草,两只 袖子都被露水儒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 父亲走到一座桥头,过了桥,并不继续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边,穿过沙 土地,朝下游走去。走了有一里多路,来到一块有四五个土馒头的平地上,士馒头 的土还是柔软的新上,顶上插着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上 面的经文。有的没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围了个栅栏,用石头堆成五轮塔, 还有更简单的,只在尸体上盖了块苇席,放一束花作为标志。其中有的坟头上的塔 牌被大风刮倒了,刮走了土馒头的士,露出了尸体。 父亲好像在寻找什么。来回转悠着,后面的滋干几乎快要挨上父亲了,不知父 亲意识到被人跟踪没有,从开始就一直没有回过头。一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突 然跳出草丛逃跑了,而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仿佛正异常紧张地专注于什么。过 了一会儿,父亲站住了,滋干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就在这个瞬间,滋干眼前呈现出 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刹 那没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着的是什么,然而凝神细看,才渐渐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经 腐烂的年轻女尸。他是从四肢和皮肤颜色判断出是年轻女户的,长发连着头皮整个 脱落下来,面部溃烂得只剩下一个肉团儿,腹部流出了内脏,上面爬满了姐。在亮 如白昼的月光下,看见这般恐怖景象时的感觉可想而知,滋干吓得竟忘记了扭过脸 去,忘记了逃走,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仿佛被捆在那里似的呆立不动。而父 亲却静静地走到尸体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子上。接着又 像在佛堂打坐那样,凝神沉思,时不时看一眼尸体,半闭着眼睛冥想起来。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深深的寂静,除了阵阵微风刮得芒草刷刷响之外, 只有显得格外刺耳的虫鸣了。看着影子一样孤独坐着的父亲,滋干仿佛被引入了奇 特的梦境,可是周围刺鼻的尸臭,又使滋干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不知这里——滋干的父亲看女尸的场所在什么方位,大概到处都有这样的坟地 吧。当时天花、麻疹等传染病流行时,死人很多。人们一是怕传染,二是无法处置, 便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尸体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盖了事, 这里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父亲对着尸体冥想的时候,滋干躲在一个坟头后面偷看,大气也不敢出,直 到高挂中天的月亮开始西斜,坟头上塔牌的影子长长地横在地上时,父亲终于站起 来,走上了回家的小路。滋干又和来时一样跟在后面往回走,过了小桥,来到芒草 地时,父亲突然开了口: “和子,…梆子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里干什么吗?” 父亲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小路中间等着滋干走近。 “我知道和子在跟踪我,我是故意装着不知道的。…” 见滋干默不作声,父亲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 “和子,我不会骂你的,你跟我说实话,今晚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噎。”滋干点了点头,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担心父亲,所以…” “和子以为我疯了吧?” 父亲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几声,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光是和子,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并没有疯。这样做自有我 的道理。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以便使你放心。……你想听听吗户 就这样,父亲和滋干并肩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跟他进行下面那些话。当时的滋 于根本听不懂父亲说的话,他的日记里记录的并不是当时父亲所说的内容,而是多 年后,长大成人的滋干加入了自己的解释,即佛家的所谓不静观。笔者不请佛家教 理,不知能否无误地表述出来。笔者为此专门拜访过平素承蒙眷顾的天台完某炮学 之上,还跟他借阅了参考书,然而越看越觉深奥难解。幸好在此不必深入讲解,所 以只讲述一下与故事相关的方面。 据笔者所知,通俗解释不静观的书籍,有慈镇和尚,亦称为胜月房庆政上人所 著的《闲居之友》一书。此书收录了《往生传》和《发愿集》所遗漏的往生发愿者 的传记,名僧智识的选话等。看了其上卷中的“怪仆役僧偷闲修不静观的故事”, “某怪人野地看尸发愿的故事”,“青楼女尸的故事”,下卷中的“皇室之女修不 静观的故事”等便可大致了解所谓不静观为何事了。 现仅举书中的一个故事为例。 从前,有个在比睿山的某上人处做仆役的僧人。他为上人做各种各样的杂役, 平素对主人十分恭敬,做事一丝不苟,忠实可靠,所以上人非常信赖他。这个僧人 每天一到傍晚就不知去向,第二天一大早才回来。上人听说此事后,猜想他一定是 每天晚上去报本那种地方冶游,内心憎恶起他来。又见他早晨回来的样子,显得特 别静默,总是满眼含泪,不愿见人,就以为他是在为女人伤心,而且越想越觉得就 是这么回事,上人和其他人都深信不移。可是,有一次上人派人跟踪了他,结果他 去了莲台野。跟踪的人感到非常奇怪,就跟着他走进野草丛生的野地,见他来到死 人身边,或闭目,或睁眼凝神念起经来,有时念着念者竟放声大哭,一整夜都是这 样,拂晓的钟声响起时,才慢慢抹去脸上的泪水往回走。跟踪的人也被感动得泪涟 涟的。见差使这副模样,上人便问怎么回事,差使回答说,怪不得那僧人每次都是 一副悲伤的样子,原来是这么这么回事,每天晚上他都去做那件神圣的事了,而我 们却妄加猜疑,实在是罪孽。上人一听,惊讶万分,从此以后对这仆役僧另眼相待, 尊敬有加。一天早晨,这仆役给上人端来粥时,上人见四周没人,便问道: “听说你修不静观,是真的吗?” “哪里,那是有学问的了不起的人修的,像我这样的人哪配呀。” 上人又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愚僧内心一直觉得你很不简单,你什么都 不用隐瞒我了。” “那就恕我冒昧了。其实深奥的东西我并不懂,只知道一点儿皮毛而已。” “那你且看一下此粥,试试你的修行。” 于是,仆役将粥碗盖上,闭目凝神,过了一会儿,掀开盖子一看,米粥都变成 了白虫子。上人见状哭泣起来,恳求仆役一定要将此修行传授给他。 ——以上是“怪仆役僧偷闲修不静观的故事”,《闲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 实为难得之事”,天台大师也在《次第佛门》中说“即便是愚钝之人,至家边见到 腐烂尸体, 也易成就观念” ,这仆役僧或许也学过此书吧。《摩何止观》中说讲 “观”时有一句“山河皆不净也,衣食亦不净也,饭似白虫衣如臭皮”,那仆役俗 的观念也于此文暗合。另有天竺国之比丘也说“器物如骷髅,饭如虫衣如蛇”;唐 国之道宣律师也说“器乃人之骨也,饭乃人之肉也”。无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这些 人的说教,却在实行这说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般人即便达不到这仆役僧的境 界,能够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五欲就会渐渐消失,达到内心清净的。——“不懂得 这个道理的人, 贪欲精美衣食, 厌恶粗食敝衣,尽管程度不同,都是轮回之因。 (中略)实为徒劳无益,在梦幻的世界中长眠不醒,可悲可叹。” “某怪人野地看尸发愿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大概情节是某人在野地 里看见一丑陋女尸回家后,脑子里总是出现女尸的影像,与妻子相拥入睡时,摸着 妻子的脸,觉得那额头、面颊、嘴唇等无不与死人相像,于是醒悟到世事无常。书 中说“读了《摩何止观》,为人死身腐,终抬骨化烟而悲叹,然未读此文之人,竟 能自动发愿”,就更加难得了。 要问究竟何为修行,就像禅师坐禅那样瞑目沉思,将意念专注于一事。这一事 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乐的产物,产生于不净不洁的液体,用《大智度论》中 的话说,“身内的欲虫在人们交合时,男虫为白精,如泪而出,女虫如赤精,如唾 而出,二虫随骨髓如唾泪而出”,是这赤白二液融合为自己的肉体的。其次出生时 要从一个充满臭气的通道出来,生出来后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里呼出臭味, 腋下出着粘汗,体内积存着粪。尿、脓、血和油脂,内脏里塞满污秽之物,各种虫 子聚集在里面,死后尸骸被野兽噬咬,被飞禽啄食,四肢分解,内脏外流,臭气熏 人,恶臭散到五里之外,皮肤变成黑紫后,比狗的尸体还丑陋,总而言之,要想成 此身从出生之前直到死后都是不净的。 《摩河止观》这本书里,论述了这些思索的顺序,人体的不净由来于种子不净 或五种不净等等,解释得非常详细。书中还细致描述了人死之后的尸体变化过程。 第一个过程叫做坏相,第二个过程叫做血涂相,第三个过程叫做脓烂相,第四个过 程叫做青瘀相,第五个过程叫做埃相,还未观透这五相时,一味倾心恋慕他人,一 旦达观之后,刚才还感觉美的事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堪忍受,恰似没有看到大粪时 尚可吃饭,一旦闻到了臭气,便恶心得难以下咽就是一个道理。 然而有时,只是独自一人静坐,思考这些道理,想象变化的过程,仍然难于体 会的时候,偶尔要到放置死尸的地方去,亲眼观看《止观》中所写的那些现象的发 生,也是其中一个方法,上面讲述的仆役增就是进行了这个实践。那僧人每天夜里 去莲台野,不止一遍两遍,而是反复无数次观察尸体的变化,将坏相。血徐相、脓 烂相牢记于心后,回到室内,只要端坐冥想,便历历如在眼前。不仅如此,即使是 众人眼中的美女,在这行者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由腐肉和脓血装填的皮囊, 因此,试验修行功效时,常找来一美女,让其坐在眼前,凝神静观。修成此功的行 者,活生生的美女不仅在行者自身眼里变得丑恶不堪,就连第三者看来也变得同样 丑恶了。那位仆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时,米粥化为一堆白虫即是这种情况, 就是说,不静观修成正果时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根据少将滋干的日记记载,他的父翁老大纳言也是修的不静观,老大纲言由于 那失去的鹤——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难以忘怀,不堪断肠之痛, 为打消这幻影而起了这个念头的。那天夜里,父亲给滋干讲了许多,从解释什么是 不静观讲起,讲到想要忘记对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记眷恋之情,拂去印在心底 的那人的美貌,断绝烦恼才修行的,自己的行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这正是 在修行之中。 “这么说父亲并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亲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滋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常 常选择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无目标地跑到野地里的坟场去,专注于观想, 天亮时再悄悄回来。 “那么父亲已经想明白了吗?” “没有。” 父亲站住了,望着挂在远处山端的月亮,叹了口气。 “难哪。成就不静观,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的呀。” 后来,无论滋干问什么,父亲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一直到了 家都没有再开口。 滋干夜里跟着父亲走这么远的路,这是仅有的一次。父亲早就瞒着别人去干这 种事了,恐怕后来又去了几次,但父亲既不想带滋干去,滋干也不想跟父亲去了。 那么,父亲跟还不懂事的幼童谈论自己的心事,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滋干一直 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和父亲谈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当然大部分是父 亲在说话,滋干在听,父亲的语调最初很沉重,带着令少年感觉压抑的沉郁感,但 说着说着,渐渐变成如泣如诉的语调,最后竟变成了哭腔。在幼小的滋子看来,忘 记对方是个小孩,不择对象的倾诉内心的父亲,是很难成就此观念的。恐怕不论如 何修行也是徒劳的吧,这使滋干感到恐惧。他不能同情因怀念所爱之人而日夜烦恼 的父亲,不堪苦恼而求助佛道的行为,但又不能不为父亲感到怜悯和痛心。他对于 父亲不去努力保存母亲美丽的印象,将母亲比做令人作呕的弃尸,想象成那样腐烂 丑陋的东西,不禁怀有近似愤怒的反抗心。在父亲说话时,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说 出: “父亲,求求你,请不要玷污我最喜爱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过了十个月,第二年夏末,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他 最终从色欲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脱没有。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经那样眷恋的人,想象 成一堆不值一顾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贵、豁然地死去的,还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 那样,未能得到怫的拯救,再次被所爱的人的幻影缠绕,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烧着炽 热的爱情咽气的呢。——滋于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说明父亲内心激烈斗争的结局, 然而父亲的死法绝不是人们羡慕的那种平静的往生。由此来推测,滋干觉得自己那 时的猜想好像没有错。 从一般的人情来说,对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怀的丈夫,会把爱转移到妻子给他生 的孩子身上的,以此来缓和无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亲不是这样。在他看来 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话,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包括她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对她 的怀念。父亲对母亲的爱恋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著。在滋干的记忆中,父亲 并不是没有跟他和蔼地说过话,但是话题仅仅限于谈及母亲时,除此之外,就是个 冷冰冰的父亲。父亲满脑子都是母亲,以至于无暇顾及孩子,然而滋干不仅不觉得 父亲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对孩子越来越冷淡,似 乎把滋干全都忘记了。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因此,有关最后一年 中的父亲的精神生活,父亲虽然没有对他讲过什么,但是,从父亲又恢复了酗酒, 从父亲尽管把自己关在怫堂里,墙上却不见了菩贤菩萨的画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 易的诗,不再诵经文等等可以略见端倪。 关于老大纳言临终前一段时期的精神状态,笔者很想找到更详细些的资料,可 是在滋干的日记中没有得到,所以,从前后的情况来判断,只能这样认为,他最终 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爱的人的美丽幻影打败,怀着永劫的迷惑死去。也可推 论出,这件事对于老大纲言本人来说虽是非常痛苦的结局,但对于滋干来说,父亲 没有冒读母亲的美丽而死去,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老大纳言去世后的次年左大臣时手死去,以后的四十年间时平一族接连不断地 衰败下去,已如上述。天子经醋酸、朱雀到村上,世道变迁,除藤原氏和管原氏的 荣枯盛衰之外,还有种种有为转变。有关其间滋干在何处,如何成长,升到少将之 位的情况,由于滋干的日记忙于叙述母亲的事,无暇谈及自己而无法了解,但从所 记述的事情来推断,父亲死后的几年,他大概是被乳母领养的。还知道那位叫做唯 歧的老诗女,后来去了夫人那里,成了本院的待女,以后她再没有在日记里出现过。 另外滋干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母亲之间似乎毫无来往,日记中没 有提到一句。但是滋干对于同母异父的弟弟中纳言敦忠,却怀有非同一般的亲情, 他与教忠不仅门第、官爵不同,而且双方的父亲之间,因夫人的事有着隔阂,由于 这些障碍,两人似乎都有所顾虑,避免互相过于接近,尽管如此,滋干暗地里对敦 忠的人品抱有好感,常常为他祈祷幸福,关注他的行动。因为,毕竟敦忠与母亲相 像,一见到敦忠,就不由得想起昔日母亲的容貌,而伤感不已,滋干的日记里多处 记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哀叹自己的容貌不像漂亮的母亲,而像父亲,母亲走后, 父亲一味怀念母亲,却不爱自己,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像母亲的缘故吧。他羡慕敦 忠在时平死后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定是非常喜欢那位相貌堂堂的敦忠的,而自 己这样相貌丑陋的儿子,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得到宠爱的吧。正像母亲厌恶父 亲一样,肯定也会厌恶自己的吧。 那么滋干朝思暮想的对象,他的母亲在原氏,后来是怎样度过她的余生的呢? ——时平死时她才二十五六岁吧,这位美丽的寡妇是静静地过了一生呢,还是又跟 了第三个,第四个男人呢?从她作为老大纳言的妻子时,与争中偷请来看,即便暗 中与人交欢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一切都无据可考。比起父亲来重偏爱母亲的 滋干,即使听到不利于母亲的传闻,也不会记录下来,这里暂且相信他的日记,假 设其母以抚养左大臣的遗孤敦忠为念,谨守妇道吧。尽管如此,前夫老大纳言为了 她日夜焦虑,抑郁而死,手中由于被她抛弃,为摆脱苦恼而追求侍从君,终于丢了 性命,她听到这些会做何感想呢?左大臣专权时,她作为本院女主人受到大家的崇 拜和仰慕,左大臣死后,昔日的荣华化做一枕黄粱梦,会感到万事不如意吧。对她 倾注了火热爱情的男人们相继死去,左大臣一门由于管丞相作祟也一个接一个地死 去,最后竟连爱子敦忠也未能幸免,这一切使她深深体味到了冷彻骨髓的无常之风 吧。 但是滋干对母亲那样的憧憬,为什么不去接近她呢?左大臣在世时还情有可原, 大臣死去后,并没有特别的障碍,却还要避讳敦忠来看,大概是由于他地位低微所 以不能随意去看望母亲吧。关于这个问题,滋干的日记里是这样记录的。——自己 十一二岁时,曾数次要求过想见母亲,但是,世间的事往往不能如愿,每次乳母都 阻止他说:“你妈妈已经不是你的妈妈了,她到比我们家高贵的人家当妈妈去了。” ——滋干还写到,后来自己长大成人,离开乳母的膝下,独立生活之后,到了自己 判断、处理事情的年龄时,越来越理解了乳母的话,更没有机会和母亲相见了。自 己的年龄越是增长,越是感到与母亲之间的距离在拉大。即便在左大臣死后,他想 象中的母亲依然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云上之人,是众人簇拥的高贵家庭的夫人,住在 漂亮宅邸的珠帘之内。这样一想,正如乳母所说的那样,那人已不是自己能叫“母 亲”的人了。可悲的是,必须把自己的“母亲”想成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不 这样想,滋于已经认定自己是和父亲一起被母亲抛弃的,因此对于母亲怀有某种固 执的偏见,这成了与母亲之间的心理距离疏远的因素吧。 ------------ 图书在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