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捻线绸料、灰绿色橘形图案的衣服是矢岛家的葬礼服。从店员、管家到同族别 宅的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葬礼服,这种格式比起葬礼的肃穆来,更加引人注目。 光法寺的大门挂着黑白布,门前集聚着穿着统一的葬礼服的矢岛家人。一看悬 挂在那里的带有花纹的幕布,人们便可知道葬礼的隆重。摆在寺内的芥草排列而出, 从寺町的电车道一直延伸到通向光法寺的石阶坡路上;纺织界的老铺名店送来的葬 物也依次排列着。 从大门到寺院正殿的道路两旁摆满了三百对大芥草,正中间的甬道上铺着木板, 上边铺盖着雪白的布。大殿正面的烧香台自不必说,人们烧完香从旁门出去的石阶 上也都铺着白布。正殿也只露出屋顶,其他部分全被白布遮盖着,被那清净和庄严 的气氛笼罩着。堂内正面高出一块的须弥坛上,安放着印有家徽的被棺帘遮盖着的 矢岛嘉藏的灵柩。身穿红衣,披着五条袈裟的本寺住持分列大师两旁;番僧、办事 僧等站在后面。众人随着大师吟诵告别经文,那声音松涛般地响彻大殿内外,大殿 被静静的飘然而逝的香火烟缕和那红红的大明灯的火焰衬托得格外美观。 矢岛藤代穿着洁白的丧服,和两个妹妹并排坐在须弥坛左侧的遗族席中,低伏 着沉重的头,时而用余光扫视着葬礼的盛况。 与六年前逝世的母亲的葬礼相比,似乎稍为逊色,但想到父亲只是矢岛家的养 婿,便也是盛大得不能再盛大的葬礼了。 寺内摆着三百对芥草和供花,过道上毫不吝惜地铺着白布。光法寺馆主为法事 导师,下属的十五座寺院的住持全部到齐——这是父亲的遗嘱——他并未说得这般 详细,似乎暗示过要比六年前——昭和二十八年年末故去的母亲的葬礼还要隆重些。 作为连续四代的木绵巨商的店主,并无特意留此遗嘱的必要,但这是处在养婿 的立场上,忍耐了三十四年的父亲的最大愿望,而这愿望也无非是要比母亲的葬礼 盛大些。藤代想到这里,更感到父亲的浅薄是多么令人可怜。 宝历年间,矢岛家族从北河内迁至大阪,并在南本町开了个半间门脸的小纺织 作坊,经过四代的劳作,矢岛店铺终于成为一家名铺,但奇怪的是,矢岛后来的三 代掌门人均为倒插门的女婿。藤代的母亲、祖母以及曾祖母都是矢岛家的女儿,无 奈之下,只能从管家中选婿入门,继承店铺的经营及家业。藤代的父亲矢岛嘉藏也 曾是矢岛家的管家,二十四岁的那年春上,有幸与小他两岁的松子结婚,招为门婿。 打藤代懂事开始,她就注意到,矢岛家的宅内女宾客来往不断,特别是“女儿 节”,更要大办特办,而平时也总有一大帮女客一起在这里赏菊、赏雪,四季游玩 不已。男客是基本不见踪影的。藤代还注意到:父亲嘉藏总是心绪不佳,他不愿去 扫女人们的兴,整日只是坐在账房里,埋头处理他的商事。 新年来临,比起“男人节”来,矢岛家显然更重视十五日的“女人节”。家人 在那天一大早便在高台上摆好鲜红的鱼片和七草粥,郑重其事地举行庆祝仪式。等 到吃饭的时候,主菜器皿上的家徽,并不朝着名义上的家长嘉藏,而是被有意地朝 向年仅五六岁的女儿藤代。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家业可是要指望着藤代来继承的呦……”母亲松子一语 道破其中的奥秘。 “来,藤代,托你的福,我们过了个好年。矢岛家的女人,三代俱在,没有比 这更值得庆贺的了。你的曾祖母若能多活几年,咱们就是四世同堂了,都是女人… …”当时尚健在的祖母阿金接着说,又把脸转向嘉藏,“请吧,你也吃一点……” 显然,父亲在这个家庭中并不占据什么重要位置,充其量只是一个家中常住的 客人。逢年过节凑在一起吃个饭,而主人家则出于礼貌邀请他一起品尝美味。 父亲显然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他表情依旧地端坐在那里,默默地拿起筷子, 象征性地吃了两箸东西。 继藤代之后,松子和父亲又生下了千寿和雏子两个女儿。虽然世间议论纷纷: 这个靠女人继业的家庭,为何偏偏只生女孩呢?但矢岛家的人乐不可言,她们设盛 大的家宴招待亲戚朋友,大肆庆祝“七夜”(注:孩子生下第七个晚上,举行向神 祈祷的仪式)。 母亲和祖母在闲聊的时候也兴奋地说:“我们矢岛家是靠女人兴隆起来的,现 在好了,一下子有了三个继承家业的女儿,看来我们很有希望更加兴隆啊!” 在藤代还没有上学之前,藤代也觉得家庭就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从来都没有 与外面的社会有过接触。因此,她对于父母以及矢岛家的家庭结构毫无疑惑,但自 从她进入女子学校后,她发现一切都跟她想的和见到的是两码事。 显然,根据日本的习俗,妇女的美德就是如何侍奉好丈夫和家人,绝对不允许 大肆嚣张的,而藤代在家里所见到的正好与此相反。作为修身课程的一部分,藤代 有时会被请到朋友家做客,巨大的反差使她深刻地觉察到自家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家 庭的习惯和气氛。 在藤代家中,父亲的存在形同影子,而在其他家庭中,父亲却呵斥女人,对女 人干的活计挑三拣四。起初,藤代觉得别人家的那种家庭关系很新鲜,因而专爱到 父亲训斥母亲的家里去玩。久而久之,她又从内心里升起一种不快和烦闷来,便再 也不去那些朋友家玩耍了。显然,作为女性,藤代对自幼熟悉了的、凡事都由女人 做主的矢岛家的习惯和气氛更喜爱,渐渐地,藤代也像母亲松子那样在家中指手画 脚、指挥一切了。而她的母亲和祖母看到藤代这样,反而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们 认为这才是矢岛家的女人应有的风范。 当母亲对父亲呼三喝四,居高临下地主宰一切时,藤代尽管表面上帮父亲说上 几句,而内心里却以矢岛家统管一切的女儿自居,潜意识里瞧不起倒插门为婿的父 亲。 这种意识影响深远,到了父亲死去的那天,也是如此。 父亲身患肝病久卧病榻,临死前两三天,病情更是突然加重,好不容易弄到看 病的挂号单,姐妹三人却将父亲托给女佣人和护士,因为她们不想错过京都南座 (京都一家著名剧场,主要上演歌舞)的一场好戏,于是她们结伴前往。到第二幕 结束时,家里的电话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们,家里人告诉她们父亲病危了,在这种情 况下,她们三人才被迫慌忙乘车赶回。 二女儿千寿的丈夫良吉已站在店门口等候着,藤代径直穿过院子向父亲的房间 走去,对恭候在旁的良吉没看一眼。当她正走在中庭两侧的回廊拐角处时,透过院 子里的树丛,隐约见有个人走进了里门。这个人并不经走廊,藤代知道:平时从院 内泥地进出的只有店里伙计、女佣人和照看父亲的护士。而刚才走进去的那个人看 着并不像下人,因为她梳着漂亮的洋式发型,居然是一个平日没见过的女人。藤代 不禁停下脚步,可身后又传来千寿和雏子的脚步声,她来不及细想,只好领着两个 妹妹急步走向父亲的房间。 来到病房前,藤代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病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她想也许是刚才 看见的那个女人忘了关了,藤代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屋子里显然有一股刺鼻的消 毒剂味,随着那消毒剂味一起飘过来的,还有父亲那干哑的声音。 “宇市,那件事,就拜托你了,还有……” 父亲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急切而痛苦地喘息着。藤代忙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门 后,她希望父亲能继续说出点什么。 “谁?还站在那儿等什么,快进来吧!” 大管家宇市早已觉察到门外有人,他冲着外边喝道。藤代吓了一跳,惊慌地走 进病房,低着头坐到父亲旁边。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我们回来了。” “爸爸,你要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千寿和雏子也望着父亲说道。虽然她们的声音很大,可父亲依旧满面痛苦、目 光散乱,他望着眼前三个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葬礼一定要隆重……寺里摆上三百对芥草和花……别忘了铺白布……让光法 寺所有的人都为我念经,要百人供奉……” 他边说边喘,说到最后喘得更为剧烈了。坐在藤代对面的医生和护士赶紧用眼 神制止藤代说话,并注射强心剂、准备输氧。看来这样的努力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 医生和护士配合得非常默契,医生抓起病人瘦细的胳膊,护士则把输氧器拉到枕边。 面对受罪的父亲,千寿和雏子表情木然。千寿的丈夫良吉在她们两人身后,脑 袋在嗡嗡作响。痛苦与沉默充满了整个房间。藤代不甘心没有听到关于如何分配财 产的遗嘱,至于父亲如何举行葬礼的嘱咐当然是无所谓的了,她一边想着刚才没听 全的那段父亲对宇市说的话,一边琢磨着如何将自己想听的话套出来。 尽管氧气瓶的吸嘴在轻轻地摇动,氧气泡来回浮动着,藤代依然不愿放过这个 机会,她低下头,轻声问父亲: “爸爸,还有什么话要说?” 父亲对此毫无反应,所以藤代她们也无从知道父亲是否听到了这些。氧气的吸 嘴虽然在轻轻地颤抖,父亲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医生赶忙制止藤代讲话,而藤代还 是不愿放弃努力地说了一句: “爸爸,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句话几乎是趴在父亲的身上说的,她摇晃着他, 终于氧气瓶的吸嘴从父亲的嘴边脱落下来。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淡漠地看了她一 眼,说: “你的事……我已对宇市说了。” “说了?家中的事究竟怎么办?” “家中的事……” 父亲急促地喘着,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藤代把耳朵贴在父亲嘴边。 “宇市……已经向宇市说了……宇市……” 说着,他茫然若失地向宇市那里示意了一下,藤代并不转向宇市,也许在她心 里,这样的大事宇市是不足以托付的,所以她依然不知趣地追问道: “说了,说了什么?你说呀!” 藤代几乎是喊叫着追问了一遍,父亲终于了无意趣地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咳嗽 了几声,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千寿和雏子双手掩面,抽动着肩,哭泣着。藤代却在心里揣测着父亲临终前不 将遗产的处理说给女儿,反倒说给大管家宇市的原因。 父亲临终前的态度,显然是对女儿们的冷淡和拒绝,或许,他的内心里,充满 着矛盾,或许他厌倦了妻子的轻视,也对女儿们的轻视无比失望吧。当然这一切, 都是藤代她们所能理解的。 从守夜的那天起,埋在藤代心中的疑团愈加膨胀起来,但她的野心也在这种猜 测中越来越难以捉摸。 这一天,正在藤代胡思乱想的时候,木鱼声戛然而止, 番僧们朝着家族席恭施 深礼,然后邀请道: “请遗族烧香, 先从丧主开始……” 藤代闻言静静地站了起来,向站在前列的大师们施了一礼,然后走近祭坛,拖 着仿佛只有高贵的丧主才能穿戴的洁白的长衣裙,慢慢地向灵前走去。 这位号称统管矢岛家的大女儿、葬礼的丧主,为了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故意不按传统的烧香方法去做,而是直接跪在烧香台前,捻动着白珊瑚佛珠,久久 地合掌,然后轻轻地叨念着,恭恭敬敬地烧了香。她的行为是如此地与众不同,使 得那些站在旁边的僧侣、亲友和家族旁人都深感疑惑,他们都不解地望着她看,仿 佛在询问藤代什么。她意识到这些,藤代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依旧刻意地表现 着自己。 藤代回到席位上后,千寿接着站起来到灵台前烧香。她与姐姐相比,个头更矮 小,脸也不如姐姐漂亮,可那身和姐姐一样雪白的葬礼服却十分合体。与姐姐的风 格不同,千寿很注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她低垂着头烧了香,又低着头,回到自己的 座位上,众多亲友从心底松了口气,因为这至少说明并不是矢岛家所有的丧主都是 特立独行的。 开始轮到妹妹雏子烧香了。雏子和两个姐姐一样身穿白裙走向灵前,她那张圆 圆的脸仿佛脱离了这身白色的葬礼服,而她那笨拙的动作更让人觉得十分显眼。或 许这都是由于她比较小吧,所以一切又都让人觉得可以接受并透着一种可爱。 矢岛家三位女丧主烧完香后,千寿的丈夫矢岛良吉(他已经从矢岛家姓了)走 到灵前,在庄严的僧侣和参拜者面前,他并不像之前的那三位女丧主那么自如,在 这种气氛之下,他连头也没敢抬一下,灰白着脸走到烧香台前,程式性地行礼叩拜, 烧香退后。 对这个矢岛良吉,藤代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将轻蔑的目光投向这实心眼儿但又 有些阴险的良吉。藤代认为,良吉就是凭着外表实在内心阴险才成了毫无心计的千 寿的倒插门女婿。 紧接着良吉之后烧香的,是六年前故去的母亲松子的妹妹、另立家门的姨母芳 子。她脸色白晳,平时总梳着洋式发型,正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才特 意换上了古式发结,人们知道这也是一位矢岛家的女人。藤代想起这位至今对分家 抱有不满的姨母,意识到自己面前不仅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位不容省心的女人。继 姨母之后,矢岛家的亲戚、同族别家的代表陆续烧香。藤代向大师又施一礼,站了 起来。千寿和雏子也随着藤代站了起来。因为根据安排,姐妹三人要到指定地点候 着,向那些一般香客表示谢意。 大殿的钟敲响了,这表示此时是一般香客烧香的时间,殿内念经的声音和木鱼 的敲击声也高涨起来。摆满芥草的大门外,人们往返交替,从大门到大殿的通道上, 黑色的人影和灰色的衣服交替映动,在早春的淡淡的阳光下,形同一幅奇异的画。 香客们从正面走上设在大殿前的烧香台,烧完香后走下左侧的台阶,从那里绕 着半圆再走下坡路。这段通道侧旁也站列着矢岛家族的人,他们向香客们表示着敬 意,并恭敬地示意着人们从旁门出去。 旁门前,寺院特意搭了一个礼台,这个礼台是用青竹和白木围起来的。矢岛家 的三位小姐站在这个礼台上,迎接着烧完香走出来的人们。藤代理所当然地站在中 间,千寿和雏子分立两侧,将捻动佛珠的手靠在膝上,向每一个香客施着礼。 那些身穿黑色丧服的吊丧者也许被站在礼台上那雪白无垢的三姐妹异样的美貌 所惊叹, 在向她们致意性地鞠了一躬的同时,都忍不住诧异地停下脚步, 凝神望一 望这三个人, 又郑重地鞠了一躬, 然后走出门去。 藤代和两个妹妹站在一起,不断地向香客们施着礼,心里却一直等待着一个前 来吊丧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思被妹妹们看见,藤代也和她们一样伏首施礼,但两只敏锐 的眼睛却不停地来回扫视。但她只能在那些穿着礼服和丧服的混杂的人群中,偶尔 发现一两个穿着纹案丧服、从花街柳巷里出来的女人。显然,藤代为找不到她所要 找的人而郁闷。 “在找什么人吗?” 千寿贴在藤代的耳边问。藤代转脸看去,站在左侧的千寿,正歪着她那细白的 脸,看着自己呢,藤代想不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平时老实的千寿给发现了。 “嗯,没找什么,只是……”她的话含糊不清。 “姐姐是在找那个人吧……” 千寿估计着吊丧的人群什么时候会走完,也和姐姐一样故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只是两只眼睛恨不得将人心盯穿。 “不,并不是在找……” 千寿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心计,此时提的问题却令藤代难以回答。 “好了,用不着瞒下去。” 雏子又突然插了一句,她站在藤代的右侧,一边向人流点着头一边说:“关于 那个人么,你这样费力去找,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宇市好了。” 她伸了伸那圆圆的下腭,指着站在门边为吊丧的人们送行的宇市。 宇市和其他店员、管家一样穿着灰色的印有矢岛家徽的丧服,只是腰上系的衣 带却不像是管家的打扮,他系着质地厚实的仙台产的衣带。他的那双眼睛和平时一 样,在黑白混杂的眉毛下,显出有些似睁非睁的样子。他站在离藤代她们五六步远 的斜后方,为她们姐妹三人做着侍者。 长长的、不间断的吊丧队伍,默默地向眼前站着的不曾相识的三姐妹致着礼, 有些老铺的店主走到宇市面前,停下来说着什么。对于这些老关系户,宇市总是低 着他那花白的头,就像是个久悉世事的大管家,向多年来对矢岛家给予照顾,以及 今日特来吊丧的店主们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