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长的一天 就在我的第三次婚姻到了尽头,我和我丈夫都被折腾得焦头烂额时,欢迎礼车 叩姐找上了门。我们住的是一幢租来的房子——但租金仍使我们不堪负担,因此我 们打算不等夏季结束就搬出去。她第一次上门时,我对她说现在谈话有点不合时宜, 因为我们就要搬家了。尽管如此,她第二次又来了,说希望我能挤出几分钟的时间。 那天简直糟透了:我和丈夫在争抢那条狗的归属权(狗是他买回家的,但是我不顾 注射疫苗所花费的昂贵开支把它留了下来),我们都扯高了嗓门,那条狗又是蹦又 是叫的,楼上的抽水马桶又堵塞了。我丈夫不知道手压皮碗泵在哪儿,虽然那玩艺 够大的。我不得不对她说现在不是时候。可她不想这事被无止境地拖延下去,问我 什么时候合适。我这人不善于敷衍别人。我开始觉得有些内疚,虽然我知道没这个 必要,但我仍有这种感觉。“星期五,”我对她说,我打定主意那天外出。我丈夫 每逢星期五和星期六都要去花圃为土催肥,他也不会在家。只有那条狗,它从一开 始就显得需要有个伴。它会很乐意听见她的敲门声,然后跑到屋外呆上几分钟。但 最后的情形是她走了。 第二个星期她又来了。她是个高个子女人,长得挺壮实,穿一件毛绒绒的下摆 织有黑星星的白色披风。下面穿一条黑色的裙子,那上面我敢说准会粘满了狗毛; 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看上去就像是理查德。伯顿会给伊丽莎白买的那种。戒指大 得出奇,以至于上面那颗钻石滑落到一边,紧挨着小指。我开门时,她正在移正钻 石的位置。 “请进,”我说。反正是早晚的事。 她进了屋,那条狗冲她迎了上去。它刚被拔掉两颗牙齿,其中一颗的拔牙费还 欠着兽医呢。尽管前一天它受了不少的折腾,但现在看来它已无大碍了。 我觉得我应该显得礼貌些,便问她要不要来点咖啡。事实上自从我不再喝咖啡 以后,我已经闻不惯咖啡的那股香味了。不出所料,她说要是不太添麻烦的话,她 想来一杯。“用开水吗?”我说了一句诸如此类的话。 她朝侧屋里的几张画看了一眼,我示意去那儿坐。那是几张手工调色的鱼版画。 我丈夫是捕鱼的,他一美元一张从一个不领行情的人手里买下了这些画。这是我们 一家一当中最值钱的东西。 她脱下那件有毛绒绒后摆的披风,挂在一张椅子上。我只好拚命阻止狗上前去 嗅。光嗅嗅倒不碍什么,可它还喜欢舔。 “也许不说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个社区,很想为它服务,”她说。她告诉我说 她住在路的那头——她伸手一指,似乎怕我不知道那条路在哪儿——已经快二十年 了。“我是当新娘的时候来这里的,”她说。“那年头真叫人开心。一切都是那么 美好。可这个社区始终保持着它的良好形象。”她笑了。“如今我快是个老太婆了,” 她说。她不经意地摆弄着披风,手指轻轻叩击着那些黑色星星,似乎它们是一个个 棋子,她正盘算着如何走下一步。 “我和丈夫的关系有点麻烦,”我说。“我已经说了,我们不会在这儿呆久的。” 她当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在桥上掉了一件玩具的孩子。她紧锁眉头,目光长长地 扫过地板,像是定格在角落的尽头处。她也许看见了那些尘团。我和丈夫都面临着 棘手的难题。如果我们在婚姻中不要孩子,如果我不想成为一个传统的妻子,那我 们双方都能轻而易举地扫除麻烦了。 我给她倒了咖啡,为礼貌起见,也给自己倒了杯七喜作陪。原先我陪客人时喝 的是烈酒,它导致了我第一次婚姻的破裂。我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没人愿嫁的男人。 他去了越南战场,回来时成了个疯子。一旦我们开车经过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卡车, 他就觉得它们会爆炸。他在一条州际公路上就因为超慢行驶而领到了三张罚款单。 他扯了谎,对他们说他的脚患有风湿病,有时无法重踩油门。事实上,他是觉得任 何东西都会炸上天。 “听说你们的关系出了麻烦,很抱歉二‘贝蒂说。她名叫贝蒂。这是她进门前 在屋外告诉我的。姓什么她没说。 我垂下了眼睛。 “别放弃希望!”她说得很响,把我吓了一跳。我心里在嘀咕她是不是个基督 教徒。有许多基督教徒,还有耶和华见证人的教徒们来过我和第二任丈夫居住的寓 所。 “我是说,我们社区需要你,”她说。“我们社区需要年轻人来恢复它的活力。 以前可以见到骑自行车的孩子,可现在再也看不到了。或许只有在周末才能见到一 两个。” “在高速公路上骑车?”我问。她又一次指向那条公路,而实际上那是条高速 公路。 “这儿以前到处是兔子、乌龟和松鼠。电话公司不得不架起防遭松鼠破坏的电 话线,那些松鼠就在收拾工具箱的架线工面前欢蹦乱跳。”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了 修补过的牙齿。她似乎被某个话题激发起了兴致。 “这儿曾经是一条旅游帆船的停靠站。我至今还保存着丈夫为我在帆船上赢来 的熊和鳄鱼标本。他用棒球把架子上的猴子击落下来”——她竖起拇指、食指和中 指,弯曲着向外伸展,活像一只挂肉的钩子——“他玩这个太在行了,最后那人说 他再也不会乘这条帆船回镇上来。当然啦,这并不是那条帆船不再来的原因。” 我点点头。我渐渐意识到她也不好受。 “以前这儿一星期来运两次垃圾,”她说。“现在只有星期一上午来一次,好 像除了周末我们就不吃不拉似的。我只好把垃圾送到垃圾堆场。你可以雇人来运, 但他们要求你把一切都包扎严实,就像当地邮局要求你做的一样。你是否在这里的 邮局寄过包裹?当他们向你出售邮政用品时,我就觉得他们纯粹是要赚你的钱才弄 得那么麻烦,而他们给你的也就是那种马尼拉纸信封而已。” 我从未去过当地的邮局。我们的邮件——即使有——都是托人捎的。除了圣诞 节,我们很少收到邮件。但有许多人会在圣诞节记起我来。 “是不是我丈夫干活的那个花圃也有过它值得回忆的历史?”我说。我有点好 奇。那建筑好像建于世纪初。显然它不像派过什么别的用场。 “我搬来的那年它为美化环境作了贡献,”贝蒂说。“每年白天最长的那天总 要在通向花圃的大草坪上举行一场舞会。所有的杏树和垂枝樱桃树都开着花。那景 色真叫人难以忘怀。”她抿了口咖啡。“你知道,镇上有一些残疾人,”她说。 “应该称他们是‘身体上有缺陷的人’。他们如今不大出现在街上了。我想年龄使 他们的状况越来越糟。那是一种脊椎畸形、伴有语言和思维失控的病症。”她用手 指轻叩着太阳穴处。“那时候还有几个前来参加舞会呢,”她说。“每个人都留心 照顾着他们。”她又拐了口咖啡。“他们之所以身体上有缺陷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同 自己的亲兄弟上床,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事,”她说。 我呷了口七喜。她不说我也知道这世道会堕落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搬走?”我问。“既然这儿的情形已非同昔比,你和你丈夫为 什么不搬走?” “咳!”她叹了口气,头往后一仰。她下巴底下长有一颗黑痣,我以前没发现。 “那是因为我丈夫,”她说。“晤,你会以为我要向你兜售些什么,就像刚才提到 的我怀疑邮局的那种做法。可实情是,我丈夫是婚姻法律顾问,他就在家里开业。 这儿地处中心,来找他的人很多。那些顾客可不愿长途跋涉地开车去找他。”她又 抿了口咖啡。“我丈夫永远也不会搬走的,”她说。这时,她好像受到某种突如其 来的灵感的触动,从地上拎起了随身带来的那只包,放在腿上。“如果你和你丈夫 需要他的服务,他是唯一登人电话簿的婚姻顾问,”她说。“我来这里并不是替他 介绍业务来的,但既然提到了,我想就不妨提供个信息。每当我和他有了矛盾,他 总能一下子把问题解决掉。但这不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我是你的欢迎礼车小姐,我 给你送来了几样东西。我们可以乐观地说,你会呆在我们这个良好的社区的。” 当她接着往下说时,她完全变了个人。她的嗓门提高了八度,下巴绷紧着似乎 要抬高到那个音调的高度。她先给了我一把小铲子。铲子是绿色的,很精巧,带一 把木柄。它比其它的铲子要略窄一点,是由我丈夫工作的那个花圃出品的。是把专 门用来种鳞茎植物的铲子。 她目光注视着我,手一个劲在包里掏。或许里面的东西都是按着顺序放的,因 为她说什么便拿出什么来。 我先是得到了一把铲子,然后是一把由当地发式师制作的宽齿梳子。接着贝蒂 取出一只高尔夫球举到我眼前。“告诉我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把头向后移动了约一英尺,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白色的高尔夫球。我伸长 了脖子去看球的另一面。 “上面什么也没写,”我说。 就像当孩子看到对方对他的玩具产生了兴趣时那样,她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把 球贴着胸前凝视起来。 “想得到吗?”她呵呵地笑着说。“送了几年的威利一韦勒牌高尔夫球,这一 只竟是没有标上牌子的!” 她把球放在桌子上又继续往下说。我拿过球来像玩解闷石球一样把弄着它。 “有一盒夹心软糖是当地的商场送的。”她的手在包里摸索着说。“只要购物 满十美元,你就可以领取这盒糖果。”她还在包里掏着什么。“我是说,这盒糖果 不在我包里,但有一张赠货券——厚厚的赠货券,像一张硬卡。”她终于放弃了手 摸的努力,低头朝包里望去。“哦,天哪!”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纸条。 “你瞧!”她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告诉丈夫我领到了一张停车罚款单, 说那张单子就在我包里,他准是伸手进去拿的时候把罚款单留下了,却把赠货券取 走了!”她不住地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谁能想象到竟会拿错了纸条!这下 你可知道了,当那些男人想帮你一把时,他们是怎么帮的!” 她用袖口擦泪水,说话时仍不住地摇着头。这时她又拿出了一张由当地的五金 店提供的社区地图给我。她手臂上有一块蓝颜色的眼影膏,看上去像是一根爆出的 青筋。 当她把地图展开时,我发现那是一张白纸。她满脸堆笑地从地图的上方望着我。 然而从我的脸上她看出事情有点不对劲。她低头一瞧,发现地图上什么也没有。她 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问题肯定出在这里,”她解释说。“他们在给我寄纸筒时,错把地图旁边的 包装纸装了进去。这事可不能怪我丈夫。我得说这是我干这份工作以来出的最可笑 的错。” 我听见椅子咔一声。虽然只是个很轻微的响声,但它表明我丈夫使用的胶水没 起作用。我屏住了呼吸。就在她站起来的那瞬间,椅子的一条腿折了,椅子整个地 坍了下来。她身子一个摇晃,但总算没有摔倒,手抓住了位于两扇窗户之间的五斗 橱。那个橱是连房子一起搭来的,我一生中从未有钱去买樱桃木的五斗橱。就在屋 子里闹哄哄的时候,那条狗又跑了进来,我还来不及把掉在地上的披风抓起来,它 已经在用鼻子拱它上面的毛了。 “今天真不是我们的好日子,”我说。我开始为那张椅子道歉,她却突然哭了 起来,为社区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而大动感情。她一只眼睛上面的浓妆刚才已经被 抹花了,现在她又开始在抹另一边,使她看上去活像一个在煤黑圈圈后面张望的小 丑。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一时半刻这个努力看来是徒劳的。她轻轻拍打自己头 发的时候,我发现她戴的是假发。当她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时,那头假发有点松脱 了。 天哪,这一切勾起了我酗酒那阵不堪回首的记忆,令我想起了那间在杂货店楼 上的充满煤气味的可怕的屋子。 你能相信吗,贝蒂最后竟怪罪起我来。她说正因为跑了那么多趟她才会那么心 慌意乱的。她说送这些劳什子来是她的工作,还说希望我没有为最终能抽出时间来 领取这些东西而感到遗憾。她一把抓过披风,动作异样地移动开脚步,那架势像是 准备去踹那条狗:我倒是希望她能踹它一脚。 等我丈夫给土催完肥回到家,我告诉了他贝蒂的来访,从头开始叙述:那条帆 船的故事;花圃外的露天舞会。我隐去了弱智人(不管该怎样称呼他们)那一节, 因为他老是埋怨我对他提一些令人沮丧的话题。我跳过了这节,直接谈到了高尔夫 球,停车罚款单和地图。这是我和丈夫最后的几次拥抱中的一次。我们只能抱在一 起,不然准会笑得在地上打滚的。 下午,那只高尔夫球沿桌角掉了下来,滚进了屋角那堆与它同样大小的尘团里。 屋子很宽敞,还有几件不错的家具,那天和贝蒂一起坐在桌子前的阳光里,我就知 道我以后会想念它的。早在租下这屋子时,我们已经意识到会陷人经济上的困境。 我们只是想一处好的住所或许能带来点运气——或许会使我们振作一下,然后生活 就一帆风顺了。如果家庭没有破裂的话,那么贝蒂的来访和椅子的散架便会成为一 桩家庭趣闻;但奇迹并没有发生,于是它成了一件只有我会常常想起、独自一人去 默默回忆的往事。 那张地图可以用来包玻璃杯——那是报纸中唯一的一张白纸。 我们离开时,没有拿走一件不属于我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