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这是一个关于珍妮特的故事,她是个女工。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周游世界的游 客,一个会勾引男人的女人,一个未被人赏识的美食家。夏天她利用一个星期的假 期去看望密歇根州的姐姐,从邮购目录商店买花边丝绸内裤,还临时学了一点制作 美式鲜奶油的手艺,它在许多场合都有用。 这是不是又一个作者对主人公过于熟悉的故事? 暂且先这样假设:故事的叙述者事实上是被珍妮特神秘化了,只是看上去在作 客观的评述;因为文字这东西太容易摆弄了。让我们想象在真实的生活里是有过、 或曾经有过一个名叫珍妮特的女人,通过故事叙述者与她的谈话可以推测:珍妮特 是个具有自由意识的女人,虽然她在说“密歇根湖”时那嘴唇愧疚的颤动是她真实 感受的某种泄露。如果故事的叙述者是女的,珍妮特就可能会乐意承认自己是个花 花女子;但要是作者是男的,珍妮特也许就会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了。鲜奶油就 是鲜奶油,没什么可琢磨的。再回到一开始的那个假设上去:我们不妨说故事的叙 述者是个女人;珍妮特谈论了打工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毫无遮掩,直言不讳;如果 珍妮特自己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密歇根湖听来就很感人,如果她不是,它也打动不 了人。我们不妨说珍妮特谈了她的浪漫生活,而且故事的叙述者觉得很可信,甚至 有趣。还有一些细节:珍妮特的情人复印了自己的一只手,并把这张复印纸放在了 她的收文篮里;珍妮特也复印了自己的一只手,让她的好友查利挂在男厕所里,而 且要在那儿一直挂到让她的情人看见为止,因为它对其他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要 是故事的叙述者幸运的话,他们还会交换小到能放进前胸口袋或裙子口袋的礼物。 袖珍法英、英法词典啦(法国是他们希望去旅游的地方),手指木偶啦;登在私人 广告栏里的广告词啦,上面用首字母表明他所爱的人(她),再套上塑料薄膜,做 成既实用又浪漫的钥匙圈。为了故事好听起见,让我们希望他们还在电梯里扭在一 起,像水冷却机里咕咕往上冒的水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偷着吻。半夜里她把他的鞋 带打上结,好延迟他明天一早的离去。 他的妻子在哪儿? 就说在北达科他或孟菲斯或巴黎吧。即使她知道内情,我们也说她不知底细。 不不不。过于权宜之计了。他的妻子必须在那儿,露露相,哪怕她去了什么地 方。故事里应该有个妻子,她要么刚毅,要么勇敢,要么邪恶,要么有瘾癖,要么 干脆很普通,只需有一句描述的句子就立刻能让读者知道她是个典型的妻子。 有一个妻子。她很漂亮,一个年纪很轻时就结了婚的黑发姑娘。她赢得了巴黎 之行的大奖,因此她不在城里。 胡说八道。巴黎? 她赢得了选美比赛。 可她不应该漂亮。她得很普通。 事情一下子变得明显了:她并不普通。她非常漂亮,她是在巴黎;而且选美比 赛的主办者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尽管这件事没必要提。 如果妻子是这样出现的话,她就比故事的主题更吸引人了。 如果女工不可信的话,妻子的退出倒是被安排得十分可信。 可我们知道故事是怎么结尾的。 它将如何结尾? 故事的结尾会很糟——就是说可以预料得到——因为不是漂亮妻子获胜,使它 变成又一个类似的故事;就是妻子根本不吸引人,于是让女工侥幸赢了去。 你最后一次听说女工获胜是什么时候? 他们每天都在获胜。他们是经理不是“女工”。 不不是他们。这里讲的是一个真实的女工。她挣钱不多,休假也少,只能靠偶 尔买点奶油和赊购内裤来补偿生活对她的不公;而这样做她得花去一年的血汗钱。 那么好吧。故事该怎么说? 你肯定想听吗?显然,当你发现那个本该是很普通的妻子事实上非常特别,她 参加了选美比赛并赢得了巴黎之行后,你早已心烦意乱了。 可这原先是一个女工的故事。她有什么能引起轰动的小道新闻? 这正是写字间里的人成天在想的:老板想知道他秘书的内心活动,秘书想知道 那个邮差是不是同性恋,邮差则在打电梯小姐的主意,女工每天都要走进这个紧张 而又异样的环境里。她这么做是因为她需要钱,再说世界也就是这个样。无论她在 哪儿工作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细节。使地点显得更真实。 冬天,当日光早早就开始消失时,写字间里有一种奇特的氛围。写字台上布满 了榕树投下的影子。水冷却机里的水呈金黄色——更像是酒。 那里有多少人? 大间里有四个人在打字,三个经理,他们合用一个秘书。她坐在大间的左边一 角。 女工爱上了谁? 安德鲁。达比,新近聘用的那位经理。他的头发已经过早地花白了,因为狗没 在手术中挺过来而两天不上班,他也从未服过兵役,原因是日益恶化的椎间盘使他 常常感到疼痛难忍,尽管说不准这种痛楚什么时候会发作。有一次它好像正好在水 冷却机里的水泡往上冒的时候发作了。一阵疼痛迅速涌上了脊椎,像是在模仿水泡 的运动。 他结婚了吗? 我们刚刚谈论完他的妻子。 他真的结婚了,是吗? 没骗人。他结婚有六年了。 还有其它关于他妻子的情况吗? 没有。你可以了解到女工对她的看法,但如果想自己作出评判,没门,因为她 在巴黎。有何必要去偷听妻子和安德鲁在电话里的谈话呢?我们没人能从电话里听 出什么名堂来。除此之外,只有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根柱子的特写镜头,她在背 面写着她爱他想他。如果爱情可以用柱子来表现的话,她对他的爱就是科林斯式的。 这可有点不同寻常。他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收到明信片的同一天,他的广告语也在“私人”广告栏里出现了。他口袋里 揣着明信片去为广告语套塑料薄膜,在塑料膜套上打洞,穿上一个圈,做成了一只 钥匙圈。 他没感到不安? 有一点,但总的来说他很自鸣得意。他和珍妮特共进午餐。午饭后他给了她那 只钥匙圈。她略有点震惊、高兴和感动。他们吃了三明治。由于背疾他不能坐火车 包厢座位。他们挑了一张桌子。 十年后,安德鲁。达比在哪儿? 死了。他死于手术后的并发症。血块进入了他的大脑。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 这是在作报道。事实上,他是死了。 他死的时候珍妮特和他还有往来吗? 她成了他的妻子。已婚的男人确实有离开妻子的。安德鲁没有让糟糕的生活过 于糟糕。一段时间以后,他和他的前妻又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关系。他住进医院的 那天她给他去了电话。 后来呢? 后来什么时候? 他死的时候。 他看见有人在召唤他。但这不是你想听的。发生在当时的情形是,珍妮特正坐 着出租车在去医院的路上。等她到了医院,有个护士正在电梯口等她。护士知道珍 妮特这会正在来医院的路上,因为她每天总是这个时候来。大约在一年前,安德鲁。 达比就是在这层楼面作过一次成功的手术,也是由这个护士护理的。要说护士一年 后就离开了医院那不真实。 这不再是女工的故事了。 还是的,因为她接着又去工作了。她婚后工作,他死了以后又干了好几年。最 后她不再是为钱而工作。她想要钱,但这和需要钱是两回事。 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意识到酒给他带来麻烦,便把酒戒了。她保持着自己的体形。他们去了百慕 大,打算再作重游,但没再实现。她每年要从百慕大旅馆里带回来的购物册上订购 香水。她试图找到另一种她喜欢的香水,但末了仍是订购她原来喜欢的那种。他们 没有孩子。他和第一个妻子也没有孩子,因此最后肯定了医生的结论是对的:问题 出在安德鲁身上,尽管他从不肯去做检查。他生活中有两只狗,一只猫。他去世的 那年,珍妮特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是一块劳力士手表。他给了她一张可以免费做二十 次日光浴和每月一次按摩的会员卡。 她还是女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遇见他之前还是遇见他之后? 之前和之后。 之前,她常常情绪低落,尽管那时候她有很多的消遣和娱乐,而且也喜欢那种 生活。她记账卡上的账款总处于上限状态。即使那时候问她,她也会承认自己是有 一种类似超额补偿的心态的。遇上他之前她书也看得很多,遇上他之后很高兴又有 了一个可以同她谈论书本的人,因为他也看那几本书。她深信自己伤过一个人的心 :一个跟她恋爱了好几年的男人,他父母亲去世时把家产留给了他。他想娶珍妮特, 并且照顾她。他的打算是离开康涅狄克州的大宅移居到纽约去。她感到自己不知该 如何顺顺心心地进入别人的生活。虽然她小心翼翼地作了解释,但他还是难以接受, 始终认为她不嫁给他是因为她不喜欢那套家具。 之后呢? 你已经听说了之后的一些事情。安德鲁对公路收费亭有一种恐惧感,在高速公 路上行驶时他一看见收费亭的牌子就会把车停靠在路肩,让她来驾驶。在新泽西的 收费公路上自然是由她来握方向盘的。他们只认识一对两人都喜欢的夫妇——就是 说他们既喜欢那个男的也喜欢那个女的。他们容易喜欢上这一类的夫妇。 再说说写字间里的情形? 有植物和那台水冷却机。 除此之外? 又要老调重弹了。这会说它似乎有点离题。 那么了解一下女工的生活怎么样? 她渡过了一次难关,那是在秋天。她强打起精神,又开始了她的生活。 做些解释。 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还是有事情发生的,生活也有了变化。她与 一些朋友失去了联系,转而迷上了古典小说。在百慕大,她游泳时抬头看见一只小 船,不知怎么竟清晰地记起了安德鲁之前的那个男人从他曾祖父那儿继承的那些船 模玻璃瓶,她也对此感到吃惊。那天她出水后脚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那东西即使不 是玻璃也像玻璃一样尖利。像是作了某个总结。她心烦意乱极了。她和安德鲁坐在 沙滩上,小船从他们面前驶过,安德鲁以为是疼痛搅乱了她的心绪。 打字间里,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是在冬天。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她一定看见 了写字台上的阴影,觉得自己像是树林里的迷途者。 即使她这么想,她也从未说过。 她信赖查利吗? 在一定程度上是的。在她和安德鲁有瓜葛之前,她和查利就已经搅和上了。之 后,他们仍没有断了来往。他需要买新领带时总要听取她的意见。 查利来参加她的婚礼吗? 没有婚礼。是个非教会主持的仪式。 他们去哪儿度的蜜月? 巴黎。他一直想看看巴黎。 但他的妻子去了巴黎。 那只是巧合,再说,她那个时候不在巴黎。她那时已经是他的前妻了。珍妮特 从不知道他妻子去巴黎的事。 他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的? 有一次她在出租车上掉了两百美元。她一天两次自我检查乳房。还有,她隐瞒 了对那条狗的厌恶情绪,狗是在他的坚持下从一个家畜认领栏里领来的,这条狗是 只反刍动物。 安德鲁的形象是什么时候闯入她心扉的,是什么样的形象? 在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安德鲁四十岁。她为他颧骨上的一颗痣感到惋惜,但后来 又喜欢上了那颗痣。他死后月6 颗痣有时会占据她梦里的整个世界。至少她是这么 感觉的——像山峦一样灰蒙蒙的一团,先是出现在远方,接着越来越近,直到成为 无形的一片,她惊醒过来,手紧紧抓着床单。显然,这是梦,不是梦。但她称它是 梦。 贝丽。麦基恩是谁? 一个跟他调过情的女人。无关紧要。 为什么故事的叙述者开始了一个故事后又会扯到另一个故事上去? 生活是一列加速行驶的火车。故事的叙述者也会出轨的。 当珍妮特浮现在他脑海里时,安德鲁看见了什么? 她绿色的眼睛。那受惊的目光仿佛使眼睛有了生命,它在惊讶竟与鼻子共处了 这么长久。 对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一些关于那只水冷却机的趣闻。它曾消失过一次,很醒目地不在了原来的地 方,就像有人移走了一台热气锅炉一样。当人们向走廊一头空无一物的角落望去时, 他们脸上的诧异表情实在令人惊异。修理工取走冷却机的那天,珍妮特去那里同安 德鲁会面。他们说定每隔几天就要在那里见面,而且要像是碰巧遇上的。在那儿工 作的一个女孩——自认为查利是她的男友,可绝对没这回事;查利是珍妮特的男友 ——看见那台冷却机被移走了,便诡秘地对查利耳语道,这下有好戏看了:珍妮特 会悄悄离开她的写字台,安德鲁稍后也会迈着坚定的步子、拿着那只蓝色瓷杯离开 办公室,他们会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既没了“道具”,也没了“掩体”。 查利怎么说? 他后来又提起那段谈话时,珍妮特也问过他。“他们在相爱,”他说。“也许 你不愿怎么想,但这种芝麻绿豆小事根本不会叫人心烦的。”他对自己的表态很感 得意,当然心里还是有点疑虑的。人们说的是一回事,过后再提起时又是另一码事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