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找玛丽 我妻子玛丽决定举办一次聚会——一次提供酒菜的聚会——邀请我们的老朋友, 还有一些新知和住在我家左边的邻居,那些我们与之交谈的人。就在酒宴承办人到 来之前,莫莉。范德格里夫特打电话来,说她女儿的体温高达102 度,她和她丈夫 到底不能来了。我看得出我妻子在安慰莫莉时流露出失望。电话挂上几秒钟后,莫 莉丈夫的汽车从车道上飞驰而出。在听到一辆汽车飞速开出去时,我总是想到有一 个人出门去了。我妻子的解释更加实际:他去买药了。 在我们言归于好后的三年里,我妻子曾经两次离家出走。一次是在盛怒之下离 开的,另一次是她去拜访一位住在怀俄明的朋友,说好去一个星期,结果延长到了 六个星期,尽管她没有真的说她不打算回家,但我无法让她预订机票,也无法让她 说她想念我,更别提让她说爱我了。我做过不少错事。我不止一次给自己买了价格 昂贵的新汽车,就把自己的旧汽车转让给她;我赌输过钱;我总有上百次返回家吃 晚饭。但我从不离开我妻子。以前,在我们打算离婚的时候,搬出去的是她。在我 们和好后,每次两人闹不愉快,结果是她坐上汽车出走。 这些事情时不时地涌上我的心头;一件小事就能使我想起所有她离家出走或是 威胁说要离家的次数。或者她想要一件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时盯着我看的那种我称作 吓呆了的兔子的眼神。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努力做到愉快地相处。她一直 在找工作,我一下班就直接回家,我们一直用电视机的遥控器解决问题:我给她管 一个小时,然后她给我管一个小时。我们不想一个晚上看超过两小时的电视。 今晚因为要举办鸡尾酒会根本不能看电视了。这时,酒宴承办人的汽车已经挨 着另一辆汽车并排停在我家门口,酒宴承办人——是个女的——正把东西往屋里搬, 有一个少年,可能是她的儿子,在帮她。男孩子郁郁不乐,而她却心情愉快。我妻 子和她两人笑容满面地互相拥抱。她进进出出,搬着托盘。 我妻子说:“我拿不准是否该出去帮她一把,”可接着她又回答说:“不—— 这是我雇她来干的。”而后她对自己笑笑。“范德格里夫特两口子不能来真是遗憾,” 她说。“我们给他们留一些吧。” 我问是否要放一些立体声音乐,但我妻子说不用了,音乐声会被谈话声淹没的。 要不就得开得很响,那样会打扰邻居们的。 我站在前屋里,看着那个酒宴承办人和少年。他伸出胳膊托着一个托盘走进门 来,小心翼翼地,像一个拿着一枚他有些害怕的烟火的孩子。我正看着,我们不理 睬的邻居梅太太(一天晚上,我们上床睡觉时,由于疏忽忘了关前门廊上的灯,她 竟然打电话叫来了警察)带着两条小狮子狗安娜克莱尔和埃斯特走过。她装作没看 到一个酒宴承办人在往我们家搬宴会食品。她可以直愣愣地盯着看你,让你感到她 就像个幽灵一样。就连那两条狗也已培养出了这种眼神。 我妻子问我,我最想看到的人是谁。她知道我喜欢斯蒂夫。纽豪尔胜于其他任 何人,因为他这个人太爱开玩笑了,但是,就为了让她大吃一惊,我故意说:“啊 ——最好能见到瑞安夫妇,听听他们到希腊去的旅游经历。” 她哼了一声。“你也有关心旅游的一天,”她说。 她跟我对吵架负有同样的责任。她的语调总是尖利刺耳,我则试图不但保持措 辞温和,也试图保持语气温和。不过,她总是毫不介意地带着讥讽的意味轻轻地哼 一下,说上一句尖刻的话。这次,我决定不理它——干脆不理。 起先,我想不出我妻子和那个酒宴承包人怎么会那么亲热地拥抱,后来她俩谈 话时,我记起来了,几个月前我妻子在亚历山德里亚的一次给一个即将分娩的妇女 的送礼会上碰到过她。她们两人对着某个妇女——这人我没见过,因此一定是我妻 子以前工作时的一个朋友——摇头,说她们从没听到过一个让分娩延续六十多小时 的医生。辣味蛋外面的包箔已经拉掉,我发现这个女人现在很美,她在离开桌子前 把自己的圆筒状上衣系好了。 那男孩没有说声再见,就回到汽车那儿。我站在门厅里,朝门外看去,只见他 上了车,砰地关上了车门。他的后面,太阳正在落下。这又是一个总是使我神往的 从粉红到橘红的落日景象。不过我快步从门口走回去,因为我知道那个酒宴承办人 就要出来了。事实是,如果我不必和她互相说些客套话,那样更好。我不善于想出 话题来和我不熟悉的人交谈。 酒宴承办人把头伸进我站在里面的房间。她说:“今晚你的酒宴会叫人满意的。 我想你真的会喜欢那辣得叫人冒汗的豆酱的。”她笑笑,还——使我感到惊讶—— 耸了耸肩。耸耸肩似乎没有什么意思。 我妻子走出厨房,端着一盘肉片。我提出和她一起去端大浅盘,但她说她不愿 有一点马虎,还是由她自己来做吧。那样,她就知道她把每样东西放在哪儿了。我 感到奇怪,她干吗不能看一下桌子,那样不也能看到自己把食物放在哪里了吗,但 是我妻子在准备的时候,可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她会突然停止,大发脾气的。于是 我走到外面前门廊上,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 酒宴承办人开车走的时候按了按喇叭,由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那男孩的 身子坐得那么直的缘故——他使我想起出现在通往华盛顿的有一段公路上的情况, 那段公路是专供至少坐三个乘客的汽车行驶的,来到这儿的人开始买充气娃娃,让 这些娃娃坐在汽车里,还给它们戴上帽子,穿上衣服。 “玛丽。维路希和她丈夫正在闹分居,不过,不管怎样,她会和他一起来参加 宴会的,”妻子在门厅里对我说。 “你干吗非把这种事告诉我不可?”我说,转身离开落日,回到屋里。“这只 会让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不自在。” “啊,你应付得了的,”她说。她经常运用这个表达方式。她送给我一摞纸盘 子,要我把它们分成三叠,放在桌子的前部。她让我把餐巾从柜子里拿出来,在桌 子当中插着雏菊的花瓶之间放上几叠。 “没有人非得知道维路希两口子的事不可,”她说,一面端出一盘蔬菜。蔬菜 按扇形排在盘子中间,它们的色彩——橙、红和白色——使我想起几分钟前的天空 和它看上去的模样。 “还有,”她说,“每次奥伦的杯子喝空后,请别总是急急忙忙地给他重新斟 上。他在努力减少喝酒。” “那你去做得了,”我说。“你要是什么都知道,那什么都你去做。” “每到我们请客,你总是那么神经质,”她说。她从我身旁擦过。等她回过来 时,她又说:“这个酒宴承办人干得真出色。我只要把那些大盘子洗干净,明天放 在门廊上就行了,她会来取走的。瞧,这不太好了吗?”她吻了一下我的肩膀。 “得去换衣服了,”她说。“你就穿身上的衣服吗?” 我穿着一条白牛仔裤和一件蓝的针织衬衣。我点点头表示是的。出人意料,她 竟然没有和我争辩。她一面上楼梯一面说:“我看没有必要开空调了,不过,你认 为怎么好就怎么干吧。” 我回到门廊上,在那儿站了片刻。天色越发黑了。我看见了一两只萤火虫。邻 近地区的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车子闪着蓝荧荧的亮光,车后面带有训练车 轮。车把上扬着飘带。那只咬死过小鸟的猫走过去。别人都知道,我曾经在一把水 枪里灌满水,趁没人看见时用枪喷射过它。我还拧开水龙头浇过它。它在我家的草 坪边上走去。我完全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我走进屋去,看看餐桌。楼上,淋浴器在哗哗流着水。我拿不准玛丽是否会穿 一件背心裙。她的背很美,穿那样的衣服看起来十分可爱。不管她怎么说,我确实 是旅游的——而且还经常喜欢旅游。五年前,我们去了百慕大。我就是在那儿给她 买的那种背心裙。她的身材始终没变过。 桌上摆的食物足够一个军吃。有半个西瓜已经给挖空,里面放满了瓜瓤球和草 莓。我吃了一颗草莓。有一些看起来像干酪球那样的食物,裹着坚果,还有几碗不 同的酱,有些盘子旁摆着蔬菜,摆在其他盘子旁边的一只盘里是脆饼。我戳了一片 卷在意式熏火腿中的菠萝。我把牙签放进口袋,把盘里的菠萝火腿卷排排紧,这样 就看不出中间让我拿掉过一片。酒宴承办人没来之前,我妻子就已把酒放在深色的 窗台上了。蜡烛已经准备好,旁边放着火柴,只等点燃了。对于播放音乐的事情她 可能错了——至少,在开始只有少数客人来时放点儿音乐总不错吧——不过,干吗 要去争辩呢?我同意她的意见,既然有令人舒适的微风,就不必开空调了。 不多会儿,玛丽下楼来了。她没有穿背心裙。她穿了一件蓝色的亚麻布连衣裙, 我一向不喜欢这件衣服,手里拿着一个手提箱。她的脸上毫无笑意。她的脸一下子 看起来拉得很长。她的头发潮湿,用一枚发夹夹在后面。我感到惊愕,简直不太敢 相信。 “没有什么宴会,”她说。“我就想让你看看宴会是怎么样的,食物准备好了 ——哪怕不是你准备的——然后就等着。等着,等着。也许这样你就会明白宴会是 什么样的了。” 我刚想到说你这是在骗人!可同时也知道了答案。她不是在骗人。但是那位调 解婚姻的律师——没有律师会同意她做的是对的。 “你不能那么孩子气,”我说但是她已走出门口,沿步行道走去。蛾子飞进了 屋子。有一只擦着我的嘴边飞过,弄得我皮肤痒痒的。“你怎么对福德博士说这一 切?”我说。 她转过身来。“你干吗不清福德博士过来喝鸡尾酒呢?”她说。“你是不是觉 得,他看到这种现实生活的场面可能会受不了?” “你要走?”我说。不过我感到扫兴。我已经完全泄气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得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她是否听见了。“你不理我了?”我 诉苦道。她没有回答,我知道她是不理我了。她跨上汽车,发动后开走了。 有一会儿,我目瞪口呆,一屁股坐进门廊上的一把椅子里,呆呆地看着。街道 异乎寻常地宁静。知了的叫声渐渐响起来。我坐在那儿,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这 时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孩正慢慢地往小山上蹬着。邻居的狮子狗叫开了。我听见她在 让它们别叫。接着狗叫声平息了。 玛丽在想什么?我记不起上次我迟回家吃晚饭是在什么时候。那是几年前的事 了。几年了。 卡特里娜。杜瓦尔走过。“是米奇吗?”她说,抬起一只手平放在眉毛上方, 朝游廊上看着。 “什么事?”我说。 “你有上两个星期日的报纸吗?” “有的,”我高声回答说。 “我们去海洋城时把报纸给停了,现在没能重订到,”她说。“我知道我本该 请你把报纸拿进来的,可你知道杰克这个人。”杰克是她儿子,智力有点儿迟钝。 她要么是做了每一件事情让杰克高兴,要么是说那样做了。言下之意,他是个专横 的人。我知道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另外曾有一次在暴风雪中,他帮我把车道上的 雪铲干净,除此之外,我对他知道得很少。 “那好,”她大声说着走了。 我听到远处传来摇滚乐声。从范德格里夫特家里传来响亮的笑声。如果他们的 孩子有病,谁会玩得这么快活?我使劲朝他们家的那所房子看去,但是窗户上亮着 灯,因为灯光太亮,看不见里面。一阵尖叫过后,接着传来更多的笑声。我站起身, 穿过草坪。我敲了敲门,莫莉气喘吁吁地来应门。 “嗨,”我说。“我知道这么问是愚蠢的,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我妻子邀请 你今晚来喝酒了吗?” “没有,”她说着,把前额上的留海往两边撸开。在她身后,她女儿蹬着滑板 哗地一下滑过。“慢一些!”莫莉喊道。她对我说:“他们明天要来整修地板。能 在房子里这么滑,她真是太快活了。” “你今晚没有给玛丽打过电话?”我说。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过她了。没出什么事吧?”她说。 “那一定是邀请了另一个人,”我说。 小姑娘又蹬着滑板滑过,还做着旋转动作。 “天哪,”莫莉说,一只手捂住了嘴。“迈克尔去杜勒斯国际机场接他弟弟去 了。你看会不会是玛丽请了迈克尔,而他忘记告诉我了?” “不,不,”我说。“一定是我搞错了。” 莫莉像平常那样绽出满睑微笑,但我敢说我已使她感到紧张不安了。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我把灯光拧暗了些,站在前窗户那儿,抬头凝视着天空。 今晚天上没有星星。也许在乡下有,但这儿没有。我看着蜡烛,心想这到底是怎么 啦。我擦着一根火柴,点燃蜡烛。蜡烛插在华丽、沉重的银烛台里——是我姑母传 给我的,她住在巴尔的摩。蜡烛燃烧着,我看看窗户,看到火焰和自己映在窗上。 不过,微风使蜡烛流出了烛泪,滚落下来,所以我只又看着蜡烛燃了短短一会儿, 就吹灭了它们。蜡烛冒着烟,我没有舔舔手指去掐灭蜡烛芯。我又看看空荡荡的街 道,然后坐在一把椅子里,看着桌子。 我会给她点颜色瞧瞧的,我这样想着。等她回来时,我已经走了。 然后我想要喝上几杯,吃点儿东西。 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既没有走,也没有喝一口酒。我听见一辆汽车滑行过 来停住的时候,还没有碰过桌子。晃眼的前灯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辆救护车,我想 ——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她是伤着了自己,救护车到这儿来总有原因, 而且…… 我跳起身来。 那个酒宴承办人站在门口。她皱着眉头。她的肩膀微微有点儿弓起。她穿着一 条斜纹粗棉布裙子,一件紧身上衣,脚登跑鞋。我的身后,整所房子里寂静无声。 我看到她的眼光掠过我身边,朝前屋的灯光看。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的神色。 “这完全是个玩笑,”我说。“我妻子开的玩笑。” 她皱皱眉头。 “根本没有什么聚会,”我说。“我妻子已经走了。” “你在骗人,”酒宴承办人说。 我的眼光越过她住汽车看去,车子的前灯亮得晃眼。那男孩不在前座上。“你 到这儿来干什么?”我问。 “啊,”她说着,垂下了眼睛。“真的,我——我以为你们这儿可能需要人帮 忙,我就来干一会儿。” 我皱了皱眉。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怪,”她说。“不过我因为刚干上这个工作,我试图给 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她仍然没有看我。“我过去一直在地区学院的会计科工作,” 她说,“我讨厌那个工作。所以我想,如果承办酒宴能有足够的活儿……” “那,进来吧,”我说着,把身子往旁边一让。 一直有虫子飞进屋里。 “啊,不,”她说。“真遗憾,出了麻烦。我原来只是想……” “进来喝一杯,”我说。“真的,进来喝一杯吧。” 她看着汽车。“等一等,”她说。她走下步行道,关上车灯,锁好车门。然后 又从走道上回来。 “我丈夫说我不该多管闲事,”她说。“他说,我总是拼命讨好人家,其实你 让别人知道你是那么急于讨好,你反而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别谈他的哲学了,”我说,“请进来喝一杯吧。” “我觉得你妻子似乎挺急躁,”酒宴承包人说。“我原以为举办这么大的一个 酒宴她会感到紧张,因此她可能对有人来帮帮忙会表示感谢。”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屋来。 “好了,”我说,举起了双手。 她紧张地哈哈笑起来,我也笑了。 “来一杯葡萄酒?”我说着,指了指窗台。 “那太好了,谢谢你,”她说。 她坐了下来,我倒上一杯葡萄酒,递给她。 “啊,我自己能拿得到的。我是——” “坐着别动,”我说。“我总得为哪一位当回主人,对不?”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旁酒,用手指从冰桶里夹了几块冰块,放进杯子。 “你想谈谈酒宴的事?”酒宴承办人说。 “我不知要说些什么,”我说。我用一根手指在杯子里搅着冰块。 “我是从科罗拉多来的,”她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像挺怪。大概过于保守。” 她清了清喉咙。“也许不是这样,”她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显然压根儿不知道——” “别人到底在过什么日子,”我替她说完了这句话。“这就是个恰当的例子,” 我说,举起了杯子。 “她会回来吗?”酒宴承办人问。 “不知道,”我说。“我们以前确实也吵过架。”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当然, 这件事不是吵架。这是她恶作剧,我想你会这么说。” “这真有点儿滑稽,”酒宴承办人说。“她告诉你,所有的客人都邀请了,而 且——” 我点点头,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即使不是你,这事也是滑稽的,”她说。 我又喝了一小口酒。我看看酒宴承办人。她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女子。看来她 本人对食物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她真是相当漂亮,朴素的漂亮。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听见从隔壁人家传来一阵阵尖叫声,她肯定也听见 了。从我坐的地方,我能看到窗户外面。萤火虫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从她坐的地 方,她只能看到我。她看看我,再看看她的酒,然后又看看我。 “我并不是说,这对你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她说,“但我想,让我看到事情 并不像它们必然会发生的趋势那样,对我来说却是件好事。我是说,也许这个城市 将是个挺不错的地方。我是说,它像任何其他城市一样复杂。也许是我不公平地把 它说得古板了。”她又喝了一口。“我真的不愿离开科罗拉多,”她说。“在那儿 我是个滑雪指导。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我的丈夫——他和我原打算 在这儿开一家餐馆,但是没开成。他在这个地区有许多朋友,还有他儿子,所以我 们就来这儿了。他儿子和他母亲——我朋友离了婚的妻子——一起住在这儿。我几 乎谁也不认识。” 我拿起酒瓶,又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我喝干杯子里最后一口酒,格达格达摇 着冰块,然后给自己杯里倒满了葡萄酒。我把酒瓶放在地板上。 “我很抱歉闯进来遇上这个场面。我到这儿来一定使你感到局促不安,”她说。 “不见得,”我半真半假地说。“我高兴有个人来。” 她转过头往后看。“你想你妻子会回来吗?”她说。 “说不准,”我说。 她点点头。“你知道别人的事情而别人一点也不知道你的事情,处在这样的情 况下,真是滑稽,你说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只告诉过我关于科罗拉多,还有你们原来打算开餐馆的 事。” “是啊,”她说,“但这不是个人的事情,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那你就说吧,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个人的事情。” 她脸红了。“啊,我不是指这方面。” “为什么不?”我说。“这已经是个够奇怪的夜晚了,不是吗?你再告诉我一 些个人的事情又有何妨?” 她咬着皮肤表皮。她可能比我想的要年轻些。她披着一头闪闪发亮的长发。我 试图想象她穿着尼龙茄克在滑雪山坡上的形象。一想到这,今夜的天气似乎突然显 得更热了。这也使我想到,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穿羽绒茄克衫了。去年十一月就 下过一场大雪。 “和我同居的那人是个插图画家,”她说。“你也许看过他的几幅作品。他并 不需要钱,但他就是想要钱。又是画画,又想开餐馆。他贪得无厌。不过,他总是 想法弄到他想要的东西。”她喝了一口酒。“我说这些真觉得滑稽,”她说。“我 不知为什么把我们的这些事告诉你。”接着她就不说话了,抱歉地微笑。 我没有花言巧语地讨她欢喜,而是站起身来,在两只盘子里拨了些食物,一盘 放在我椅子边的桌上,另一盘递给了她。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 “他在那家陶瓷厂隔壁有一个画室,”她说。“就是那所有黑色百叶窗的大房 子。每天下午他打电话叫我去,我就提着一篮冷餐食品赶去,我们一起吃饭,然后 做爱。”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一块脆饼一掰为二,吃下去。 “不过,那倒没什么,”她说,“主要是,那件事总是像吃神奇牌白面包,真 的异乎寻常。我把面包皮切掉,做成波洛尼亚红肠三明治,还抹上好多蛋黄酱。要 不,我会用里茨脆饼做干酪三明治,或者做花生酱和糖浆三明治。我们喝库尔。艾 德牌果汁或是沙士汽水或是类似的饮料。有一次,我做了热狗,把它们切成薄片, 铺在脆饼上,四周码上干酪。我们吃这种脆饼,喝佩珀博士牌可乐。主要是,这顿 饭得叫人受不了。” “我明白了,”我说。“我想我明白了。” “啊,”她说,垂下眼睛。“我的意思,我想是明显的。当然你能猜得出。” 我等待着看她是否接下去要我透露些我的事。但她没有,而是站起身来,把瓶 里最后那点葡萄酒倒进她杯子,然后背对我站着,看着窗外。 我知道那家陶瓷厂。它不在城市的上等地区。从陶瓷厂过去的那条街上有一家 酒吧,有一天晚上,我刚走出这家酒吧,一个小伙子突然撞到我身上。我记得他是 骑着自行车,速度很快地朝我冲来,车轮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好像那辆自行车是 辆大汽车似的。接着,他的身子整个儿压在我身上,又是打、又是捏,好像我的钱 包会像小丑的脑袋从玩偶盒里蹦出来那样,会突然从藏着的地方掉出来。“钱包在 后裤袋里,”我说,刚说罢,他就把一只手伸进那只口袋,然后猛击我的胁部。 “待着别动!”他低声喝道,我侧卧在那儿,蜷缩着身子,一只手捂住脸,免得他 过后想到此事,会因为我清楚地看到过他的脸而再来找我的麻烦。我的鼻子淌着血。 我的钱包里只有二十来元钱,我把信用卡留在家里了。最后我站起身来,试图走去。 陶瓷厂里有一盏灯亮着,但工厂里一片寂静,那儿肯定没有人——那只是一盏开着 的灯。我用一只手扶着厂房的墙,试着把身子站得直一些。在那一刹那,我全身一 阵剧痛——痛得那么厉害,又跌倒了。我吸了几口气,疼痛过去了。透过巨大的玻 璃窗,我看到陶瓷的牧羊人和各种动物——那是可以放在托儿所里的东西。它们没 有上色——它们还没有烧制过——因为驴子和东方三博士都是白坯,而且几乎一样 大小,所以看起来很相像。这件事发生在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左右,我当时想,干吗 不把它们做完呢?他们做得时间太局促了,如果不抓紧干,不开始上色,那就太晚 了。“玛丽,玛丽,”我轻声呼唤,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然后,我用尽力气走去, 走到自己的汽车前,驱车回到妻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