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朱莉说道。 “亲爱的,”斯特凡耐心地说,“你不该用‘你知道什么?’这样的话发问。 如果你不问具体的问题,你说话的对象无法回答知道什么。” 她的脸上露出一副认真的神情,问道:“我有几个肾?” “两个,”他回答说。“怎么啦?”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不过,如果你只有一个肾,你仍然能活着的, 对不?” “对,”他说。“你知道学校里有个人只有一个肾?” “你知道什么?”她问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也没有问过我一个问题,”斯 特凡说道。他习惯性地低头看看她是否需要系鞋带,尽管她这一个月来一直穿着红 色平跟船鞋。他们此时正穿过停车场,朝塞弗威超级市场走去。他要去买一切能节 省时间的东西:去骨鸡啦;已经切成不规则小方块和三角形的牛肉啦;还有瓶装果 汁,而不买浓缩的。 “事实是,”她说,依然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我们班上有个同学看了一部 有关肾脏的影片,是他告诉我们这些的。我们得决定是否要捐出一个肾,如果它能 救活某个人的生命。” “一部有关肾脏的影片?” “可是,它们如果受到损坏了,就没有用了。我想你只有从家人中去获得了。” “这部电影是在学校里放的?” 他周围的女人们,从连在一起的一长排一长排购物手推车中拉出一辆辆车,推 着走进货架间,眼睛瞪得溜圆。她们互相避开对方,中间只隔一点点距离,好像受 到雷达操纵一般。 “博比。汤普金斯看过电影,”朱莉说。“他把匣子带到学校来了。” “匣子?” “那个盛像带的匣子呀。影片里那个人奄奄一息,但她得到了一个肾,不过我 想她不管怎么还是死了。” 番茄是生的。鳄梨硬邦邦的。他拿了一袋苹果。在它们上方有一块纸板,上面 写着“未用阿拉尔杀虫剂”①这几个字。他经过一个白梗草莓陈列柜。他从一个装 满冰块——正在慢慢融化——的托盘里拿起半加仑橙汁。 “爹爹,”她说,“我们学校的小兔子死了。安加瓦太太让我们给它母亲写慰 问信,四年级的那只兔子。” “哦,”他说。“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你写慰问信了吗?” “你知道什么?”她说。 他没有纠正她。他已经定了一个原则。一个暗自定下的原则,他会保持这种明 智的做法:即在一天的时间里,在同一个问题上对孩子进行教育不超过两次。 “什么?”他说。 “既然我们得把慰问信送到小兔母亲那里,”她说,“解数学题的那两个同学 就首先去送信。” “那很好,”他说。奶油夹心饼干在削价销售。饼干堆得像一座塔。他喜爱这 种饼干,就如兔子喜爱胡萝卜一样,只是他现在正在注意自己的体重。 “安加瓦太太昨天看了博比。汤普金斯看过的那个影片,”朱莉说。“她说我 们不必给影片里的那位母亲写信——我想她的女儿死了——因为我们不认识那位母 亲,也不认识那个女儿。” “她说得不错,”他说。“你当然不能把一生的时间都用在写信上。” “但是爹爹,”她说,“学校工友的哥哥死了,所以他没有来学校。我们只得 在放学时把垃圾装在袋子里,由安加瓦太太把袋口扎起来。等工友回校,他会把垃 圾收走的。” “工友的哥哥?”他说。他把手推车往后退了一下,把一包奶油夹心饼干放进 车里。 她认真地点点头。“我们都在写给那工友的一封信上签了名,说我们为他兄长 的去世感到难过。他和哥哥住在一起。我想他们没有母亲和父亲。” “他们在某个时候一定有过母亲和父亲,”斯特凡说。“每个人都有母亲和父 亲。这是我们来到世上的唯一途径。母亲和父亲可能去世了,但是他们必定有过父 母亲。” “那为什么他们兄弟住在一起?” “工友和他哥哥?”他说。“哦,我不知道。还有不是一家人的住在一起的呢。 单身一人住费用很大。” “安加瓦太太和安加瓦先生请那个工友吃饭,安加瓦太太说工友哭了,因为他 哥哥死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他说。 “她说那个工友非常伤心。” “嗯,我想我们得坚持下去。我们感到难过的时候很多,但是我们就是得坚持 下去。你瞧好了:那个工友会回到学校来的。” “我们有三袋垃圾了,”她说。 这话引得他哈哈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她说。 他把已经成型的牛肉饼放进手推车里。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在笑你。我是想起了住在纽约的时候垃圾工人罢 工的事。到处垃圾堆成山。那是个危急时刻。那就像我以前常念给你听的那本书里 写到的那一天出现的情况:所有的蝌蚪变成了青蛙,整个湖面由蓝色变成了绿色。” “那是本幼儿图书,”她说。 她往手推车放了一夸脱牛奶。他俩看着一个妇人把一盒帕尔马干酪①放在了一 堆农家鲜干酪上面,然后走了。 “露茜和博比。汤普金斯玩肾脏游戏,”朱莉说。 “什么?”他说,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在自己身上开刀,把他的肾给了她。” 他紧紧地抓住购物手推车。那个把帕尔马干酪放错货架的妇人正在细看一瓶葡 萄酒上的商标。她摇了几下瓶子,然后将酒瓶放在地上,走开了。 “那个游戏吓着露茜了吗?”他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 “她说他只是想挠痒痒。” 他把双手放到身体两侧。“肾的位置在这儿,”他说。“博比。汤普金斯把给 她的肾是放在这里的吗?” “她说他在这儿挠她痒痒,”朱莉说着,把右手放到左胳肢窝下面。“你知道 他还说了什么吗,爹爹?他说他能让那儿长出怪东西来。”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容易兴奋激动,”斯特凡含糊其辞地说。他叹了口气, 感到一个可怕的时刻过去了。 “博比。汤普金斯的母亲到学校来接他,他的额头上留有一个脑外科手术的疤, 她当着我们的面打了他。” “脑外科手术?”他说,推着车上十二种或比这少些的货物朝结帐的队伍走去。 “他用一支魔笔在额上画了一个印子,假装拿出自己的脑子,朝露茜扔过去,” 朱莉说。“他让她感到紧张不安。她也报告了安加瓦太太。” “他没有真的动脑外科手术,真是谢天谢地,”他说。“要不他住在医院里, 安加瓦太太会让你们大家给他写慰问信的。” “为什么?”她说。“因为她喜欢博比。汤普金斯?” “不。因为她喜欢居高临下,掌握一切。这就像她是在教你们礼节课,而不是 教一年级的学生。” “什么礼节?” 他拿起一份通俗小报,迅速翻了一遍。报上有一篇文章,写一个在蛋黄酱罐里 发现的外星人。 “我知道你很喜欢安加瓦太太,”他说,“但是我有些怀疑,她让你们整天都 于些什么。你还在念书吧,是不是?” “爹爹,”她气恼地叹着气说,“那是学校。” 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他妻子在说话,‘斯特凡,那是工作。“他妻子一面喷着 夏奈尔5 号香水,一面往后梳着头发,她的脸离镜子那么近,弄得眼睛都成了斗鸡 眼了。”你以为我喜欢每天穿着套装?“她说。她的高跟鞋要一百美元一双,耳环 都是四分之一克拉的钻石耳环。”不打扮得精神一点,我就完了,“她说,把耳边 的头发抖松一些,又喷了些香水。”就像这样打扮,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貌能维持 多久。“ 她也同样怀疑过他们是否一定要结婚。怀疑过即使结了婚,她是否一定要生下 她怀着的孩子。第一年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一定要保持这桩婚姻。第二年底,他 辞去工作,开办了家庭事务所,让她出去工作,成为家庭收人主要来源者。在相当 一段时间里,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她获得了提升,然后从一家代理经销处跳槽到另 一家。在这过程中,她有了钻石耳环,每天早上开始涂脂抹粉,再用小药棉粉扑把 大部分脂粉拍去。她习惯将润肤水喷在脸上,曾经用过依云男性润肤水。就在那天 早上,当他打扫浴室盥洗台时,他捡起了那个盛男性润肤水的小金属管,看了看它。 他先往镜子探出身去,然后又把头往后仰着,离开镜子几英寸,看着自己的耳垂。 他甚至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它们。他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跑鞋。他轻轻摇了摇喷雾器, 闭上眼睛,在管顶上按了几下。即使对准他的脸喷射的是消防水管,他也不会产生 像现在这样惊讶的感觉。这感觉是那么性感,一种那么放纵的快感,他不由得皱起 了眉。他张开眼睛,一下子惊呆了,以为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更年轻、 英俊、可爱的人。在那一刻,他内心十分清楚,家里就他一个人。屋里静悄悄的, 他女儿在学校,妻子去上班了。这时,所有的眼泪——他是从来不允许自己哭泣的 ——好像都以最细微的水珠涌出,流到了脸上。 “先生?”收银员说。“这些香蕉你已经过过秤了吗?”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称过,不好意思地。他忘了。但是,当她拿着香蕉转身 亲自去过秤时,他暗自思忖:也许她喜欢散散心;也许她喜欢自由一会儿,不必站 立在那里面对着收银机。 “你不该这样盯着看,”朱莉说。 她说得对;他一直盯着收银姑娘的背影看着。 “弗朗辛,”斯特凡说,一面睡到自己那一侧的床上,“我想问你~件事。我 不是想吵架,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问我什么事?”她说。他能听出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怀疑的味道。她的头 发往后梳成一把,用一根包着织物的橡皮圈箍着。她的钻石耳环已经摘下。她看起 来像二十五岁的样子。其实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你要相信我,我说我不在意你怎么用你的钱,”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 过,你为了得到一份工作,得把那么多钱花在化妆、首饰和衣着上,是不是有些怪?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太奢侈了吗?” “在我工作的那个地方,每个人都极其聪明,”她说。“个人风格是受到注意 的。我不是为了要做那份工作才那么穿着打扮的。我那么穿着打扮是为了得到提升。 再一次提升是我离开那儿需要的证明。” 他侧过身,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你又打算离开现在的工作了?”他说。 “我再跳一次槽,可以多挣一万多元呢。既然我是为钱在工作,那么,我最好 还是为大钱而干活,对不?”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现在的钱足够了,不是吗?” “我是在说,”她说,“如果我做的是同样的工作,却能挣到更多的钱,那我 就该去努力争取,不对吗?” 他咬着下嘴唇,思忖着。“那么会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你提升的地位高到你只 要梳梳头发、穿上一身连衣裙就去上班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时装来了?” “不是关心时装。我关心的是,为了要有足够的时间用卷发钳做头发和化妆, 你现在起床比过去早多了。” “我没有弄出声音,”她说。“我没有打扰你。” 上床前,她把咖啡豆磨碎,放到壶里,第二天早晨用。闹钟一响,她就溜下床, 不在澡盆里放水,而是洗个淋浴。她确实一点也没有弄出声音。因此,过了很长时 间他才知道,她为了早上去上班要花那么多时间做准备。 “可你是喜欢还是讨厌这样?”他说。“对你来说,花这么多时间打扮可是件 新鲜事。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做的?” “我觉得我实际上所花的时间总量是相同的。比如说——既然你那么感兴趣— —我已经开始用代客选货员帮我选衣服了,这样每个月就省了很多时间。如果你把 这计算在内,那我六点半,而不是七点起床,两者加起来所花的时间正好相同。” “代客选货员?” 她叹了口气。“我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我也没有为了晋升而和人睡觉。我只是 为了确保能受人注意。我比较注重花时间打扮以确保自己受人注意,因为我必须如 此。” “弗朗辛,”他说。 “你爱对我发点儿火,”她说。“想想吧。这不是吸引力的本质吗?” “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恼火,”他说。“当初你不愿和你孩子的父亲结婚,即使 你承认他是你生活中的爱人,而且你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弗朗辛,我不知道 我是否能称当时的感觉只是恼火。我好像觉得你是有意在折磨我们两人。” “为什么我们总得回到那件事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结了婚。我们有了 孩子。不管我当时怎么想,我还是决定照你说的做了,不是吗?” “你现在为此感到后悔了?” “斯特凡,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对于你,我喜爱的是,我们的问题总是得到 解决。有一个问题是,我不愿和朱莉呆在家里,于是找到了一种调整我们生活的方 法,不是吗?我能说的是——你不再为我出门前化妆担心的时候——你的事业在外 面干得相当有成效,而且谁都能看到朱莉已经茁壮成长。” “就这些?” “还要什么?我看你不是想吵架吧。” “我是不想吵架。我拿不稳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你是那么勉强才同意嫁给我 的。” “这可能纯粹是因为害怕面对新的局面,你想到过这原因没有?瞧:我爱你。 你是我丈夫。如果我们没有朱莉这孩子,这场婚姻会是个悲剧。我错了,你是对的。” “你真是那么想,还只是说说而已的?” “我真是那么想的,”她说。“我跟你说的你有几分相信?有时候,我觉得你 并不信,因此回答你的问题让我感到不太愉快。” “我不是要跟你抬杠,”他说,“我想我们也许可以讨论一下。” “你以为我愿意回忆六年前的感受吗?当时,我们的钱少得可怜,只够买得起 一个周末皮杂饼。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感到头晕目眩。我以为那是因为煤气泄漏。 你在第十六街上那个破陋的小公寓里的煤气漏气。还记得那些女乘务员吗?她们深 更半夜回来,在电梯里吞咽阿斯匹林,光着脚走路,还有那些她们总是拉进拉出的 行李车。那些人就像地狱里的幽灵,斯特凡。在那幢楼里,我们就处在他们的包围 之中,还有那个风镐,总是天一亮就突突地响起。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 心。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怀上了孩子。” 他听着,完全惊呆了。也许她是提起过那些女乘务员一两次,但他丝毫没想到, 她们对她的影响会这么大。他还记得她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哭泣——当时他只有床 垫,用来代替床——事实上,他甚至清楚地记得她在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晚上说的 话。他记不起自己对她说过些什么——可能是想说服她,让她相信这不是世界末日 之类的话吧,那远不是世界末日——但他记得,当时她转身面对着他,她脸上是一 道道床单印痕,面颊上还留有泪痕,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这人善良。我是善良, 但我不适宜做母亲。为人善良和做母亲完全是两码事。” 此时她侧身躺着,又把脸转过去了。她的头发有些卷曲,但看起来和早上的样 子完全不一样。他拿起一小缕蓬松的卷发,吻了吻发梢。她用手盖住他的手。她已 对他说了实话:她不是做母亲的料,可她生性善良。 因为弗朗辛要工作到很晚——计算机上午十点左右就已经停了,所以她要排命 工作以完成第二天她必须要交的东西——斯特凡只得单独去会安加瓦太太了。 这是一月里寒冷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纸板一般。大片湿漉漉的雪花在汽 车周围飞扬,但一落到挡风玻璃上便融化了。前一天,他几乎让朱莉留在家里,但 到最后一分钟,她还是决定去学校,因为她惦记新来的那只兔子。他希望这只小兔 活得长久、快活。它要做的就是活到复活节,到时它将被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为 什么他女儿的生活好像总带有一种悲哀的色彩?难道他已经忘记了吗?他在她这个 年纪是否也想到人和动物的死亡?还是他确实已经忘记了? 他把车停在学校过去拐角上那家小食品杂货店清除过积雪的停车场上。这比同 样停在街头挨冰碴扎刺要强多了。他并不理会停车场招牌上写的字:只供顾客停车, 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几个手指穿过一个口袋底的窟窿,这时他突然想起稻草指夹来 了,在他像朱莉这样的年纪时,这种玩具是很流行的:你把每只手的一根手指从相 反的一端伸进去,然后用力拉,稻草就会被抽紧,手指就会给夹住抽不出来了。不 过,你得一直那么拉着,否则稻草就会松开,你的手指就松出来了。当时就是这么 简单的游戏。一个比较简单的时代,没有人会想到进人商店购物时要锁上自己的自 行车。 十月里,他和弗朗辛去参加家长会。他记得通向安加瓦教室那个小小的走廊, 他走得很慢,同时看着贴在一面墙上的那排蜡笔画上有没有朱莉的名字。 “很高兴见到你,”当他走进教室时,安加瓦太太一下子从课桌后站起来说。 她快步朝他走来,步子快得让他担心他俩可能会撞上。她握住他伸过去的手,握了 一下。从他停止工作以来,他很少看到热情的人。、她坐了下来,一面指指桌边的 木椅。木椅上有个垫子。他在富士山图案上坐了下来。 “我每个月给你写一封信,但是单方面的联系方式不好。如果学生的家长来看 我,我们可以讨论许多情况,”安加瓦太太说,双手握住膝头。 “那当然,”他说。对这一合乎逻辑的说法,他几乎无法提出不同意见。安加 瓦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盯视着他的脸,斯特凡说:“每天我都听到孩子说安加瓦太 太的想法。你给朱莉的印象太深了。我们非常高兴,她在阅读,还有拼写上取得的 进步。” “嗯,确实,她拼写单词非常优秀,”安加瓦太太说着把坐椅往后移了一下, 两腿交叉起来。 “依我们看,一切都很不错。我想你在信中所讲的一切,没有什么让我们担忧 的,我们可能没有多少要谈的了吧,”斯特凡说。 “我在信中没有把什么都写上,”安加瓦太太说。“比如说,我们从不给你女 儿这样年龄的孩子分等级。我们确实应该写些评语。不过,碰上像你女儿这样优秀 的学生,也没有太多的评语可写,所以我才在信里说她只是有些害羞。” “我想她的确是怕羞。她是个非常认真的孩子。再说,她是个独生女。我想她 习惯于……沉默。” “唉,”安加瓦太太说。“学校里也并不吵啊。如果真的出现不必要的吵闹声, 我就让他们都安静下来。我不是个软绵绵的人。” “是的,当然不是,”他说。“我这样说绝不是批评。我只是想表明这样一点, 朱莉可能因为在家里有些沉默惯了,而变得沉默了。”他把交叉起来的腿放下来, 在椅子里变了一下坐姿。“我不是说我们在家里不说话,”他说。“事实上,那天 在商店里,她一个人说了好多话,就像她可能在舞台上念的独白那样。” “她要就什么也不说,要就滔滔不绝说上一大堆话!”安加瓦太太说。 “你是说她在学校是这样吗?这是问题吗?” “只要别人认为她说的话都是她必须说的,那我认为这不是问题。” “那么别人是怎么看的?” “她说那么长时间的话,也许让男同学感到有些厌烦。” 他不自在地笑笑。“你是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她表现的事,还是……” “还是关于男同学的什么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和女孩的 成长发育不同。我个人的看法吗?对人们选择表述自己的方式必须要宽容。” “那么,她没有发展得太严重吧?你没有说到她,你知道,讲起话来就像是在 独白那样?” “你刚才用过这个词了,”安加瓦太太说。“我不认为她的讲话像是独白,我 只是觉得,她对自己的想法保持沉默的时间比大多数同学的长,她的想法都是一股 脑儿倒出来的。” “其他孩子都不是这样表达的?” “不是,”她说。 “不过,撇开她讲话时让有些男同学感到厌烦不谈,你认为这是个问题……” “当然,对她来说也许是个问题。” “有没有人对她说闭上嘴,或是别的什么?” “在我的教室里?我教导他们都要有礼貌。这个班上的同学谁也不会对坐在同 一教室里的其他人说‘闭上嘴’这样的话。请不必为此担忧。这只是件小事。我把 它提出来,只因为你可能想要考虑造成朱莉这样说话的原因。” “有时,我妻子讲话会长篇大论,”他说。‘有一天晚上,尽管我一再努力, 她还是不愿意真正和我交谈。她倒不是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们说不到一块儿。 我——这么说似乎还没有说到点子上。我想要说的是,我妻子要说某件事情的时候, 常常会说好长时间。也许朱莉的毛病是从她那儿继承来的?“ “哦!现在我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安加瓦太太说。 “但是我妻子——我妻子并不总是在家里。我不是说她从不在家里,但她在工 作,我和朱莉呆在家里,我不能完全肯定”她们都是出色的模仿者,“安加瓦太太 说。”朱莉看到母亲这么说话,就模仿她。“安加瓦太太打开桌上一本小笔记本, 很快翻了几页。”朱莉对拼写单词非常感兴趣。她热衷于学习新单词。她十分喜爱 写字,这很好。“她合上了笔记本。”可是,如果她不想写字,而想说话,那我们 怎么办?这是个问题,目前我班上有两个学生就有这样的问题。“ “博比。汤普金斯?”他说,希望转换一下话题。“我想他的情况多少是个问 题。” “对你女儿来说?” “不,对整个班级来说。我想他最近不是用魔笔在额头上做记号假装动脑外科 手术吗。” 安加瓦太太看起来神情惊讶。“他干吗那么做?”她说。“我认为那可能是不 小心弄上去的。你不知道那些孩子每天有多少次用铅笔戳着自己,那完全是不小心 碰着的。我不知道他是在表现脑外科手术。不过,我知道他悄悄地告诉过你女儿。 他似乎挺依赖你女儿的。他独立性不太强。他做事情是要引人注意,我看他有时想 引起别人注意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关于——关于肾移植的影片,我不知是什么片,是怎么回事?” “他在展示和讲述课上提出了不适当的问题。他看了一部成人电影,(钢铁木 兰花),给吓坏了。第二天,他需要谈谈这部影片,有几个同学,其中包括你女儿, 听得着了迷。我只得用几分钟时间谈了谈器官移植问题,把这个问题稍微拓宽了一 些来谈,想消除孩子们的恐惧心理。”安加瓦太太拉开了办公桌抽屉。“顺便提一 下,”她说,“你女儿不愿让自己的画挂在走廊里,因为她怕羞,但是我想把她画 的给你看看,因为画得相当不错。对那些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出来的同学,不管 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永远不会让他们处境尴尬的。”她翻了几幅画,这才小心地 抽出朱莉的那幅。 这幅画上画着群山和一个湖泊。他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就作好准备面对一 件烦心的事情。 他与安加瓦太太握过手后,在往外走时,突然转过身子,连他自己都感到很吃 惊,问那只兔子在哪里。“朱莉老是说到那只兔子,弄得我都觉得它就像是我们家 的一员似的,”他说。 “哦,是的,小兔确实控制了她的想象力,”安加瓦太太说。“现在答应我, 你会相信我的话。晚上街灯的光使小兔子感到不安,所以学校工友建议我晚上把笼 子放到衣橱里。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对兔子那么残忍!早上第一件事,我就进去把兔 笼拿出来,放在明媚的阳光下。这几天,每个人都在注意残忍行为。每个孩子都会 告诉你,先前那只兔子死去时,我是哭了又哭。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有一种恐惧感, 同样的厄运会降临到这只兔子身上。每天早上我急急忙忙冲进学校,祈求这只小兔 平安无事。” 她打开门。兔子在一只大笼子里,舒展地躺在一只盛水的盘子边。 “可爱的小兔,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安加瓦太太说着,嘴里发出亲吻的声音。 她又关上了壁橱的门。“第一只兔子死后,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极为不安,以 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只小兔死了。当时我丈夫和我在看电影,于是我们跑到 住在那儿的学校工友家里。我告诉他我非常担心那只兔子,我们三人当即一起去了 学校——我是那么确信,那只小兔出毛病了。我们三人,在晚上十点半的时候,站 在那里看着熟睡的兔子。我丈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在拘留营呆过。他认为,你 指望着的任何东西肯定会出问题,但是他发现我的看法与他的相反:因为我相信事 情总是会越变越好。这只小兔就在越变越好。前面那只一定是生了什么怪毛病。” 他回头看了看关上了的壁橱门。 “麦基先生,那6 个学校工友,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那幢公寓大楼里,”她说。 “他也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驻守在菲律宾。他讲的都是发生在把他们运往菲律 宾的那艘船上的一个个不幸故事。到了那里后,他们喜欢给猴子喝罐头啤酒,这样 它们就会醉态百出地在树丛间跃来晃去。” 他皱起了眉头,拿不准她要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通常让你停住听他讲故事的人讲起故事来总带点幽默。只要讲的不是真实故 事,这话不错。而麦基先生呢,我认识他十多年来,一直在等待听他在战争期间亲 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真实故事。” “我明白了,”斯特凡说。时钟的分针每移动一下,便发出挺响的声音。大楼 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就像酒吧间里总散布着雪茄烟味那样。 “我觉得有时候你必须要有耐心,先要听上相当长时间,才能听到真实的故事,” 安加瓦太太说。“人们谈得很多,可是你要听到真实的故事往往得等待。说得更明 确些,我认为最好还是让朱莉继续这样下去。最终我们会听到那些故事后面的故事。” 他和弗朗辛相识是在春天。当时她晚上在上表演课,白天在洛德和泰勒商店卖 女睡衣。斯特凡工作的公司里有个股票经纪人娶了个舞蹈家。这人叫布赖恩特。赫 普尔森,有一件事他一定要斯特凡完全相信他的话:他遇上了一个自他和梅莉坠人 爱河以来——当时他俩都只有十四岁——所见到过的才能最惊人、容貌最美的女人。 不光是斯特凡必须相信他的话,而且他一定要让斯特凡见到她——在他们公寓的晚 宴上。星期六晚上,斯特凡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于是就去了。 弗朗辛和梅莉(梅莉是布赖恩特的妻子)是通过贴在布鲁克林一幢大楼布告栏 里的一个广告相识的。梅莉在这幢楼里学习舞蹈,弗朗辛去上表演课。梅莉在城里 有辆汽车——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希望顺路捎带个乘客去布鲁克林,部分是 为了有些额外收入,部分是因为晚上害怕独自驾车。在一年时间里,她俩一直同去 同来,成了要好的姐妹。 晚宴期间,得知弗朗辛是在中西部长大的,后来靠奖学金上了大学。当布赖恩 特开玩笑地说她有一种坚忍不拔的勃勃雄心时,她曾经问道,把坚忍不拔这样的形 容词和“勃勃雄心”这个词连在一起是不是有些男人尴尬的反应。梅莉在厨房里大 声夸赞着弗朗辛的才能,她这么认真地对待她自己真是件好事。 梅莉和布赖恩特住在格林尼治村一套地下室公寓里,尽管已是四月,屋里依然 又湿又冷。屋角处斜放着一只便携式取暖器,此时电暖器开着,一股股暖风吹到他 们的身上,他们都坐在铺着黑帆布的蝶形躺椅上。这时人们还没有开始丢弃他们研 究生院家具,不过当时带框子的彼特。麦克斯的招贴画通常都是靠壁橱墙放着,或 者因为一直挂在浴室里被蒸气熏得皱巴巴的。 他还记得他们谈论到跳舞的人的脚伤——询问布条是怎么使用的,如果不顾疼 痛继续跳的话,是否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就是弗朗辛或者梅莉,在包裹自己的脚 准备跳舞和表演一个和自己生活有关的痛苦场面时,也会问出类似的问题。葡萄酒 喝得越多,胡乱的比较也就越多。经常有一个人会傻乎乎地为另一个人傻乎乎地演 绎出来的想法干杯。像许多在工作场所以外的谈话那样,他们的谈话经常是在崇高 的理想主义和嘲笑那种理想主义间交替进行,有意让人听起来非常合乎实际,合乎 世情,非常适时。从研究生院聚会上拿来的半加仑装法国水手牌勃艮第葡萄酒已经 消失,随之上的是麝香干葡萄酒或卡百内红葡萄酒。在正餐和点心之间的某个时刻, 一瓶加利福尼亚香摈又出现在一个银香摈酒桶里。梅莉摇摇头,满脸通红,说这是 件结婚礼物,她曾想送回去的,可是送来时外面没有包装盒。弗朗辛最要好的朋友 结婚的时候,弗朗辛说月p 个朋友和她丈夫把他们所有的结婚礼物都退换成现金, 用这笔钱给他们朋友和亲戚的孩子买玩具。他们对这种嬉皮士的愚蠢做法都摇头表 示不赞同。梅利讲了个挺长的故事,讲的是住在旧金山她父母家隔壁的一对双胞胎 姐妹。有一天晚上,她们正在举行~个聚会,服用麦角酸二乙胺,不料她们的父母 出乎意料地提前带着她们那奄奄一息的弟弟从卢尔德回来了。布赖恩特把话题拉回 到现实中来,说他在孩提时曾因患脑膜炎住院,说任何一个被迫在五岁时就服用羟 氢可待酮、日夜产生幻觉的人宁愿更快地报名从军,也不愿吃迷幻药。梅莉扬起了 眉,问他为什么没有去军队服役。“因为我同性恋,”他回答说。“此外,还因为 在体检前三天不洗澡、不睡觉。” 由于弗朗辛的兄弟第二天早上要借用梅莉的汽车,大家决定让弗朗辛开车送斯 特凡回家,然后把车留在她那儿是最简便的办法。从马萨诸塞州移居纽约以来,斯 特凡还没有坐过私家车呢,坐在驾驶员身旁,他几乎感到兴高采烈了。他把身子往 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也着实有些酒醉了,”弗朗辛说。 他睁开眼睛,吃了一惊。不过与其说是由于她的话,不如说是由于她看着他的 那种难以解释的、几乎是迷幻的神情让他吃惊的。他主动提出由他来开车。她只犹 豫了片刻便同意了,但是要求他不要告诉梅莉她把车交给别人开了。 “你认为梅莉不相信我会开车?” “问题不在于此,”她说。“我是怕梅莉会认为我这人太无能。” “我想他们总不会在给我们喝了三瓶葡萄酒和香核后,还想让我们在最佳状态 下开车吧,”他说。 “她是想把晚宴搞得欢快些,这样你会喜欢上我。” “什么?”他说。他还没打开点火器。他们这时在梅莉和布赖恩特的公寓外拐 角处的一个大露天停车场上。她已经用钥匙打开了围栏门锁;门推开着,好让汽车 开出来。十英尺高的围墙顶四周围着有刺铁丝网。他想起了在战争片中看到的那些 有刺铁丝网——除了战争影片外,在城市里,他还从未见过有刺铁丝网——然后, 他想到他也用欺骗的手段逃避了战争,尽管没有人问过他;想着此时此刻,两个穿 着体面、很有前途的青年人坐在纽约市的一个停车场里,看起来像战争俘虏似的被 困在这里,这真是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我没有男朋友,”弗朗辛说。“有一段时间,表演班上有一个同学,但他对 另一个姑娘感兴趣。那姑娘住在洛杉矾。我和他相识不久后,他去了洛杉矾,说他 可能结了婚才回来,但他回来时单身一人。我以为:啊,这下我俩之间可以有结果 了。那个周末,我和他搭档同演一场戏《吉尔斯登和罗森格兰兹之死》。我演罗森 格兰兹。我们站在老师的无领长袖运动衫上,那代表一艘船,我们谈话时,他的眼 睛朝一个方向看,我的朝着另一个方向。我能真切地感到他确实在从我身旁漂开。 他的声音死气沉沉,对比之下,我的念白显得轻松亲切。他用一种单调之极的语声 讲话,以这种方式抢戏。人们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真的盯着天边看。他真的看到 了什么。不管那是什么,他在看着的时候,总是恰好记得他的台词。下课后,我们 有几个人一起出去喝咖啡,但他没有同去。他对我说:”我想我刚才才发现我也不 爱你。‘他再也没有回表演班来。他到外百老汇去了,可他再也没到那个表演班来 过。“ 她说话的当儿,一个穿着旧茄克衫,手里拿着一个酒瓶的男子摇摇晃晃进了停 车场。有一会儿,他似乎两腿在发抖,人也稀里糊涂的。然后,他包斜着眼睛看着 坐在车内的他们,朝他们走了几步。他站住了。他弯下身,用胳膊做了个挥舞的动 作。然后他又直起身子,从瓶子里喝了口酒,转过身,几乎清醒地走出有围墙的停 车场。他站在围墙门边,等着斯特凡打开点火器,把汽车发动起来,驶出大门。 “没什么事,他只是个醉汉,没有恶意,”他说。他故意不让自己的眼光同那醉汉 接触,赶快下车,关上围墙门,将它锁好,在做这一切时他始终把头转向另一边。 “你是个幸运的人,”那醉汉说。他这句话说得很清楚,清楚得让斯特凡吃惊 地看着他。 那醉汉耸耸肩。“我没有别的话对你说,”他说。然后他走了,他的脑袋保持 的姿势太傲气,无法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他确实是风度优雅、昂首阔步离去的, 但依然装出一副设法令人信服地模仿没有喝醉的人的样子。 斯特凡站在那里,吃准那个男人会回转来的。他会讨钱,或者他会突然地觉得 有必要找他麻烦。他可能有刀,威胁他。他肯定会干些什么的。 他没有回来。相反,他转过拐角后不见了。斯特凡突然平静下来了,不过,这 倒不是因为那人不见了;而是因为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问题上时,另一个问题 已经出现在他脑海里,而且立即得到了解决。 当他回到汽车上时,他干脆就吻她。这是对她讲的故事最恰当的回答。 二月的一天下午晚些时候,电话铃响了。弗朗辛在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她 说得很轻,生怕走过的人会听见。她已得到了提升。比她预料的要快得多,她被叫 进老板的办公室,由于这个月的工作成绩受到了表扬。公司让她负责猎取一个特别 会赚钱的新顾客。此事毫无疑问地做成了;那个新顾客坦率地说,他所以选择这家 公司完全是由于弗朗辛的说服能力。她在悄声说到“说服能力”时往往带有一种英 国口音。她格格笑着,他听到了一种连续不断的嗒——嗒——嗒声。不过,这天她 很多时间都在电脑上工作,她那白峰牌自来水笔是给她带来好运的护身符。她手里 拿着它思考,当想到一个新主意时就用它轻轻地敲着桌子。 一句双关语?他感到疑惑。当然,她也知道“说服能力”有一种性的意味。但 是,她吃吃地笑活像小姑娘的格格笑。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这件事我以前没有 告诉你,”她说。“他们已给我加了一万元——嗯,五千是奖金,五千是薪水,如 果我继续这么努力,明年他们还会给我加一万。斯特凡,我没有跟你说过,如果我 一定要去做另一个工作,那有可能得经常出差。现在我能留在现在的地方,不用奔 波,而且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不是最好的运气吗?亲爱的,你难道不感到快活?” “我非常快活,”他说,与其说感到快活,不如说感到松了口气。她要去出差? 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找个照看孩子的,这样我们今晚可以到个高级餐馆去吃饭,怎么样?我来 买佩里尼翁长老牌香摈酒①。” 嗒——嗒——嗒。 他有了个想法。“咱们一起去乐一乐,怎么样?”他说。“你总不愿意穿戴得 整整齐齐、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餐馆里吧,是不?我的意思说,如果你想那样,我当 然乐意奉陪,以示庆贺。但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干些别的……” 没有再听到钢笔的嗒嗒声。 “你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她谨慎地说道。 “没什么特别的,但让我想一下。我看咱们是否能搞点有趣的事。就是更带些 童趣的好玩的活动。” “我看你是要说,你想去玩保龄球吧,”她说。 “天哪!”他说。“那太好了。当然啦,不是保龄球,你看滑冰怎么样?我们 可以先去喝一瓶佩里尼翁长老牌香按酒,然后去滑冰。” “你这是给我添麻烦嘛。” “为什么不呢?”他说。“我们总是在说,不想总钉在自己的任务上吗。你看 我们到那个怪里怪气的新酒吧间去怎么样,都是玻璃和霓虹灯的——这个周末前我 们经过的那家,你说它看起来超级时髦的那家。我们先去那里,喝上一瓶香槟。” “你想去滑冰?” “我可以替你系紧冰鞋带,照看你的衣裙,”他说。 她哈哈笑了。一种“我不在乎被人听到”的大笑。“此话当真?”她小声说。 “这不是真的回到从前经常有乐趣的石器时代,”他说。“在汉普顿斯你兄弟 那地方的垒球队还只是前年夏天的事。你是个厉害的一垒手。你会滑冰的,是不是?” 又传来格格笑声。“我们可以看看,到底谁能滑过谁,”她说。 “嗯,好吧,在让你喝下半瓶香槟后,再来看看你说话是否确切。” “你在想什么?”她说。 “我为你感到高兴。我同意:我们应该庆贺一下。我去找个照看孩子的,这样 我们就可以出去,去滑冰,一直玩到冰场关门。” 他挂上电话,看了一下长桌子上的记事本。后来,他想到一个主意,也许他可 以在放学后把朱莉送到凯茜家去,让她在那儿呆上一晚。凯茜的母亲和蔼亲切。对 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家庭来说,再增加一个六岁的孩子,让她睡一晚上会有什么问题? 他打电话去,金奈说朱莉当然可以住在她家。不过,他还答应,如果朱莉半夜 想回家了,他会开车去那里接她的。金奈则断然拒绝在半夜时分开车送孩子们回家。 他把情况对朱莉说了,孩子对他的安排挺高兴。她急于赶回去,不知在赶什么, 因此气喘吁吁的。 金奈又拿过电话,她问他早上什么时候过去,要不,还是由她开车送两个小女 孩去学校。他说他很愿意绕过去送孩子们上学,他会在八点过十分的时候到。 “如果我丈夫能稍微关心一下孩子的话,我真是会高兴得昏过去了,”她和善 地说。“我很高兴按你的要求办。如果你不在意,明天我会把她们全部塞进你的汽 车。” “不要有男孩!”凯茜在后面尖叫起来。“他们得坐公共汽车去学校,妈咪。” “她对兄弟们就像他们对她那么凶,”金奈叹息着说。“‘我真羡慕你只有一 个孩子。我们都很羡慕你解决问题这么有办法。” 对于他和弗朗辛对家庭责任的分工一事,谁都在思考,这使他感到惊奇。当他 初见金奈时,他觉得挺有趣,因为她看起来多少有些卖弄风情,但是她刚才说的那 番话使他纠正了对她的看法。也许不是她的话,而是表示羡慕的那种坦率使他改变 了看法,而这种坦率与其说是用言语不如说是用不断的微笑表达出来的。 他暗暗地自言自语,像他经常地那样,让弗朗辛快活的事也会让他快活的。因 为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如果他不让妒嫉或疑心在心中滋生,如果他自己的问题不 和她的纠缠在一起,那他就可以完全分享她的快乐了。 他的感觉几乎到了欢欣鼓舞的地步——尽管他得与这一想法争辩:他情绪很好 是因为他有把握能在滑冰上超过她,而不是因为她得了提升——他穿上茄克衫。发 动汽车,将车倒出车道,朝着购物中心直驶而去。他看看后座空着的座位,拿不准 是否因为朱莉不坐在后面而使他突然感到年轻了一些。他咔嗒一声把一盒齐吉。马 利①的音带放进磁带驱动器里——这是大约一个月前,他想起布赖恩特。赫普尔森 喜爱雷盖,一时冲动买的——让音乐把他带回到纽约,带回到他确实年轻得多的年 代。在下午强烈的阳光下,他眯起了眼睛,想象自己是布赖恩特,正开车去佛蒙特, 在一支以汽车库为活动地点的乐队中放声大唱。看到一束红光,他闭上了眼睛,眼 前浮现出佛蒙特景象:在布里斯托瀑布上方盘旋而上的公路,米德尔德里滑冰区; 到处是绿色,蔚蓝的天空。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他想起的只是他曾看见过的佛蒙 特的很小一部分;他甚至不知道布赖恩特到过佛蒙特哪些地方。事实上,除了一年 一次相互寄一张圣诞卡,他和布赖恩特没有联系。布赖恩特和妻子一年前移居康涅 狄格州。他在卡上写道,那地方犯罪和不愉快的事太多,不适宜抚养孩子。在信里 附的照片上,梅莉看起来和几年前差不多,尽管她身旁有两个三四岁长着一头乱麻 似头发的小男孩。谁说得上他们的头发得自谁的遗传,布赖恩特的头发是棕色的, 而梅莉也不是淡黄色而是天然赭色的,不过她通常总把它染成淡黄色。照片从贺卡 里飘落出来,掉到地毯上,面朝上,弗朗辛一把把它抓起来,好像它是什么秘密似 的,然后看了一下,感到迷惑不解,说道:“啊,对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他们 有了第二个孩子……”然后她把照片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 在购物中心,他把车停好后,朝新近开张的高档内衣店走去。店内除了一个十 几岁的营业员外没有人。他走到一个内裤柜前,匆匆看了一遍,这时他能猜到她的 想法。 弗朗辛穿5 号内裤,这里内裤品种很多,也很漂亮,他决定不了到底买什么, 最后他选了三条:一条黑的,上面绣着一颗颗白色网眼的心;一条纯粉红的,裤档 只是一条带子;最后一条是白色的,绣着小小的雏菊,除了前面裁剪得低,整个式 样还是挺老式的。 他付了现款,让营业员姑娘剪去价格标签。他把内裤交给她,让她扎好,然后 将它们放入自己口袋里,知道他让她大吃一惊了。等弗朗辛回到家里,他把内裤送 给她时,也会让她大吃一惊的。也许他会等到他们在酒吧里,喝上几口香槟后,在 桌子下面将内裤递给她,让她去洗手间换上一条。 在滑冰场上,他们婚姻的美满使他几乎感到飘飘然了。他去滑冰场上放情地一 圈又一圈地沿着,内心有什么东西消除了——他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某种害怕,或是 几种害怕,他突然明白他完全可以摆脱它们。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在滑冰上超过她,但是他想用胳膊搂住她的腰;置身于激动 得脸红的年轻人中间,他感到自己像柯里尔和艾夫斯石版组画中的一个人物那么浪 漫,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滑行在结成冰的湖面上。他对她说,在绕冰场又转了一 圈后,长围巾会突然在脖子上引人注目起来,在微风中向后飘扬,他的话使他俩都 微笑起来。在他的脑海里,他们已置身于一幅完美的微缩画中:一幅缩小到生日贺 卡大小的画,或是在茫茫白雪的苍穹下的微小人影,当雪花开始轻轻飘落到他们周 围时,他们看起来好像在动。 她在酒吧间里对他说过,她对英国人确实有一种偏见;尽管她有这种恼人的偏 见,她得强迫自己表现得理智些,因为在她看来,他们总是显得太乏味,沉闷,思 维方式僵化。她不相信,他会以为她接受得了奈杰尔。马布里的调情。 他们休息一下,在休息处小摊上喝杯可口可乐。一对老年夫妇,男的满头波浪 形白发,妻子的身材仍像姑娘那么苗条,站在那里用纸杯喝热巧克力。离开了运动 场中心,从旁观察时,斯特凡看到还有一两对他们这样年纪的夫妇。 弗朗辛的鼻子红红的。前额上粘着小卷的卷发。他把自己的盛可口可乐的杯子 边缘碰了碰她的杯子,两人都笑了。“也许去玩保龄球也挺有趣的,”她说。“你 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主意,真该夸奖你。” “要我替你紧紧冰鞋带吗?”他说,一面朝一张桌子点点头。 她拍拍他的肩头。“你买内裤的那个地方,”她说。“你把买的内裤塞进口袋 里时,那个营业员姑娘真的脸红了吗?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当她去洗手间时,他假装也要跟进去。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扭头看看他。弗朗辛 出来时,他把这情况告诉了她。 “我记得从前我在高中时耍的老花招:把唇膏放在胸罩里,”她说,两片涂得 鲜红的嘴唇啪地咂了一下。“我都想起来了。” “让我看看在哪里,”他说,手指尖朝她胸口摸去,人也往前移去。 “站住!”她说。“别人会看的!” “我居然还能让你震惊,”他说。“这真是太好了!” “我仍然能把唇膏吻到你的脸颊上,让我们两人看起来都傻乎乎的,”她说。 “你最好当心着点!” 他俩又沿上了冰场。音乐听起来像是从旋转木马中发出的。在他们开始加速前, 她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他俩一圈圈地滑着,一面开始说,滑过他们身旁的人像什么 动物。他俩先前见到过的那个白发老人,从侧面看去完全像一头骆驼。 “那人像梅兰妮。格里菲思!”他们飞速滑过去时,弗朗辛说,声音太响了一 些。 “梅兰妮。格里菲思不是动物,”他说。 “我不管!”她说。“反正她看起来确实像梅兰妮。格里菲思。” “她确实像梅兰妮。格里菲思,”他重复道。 “她确实像,”弗朗辛说。 “她确实像,”他说。 他轻轻拥紧她的肋部时,她身子朝前弯去。 “我想经常来滑冰,”他说。“同意吧,要不我永远不放开你。” “你这是在胡弄谁?你这人看到了好东酉就懂得。你根本不会放开我的。你在 第一天就吻了我!” “是你撩拨的呗。” “第一次约会就发生关系,”她说。 “是你要求的啊。你的表现太撩人了。” 她看着他,笑容微微消失。“我?”她说,“撩人?” “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他说。 “我告诉你什么故事?关于在伊利诺斯长大那段生活有多令人厌烦的事?” 他气喘吁吁。一缕头发垂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 “不是,”他说。“关于表演班的那个故事。罗森格兰兹和吉尔斯登吞。” 她皱起了眉头,放慢了滑行速度。她的鼻子红得发亮。她的脸颊也涨得通红。 “哦,对,”她说。“不错。那段表演排练。我们在应该不沟通的时候沟通。事实 上,要这么做实在是太容易了。” “你们不可以沟通吗?” “我想是这样,”她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样反而更加富于刺激性,”他说。“你说他曾是你的情人,在演那场戏的 过程中,你能真实地感受到他在离你而去。真正在离去。” 她耸耸肩。“如果你算有那么两三个晚上为‘我的情人’,那他是我的情人。 但是不,我认为那仅仅是我们演得十分成功。我想我那时是在夸耀。” “当初你对我说你感到非常孤独,”他说。“那不是故事的关键吗?” “潜意识里可能是的。这会出现的,是不是?我会认为自己是在夸耀,你会感 到我很孤独?” 他们现在滑得慢了。那个梅兰妮。格里菲思滑过他们身边,笑容满面,她的女 友用内八字追赶着。她们的头发抹得那么光亮,一丝不乱。后面那姑娘系着一条金 属腰带,她在转弯时腰带发出轻轻的叮当声。他注意到一个滑冰者耳朵上的耳环在 晃荡,许多男人的下巴奇特地绷紧着。 “那不是一种挑逗?”他说。“这好像是……那时我觉得你是承认你给投了一 个曲线球。你看来好像是防守很薄弱的。” 她耸耸肩,微笑了。“那是不是一种糟糕的被人看透的方法?”她说。“我实 在记不得那个故事的关键了,但我那时确实认为你是个做作的人。你不知道怎么倒 香槟,香槟酒的泡沫溢出我的杯子从我的手指上流下。” 他皱起眉头。“真的吗?我记不起了。” “那是件好事,”她说。“听着。我们俩都比我们所表现出来的更不老练。” “你认为我们现在怎么样?真正老练了?” “我注意到今晚你酒倒得没有太快,”她微笑着说。 “说真的,”他说。“你是那么认为的?” “我认为我们俩知道的超过表现出来的。所以你才会担心愚蠢的奈杰尔——因 为你知道,如果我和他真有其事的话,我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事实上我们没有关系。 所以当你说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我才会来劲,就是今晚带朱莉的那个女人。因为你说 到她的名字时是那么亲热。”她紧了紧腰带。“假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她说。 “当然,我们都明白,我们俩所知道的——我们所做过的——比我们表现出来的更 多。”她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她说。“你想要一个认真的答复。” 两个小时以后——回家的路上,他们停下来喝了一杯白兰地,到家后一起洗完 淋浴,又在浴缸里逗乐,身子半湿着急忙上床,做爱——听着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 声,他从床上起来,带着闹钟走进浴室。他就着浴室里的亮光校时间,把闹钟的短 针停在7 时上,皱皱眉。接着他把闹钟开关打开,把它放到盥洗台上,用水洗起脸 来。他打开药柜,从一只药瓶里倒出两片阿斯匹林,用手捧了些水把药吞下。他用 潮湿的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让冰凉的余水顺着脸流下去。然后,他估量似地看着镜 子里自己的脸。他也许能够滑得比她快,完全凭他双腿的能力,但是她喝酒比他厉 害。她侧身睡在黑越越的房间里,等到早上醒来时,肯定也会没什么事。 他躺回到床上,轻轻地将闹钟放到床头柜上,用手摸了摸开关,确信已经拨好 7.他感到潮乎乎的被子难以让他放松下来,进人梦乡。他有一种直觉,如果倒霉的 事还没有发生——他想还没有发生——不管怎样,它可能即将来到。他看过够多的 电影,看过够多的书,知道那些失眠者,在喝了太多的酒后,躺在潮乎乎的床上会 发生什么事。 有倒霉的事要发生。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在担心的事,也是他继续在担心的事。 事情没有发生,直到几个月以后,那时他已不再想它在逐渐逼近了。有时,当 朱莉不坐在车上盯住他时,他又回复到原样:开车不系安全带了。内心里,他已经 排除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金奈会让自己的挑逗行为升级(她没有);奈杰尔 会变得聪明而英俊(如弗朗辛说的,他这人态度粗鲁,脸色苍白,眼神心不在焉, 如果这后面有任何活力的话,会很滑稽的)。对弗朗辛来说,她的工作不算太重, 不难完成;他像平常那样,对要完成的任务毫无怨言。整个周末,弗朗辛和朱莉合 作完成了一幅画有他们三人的蜡笔画:一个核心家庭,父亲比母亲高,孩子在正中 间,他们那基本上呈橘红的原色皮肤色调显得特别动人。氡试验回复阴性;进人屋 内的唯一声音是一扇百叶窗的声响,它在风中被吹得松开了。 清晨很早来电话时,事情始终进展顺利。最近他干事一直很从容。 打电话来的是个女人,他没有碰见过的一个学生的母亲,告诉他安加瓦太太死 了。她是在过马路时让一辆闯祸后逃走的货车撞死的。她起得很早,到外面去为安 加瓦先生买早点。一个送报的男孩描述了那辆货车的外貌。据认为安加瓦太太是从 后面被撞上的,当场死亡。 他看着揉皱的床单。弗朗辛也在破晓时分起床了,但是她已到她的女理发师那 儿去了,固定的理发师。她的发型师答应早些上班,这样弗朗辛可以提早做头发。 有些事是值得给大额小费的,她在头天晚上告诉他说。他讨厌她对他说这种话—— 这种话和她这种人沾不上边。有时,他可以断定,她假装出厌倦的样子以便看看能 引出他什么反应。在滑冰场上,到最后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尽管如此, 有一件事对他来说是清楚的:记住你娶的是一个演员,他想着。她接受过演员的训 练。 安加瓦太太死了。他立即安慰自己,虽说这是个悲剧,可她不是个熟悉的朋友。 她只是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个人,当时他和她有过一次相当特别的谈话——一次有关 朱莉的长时间的谈话,按她的说法,虽说很清楚朱莉和凯西。华莱士做朋友以来, 朱莉成了一个孤独的、意志自由的新人,这种个性并不取决于她父母亲如何看她, 也不取决于安加瓦太太可能会如何看她。 那天当然不上学了,那女人说。第二天一位心理学家会到课堂来,经过一段时 间的讨论,孩子们会被介绍给代课教师。如果他感到与朱莉谈这件伤心事有困难, 接下来的大约一个小时,那位心理学家会一直坐在电话机旁,给家长们出主意。那 个女人清了清嗓子。“我敢肯定这是个打击,”她说,“可你能不能发点声音表示 你听到我的话了?” 他一直在想安加瓦太太,用职业性的像唱歌似的语声说着大致这样的话:“朱 莉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她拼写特别出色。她喜欢写字。”这就如同一篇祈祷文,一 种肯定的叙述,可以反复地在忧心忡忡的家长面前念叨,以使他们平静下来。她是 从后面被撞倒的?那是破晓时分,晨曦初露,这是那女人说的吗? “是的,”她说。 她是去食品杂货店买东西。 这好像很清楚,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一个人可以在某种不受人注意的时刻 被毁灭。 他感谢那女人打电话来。“要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是不容易的,”他说,他的 嗓音仍因刚被叫醒而有些沙哑。闹钟的嘀嗒声几乎听不见。在另一间卧室里,朱莉 还在睡觉。他让她继续睡,直到她自己醒来。没有理由为了这不幸的消息去叫醒她。 今天不上学,让她睡吧。 他再次感谢那女人告诉了他这一消息。他探出身子,将电话听筒放回在床的另 一面的机座上时,他的手弄得弗朗辛枕下一条粉红色内裤抽丝了——他俩去滑冰那 晚他给她买的内裤当中的一条,她昨晚穿着它上床的,当时她把睡袍撩过头顶,挑 逗性地扭动着身子,然后爬上了床。他看着它,就像它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一般。 那么少的用料,却要卖那么贵——这是他看着它的一个原因。联想到现实世界上发 生的事情,这东西与其说不合情理,还不如说索然无味。 他母亲过去常爱说:内衣总要穿得于净,说不定你会死在急诊室里。有一刹那 工夫,他试图想象安加瓦太太在被撞时可能穿的是什么内裤。 他这样想道:我把思绪集中在小事上,因为我不愿想到更大的事。 他下了床。 他整理床铺,平时他不怎么干这活儿。他撸平羽绒被。抚摸着被子,他突然想 到了那只兔子。 他坐在刚铺好的床上,一只手捂在嘴上。他脑子里突地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没 人想到把笼子从壁橱里拿出来,那只兔子就会整天被关在黑暗中了。 他提醒自己,整所学校并没有全部关闭啊。别的教师…… 打个电话去总没害处吧。当人们心绪烦乱时,可能不会想到本应该做的事。 他想给在发型师那儿做头发的弗朗辛打个电话。 他披上睡袍下楼,他蹑手蹑脚走着,走到第三级那儿,跳了过去,因为它已经 裂开了。他走到厨房。拿起电话簿,查看那家店名。他拨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四次。 第四次铃响起时,传来了一个录音声音,告诉商店的营业时间。离开门时间还有两 个多小时。他挂上了电话。 阳光照进了厨房。他走到炉子前,摇了摇水壶,感到壶里还有足够的水,于是 拧开炉火,身子靠在灶台上。厨房里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弗朗 辛或朱莉身上,我该怎么办?他思想起来,屋子里阳光闪烁。 他想,朱莉用彩笔涂画的每一张纸片将会变得有多宝贵。每一个玩具娃娃将会 变得有多宝贵。而弗朗辛:他的手指撸过那排绸裙子的垫肩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拧开口红管时的感觉又会如何呢,他从盥洗台上拿起她的香水瓶会感到多么心碎。 他急出了一身汗,他清楚地看到他和弗朗辛犯了一个错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 式错了:工作之余只是偶尔休息一下。他猛地想到——就像接受精神分析的人一下 子变得善于理解他们的梦那样——他想象他俩好似一幅画中小小的形象,因为他感 到他们现在的生活完全没有充分施展他们的潜能。他想他们是一个圆顶的雪屋里两 个小小的人形塑料品,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移过地方,被圈住了,无处可去。他们曾 经想过,希望自己做个历险者,但是他们有过历险的经历吗?先是他说服她结了婚。 有了孩子。后来她说服他辞去了工作。在她出去工作时留在家里。他们变换了角色, 但是他们还不仍然是两个无处可去的小人物吗?他们_直在做的不就只是为了最微 小的努力赞赏自己,相互赞赏吗? 到水壶响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死亡发生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这 肯定会使任何一个人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一直是怎么生活的。每个人都会不得不 承认,他生活中有许多缺陷。就是刚才一会儿前,他在想什么?他想象出了一个圆 顶雪屋,以比喻他们的生活。这就像多年前他对迷幻药引发的幻境那么荒唐。他是 站在一幢两千平方英尺的房子里,而不是站在一个两英寸底部的圆顶雪屋里。极具 讽刺意味的是,恰在此时,窗外开始下雪了。 他从炉子上拿下水壶,一面开始出声地自言自语,说服自己相信他们是普通人。 而且情况还是好的。他的脑际很快闪过他们早年共同生活的情景:弗朗辛蜷曲着侧 身躺在十六街公寓的床垫上哭泣。但是紧接着他又想到现在楼上那张床,大号的, 铺得整整齐齐。然后他看到弗朗辛在表演班里演哑剧,就是那次她邀请他坐在那里 观看的。紧接着,他回想起弗朗辛看着他眼睛的情景,霓虹灯招牌在她脑袋后面闪 烁,喝着香摈,一面兴奋地谈着。他闭上了眼睛。过去和现在情景交叠的游戏可以 持续整个早晨。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他允许自己回想这些情景多久,它就可以持续 多久。 他再次拿起电话簿。他想,上面只有一个姓安加瓦的。他查看地址栏。然后翻 到麦基姓栏。有七个,不过第三个麦基和安加瓦太太住在同一条街上。 他拨了他家电话,几乎没有说话就挂断了,他被麦基先生那一声“喂”吓了一 跳,那声音是那么浑浊、呆滞,就像什么东西从桌上倒下来一般。 他就这样成了带来坏消息的人。麦基先生还在睡觉。还没有人打电话来告诉他。 弗朗辛这天不去上班,留在家里抚慰朱莉。她隐隐闻到化学品的味道。母女俩 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使两人看起来十分相像。 五点刚过一会儿,斯特凡去了他约见麦基先生的那家酒吧间。麦基先生的名字 叫托尼。他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和斯特凡握了握,但没有看他眼睛。他身穿一件 棕色的格子茄克。两个臂肘贴布需要重新缝了。托尼。麦基已经喝了几杯酒了。全 校放假半天,他说。他不是个酒鬼,但如果有机会喝,他会喝的,今天就像刚刚过 去的昨天一样。 “我能为你干些什么?”斯特凡坐到他身边的吧凳上时,麦基说。 “原谅我,”斯特凡说。“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其实我和安加瓦太 太只交谈过一次,她深情地提到过你。我想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她关心你。” 麦基喝了一口啤酒。酒吧间侍者站在斯特凡前面,扬起眉毛。“同样的来一份,” 斯特凡看着麦基先生喝的百威啤酒说。麦基用手捋着前额。 “我知道你们是邻居,”斯特凡说。“安加瓦先生怎么样?他在干什么?” 麦基耸耸肩。“你知道,我不是每天见到他们的。我住在隔壁,她总是来找我。 她是位真正的夫人,一个非常和蔼的女人。但是希迪欧——他这人很难描述。事实 上,他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 “他出门去旅游?” 麦基看看他。他似乎在判断斯特凡的诚意。“旅游?不,他不是旅游。他只是 出去。” 侍者在麦基面前放了另一瓶啤酒后,走开了。 麦基默默地看着瓶子,看了好长时间,然后转向斯特凡。“你有个孩子在学校 念书,对吗?失去老师她感到伤心吧。” “是的。她和她母亲正在写告别信。她希望给安加瓦太太写一封诀别信。” 麦基拧去啤酒盖。“再告诉我一下,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事实上,你会认为这有些荒诞,但是我对那只兔子很关心。你认为会有人走 进教室去照顾那只兔子吗?” 麦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又紧盯着斯特凡的脸看。 “在壁橱里,”斯特凡说着,做了个手势,好像壁橱就在酒吧的某个角落里似 的。“那只兔子。在壁橱里过夜。” “你拿不准是否有人记得那只小兔子?”麦基说。“我想你真是认真的吧?” 斯特凡点点头。然后又耸耸肩,让麦基明白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关心确实有些 可笑。 麦基的身子往斯特凡靠近些。“她是位真正的夫人,这当然和我无关啦,”麦 基说,“但是有一次她告诉我她有个秘密的情人,你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时,我把 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了,拿不稳那个人是否可能是你。” “不,不,‘斯特凡说。”事实上,我们只谈过一次话。在家长会的那晚,顺 便谈谈,当面只谈过一次。她是个很不一般的夫人,但是不:我们之间没有那种事。 “ “情况是,你有个小女孩在她班上,那小女孩在为那只小兔子担忧。” 当然啦!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没错,”他说,几乎立即接住麦基的话。 “她无法安心休息,除非知道那只兔子有人照顾了。” 麦基伸出舌头在门牙上来回蹭了几次。“小孩子么,”他说。“他们有这么重 要吗?” 麦基在吧凳上改变了一下姿势。“当然,担忧能使我们大家都屈服的,”他说。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安加瓦太太的脑海中出现兔子死亡的形象,我告诉你,当我 和她进人那个屋子时,看到那只兔子就躺在笼子里,我的心顿时沉到靴底去了。她 语气十分肯定地说兔子死了,我真让她给吓住了,过了一会,我才明白那只兔子只 是睡着了,就像你可能想到的那样。它舒展地躺在那里熟睡着,我们把它弄醒了。” 麦基摇摇头,哈哈一笑。“嘿,”他说。“我看巴格斯。邦尼小兔不可能因为缺水 喝就会死去。当然,它可能没有剩下喝的水了。”他用手捋捋下巴。斯特凡明白麦 基这天要不是没有刮胡于月p 就是他的胡子长得太快。“在遇到这样伤心事之际,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的小姑娘感到好过些,我想去打开看看那兔子是否安好似乎没有 什么害处。”麦基眯起眼睛,“你名叫斯特凡,”麦基说,“这是个意大利名字吗?” “给我取的是外公的名字,”他说。“我外婆从未想到要离开拉韦洛。我母亲 是她独生女儿。她给我起名斯特凡,按外公的名字起的。” “我从未到意大利去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在菲律宾,”麦基说。 “是吗?” “是的。你知道我为美国做了些什么吗?我是为那些猴子服务的酒吧传者头啊。 我让每个人在啤酒罐里留下一大口,我再把罐头送到树林里去。有时候,那些猴子 就会松开爪子,掉到地上。”麦基看看他的啤酒。“年轻人哪,”他说。“我们简 直像一群傻瓜。” 斯特凡喝了一口啤酒。 “你没到过越南,我想,”麦基说。 “没有,”斯特凡说,摇了摇头。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出现了一阵长时间的尴 尬的沉默。 “让我再说一遍,我不在意谁和安加瓦太太有什么关系,但我肯定讨厌由于我 晚上和你一起用我的钥匙走进她的教室而被拖进这样一种境地中,”麦基说。 “我向你发誓,”斯特凡说。“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关系。一会儿我们进去后, 我就直奔壁橱。” 麦基哈哈笑了。“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他说。他拍拍斯特凡的背。“算了,” 他说。“我们别再整晚讨论这件事是或不是怎样了。我们这就去学校,看看巴格斯。 邦尼兔子吧。” 斯特凡翻过麦基和他自己的账单。两个人的账二十元足够了,于是他在柜台上 放了二十元。 “我要开车跟着你吗?”斯特凡说。 麦基停了一下。“你知道,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他说。“我可能还要顺路 继续往前,从学校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跟在你后面,”斯特凡说。 麦基上了小货车。斯特凡上了自己的车。 学校里那么宁静,静得让斯特凡只敢轻轻地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麦基大 步在前面走,亮着他从货车上拿下的手电。走到走廊尽头,他们向右拐,在第一扇 门前停住了脚步。街灯光照在门最上面的旧玻璃上,玻璃闪闪发光,看起来像反光 的太阳眼镜。麦基打开门锁。一片长方形的灯光斜照在地板上。又闻到了粉笔灰的 味道,像烟味那么浓。屋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一股淡淡的、烧焦的气味。麦基也在吸 着鼻子。 “这学校要是没有使我的过敏症要了我的命,那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杀我了,” 他说。“遗传性哮喘。医生在我发病时给了我吸氧器,之后便好多了。” 与狭窄而没有特色的走廊相比,教室似乎显得像个洞,带有神秘性。麦基坐在 一张桌子上,他把手电往斯特凡要去的壁橱方向照去。只是在斯特凡走近壁橱门时, 手电光束开始变淡,暗下去了。他打开了壁橱门,里面漆黑一片,他只能朦胧地辨 认出那只笼子和放笼子的那张桌子的轮廓。“麦基,”他小声说,“你是否可以把 手电往里照照,或者我能不能借用……”他转过身,看到麦基正在开安加瓦大太办 公桌最上面的抽屉。他用一把挂在同一钥匙圈上——刚才他用来开过门——的小钥 匙打开了抽屉。 麦基在抽屉里摸索的时候,他的脸被从下面照上来的光束照亮,看起来像个杰 克灯。“我对你说了谎,”他说。“据我知道,除了我,没有其他秘密恋人,但是 我想,我要打开门,看看你是否真的朝壁橱走,还是想做我现在在做的事,取回你 和安加瓦太太可能交换的信件。”他把一叠信放进内衣口袋里,笑容满面。“既然 我可以相信你,我相信几小时后,你不会说出我们到过这里的,我也可以相信你会 对这件小事保持沉默的。” “当然,”斯特凡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中流露出惊讶之情。“绝对。一定。” “现在来进行第二项工作,我们来检查一下那只兔子,”麦基说。 当麦基站到他身边,将手电照进壁橱里时,斯特凡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酒精味。 “在你说到我对她意味着什么时,我就估计你要不是知道,就是并不真正知道 地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你打电话给我好像不是偶然的,”麦基说。 “不是,”斯特凡说,不太明确自己在否认什么。“不。我的意思是说,除了 我对你说的话,其他我一概不知。她对我说过,她觉得你是个善于交往的人,而且 ……” “是啊,”麦基说。“她认为我善于交往。” 一阵刮擦的声音使斯特凡猛地转过身去。在笼子里,在手电光照里,那只兔子 突然站了起来,它那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 “看起来很不错啊,”麦基说,他的声音几乎和蔼可亲。“我们看一下里面有 没有水。” 他站在斯特凡身边,移动着手电光束,把光照到笼子的角落里。盛水的盘子闪 着亮光,很像他们从走廊里进来时门上的窗玻璃。 “一只小兔,十分漂亮,”麦基说。 “好,请稍等片刻,”斯特凡说。“也许明天来的人有可能看不到它,我们还 是该把那只笼子拿到外面教室里。” “你自己的女儿睡不着觉,担心那只兔子没有水喝,在这种情况下,你以为, 整个一个班的学生会忘记他们有一只小兔子吗?”麦基嗤之以鼻地说。 “是啊,哦,谁知道呢,”斯特凡说。麦基继续用手电照着,让斯特凡从桌上 提起笼子,拿着它走到安加瓦太太的办公桌前。他将它端正地放到桌上。街灯的光 束照进笼子中央。他把笼子往后移了一下,放到一个角度,使笼子的大部分都在黑 暗中。 “我们给它搞些新鲜水吧,”麦基说。他看看四周。他把安加瓦太太的铅笔倒 在桌上,铅笔都削得尖尖的,很漂亮,然后拿着杯子到走廊去。斯特凡听着他的脚 步声走远。 “我原来也有个预感,”斯特凡悄声对兔子说,把手伸进笼子里,直到指尖碰 到它的白毛。“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已经死了,这会让孩子们受不了的。但现在看 来,我这预感错了。” 他坐在桌子的一角上,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两条腿交叉在一起,双手托住下 巴。 “水来了,小兔,”麦基说,回进教室来了。他把手电筒套在皮带圈里,挂在 下面。他走到笼子前,小心地打开笼子门,伸进手去,然后慢慢地,他把杯里的水 倒了出来。 “照例该把隔夜水倒出去,不过这样也不错了,”麦基说,用空杯子敲了几下 碗边。声音是一样的——或和那个声音相似——弗朗辛最近站在公共电话亭边,告 诉斯特凡她的生活最后会怎样时敲的那个声音。 “我对你的猜测感到遗憾,”麦基说,拍了拍斯特凡的背。“在你回家前,请 你喝杯啤酒怎么样。如果能跟你谈谈,会使我卸去压在心头的负担。她确实是个不 错的女人,你知道。我告诉你的任何故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麦基在身后关上了门,锁好,斯特凡听见兔子在拍打着水。 “麦基,”斯特凡说,走在他身旁,“我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就像在编造故事, 一面往前,一面即兴创作。我的意思不是说在说谎,我的意思是说在创造生活。这 可是我压根儿不想承认的事。” “啊,我知道你不是在说谎,”麦基说。“我完全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