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看来人们已经意识到,不论矢岛家谁死了,由谁来代替,大管家宇市的地位和 影响力是决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在矢岛家,早在两代以前,总管家中财产的就是宇 市。由于矢岛家三代都是女人继承家业,不得不从年轻的管家中选婿入门。所以无 论从供职年限、还是对家业的熟悉程度,宇市都远强于任何一个管家,甚至任何一 个入门的女婿。他精通商业,经营本事胜过新店主几筹,尤其精于不外露的财产计 算。 作为掌管一切的藤代,她非常讨厌别人对宇市如此重视,她也反感那些认为宇 市是矢岛家支柱的观点。当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藤代是不会把这些想法表露出来 的。 宇市从矢岛家上代开始便是大管家,比藤代她们的父亲矢岛嘉藏还精于理财治 家,关于家族财产的管理,身为店主的嘉藏还得时常请教宇市。也正是因为宇市在 矢岛家特殊的地位,他才赢得了特别的尊重。这从对他的称呼上就能体现出来。矢 岛家从上到下,甚至包括倒插门女婿和家业继承人松子,都恭敬地把宇市称呼为 “宇市先生”。 藤代见吊丧的人流终于有了尽头,宇市也稍微松闲下来时,便再也忍不住地向 宇市喊了一句: “宇市先生……” 她的声音很大,但奇怪的是相距只有五六步远的宇市居然一动也不动地依旧靠 在门边微微喘息。 “宇市先生……” 藤代又抬高了声音,向闭目养神的宇市那边叫了一句。宇市直到这时才仿佛刚 刚听到似的伸了伸腰,转向藤代这里,又顺势低下头,不想被人发现似的向藤代这 里走来。 “您叫我吗?有什么事?”他殷勤地问着,眉毛下的眼睛在探寻着藤代的表情。 “那个人,来烧香了吗?” “什么?你说哪个人呀?”他不解地问。 “比我先到父亲床边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她毫不隐讳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到你父亲的床边,是谁呢?……”宇市把右手贴在耳朵边 上,歪着身子倾听,似乎费很大的劲才能把话听明白似的。 “我问你呢!当时你正在屋里,难道会不知道?” “什么?我知道什么?我在屋里?什么呀,我知道什么呀?” 这个老管家宇市依旧把手紧贴在耳朵旁,身体倾斜得更加厉害,他高声反问着, 好像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藤代赶忙制止他,让他说话小声一点: “难道你什么也没听见?”她克制着怒气。 “是啊,这阵子耳朵聋了,你靠近我耳朵说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耳朵更近地贴向藤代,然而在吊丧人流不断涌出的时刻, 藤代显然无法把嘴贴近宇市的耳朵说话,因为那样就太失礼了。 “你什么都听不见,我不再问了,好啦。” 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宇市飞快地扫了一眼藤代: “恕我失礼。” 说着,他又殷勤地低下头,同时向站在旁边的千寿和雏子鞠了一躬,离开了这 三位站在礼台上送客的小姐。 告别仪式结束后四十分钟,吊丧的行列依然未断,藤代仍然不甘心地在身穿丧 服的女香客中寻找那个女人,那个在父亲去世那天从庭院的树丛中看见的女人。藤 代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那是一个有着三十二三岁年龄,颈部很漂亮的女人。 可疑的是,那些身穿黑色丧服的女性,宛然商量好了似的,都裸露着颈部,非 常漂亮。看谁也都相差无几,只凭那点不足为凭的印象,说不定根本找不到呢。 而从小姐们身边退过去的宇市,依旧站在旁门边,专心致志地送着客人,看到 老铺的店主,依然主动凑上去郑重地表示谢意并亲自送到门外。从他那灵敏的神态 上看,刚才他对藤代的问话无疑是故意打岔。 或许这就是宇市的特点,这也是他能存在于矢岛家的理由吧。身为倒插门女婿 的店主嘉藏,把宇市当做自己商量诸事的知己,而身为矢岛家的女儿——藤代她们 的母亲却总是牵制他,不让他照自己丈夫说的去做。调和双方的关系,从中周旋, 便是宇市的职责。长年处于此种境地,宇市似乎已经养成习惯,终日里毫无表情, 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尽量不立即回答,只是那两道灰白混杂的眉毛下的细眼,却是 一刻也不停地用心揣摩着对方。而当处境不利时,他的耳朵会突然变聋,或佯装听 不见,并总是答非所问。刚才那样的装聋作傻,无疑属于此类突然变聋的范畴。藤 代想到这一点,气就有点不打一处来。 藤代无奈地把目光离开宇市,投向从旁门涌出来的吊丧人群。蓦地,她被一个 奇怪的人影吸引住了。她发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她几 次停在通道上,踩弄着铺在通道上的白布,凝神地望着并且一株一株地数着摆在两 侧的芥草。藤代无法一下子判断她的颈部是否漂亮,但从她仔细数着芥草株数的动 作上看,想必她也知道父亲要求摆列三百对芥草的遗嘱。那么,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是父亲临终那天对她讲了呢?还是平时便已向她谈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怎样,父亲 向外面的女人说了自己关于葬礼的要求,不能不说是件可怜的事。 这个奇怪的女人并未觉察到藤代在注视着她,她依然沿着那段伸延到藤代她们 所在的礼台的弯路,一边仔细地数着芥草株数,一边缓缓走下坡道。她那双数着芥 草的迷人的眼睛发出朦胧的光。她时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又去数着已经走过的路旁 的芥草,显然,她总是数错。 直到数完最后一对,女人才轻轻舒了口气,她微微喘息着,把目光转向礼台。 那一瞬间,她和藤代的眼光相遇了。女人不由得一惊,赶忙低下头,走到藤代跟前, 停下脚步,静静地深鞠一躬。藤代紧紧地盯着那女人的脖颈。那细细的柔软的脖颈 从黑色丧服的领口里裸露出来,显得格外白晳。那女人低着头又向千寿和雏子施了 一礼,她俩似乎并没觉察到这个女人,也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向那女人点了点头。 为了验明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藤代又向宇市那里望去。他正向那女人前面的 一位客人郑重地道谢,当他发现那女人时,白眉毛下的小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 并且认真地看着那女人。那女人停住了脚步,看样子是说了句什么,宇市的表情毫 无变化地向她道着谢。 隆重的葬礼足足进行了四个半小时,葬礼结束后,藤代她们坐汽车从光法寺返 回南本町矢岛家,直到这时,藤代依然在想着刚才的那个女人以及她的神情。 那是个三十三四岁、肤色白晳、容貌美丽的女人。她的美貌不像藤代那样耀眼 得花里胡哨,也不像千寿那样细面冰冷的脸,更不像雏子那样下腭滚圆招人喜爱的 脸形。她那张脸并不刺眼,是一张平凡的女人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引人注目,那眼 神里脉脉地含着温柔。 藤代在心里想,这个女人是父亲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是在母亲去世前就结识了, 还是在母亲去世后才结识的?总之,她是与藤代那奢侈的母亲完全不属于一类的女 人。凭此便可推断出父亲对这个女人是如何地倾心。那女人比她们早一步赶到临终 前的父亲的病榻前,又在她们没有发现时悄然离去。想到这些,藤代觉得此事和矢 岛家的今后有着重大的联系,深感不安。 “姐姐,想什么呢?”雏子问道,她在注视着藤代的脸。 “你一定是累了吧?姐姐和我们不一样,是丧主……”千寿好像也没注意到那 女人,于是也和雏子一样关心地望着藤代。 “是啊,做丧主的确是很累……”她应酬着妹妹们,并没有告诉她们所要找的 那个女人已经来过了。 车子在关闭着的矢岛商店门前停下,看家守门的女佣们一个个拿净盐站在大门 外恭候。女佣们非常认真地把净盐从胸到脚撒了几遍,以消除忌讳。 家人们只有经过净盐代礼,方能入内,穿过回廊,步入内庭。几个小时前安放 父亲灵柩的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这会儿突然变得宽敞了。正面的卧室 里留下的摆放经文的桌子和供奉的花,不知为什么都显得很苍白。 藤代她们没有径直走进去,而是绕过长满树丛的中庭走进更衣室,她们脱下雪 白的葬礼服,换上了黑色丧服。过一会儿她们三人要身穿黑色丧服迎接矢岛家的近 亲,并请客人们在家用餐。 更完丧服后,姐妹三人正准备走向大门迎接客人,突然听到外边传来停车的声 音和一阵喧闹。她们赶忙走上去迎接,原来是分家另过的姨母来了。 “啊,搞得不错,嘉藏的后事运气真不错,赶上了多么好的天气,大阪这里哪 有这么好的天呦。” 姨母芳子大声说着,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她根本没等藤代她们带,就径 直走到里边的客厅里了,显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她所熟悉的。 随芳子之后,矢岛家的近亲们也陆续到齐了,女佣们纷纷端上素餐。印有家徽 的黑色餐桌,在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里摆成“一”字形,藤代、千寿和 雏子三人并排坐在末席,千寿的丈夫良吉坐在千寿的左边,大管家宇市只能算是佣 人,坐在良吉的后边。 “今天,在百忙之中,各位出席亡父、第四代店主矢岛嘉藏的葬礼,并托各位 大福,葬礼得以顺利结束,我代替亡父向各位致谢。略备素餐,望各位不要客气。” 藤代刚致完丧主的简辞,姨母芳子便接了过去:“嗯,丧礼办得不错,话也说 得不错。来,大家都来喝一杯,表达对死者的哀思。”显然,芳子没有把自己当成 一个普通客人。 在酒席上,矢岛家族的人和死者嘉藏那边的家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芳子为 代表的客人们都毫无顾忌地喝着清酒,而这显然是有违丧事规矩的,而嘉藏那边的 亲人则显得拘谨得多,他们默不作声地吃着素席,低着头尽量不说话。 芳子在和嘉藏的哥哥客气两句之后,就把话题指向藤代,她大声地问道:“藤 代,你父亲死前对家产是如何安排的呢?” “他什么也没说,说是都告诉宇市如何去做了。” “什么?如此重大的事情居然不对自己的女儿亲自说,反而告诉一个管家?” 芳子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疑惑地将目光盯在藤代脸上。 宇市探出身子,向芳子和藤代这边致意以后,高声说道:“请不要在今天的丧 席上说这些话好吗?一切都等到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到时就请家里的人来开个家族 会,研究研究这些事情吧。”说完之后,他低着头深深地鞠了一躬,依然静坐在良 吉的后面。 虽然他只是一个管家,但显然他的话起了作用,大家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吃过 饭之后,大家即分头回家。但与矢岛家业密切相关的几拨人却显然各怀鬼胎,他们 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时不在算计着应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局面,如何才能在这样的情 况下获得最多的利益。 …… 葬礼之后,一切恢复平静,大家各复原位,虽然父亲死了,但生活终归还得继 续。各人又和从前一样过着平静而略显拘谨的生活。 但现在似乎比以前更安静了,却失去了原来的秩序。 这一天,藤代闲来无事,便随意地各处走走。她来到前厅,从窗户里看了看店 里的情况。她发现新任店长良吉正一丝不苟地注视着管家和店员们的计算。他的表 情完全近似于不久前坐在那里的父亲的神态,连坐的姿势也一模一样。他比千寿大 三岁,个头高高的,面部平凡无奇,然而坐在那里,就好像突然具备了矢岛商店老 板的资格。藤代抑制着自己那变得阴冷的表情,算计着账房那里的情况,走进店门, 绕到里边去。 “良吉,这会儿忙吗?” 良吉闻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 “有事吗?我到里边去好了。怎么,有急事?”他对突然闯到店里来的藤代, 颇感到有些奇怪。 “你坐在那里,真像矢岛家的第五代店主,像是已经成了矢岛嘉藏的接班人了。” 她说着,见良吉脸上现出狼狈之色,便又接着问,“宇市先生今天没来吗?” “噢,不知为什么,说是还要忙上两三天才能到店里来。” “是吗,还要两三天……” 再过两三天正好是召开家族会的日子。 “那么隆重的葬礼,过后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吧。”良吉试探着问。 “算了,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藤代圆滑地说,又把视线转向账本。 “二姑娘呢?” 藤代问的是千寿。在矢岛家里,一直有称藤代为大姑娘,千寿为二姑娘,雏子 为三姑娘的习惯,尽管都已经长大了,彼此还保留着幼时的称呼。 “大概在房间里吧,刚才我见她在家里来着……怎么,我去给你看看好吗?” 良吉说着站了起来。 “不,不用了,我顺便过去看看……” 藤代一下转过身去,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她穿过会客室,来到千寿的门前。 “二姑娘——” 她隔着门喊。里边除了时钟的响动,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二姑娘——” 她又喊了一遍,依旧没有反应,也听不见有人走动,她轻轻推开门向里看了看,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每个坐垫都放得规规矩矩,人好像刚刚离开,桌子上放 着的喝剩的半杯茶似乎还没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