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临终的那一天 我有时候确实感到我被纳入了他们的生活,我妻子哈里特原先只想要两个孩子, 当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出生后,我自然盼有个儿子。第五个孩子迈克尔是个意想不到 的收获。艾利森排行老三,丹尼丝是老四。老大卡罗琳总是最聪明也是最淘气的; 琼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是一个才气还有待证明的孩子,可她说的话却从来是无可争议 的:比如,舞蹈演员是那种着了迷的、爱虚荣的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有吸毒和 酗酒的麻烦;而看那些人以艺术的名义去扭曲身体也毫无乐趣可言。艾利森相貌一 般,她挺具幽默感的,这也许是对她在外表和才气上不及姐姐们的一种弥补。老四 丹尼丝对绘画就像琼对舞蹈一样有天分。但她结婚得早,因此除了还为家庭设计些 圣诞卡外,画笔也早就扔掉了。迈克尔在阿斯彭当滑雪教练——脸上挂着微笑送游 客滑下山去。我觉得他信奉的观念是与人保持距离。他一生都觉得压力重重,不堪 负担。 我妻子的幸福观就是让所有的家庭成员穿戴整齐地排列在门廊里,带上各自的 配偶和孩子,伊然像皇室家族一样拍上一张全家福。她总是精力充沛地在家里忙碌。 去年春天她把那张摇椅送给了一个慈善机构,因为她说那张椅子会使人变得懒散。 哈里特是个顾家的女人,但一到下午她就会坐在雷明顿牌打字机前,杜撰出一 个个掩埋在干草堆下面的尸体和化妆舞会上的杀人狂——一些最最荒诞无稽的玩艺。 这些推理小说倒是给她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人,每隔两三年我们便雇个司机作周游 美国的旅行,途中停下来看望一些亲朋好友。晚上在汽车旅馆里,她把打字机放在 衣柜上,在椅子上放几只枕头,便开始写作了。没有事能打扰她专心致志的工作。 在家的时候,她会在午饭后跑到动物园去观察某只动物,甚至带着录音机到某个建 筑工地做有关挖沟的采访。她有着许多趣闻轶事,使她的生活备感充实。聚会之类 的邀请多得令我们分身乏术,只要肯去有人连早饭也会请我们吃。 哈里特说我已经被这种悠哉游哉的生活惯坏了,将来很难再适应老年人的生活 方式。到了每年的年底,我们总会交结上十几位新朋友。比如说,对她有好感的警 察,或者当地图书馆新来的人。去年有一个在做跳豆进口生意上时运不佳的人在我 们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月,那些箱子堆在过道里,就像电影院里的爆米花机一样哗哗 叭叭响个不停。 有人对哈里特的写作不以为然,也不同情我辞去送奶一职的做法;可牛奶到底 还能送多少年呢?我那会儿感到自己像只恐龙,苟安一时,等待着大难临头。我的 意思是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的话,有多 少人愿意干他们的老本行? 女儿们对母亲很有好感,我觉得艾利森和丹尼丝尤其爱慕她。尽管生活对他们 总是不太顺当,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管你如何努力,每个做父母的总会有自 己的偏爱。卡罗琳使我很惊讶,因为她是那么漂亮又那么聪颖。也许与其说她是真 正受宠爱的孩子,倒不如说她是真正让人吃惊的孩子。她八个月就能行走了!没有 经过爬行的阶段。有一天,她在游戏围栏的外面自己站了起来,就在地毯上行走了。 她就这样走动了。她嫁了个傻瓜蛋,可他的傻劲倒似乎很让她心满意足。琼再婚时 嫁给了一个挺不错的男人,他在密歇根拥有一家银行——完全拥有!她成功地从第 一次糟糕的婚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次失败一点儿也不叫人感到意外,你想,她 那时还刚刚在法学院上一年级,丈夫却给她带过来了两个女儿。还有三条达尔马提 亚狗。那些狗吃光了她的一家一当。艾利森是一家大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她和妹妹 丹尼丝的关系很亲密。她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想的就是毛衣,和别人签订织毛衣的合 同,跑生产毛衣的厂家。于是乎,毛衣也成了我们常收到的礼物。春天,她和丹尼 丝外出选购毛衣。她们寄明信片给哈里特和我,告诉我们街市什么样子,晚饭她们 吃什么,有时还有一些她们如何觅得一件漂亮毛衣的趣闻。 近来,迈克尔成了问题。事情常常是这样:你对某一个孩子寄予厚望,但偏偏 是他总离得你远远的。他说好了回家,但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计划,只寄来几张模糊 得连脸也看不清楚的照片。偶尔我会生气地对他说,他心里就是没有他母亲和我, 但这些话他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说他没有讨我们什么手脚,对我们也无所 求,但这并不是问题的症结。他一直说他曾主动提出要教我滑雪,可我拒绝了他。 我是对体育没多大的兴趣的。他却看作是对他有看法。事情常常是这样,你作为家 长的地位被颠倒了过来,于是有一天你成了落伍的人,你倒成了不愿接受新事物的 人了。迈克尔一直是个非常好斗的孩子,可我从不喜欢以牙还牙的做法。哈里特说 他是我眼里的宠儿,可我对她说了,“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见了迈克尔就得火冒 三丈?”对后面三个孩子,我觉得,她和我都没有过分地去操心。 活得现实些,这是哈里特常对我说的。她开玩笑地在她的神秘小说里把一个经 营停尸房的人起了我的名字,那个家伙老是自寻烦恼。但我有我的观念,你不能生 下一大堆孩子后又将他们抛在九霄云外。这些孩子都挺有趣的。加在一起,他们懂 七门外语。如果我想咨询该买哪种股票,我可以打电话给其中一个女婿;如果我想 批评总统,我可以打给另一个。自然,孩子们对生活有着不同的价值观,有时他们 甚至会互不理睬,或者写一些过后肯定会后悔的信。但我仍然觉得他们彼此是非常 忠诚的。 上一次全家在这儿团聚是为了庆祝我们结婚四十周年。电视机从晚上开到早上, 没人对付得了厨房里的一大堆杂活。艾利森和琼甚至把电话号码也告诉她们的朋友, 似乎她们不是周末来看望父母,而是流亡在外。电话铃声压根就没停过。艾利森带 来了她的狗,琼也带来了她最宠爱的那条达尔马提亚狗。两条狗打得不可开交,最 后艾利森的那条狗只能睡在她的汽车的后座椅上。屋内,另一条狗死不罢休地来回 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等探望结束,最后一辆汽车开走之后,哈里特向我坦白说她吃 不消了。她曾走进厨房,将一把扫帚倒竖在墙角落,并打开剪刀对准扫帚头。她采 访过一个执行伏都教仪式的女人,那女人告诉她说这是摆脱客人最管用的方法。哈 里特对这方法居然灵验略感内疚。因为丹尼斯原先说定是星期—一早走,但到了星 期天的中午她就离开了——而且是最后走的一个。 在我的个人物品里有几盒音带是孩子们认为他们的母亲和我理应熟悉的音乐, 有复印的孙儿孙女们的成绩报告单,有一瓶标签上注明是专为琼装瓶的加利福尼亚 葡萄酒,还有一根制作精巧的、不易丢失的钥匙链,因为只要你一吹口哨,它也会 发出嘟嘟的叫声。艾利森给我的结婚纪念礼品是一本小巧玲珑的像册,她称它为 “自我吹嘘本”。她把孩子们的照片,丈夫们的照片,狗和猫的照片,以及一些她 觉得有趣的漫画插得满满的。另外还有一本自我吹嘘本里面什么也没夹,只有一张 纸条,上面写着我可以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这两本像册一直被撂在茶几上,上面堆满了一本本杂志和哈里特的读者迷寄来 的信件。后来有一天,我在房前的走道散步时低头看见了一片银杏树的叶子。它晶 莹得像一颗宝石。我很惊讶,尽管我的邻居早就有这么一棵银杏树,长年来树上的 叶子一直吹落到我们的院子里。我把树叶放在茶几上,突然想到我可以把它夹进那 本自我吹嘘本里去——夹在塑料页面之间——或许再加进些其它的叶子。 第二天,我把这片叶子夹进了像册,随后出去寻找其它的叶子。到了周末,整 本像册都被树叶夹满了。我不记得孩提时是否干过这样的事儿。我集过一阵子邮, 但收集树叶完全是另一码事。 说实话,像册的中间部分仍有几页是空的。然而天气变冷了,树叶很快就掉了 色泽。也许要等到明年才能把它夹满。我从像册的前面开始夹是因为我找到了该怎 样开头的灵感,接着我又去夹满像册的后面则是因为我发现了一片十分适宜用作结 尾的叶子,至于其它部分我是心中没有谱的。我想,要是我去更远点的野外,兴许 还可以发现一些更不同寻常的树叶。 于是昨天我开车去了贝兹维尔的树林,去涉猎一番。如果是去找鸟的话,那倒 真是着实有不少。天气十分适宜——一大片蓝天空,树皮的花纹在强烈的光线下几 乎凸现在你的眼前——你不禁会想:我为什么不每天来这儿?为什么人人都不出来 走走?它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奸佞小人,有那么多 的阴谋和罪恶,我是说为什么在这儿,在这现实的世界里,在人们应该呆的地方却 人迹罕见。我平时是不会想到死亡的,但那两本像册是庆祝我结婚四十周年的礼物, 这就不能不使人想起已经发生的和必将发生的。那天在树林里,我在想:别逃避对 死亡的思考。想象一下临终的那一天吧。我不是想那些躺在医院里的人,或那些在 公路上眼看就要迎面撞上车的人。我在想有那么一天,平静得同往常一样,突然一 切都加快了——或许都放慢了——事情似乎来得毫无预兆。地球照常在转,这你很 清楚。你并不衰老,也没有病痛,并没有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只麻雀飞过你的头顶, 微风轻拂着树叶。你正走着,突然你的双脚感觉到了地面。我并不是说你的鞋子很 合脚,也不是指地面很硬实,使你在瞬间里意识到你只是个匆匆的过客。我指的是 你能感觉到地面实实在在地就在你脚下,而同时那空气使你感到一份轻盈,然后你 深深吸人这空气,任其下沉,于是你猛然领悟到下一阵风或许会将你吹倒,而这并 不是一件坏事。你会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着一片叶子旋转地飘落,为你能在那儿 看到此景而感到由衷的惊讶。又一阵微风吹来,吹皱了池塘的水面。一只鸟!一片 树叶!舒卷开的云霞淡淡地划过银白色的天空。远处花团锦簇。或者是临暮的上空 挂着一弯清月。然后你想象你已经不在那儿了,而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你在那里能 触摸到那些本来对你是那么高得叫人目眩、那么遥远的东西——需要许多光年才能 触及到的——你突然可以从天上摘取到星星,可以一下子采集到所有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