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1905年 我母亲名叫默西。斯通。古德威尔,才三十岁就犯了病。那是个能把人烤焦的 大热天,她站在后面的厨房里为丈夫的晚餐做一块麦尔维思布了。桌上摊着一本烹 任书,食谱上写着:“取几片陈面包、一品脱醋栗、半品脱木莓、四盎司白糖,如 果备有甜奶油,可适量添加。”当然,她是把这食谱上的量减半了的,因为家里就 他们两人,醋栗也缺,加之凯勒(我的父亲)对食物很挑剔,吃得也不多。母亲管 他叫鸟啄食的男人,能吃食物,或者说,能剩食物。 男人吃那么一丁点儿,挺让她难堪的。他总是将调羹在自己的盘子里懒散地舀 上几口食物,也许还会抬起眼睛,向桌对面的她瞥上一两眼,投去羞涩、感激的目 光,但他绝不会再吃下去,而是将整盘食物留给她来吃完,还用一只手做出梦幻般 恍恍惚惚的姿势在空中划动,催她吃下去。在她吃的当儿,他那柔情而傻乎乎的脸 上始终堆满了笑容。食物对他这样一个干体力活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麻烦, 令他心神不安,甚至意味着一种代价,为能站立和呼吸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嗯,对她,对我母亲来说,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吃饭对她就跟上天堂差不多。 (在我们这个年头,我们也与母亲一样,有股狂乱的激情,这可是出了名的。) 吃饭如同上天堂,做饭也差不多像上天堂一样——她做起饭来竟是那样自豪、 得意!在这个世界上从人对天堂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而她的天堂,就是站在自家 屋子后面那间热得要命的厨房里,手拿一把干净的木制汤勺,向前探着身子,眯起 眼睛看着烹饪书上纤细的字迹,精心设计、调制菜肴。 她全神贯注,将炖烂了的水果倒进花式模子,将切得密密匝匝的面包屑按入溢 出的果汁中,感觉到面包屑变软并渐渐显现出木莓的红色。她看着这已成形的布了, 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这时,看她那张热气腾腾、专心致志的面庞,真给人一种异 乎寻常的感觉。麦尔维恩布了这几个字她也格外喜欢,觉着它们如同糖脆饼般在自 己的舌头上溶化,而她的舌头也变得像糖脆饼一样甜蜜蜜的。她就像个艺术家那样 ——几年后,我对这种艺术已确信无疑——搅拌、布排着,还合起下嘴唇盘算着。 她准能做成这样一道点心——色彩浓重、如海绵般松软的布了。(隔壁的弗莱 特太太让母亲在她家的灌木丛里采了些醋栗,而木莓则是她自己在村子南面小路上 找到的,虽说她这么胖,天又那么热,差点没把她晒死。) 她在布了上又洒了些糖,先是一勺,接着又洒了一勺,然后将糖勺放进嘴里, 那粗糙晶莹的糖颗粒让她提神、使她兴奋。这会儿是下午三点——马尼托巴腹地, 也是加拿大腹地的一个盛夏七月的下午。客厅里的落地时钟刚报过时(这座时钟闪 耀着金刚石般的光泽,钟座也镀了金,是她婆家,即斯通沃尔镇的古德威尔家送的 结婚礼物)。凯勒五点整将从采石场回来;他会在厨房的水盆里痛痛快快地擦洗一 番,五点半时,两人便会在餐桌前吃晚餐——就是这张餐桌,仅铺上一块干净的桌 布(隔天换一块干净的)。晚餐的大部分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因为我父母生性羞怯, 且自小便笃信:说和吃是两个不同的功能,各自占有不同的时间段。今晚他们将吃 带有家庭风味的冷藏咸牛肉、外加拌了调味品的马铃薯,喝几杯甜茶,再就是这块 精美的布了。我那二十八岁、结婚已两年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长这么大还从未尝 过麦尔维恩布了,他的眼睛将会瞪得大大的(她就准备着看他这副模样:他那诧异、 略显迷惑的神情,那因惊奇而张开,透出柔情和感激的男人的嘴。如此让他感到意 外的惊喜,是她不用多费力就能做到的)。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有鲜花图案的盘子 盖在布了上,然后又在盘子上压了块石头。 食谱上说:“将模子放在阴凉处”。(这本烹饪书已很陈旧,是三十多年前在 英国出版的,纸张已变得软绵绵的,可作者的语气却是那么铿锵、不留情。)然而, 像今天这么个大热天,默西。古德威尔又怎能找个阴凉处呢?即便是地窖台阶下的 深色石头地板——这是她存放牛奶、黄油和猪油的地方——也变得热乎乎的,这两 个星期以来一直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酸味。隔壁的弗莱特家新近买了一台镀了锌边的 拉布拉多牌冰箱,弗莱特太太曾小心翼翼地向默西提起过这台冰箱,说到它的特性, 它的通气管、闪亮的锡制食物架,还说,大热天里,一小块冰过二、三天都不会融 化。 不知什么钻心的思绪,也许是担心怎样使布丁保持冷却,也许是妒忌弗莱特家 那台崭新的冰箱;总之,这钻心的思绪使我母亲首次感到一阵疼痛。她禁不住轻轻 喊出声来,眼珠紧紧地挤到内侧眼角,仿佛有谁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往上猛拽, 使她头皮撕裂发响一般。如果有谁在那狭小的后厨房里目睹这番情景,也许担心她 会就此昏厥过去,尽管我母亲不会轻易遭昏厥袭击。她当时的感觉是胸腔底部什么 东西移动了一下,先是往上升起,接着便陡然下沉,恰似向侧面拉开的手风琴猛然 受到挤压一般。 她低头向下一看,惊愕地发现自己围裙上蓝白相间的条纹破裂开来,变成了带 有颜色的碎片,而她的双手则径直飞向空中——这是一种为抵御重压而作出的自然 反应。她挺起腰板,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探出身子,长长地发出一声轻柔的抽噎。 这声发自她双唇的抽噎松散、无形,宛若一条迷惘的波纹。(后来,松散、迷 们这些词比其他任何词都更加深深地烙在了我对母亲的印象之中。)母亲体态肥胖, 可她并不怎么出汗,即便盛夏酷暑也是如此。如果有谁知道这一点,她会因自己不 爱出汗而感到一种略带羞涩的自豪。然而此刻,湿漉漉的一大片汗水在她围裙里面 延伸开去,在她脊梁沟里流淌。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眸随着一阵阵紧箍腹部四周 的疼痛闭合、张开。在腹部的皱折里,她感觉受到了侵犯,那是海啸,是洪水。 整个春天她一直为消化不良所困扰。她经常在清晨,或是在夜里趁年轻的丈夫 熟睡之际,从床上爬起来服用毕晓普柠檬酸泻盐。当她喝普通牛奶,或是甜茶、加 糖柠檬水时,总是贪婪地大口喝下;可当她服用冰凉的毕晓普柠檬酸泻盐那乳白色 药液时,她却将它倒进一只瓷杯,款款地小口呷着,显出一副深沉、专注、矜持的 神情。她自己也不知道病在哪里。今天相信是她的肝脏出了毛病,明天又觉得是肾 脏不好——尽管她才三十岁,可肾脏会在年轻时就发病,尤其是我母亲这样异常肥 胖的女人更易得肾脏病。没准这毛病是因便秘而引起的。隔壁的弗莱特太太说起过 这种可能性,并劝她服用大黄药片;若不是便秘引起的,说句悄悄话,那便是什么 妇女病了。她告诉默西说,失血过多会造成许多年轻妇女身感不适——默西有没有 对斯皮尔斯医生谈过?斯皮尔斯医生对女人的病痛十分敏感,这是尽人皆知的。他 看病挺特别,问起些微妙的问题时,总是紧闭双眼;而他说起人体自然周期、生理 平衡,还有生育的时机,果子盐的作用什么的竟跟作诗差不多。 没有,默西并未去看过斯皮尔斯医生;她绝不会对斯皮尔斯医生说起这种事, 她对谁都不会说,连她丈夫也没说过——特别不能对丈夫说。她一生就来过两次月 经,经血从外阴处的软垫里渗出,把内裤染得通红,怪怕人的,还嘲弄着她过安稳 日子所需要的小小的面子和职责,譬如针线活、日常家务。熨烫手艺、制作蜜饯和 泡菜、准备清爽的亚麻织物,还有她每天早晨都要擦得亮光光的玻璃灯罩。 柠檬酸泻盐这种药剂几乎不起作用,而果子盐则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整个春天, 她的腹腔一直在痉挛,总是胀鼓鼓的。她时常感到担心:她腹腔的内膜会因压力而 胀破。胆汁常常涌到她喉咙里,浑身上下到处都痒,还常受肠胃气胀痛苦的折磨, 尤其是在夜里睡在我父亲身边时。父亲出于对她的爱和体贴,常假装熟睡——她能 从他恭恭敬敬地蜷缩在床上自己这一侧看得出来。 似乎只有面包才能缓解她的病痛——黄油面包,而且还要大块的,就是她听这 个村里的人称作“门槛”的那种厚块面包。她经常是面包一出烤箱就吃,一块接一 块,有时根本不用刀切,而是干脆将面包掰开了捧在手里吃。有一天,她一个人呆 在厨房里,从中午到晚餐吃掉了一整条面包。(后来,她急于向丈夫说明为什么少 了一个面包,便对丈夫说,她把一个面包烤焦了;似乎我那脾性恍恍惚惚的父亲会 注意这么不起眼的一桩小事,似乎任何男人都会发觉这种事情一样。)她时常将糖 洒在黄油面包上,面包的表皮闪烁出熠熠的光泽;那晶莹的糖粒在她牙齿间磨擦, 给她以力量。她想象那柔软的面包滑进胃里,给这鼓胀得厉害的容器四周带来棉絮 般的温暖,吸除、中和她体内的毒液。 她无法感受爱的乐趣,她的这种功能已随吞下的糖、酵母、猪油及面粉而降低、 消失。她知道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但她还想试试,或者如人们鼓励妇女去做的 那样——假装自己舒服。然而,当家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她常受饥饿的袭击,而她 为此所作出的努力也因饥饿而归于失败,正如她在这个七月的大热天,置身于马尼 托巴一个灰蒙蒙的内陆小村时感受到的一样。(村里有五、六条未经铺砌的街道、 一爿商店。一家旅馆、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加拿大太平洋火车站,外加比晓普路拐 角处那所专供单身男人寄宿的公寓。)她似乎总在企盼自己身上出现新的变化,但 她对所谓“新变化”的憧憬却常因自己的无知和体内组织的膨胀而变得暗淡、渺茫。 到了夜晚,她常因难堪而将睡衣紧紧地裹着身子。把灯吹灭后,她便再也不知 自己等待什么,或是丈夫喊叫起来,也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他俩居住的这所木结构 的公司住房掩盖了丈夫的叫声。这所房子楼上两间、楼下两间,后面还有一间厕所。 她只知道自己游离于任何互有联系的历史之外,与通常亲情间的慰藉无缘,而在过 去的两年间,她则反反复复被凯勒。古德威尔那巨大而渊深的激情所包容。每天晚 上,当他爬上她的身子,对着她体内的皱壁汹涌喷射时,她所联想到的,便是那波 浪涛天的尼亚加拉河。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她感到自己被深深地掩埋了,仿佛她,默西。古德威尔, 只是她自己血肉之躯——那宽阔的脸庞。如面团般厚实的脖子、硕大而松弛的乳房 及鹅卵石般坚硬的胃囊——内一次血液的跳动。 母亲站在后面的厨房里,她的大腿内侧如同软塌塌的白肉(让人想起牛肉、鸡 肉或肥猪肉),在她汗湿了的棉衬裤下相互摩擦。她突然觉着衬裤湿了,而且从里 到外全湿透了。她的脚脖和手腕都有二、三层肉褶,这些呈垄沟状的手足因汗水而 变得滑溜溜的。她那肥大而又肿胀的手指紧紧地抠进料理台的面板里,她的左手 (结婚戒指被埋在了松软的肉里)因体内的毒素而颤动。她仿佛看到眼前如扇子般 伸展开一抹微弱的淡绿色光。她这般情形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糟糕,远比以前糟 糕。她心里想道,她的身子不知会不会破裂开来,骨头从内里穿出,热血喷溅到地 上和墙上。她想象自己的血不是红的,而是黄的。一团厚实的、蜂蜜色的血泥使她 浑身松软,没能向隔壁的弗莱特太太大声喊去。 弗莱特太太碰巧在屋外的晾衣绳上夹她的粗布床单和枕套湘隔不过四十英尺远, 很容易听到喊声。要是她知道默西。古德威尔的痛苦,准会跑过来的。她会立刻赶 到那儿,劝慰这可怜的女人安静下来,央求她在厨房的长沙发椅上躺下,用块冷毛 巾敷在她宽阔、湿淋淋、毫无血色的脸上,帮她解开衣服,拽掉系得紧紧的鞋子和 厚实的长统袜。弗莱特太太挺喜欢默西,喜欢她为人处世之道,喜欢她那专心致志 的作风。当然也必须承认,她对默西的爱总的来说还是出于对她的痴迷,也是出于 对她的同情,对那个硕大、柔软、行动缓慢的躯体的同情——诸如默西那年轻的脸 庞两侧不甚清爽的皮肉,她上嘴唇的曲线,或淡褐色的眼睛微微露出的痛楚神情在 某些光线下闪现出的俊美。当她凝视默西那双牛犊般的眼睛时,她所想到的不是 “真像个孩子”,而就是“孩子”。可怜的女人,没指望的可怜虫。要想再把自己 的孩子呼来喊去,做这样的母亲,已是不行了。而现在,从她那模样看,她也不会 再有小毛头让她摇摇篮,让她唱歌了——虽然这种事情谁也看不准,谁能预测未来 呢? 弗莱特太太(她的教名是克莱恩廷)有三个成年儿子:西蒙、安德鲁和巴克, 但没有女儿。老大巴克去了温尼伯,在那儿上大学,老二、老三随她丈夫马格纳斯 在采石场做工。马格纳斯是个手艺很好的石匠,生性冷漠,身材瘦削。他是奥克尼 郡人,十九岁那年移居加拿大后,便一直保持着他的奥克尼作风。这人凡事都喜好 简单——一所陈设简朴的住宅,一座精心料理的花园,餐桌上是粗茶淡饭,晚餐就 喝麦片粥外加熏鱼,甚至一盘涂了黄油的面包,就着茶水便能吞个精光。他一看到 从玻璃模中取出的麦尔维恩布了,上面还涂了奶油便直倒胃口,尤其是在一九零五 年盛夏的一个普通星期一(那是我出生的一年,那天也是我出生的日子),晚餐吃 这么一块布了更让他痛苦不堪。 弗莱特太太——克莱恩廷,身材匀称,皮肤与蘑菇一般颜色,她对三个孩子儿 提时代的记忆被失望冲刷得清晰鲜明。她曾梦想将默西那又大又干的手握在自己手 中,说道:“一个女人如果从未感到生命在她心脏下方躁动,那她的生活便连一盘 大白菜都不如。搞个小东西养养,看着他长大成人,这就是爱。我们常说爱丈夫, 我们站在教堂里说,我们如何永远永远爱他们,直到死才分开,可我们真正爱的是 我们自己的血肉子女。” 她喜欢送东西给默西。就在今年春天,她清扫屋子时发现了一只做果冻用的旧 白铁模子。这模子就是今天默西用来做麦尔维恩布丁的那只。她将园中的鲜花采来 送给默西,还给她豌豆、烟草、康乃馨、屈曲花、金鱼草等。莴苣上市时,她也会 给默西;她还给她小红萝卜胡萝卜蚕豆。此外,她还给她成罐成罐的浆果酱或大黄 泡菜。有一次,她送给她一套四角绣花的茶巾,还有一次送的是一条中间楼空的贴 花床罩。对了,默西一直十分喜欢的那本烹好书也是她给的,现在这本书已用得很 旧了。圣诞节那天,她给了默西一块天芥菜花香的香皂,还是用包装纸裹着的,清 新馥郁。有一次,她竟莫名其妙地给了默西一个镶着彩带边的U 字形的镜子。这些 东西经她的手传到默西手中,倒也一时间闪现出光彩,尽管她送这些东西时所说的 话听起来却不觉得她多么慷慨大方:“我自己一点儿也用不上这东西。”或者“我 这儿还多着呢,足够一个部队吃的”。要不就是“这东西对我们太花哨了,但配你 挺合适”。再就是“弗莱特先生受不了这股子香气,可这玩意儿挺不错,能派上用 场,扔了怪可惜的”。 默西那柔和而浓浓的感激之情,那渐渐漾起、略带迷惘的笑容,以及她那清纯、 未被世俗站污的神情使弗莱特太太久久地将她拥在怀里。从默西那起伏的胸脯上, 弗莱特太太自然能想象出,默西心中那浓重、满当的激动、陶醉之情冲压着她衣着 整洁的前胸。她会对着默西那苍白、肥胖的脖子、对着她柔软的肩膀和卷曲的棕色 头发喃喃自语道:“我亲爱的。” 这一时刻虽在将来,但它终究会到来。她站在似火的骄阳下,一边在绳子上晾 晒洗净的衣物,一边这样想道。她先晾亚麻布衣服,接着晾她的围裙和衬衣,再就 是他们父子夏季穿的工作服。外面几乎一丝风也没有,衣服会被晒得硬邦邦的—— 两小时就晒于了,天就是这么热。她今天衣服洗迟了,一会儿还得去园子里锄草, 还要去搞些晚餐吃的豌豆。她做什么事都不及时,脑袋里总有那么个尖厉、刻薄的 声音响着,一会儿是“该擦烤箱了”,一会儿又是“该把那些东西补一补了”,要 不就是“窗帘布该浆洗了”。脑袋里那嗔怪的声音是她自己的,那样刺耳,那样急 促,然而又那样无力,对她毫无作用。家里的男人——她丈夫和两个儿子,七点整 去采石场做工,五点钟回来。她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想?当她这么恍恍 惚惚打发日子时,她觉得不止一双眼睛能透过她家的屋顶和四壁,看着她与懒惰这 个诱惑人的家伙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讨价还价。一想到这,她心里就发抖。 当然,上帝能看见她;他准能。当她站在窗前直愣愣地盯着锦鸡村的影子在路 面晃动,或是坐在厨房一张椅子里,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木然地看着一只苍蝇爬过 桌子,这时上帝在注视着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变成一小时,有时两小时。这 些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出现这种恍惚状态的次数越来越多,自打夏季以 来几乎每天都有。她早晨醒来时还很清醒,但随着时钟指针的向前移动,她就感到 有一种力量在召唤她——懒散与一人独处那撩人的诱惑力在召唤她,没一会儿工夫, 她便乖乖地做了俘虏。将她包容起来的无论是什么,都是那么柔和。它像一片芬芳 馥郁的云彩盘绕着她升起,既不露脸,又悄无声息,只是弥漫出一种柔和、连绵不 绝的香气。这令人心醉的香波钻进她的喉咙,沉入她的体内,使她女性的隐蔽处和 她柔软的大腿肌肉紧缩起来。四周寂然无声,然而寂静也是一种折磨。总有那么一 缕赤裸裸的思绪在撩拨她——上帝对她的过错不闻不问,他根本什么也没对她说过, 一点儿要说的迹象也没有,甚至不想自找麻烦去戳穿她,尽管她在厨房的墙上挂了 一块刺绣亚麻布引诱他:耶稣是这房子的主人是每餐饭桌上不露面的客人是每次谈 话静静的听者她能欺骗周围的人,这太可怕,却又很刺激;她那些浪费了的时间, 栩栩如生的梦境和断断续续的话语,似乎使她过着两种生活,而不是一种;而那第 二种生活被秘密地包藏了起来,这倒是件新鲜事儿。 那么,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当她在采石场路偶尔遇到斯皮尔斯医生时,他的 确抓住她的手腕,以最为奇特、最为诚恳的口吻向她说,“女人需要与其他女人为 伴。”他先是彬彬有礼地谈了会儿天气,然后突然这么说道。“小笑一声,心旷神 怡;比如一句无害于人的闲言碎语。什么针线活俱乐部啊,或是母亲联谊会什么的 ——而且我相信,弗莱特太太,你曾经是妇女节奏与运动俱乐部的成员,知道你以 前曾在兴高采烈的下午聚会中寻得乐趣。我太太对我说,她们最近一次关于中国人 使命的谈话挺有趣味,也挺有启发性。” “我家务很忙,”克莱恩廷。弗莱特对斯皮尔斯医生说道。 “那当然,那当然,”他很快点了点头。“也许你打算去温尼伯玩几天。我想 你每年都去那儿和你儿子巴克住上几天。他还在那儿,对吧,是在学习吧?如果我 还记得的话,他学的专业是植物学。” “是的,”她回答说,“花卉、植物。” “我肯定他为你争了光,真是个好小伙子。如果你还记得,那些提名他竞争艾 普沃斯奖学金的人,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当然记得,真的记得,哦——” “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呢?我们都时不时需要换个环境,特别 是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如果你同意,我去对你丈夫说——当然是间接地。我可 以对他说,小憩几日会给健康带来好处。” “请别,”她说道。她心里盘算着离开斯皮尔斯医生后便可进入那寂静的椭圆 之中,那闪射出柔和的珍珠光泽的椭圆之中。“没那个必要,我可以自己对他说。” 母亲联谊会,在温尼伯小住几天;这些消遣的主意如果是早几个月提出,也许 会吸引她。她也许真的会对她丈夫马格纳斯提起去温尼伯住上一星期。也许在她做 什么寻常家务时,如擦干晚餐的盘碟,或是将挂在窗前的那盆海棠花上的枯叶剔去 时,她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她丈夫可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但他们夫妻俩多年来还 是维持了简洁而必要的婚后交流方式,如:三个儿子的抚养、定购生活必需品、对 天气、疾病。园子里种什么蔬菜等等的讨论。她曾经猜想——不过她又怎么能知道 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上谁又会告诉她?——她曾猜想,她丈夫的要求方式,并不比 其他男人更粗鲁。“如果你愿意,孩他娘。”在他俩那黑乎乎的后面卧室里他这么 说道,一只手在她睡衣上摸着。一千次,五千次——“如果你愿意,孩他娘。”这 句话在她的意识中已刻出了一道沟槽,她几乎听不见它。之后便静悄悄的,仿佛坠 入一个洞里;或是听到一种她认为是满足的哼声。 “那我们就结婚吧?”这是他二十年前说的求婚的话。它袅袅盘升,打消了她 一切疑虑。那会儿他来加拿大还不到一年,在拉克迪邦耐特(这地方离她父亲的农 场不远)一个破旧的花岗岩采石场干了八个月。他的奥克尼口音很重,非常刺耳, 虽然她似乎觉得自己在他这口音里听出了什么柔和些的东西。那是个暖洋洋的四月 的夜晚,在米尔纳教堂做完祷告后,他送她回家。满天星斗密密层层。她感到自己 能像服用营养品一样大口吮吸清新的空气。那已是他第三次送她回家了。她知道— —他也心知肚明——他有权要求吻她。出于好奇,她同意了。他的上嘴唇压着她的 嘴和脸颊飞快地蹭着,蹭得太快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们结婚吧?” 他的专横鲁莽打动了她,两人真像孩子般天真烂漫。她忍不住想笑,想逗他玩 ——那年头她知道怎样才能快活——可他的脸贴得太紧了。 “你到底怎么说?”他追问道。他的面容被夜幕所掩盖,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 在自己脖子上呼出的热气。她变得浑身酥软,于是准备着耳边响起一些缠绵的话语。 “我挣的工钱足够的,”他说道,“而且我的工作也很稳定。” 这话一点不假。她无法提出什么来反驳他。她从未真正学会如何去反驳他。他 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不会让别人提出异议。比如那台新冰箱吧,那是他写信订购的。 他悄悄将定购单寄到伊顿邮购服务部,而现在它已占据了厨房的一个角落,硬 是这么突然出现了。几个月以前,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他拒绝去斯皮尔斯医生那儿 看他耳朵根下面的肿块,后来便在冰箱上花去了十一块钱,十一块还外加运费。贴 在冰箱上的那块金属牌上写道:“新一代改良型拉布拉多牌冰箱”。她从未要过这 玩意儿。冰箱买回来的头一天,她看着他用手指抚摸冰箱那光滑的木板和挣亮的金 属铰链,心中禁不住想道:也就是这些手指触摸过我,触摸过我赤裸的身子。 她这样的念头越来越频繁。这几个月以来,她的内心躁动、狂乱。她这个女人 的性欲犹如沉到了一只裂了缝的大水罐底部,在那儿期待着。 即便此刻,就在她晾衣服这会儿,她都觉得自己在晕乎乎地企盼着。可是为了 什么呢?拥抱我吧,她冲着滴水的床单和枕套说道,搂着我。可她说话的口气又是 那样沉闷,那样毫无希望。凸出地面的一块石头上放着她那只旧的木洗衣盆,这会 儿已经空了。头上的天空寥廓、湛蓝;抬眼望去真让她头晕目眩。她感到鼻孔里似 乎被什么扎了一下,便伸手到围裙口袋里摸手帕。洗涤碱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子, 刺得她直想打喷嚏。“我不愿意了,”她暗自忖道。“我不再愿意了。” 她估摸着已经三点了。今天她不想再去园于里锄草。丈夫或两个儿子不管谁问 起,她便抱怨天气太热了。像今天这样太阳火辣辣的,干嘛拿身体去冒险呢?她自 然更想去前厅,坐在黯淡的角落里那张罩了绣花毯的椅子上凉快一下。她以前也这 么做过,然而却无法经受自己内心的哀愁。她视如珍宝的那盆伯利恒花在它自己的 瓷花盆里坚实地扎下了根;她喜欢探究它那灰绿色叶子的奥秘。而那些墙纸的图案 ——一排排棕色的、粉红色的、交叠重复的花朵同样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把木框 的小斜角镜子映出了她的模样——扁平的头发和眼睛而她的脑袋里却如石头般发烫。 “我爱你,”她听到年轻的凯勒。古德威尔对他那体态臃肿的大个子老婆默西 说道。“啊,我多么爱你,全身心地爱你。” 她是在一个傍晚听到默西这么说的。那天和今天一样,也是星期一。当时她双 手抱着一篮邻居送给她的丁香花,驻足于古德威尔家的门前。(其实,她发现自己 很难离开。她感到这个新婚之家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这儿的气息比其他家庭更温馨, 声音也更柔和,窗帘布是代用品,地毯也是便宜货,可在他们家里都显得那样漂亮、 鲜艳。)古德威尔家的厨房窗户迎着外面清新的春风大开着。他俩坐在桌旁(她可 以清楚地看到他俩),默西坐在桌子的一边,凯勒坐在另一边泊色的餐桌布和晚餐 用过的盘碟还没拿走。 由门口投射进来的光线照在我母亲宽阔的脸庞上,漾出光彩。我父亲向她探出 身子,手握着她的手。克莱思廷。弗莱特觉着,他俩这姿态亦可以成为一幅会客室 画画的题材,例如一幅以淡蓝色和灰色等色调画成的水彩画。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母亲是个异常肥胖的女人,加之她果冻般的相貌,恐怕 只能算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诚然,她的邻居弗莱特太太从她那双被挤压的眼睛和那 悬垂如袋的下巴里发现一种美,可我手头的一帧照片——她的结婚照,却让我不敢 恭维。我母亲身材高大,浑身肉滚滚的;而我父亲却截然相反,是个小矮个,骨架 矮小,身上瘦精精的,脸上常常掠过一种迷惑不解的神色。也许不难想象,村里那 些男人们常会贬损他,开些粗俗无聊的玩笑。 我全身心地爱你。弗莱特太太听到他对我母亲这么说。说完后他似乎便精疲力 竭,靠在了椅子背上。我全身心地爱你。这种话可是小说里的情人们创造的。谈情 说爱的话语,卿卿我我的话语,缠绵销魂的诗句。克莱思廷。弗莱特有时也看些廉 价的小说,不过得瞒着她丈夫,因为他总认为读那些玩意儿是浪费时间。书里的人 物互相间说话都那么情意绵绵,可她再也没想到,这种话竟会在马尼托巴的廷多尔 村中一个普通采石工人家里说出来;她也没想到,他们说这些话时的声音或语气竟 是那样充满了柔情蜜意:“啊,我多么爱你!”凯勒。古德威尔对他妻子默西说道。 他是以极度渴求的口吻喊出这话来的。这种极度渴求的话语克莱恩廷。弗莱特 简直无法从记忆中抹去,整个春天都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如同春雨般流淌在她那张 干涸的日常生活的网上。此刻,就在她站在晾衣绳前打着喷嚏,在耀眼的阳光下眨 巴着眼睛,竭力抵御着下午就此歇工回家的诱惑时,那话语仍在她耳边紊绕。 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烧一壶水,邀请默酉过来喝茶。 对,烧一壶香喷喷的茶水。克莱恩廷主意已定。她要拿出属于她母亲的最好的 玫瑰花茶杯——皇家阿尔伯特茶杯。在她烧水的当儿,她还要准备一盘果酱饼干。 女人需要与人为伴——斯皮尔斯医生那天对她高谈阔论一阵,说的正是这一点。 也许这就是她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当然只是孤独而已,别无其他;并不是日子过 得不舒心,而只是有时会遭到孤独的袭击,仅此而已。再说,默西。古德威尔,这 个惹人爱的可怜的年轻女人,也挺孤独——弗莱特太太陡然意识到这也是事实,她 觉察得出来。无论默西怎样心怀无人知晓的一腔柔情,也无论她年轻的丈夫怎样向 她耳朵里灌进多少情话,无论怎样,她和默西在这个世上仍然是形单影只,仍然是 两个孤独的人儿,各自住在并排相邻的两座房子里,都被禁锢在同一个焦躁与渴望 的圆箍之中。为什么她以前就看不见这圆箍呢?正因为如此,克莱恩廷。弗莱特才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被锁在家中,远离母亲联谊会和针线活俱乐部,也没去温尼伯 小住几天。但如果要她走出将她俩——她和默西。古德威尔,两个以独特的方式联 系在一起的基督教姐妹——锁在其中的这个让人软弱无能的圈子,她又觉得受不了。 最终必须采取某种行动,她肯定要干的。她要立刻去敲默西的门,把她叫过来。 她要把茶沏得合默西的口味:淡淡的、甜甜的。也许她还能——她突然觉得自 己胆子大起来,想下午举办一个茶话会,就是斯皮尔斯医生的太太和采石场主的妻 子霍普斯潘太太搞的那种茶话会。喝了一、二杯茶后,她也许还可以请默西用她的 教名称呼她。“你干嘛不叫我克莱恩廷呢?”她会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实际 上我还喜欢你这么叫我。我们已做了两年邻居,嘿,你就跟我女儿差不多。我就是 这么想的,要是你也能说出自己——” 然而这时,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她听到了谁的声音,一个男人在尖声叫喊。她 抬起头,见是那个犹太佬从园子对过蹒跚地向她走来。 这年头要谈论那犹太佬可真不容易。这事还挺复杂。您的思绪得倒卷回去,直 到“犹太佬”这种话能公开说出的那个年头,犹太佬,瞧,说谁谁就到了。 只见他那脏兮兮的黑衣服在热浪中飘动,乱蓬蓬的头发怪里怪气地长在脑袋上。 他戴一顶不知什么式样的帽子,又破又脏,那帽子被他推到了后脑勺上。他颧 骨突出,脸颊蜡黄,如核桃般布满了皱纹。他脸上这些饱经风霜侵蚀的道道皱纹里 嵌满了灰尘;如果不是灰尘,那便是他外来人种皮肤那怪异的气色。 他的马那可怜的东西站在路边,被拴在默西。古德威尔家门边那棵小白杨树上。 看这情形,他肯定是胡乱将马拴了了事,因为他满可以挑那栅栏格子拴马的。 再瞧那马车,破破烂烂的,整个儿地散了架;它嘎吱嘎吱、一瘸一拐走在路上,吓 得田里的乌鸦四处乱飞,瞧它那模样也配叫马车? 他的到来使人人自危,个个侧目,因为他几乎毫无例外地要向人们索要咖啡或 冷水提神,等他走了以后,大伙便忙着煮茶杯和玻璃器具消毒。这老头冬天在遥远 的冰岛人聚居地阿尔伯格周围走乡窜村时,还经常大着胆子提出借宿的要求。人们 也不得不向他提供被褥等住宿用品,但第二天同样要煮过消毒,还将各扇窗户大开, 通风透气。他把自己身上那股子臭气——大蒜、洋葱、霉菌、不洗澡等散发出来的 臭气带进了这些干净、节俭的家庭。他叫卖的东西,像钮扣、靴带、针头线脑什么 的,虽不易买到,仍不足以补偿臭虫及一些可怕的、叫不上名儿的疾病所带来的危 险。他的舌头厚厚的,发出阵阵酸臭;他的眼睛给人一种迷惘的感觉;他还会花言 巧语地蒙骗人。他把当地所有的女人都称作meesus,把她们的丈夫称作meeser,而 对于那些住在寄宿处的年轻男人则向他们兜售淫秽之物。他大约四十岁年纪,也可 能六十了,常带些经过挑选的药丸、洗涤剂小刀,还有小玩具、烟草、硬水果糖、 各类劣质酒等。据说他常在鸡舍里顺手拿鸡蛋,在菜园子里偷摘番茄,将茶匙塞进 大衣里带走。他还常常趁孩子不在意抓住他们,伸出黑乎乎的手拍打他们的脑袋, 让他们的父母好不舒服。 人们常在村间小道见他鞭打他那匹可怜的老马。他拖着脚步走到人家的门口敲 门,听那敲门声一副讨好巴结的样子,可又非把你的门敲开不可。一听那敲门声, 你就知道谁来了。他走路已无步态可言,总是慢吞吞,毫无节奏地拖着脚走,让人 联想起旧世界的传染病。可是这会儿,七月的一个下午,他却歪歪倒倒地直奔克莱 恩廷。弗莱特太太而来。弗莱特太太正站在她的晾衣绳旁——那如横幅标语般的床 单、毛巾,恰似一幅烤干了的木板人体画。 他先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而她则本能地让开身子,一边喘气,一边申斥,可 他自不肯罢休,又抓住她。这次他粗野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此时,他的脸呈扭曲状, 露出一副苦巴巴的样子,还呜呜地哭了起来,“太太,太太,”他那张脸紧挨着她 的脸,使她能闻到他呼吸和身体发出的恶臭。 “哦,太太;太太,哦。” 他发疯般地喊着,声音尖厉、恐惧,那音调之高恐无男人可比,而他吐出的这 些字又是那样急促、含糊。他嘴里只剩下三颗牙齿,见他这模样,她着实吓了一大 跳。一处疮疤使他的上嘴唇变色发黑。克莱恩廷。弗莱特躲让着他,心里直犯恶心, 差点没昏过去,然而她又无法将自己的眼光从他那干巴巴的疮疤移开,反而莫名其 妙地渴望伸出手触摸它。 他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松。 “哦,太太。” 她的手腕被他死命抓住,使她难受得直想呕,可看到他破破烂烂的大衣袖口, 苍白的手臂露在短了一截的袖子外面,她竟止住了呕吐感。 弗莱特太太注意到,这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手臂,也只是稍微难看一点而已,与 她丈夫马格纳斯的手臂相比,也不见得有太大差别——每当她丈夫的手臂星期六晚 上滑出袖口,伸进满是泡沫的肥皂水中,便露出疤痕道道,一用力紧绷绷的,青筋 暴出,但令人吃惊而心动的是,它却又有点像女人的手臂。 她暗自忖道——所有这些想法都在几秒钟内聚到了一起——这犹太老头也可能 在这附近一带有什么亲戚,有一间屋子、一个温暖的炉子和属于他自己的一张床, 这样也好有个归处。假如这样的话,他还可能有个女人与他同床共眠;他两腿之间 自然少不了男人都有的那个青灰色的软肉袋。这些想法真叫人恶心,她得将眼光移 向什么好的、健康的东西上。名字,他一定有个名字,否则谁也进不了这个国家, 成为这儿的公民。也许他还有两三个名字,没法发音,也拼不出来。准有什么人给 他起了这些名字,可这人是谁呢? 这些问题冲击着她,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了自家那间幽暗 的客厅,那带有凉丝丝坐垫的手扶椅,那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破旧的绣花毯,想到自 己如何时时小心,将那角落遮掩起来,不为外人所见。这个思绪如清凉的涡流,与 那些问题交织在一起。 那犹太佬仍然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拚命朝默西。古德威尔家的厨 房那边指去。“太太病了,”他终于说出话来,“病了,病了,”她终于明白了。 两幢房子之间的这块地高低不平,布满了石头、树根和一簇簇乱草。他俩一起 踉踉跄跄地朝洞开的厨房跑去,你撞我,我碰你,这犹太佬的手从未松开过那女人 的手腕我真忍不住要冲到从我母亲双腿间挤出来的那个血淋淋的肉团跟前,将手搁 在这团血光闪亮的浆状物中自己那颗跳动的心脏上、扁平的脑袋上和柔嫩的双臂上。 我的母亲默西。斯通。古德威尔就躺在那儿,躺在那张套着廉价但整洁的花布 椅套的躺椅上喘着粗气。她侧躺着身子,好像什么人将她推倒在地上一样;她粗壮、 柔软的双膝向两边分开,阴部暴露在外,如同贝壳,又像个压扁的果子。 她那条沾满了血的衬裤仍在她扔掉时的原地,也许是在地上,没人看见。 无论你怎么想,这幅情景并没有什么丑陋之处,也就是说,没什么不自然的; 既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坦然地面对它呢?因为我渴望将各种不协调的因素协调起来, 虽然在我说起此事之前,我就知道,我所作出的努力将可能成为一种辩护。鲜血和 无知,这两者会产生什么结果?再就是脉搏跳动、无意识状态、还有从我自己刚刚 出生的那团肉中淌出的胶状物;我非将它变得完整而洁净不可,并在它的下方写上 一行文字,也许写一句拉丁文的座右铭。 我还要说一说我父亲,因为他这会儿也过来了,正沿采石场路朝家走来。他一 边吹着口哨,一边拍打着白蛀虫,还用工作靴踢起灰尘。他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干 了九小时砍大石块的活,谁不精疲力竭?他一小时只挣一毛四分钱,还不到他妻子 默西去年冬天做圣诞节布了所用的韦斯蒂萨葡萄干一磅的价钱。可他还是吹着一支 欢快的调子,也许是(小棉娃娃》,要不就是(打吨的朱姆,朱姆》。走到通向坟 场的帕克路时,他停下来撒了泡尿。 从加森至廷多尔有两英里路。采石场的其他工人,即那些在石灰窑里干的或那 些抢铁镐采石的工人在干了一整天后,都乘坐公司的马车回廷多尔的家去,他们将 靴子挂在车的两边。健壮的马队——这种漂亮、肌肉发达、价值诺亚方舟的牲畜现 今已很难见到——拉着他们朝家奔去。可我父亲却不在其中,他宁可走路。他是个 怪人,这一带的人都这么说他;一个不合群的人,看上去傻里傻气,专走自己的路, 一个小矮子,不过干活挺利索,人很精明能干,还精通各种机器设备;很有个性; 遇事沉着、冷静,来自斯通沃尔镇,妻子也是。至于他妻子,(说下面的话得挤挤 眼睛,捣捣胳膊肘)她这个女人足以使二、三个男人忙个通宵的。 在弯了一天腰面对石灰石,或是一整天窥视那台轰轰响的老式凿沟机的内部结 构之后,他喜欢让双腿活动活动。采石场开张不过几年,是一八九六年被一个当时 在屋后挖井的农夫发现的。四年后(有人说这是一桩不正当的交易,一场彻头彻尾 的骗局)他将这采石场卖给了威廉。加森,即现在采石场的地主兼业主。被开采并 已运走的石材已达十万吨,因此采石场的地貌也发生了变化:地表逐层下移,形成 一个圆形的露天竞技场,而各层的扁平石块均有十二至三十六英尺高。地下究竟有 多少石头,这仍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有人说,照现在这个情形,这地方还能开 采五至十年;还有些人较为乐观,见识也多一些,据他们估计,这一带的石层有半 英里宽,一直延伸至温尼伯以外的地区。 这儿的石头是白云石,比我父亲熟悉的那些产于马尼托巴斯通沃尔的石头要漂 亮,也比较容易开凿。自然界的化学作用使这儿的石头表面呈独特的花边状,其颜 色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淡黄夹棕色,另一种(我最喜欢的)是淡灰底色夹带稍深一 些的灰斑纹。有些人管它叫地毯石,他们还特别珍视这种石头形状各异的化石,如 :腕足类动物、三叶虫、珊瑚、蛇等。当这些曾经活着的动物的肉腐烂后,一种石 灰质的泥土便填人这些动物躯壳内,风化变硬,成了石头。我父亲读书不多,但被 上天赋予了一种自然学家的好奇心,不久前,他曾挖出一些更为有趣的化石,并将 它们带回家给妻子默西看。(她在我出生那天用来压麦尔维恩布丁的石头便是融三 块化石为一体,极为罕见,至今仍未被适当归类。) 为什么凯勒。古德威尔下班后要走路回家?那会儿太阳还黄黄的,挺烤人;他 又为何一路吹着口哨?我刚才已经说了,他在劳累了一天后喜欢舒展绷紧的肌肉。 我猜想——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他喜欢伸胳膊踢腿的,这样可以使他在离 家越来越近时觉着自己高大一些,强壮一些,与他自己心目中的他更接近一些。他 是丈夫,是爱人,还有人在等待着他。有人在等他,这可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令人幸 福的礼物。他拥有自己的住房(当然是租来的,可仍然是自己的窝),一张已上好 晚餐的餐桌,还有一个自己崇拜的妻子,肉体和心灵都崇拜的妻子,他崇拜她。 在他过去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他产生爱的想法。还在孩提时代,他就 受到过一些损害——一个脸如针尖般的父亲,一个邋里邋遢、如棍子般的母亲,又 没有兄弟姐妹,这些先天不足使他相信: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长大成人,食量会如孩 子般小得可怜。 古德威尔这一家子似乎落在了养育他们的那个严厉、古板、乱哄哄的世纪后面, 全家三口,父亲、母亲、儿子,都一个味儿:软弱无能,外加精神不振,身材矮小。 他们居住的那所房子正对着斯通沃尔的石灰窑。那房子位于一条脏兮兮的路的 尽头,门廊歪歪斜斜的;窗户也被石灰窑冒出的黄烟熏得斑斑点点,年复一年从未 洗过;厨房的屋顶漏水,从未停过,一到下雨天,烟囱便浓烟滚滚。这个屋子烘出 来的面包都是未发酵好的,表面凹凸不平,样子实在少见。本可以用来修缮房屋或 购买小小的奢侈品的那部分工钱却放进了一只果酱罐里,那些纸票子像压皱了的树 叶一样堆在里面,脏兮兮的,却散发出一股香味。在夏天,镇上的男人们会聚集在 杰克逊街和玛丽亚街的街角上,搞一场钉马掌比赛,可古德威尔家的人,不管父亲 还是儿子,很少被邀请参加的。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原因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别人 觉得他们对各种消遣玩乐不感兴趣,或是因为他们缺乏起码的技巧,或是怕他们那 副怪异的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样子破坏了大家的情绪。目光敏锐的古德威尔太太 就不同了,由于受一些古老的基督教教义的感化,她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在头上套一 顶毡帽,去长老会教堂做礼拜,但谁也不会建议凯勒一块去的。 从未有人问起过他的精神状态或健康状况。谁也不会就什么问题去征求他的意 见。尽管他的石匠手艺日趋高超,但很少有人谈起过。在他结婚那天以前,谁也没 想到过要给他照张像,也从未有人提起过他的生日(十一月二十六日),他不会收 到任何礼物,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热热闹闹的仪式,尽管他十四岁生日那天,他 父亲从那盘烤猪肉和马铃薯上抬起头咕哝着说,他该离开学校去父亲自己受雇的斯 通沃尔采石场干活了。打那以后,凯勒的工钱也进了那只果酱罐。这种状况持续了 十二年。 要我理解时间的泯灭,如同别人那样接受时令季节的消长、或是有意识地明白 旧年结束,新年开始这种事实,那真是太困难了。我的这种心态说明了人从根本上 来说是无助的,而我们生活的主要部分都被白白耗费或处于浑饨之中。即便是“十 二年过去了”这句话的各个部分攥住了我们的舌头,以致说出这句话便能否定传记 文学的逻辑,即便如此,这么长的时间怎会包含如此少的内容?这十二年又怎能从 我们生活中消逝?当我们的精力最为充沛,准备迎接(将来不会再有第二次)感情 的冲击之时,多少个月,多少星期,多少天,多少小时却虚度磋跎;这可是人生最 宝贵的时间。从十四岁至二十六岁,在这十二年里,我的父亲,年轻的凯勒。古德 威尔,每日早早起床,喝一碗燕麦粥,穿过马路去采石场做九个半小时的工,再回 到他父母那阴冷、简陋的家中,准备早早上床睡觉。 讲述一个人的生活实为一件骗人的勾当,没错;我承认这一事实,即便我们自 己的生活经历被扭曲得面目全非。然而我们仍笃信我们人生这一简单的容器,这的 确是个奇迹。在那十二年里,我父亲早餐吃的燕麦粥,可能有时稀一些,有时则厚 一些;同样可能的是,他曾揉搓过情欲的器官,或许是因为偶尔听了工友之间的谈 话,或许是青春期发育的必然行为,要不就是听了一些流行小曲的歌词,或是偶尔 喝一回烈酒。他的确参加过一年一次的单身汉聚会,也的确与一八九九年乘船路过 此地的老斯坦利勋爵握过手。尽管他年轻时生性呆板,但他既不瞎,也不傻,在家 肯定曾反复观察过,注意到即便是在他父母那心如死灰的家中,仍然有些许心情的 变化,闪现出各种细微情感的亮泽。然而,自从他离开学校起,十二年过去了,直 至他与默西。斯通相遇、相爱,他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奇迹般的改变了。 在那个年头,斯通沃尔是个只有两千人的小镇,但某种历史变故或观念将他们 两人阻隔开来。他在这个镇上无论是儿时,或是长大成人,都从未见过她,也从未 听谁提起过她的名字。她如同修女被关在修道院里一般,是在与世隔绝的斯通沃尔 孤儿院里长大的。这孤儿院坐落在镇的最东边,虽算不上冷酷无情之处,但也是个 严厉清苦的地方。在这所斯通沃尔孤儿院里,人们出于一种对秩序或民主尊重的冲 动,把凡是没有父姓的孩子,即那些被未婚母亲送交孤儿院照看的婴儿都叫作斯通。 于是,名单簿上的名字都差不多:伯思。斯通、卡罗琳。斯通、加雷思。斯通、 海拉姆。斯通、拉马廷。斯通等,直至我母亲默西。母亲的家世与其他孩子一样, 根本无人知晓。不过,她的肤色、柔美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睛都显示她的父母是乌 克兰人,或冰岛人。她刚生下来没几天便被包在天鹅绒毯子里(因为六月的夜晚还 是挺凉的),遗弃在靠近孤儿院后门的那只旧面粉桶里。这些面粉桶婴儿,后来人 们这么叫他们,由镇L 收养,让他们接受基本的教育,教会他们一门手艺,十四、 五岁时便送出去就业,可我母亲例外,她颇有管理家务的才能,院方视之为宝,不 忍将她送走。十六岁那年,她便经常协助孤儿院的管家管理日常事务。四年后,老 管家去世,她便承担了管家的全部责任。 看她的身躯便知道她爱吃面包和粥。尽管她膀大腰圆,十岁时就已是“重重的” 了,到了二十岁更是体大如象,尽管如此,她还挺喜欢跪在地上擦地板,直至 把地板擦得光亮亮的。有时,当她从热乎乎的烘箱里取出一排馅饼,看到黄灿灿、 脆生生的酥油饼皮,吱吱冒泡的甜果酱的可爱颜色和质地,她就觉得挺自豪,竟飘 飘然起来。对住在孤儿院的十二、三个男女孩子,她只是偶尔关心一下。“默西。 斯通,四十块石头之重”常作为一种节奏跳跃的顺口溜在孤儿院的女孩子们中间传 唱。但她还是喜欢布置餐桌,搅浓调料,平整衣袖,浆洗、熨烫、折叠干净的衣物。 她很能干,而她的才能也得到了充分发挥。孤儿院里生活邋遢的现象是可想而知的。 当她走进一间宿舍,比如说,女生宿舍吧,她的目光便四下里扫视,只要看到东西 乱放、破损或需要擦干净的,便随即卷起衣袖,径直干起来。 在她二十八岁那年春季的一天,阳光灿烂,寒风习习,她发现孤儿院正门的门 槛向上隆起,显然是霜冻使其变了形,致使大门开关困难,并发出尖厉的声音。她 于是请来一位石匠,重新放置石门墩。这石匠便是我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 母亲温柔的姿态,脸上显露出的端庄的神情,以及站在他旁边心慌意乱地挥动 双手的模样——一只手竟绕进另一只手里,也许是因为某种模糊的社交责任感所致, 这一切很快感染了我父亲。然而,连父亲自己也没想到,使他怦然心动的竟纯粹是 她的身体。她那一层层宛如涟漪般的肉体,当她指着门框歪斜处时裸露出的光洁、 雪白的双臂,深深地搅动着他的心田;还有她那高耸的发髻,胖鼓鼓的脸庞,胀起 的领口和圆滚滚的肩膀,都显示出她的纯真无瑕,一种似乎在高喊着请求保护的纯 真无瑕。他渴望将嘴唇贴到她胳膊肘的内侧臂上,用指尖触摸她双眼下柔软的皮肤 ——那细巧的半球状凸出部。 他干活时,她就站在一边陪伴他,嗫嗫懦懦地说起这个多年来最寒冷的冬季, 刺骨的寒风,厚厚的霜冻,还有廷多尔南部眼下似乎正发大水的事情。 不错,父亲附和道,抬起头来注视着她严肃的嘴。他已听说了发大水的消息, 灾情很严重,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耸了耸瘦小的肩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生水灾 的。 他发现,母亲的肥胖已吞没了她大部分五官,但还是留下了她那双纯净、边缘 柔和的眼睛。 他不肯收工钱,说他只干了不到一小时便将石墩磨正了,说他干这些活挺愉快, 让他在采石场单调的活计中得到些调剂;此外——他朝孤儿院的大门、屋顶、外观 及在路旁那群吵吵闹闹玩耍的孩子茫然地点点头——他又说道,能尽其所能做点事 也挺让他兴奋。这么一来,她便硬要他到宽敞、温暖的厨房,给他喝了杯咖啡,又 给了他一块自己烤的褐色糖饼,还是刚出炉的呢。这些糖饼甜得特别,脆得出奇, 那一层层酥油面整齐、漂亮,中间的夹心味道浓浓的,十分可口。 他将咖啡杯碟放在双膝上。后来,他想起自己曾低头瞅着自己的大拇指,看到 指甲里那一圈标明边界的黑乎乎的脏东西。他的双手颤抖起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说 道:“我可以再来吗?” 她两眼紧盯着他,想象他衬衣里面那瘦骨磷峋的板状前胸,然后便忙着收拾杯 盘,走开去了。这个求她的男人并不为她所理解。话从他嘴里说出,消融在厨房温 暖的空气中。不过,她倒更喜欢他了,就因为他颤抖的双手和他带有淡淡的洋葱气 味的体汗。她不由自主地又折回身来,冲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们能出去散散步吗?”他提议道。 “我不是一个擅长走路的人,”她无可奈何地说道,转过身轻轻地朝他做了个 手势。 “还是去吧,”他说道,并对自己的勇气很是吃惊。“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 以坐下来谈谈。” 她淡淡地、羞涩地瞥了他一眼,而他则把这个眼神当作一种应允。 在他的前面,犹如一本厚厚的书被一页页翻开,真是困难重重,他看到自己所 必须学习的东西,如:恋爱、婚姻、家庭的建立,新的说话方式等都是那么困难。 一想到还要作如此巨大的努力,他几乎要打退堂鼓,可他又觉得被什么力量驱 使着向前走,去学习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考验自己的毅力。没过一个月,他便硬 逼着她同意了。她将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将搬到三十英里外的廷多尔村,他已在那 儿新开的一家采石场里申请到一份工作。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父母亲——他们惊得 哑口无言——于是婚礼也挑定了日子。 人们见到他俩在一起便发笑——这个胆怯、孩子般矮小、痴痴迷迷的年轻人, 殷勤地倚靠着这个肥胖的大个子女人,将她一只又宽又重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温柔 地抚摸着。人们发现,他比她要矮一、二英寸。站在孤儿院的门口,他一边道晚安, 一边将手放在她宽阔的脸上,抚摸她曲线般的溜滑的粉红脸蛋。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默西。斯通的激情比不上他的激情,而其种类则更与他的 激情扃然相异。不过这对他来说似乎挺自然,也挺恰当。在他二十六岁这年,那突 然使他心激神荡的、芬芳而强烈的情爱,却被默西报之以几分温和的迷惘;虽然她 对他并不冷淡,一点儿也不,但对他第一次羞涩、急切的拥抱,她却以叹息、默认 回应。对于两人将来的生活,她似乎并无好奇之感,几乎漠不关心,虽然他们将租 用一所不大的公司住房一事也的确曾激发起她的兴趣,因为她如愿以偿,有了自己 能安排、布置和管理的寓所。我挺喜欢那样,她曾羞涩地对凯勒说。而这所房子则 是她从未奢望拥有过的东西。你可以这么说,她是连半个面包都认为很有价值的女 人。 我父亲是一九零三年与默西。斯通结婚的,那时他对女人可谓一无所知,她们 身体上的峰峦和四谷,她们思想方面的倾向都不甚了了。而对如柯组织家庭,从哪 里开始,将来如何等,也十分茫然。当然,他不可能将他寡言少语的父母奉为楷模, 虽然他们也曾的确打起精神,同意参加他简朴的婚礼,送一份结婚礼物,也就是那 只会报时的金刚石闹钟。这闹钟可从未失职,一直在提醒他抛弃他那些过时的、令 人不舒服的事情,作出新的、给人带来欢愉的安排;这样,他才会走运。结果,他 生活中一切惨淡凄切之处都被重新布置得井然有序、清新亮堂。 他已不是从前的他。焦灼的情欲如同汹涌的潮水在他体内横溢,就连构成他身 体的基本物质都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感到自己将某种古老的、微妙的记忆带进了头 脑里——那是一种熠熠闪光的、能被证明和具有可能性的意象,即那幸福之岸,欢 乐之土。他没什么学问,对历史和文学知之甚少,从未有谁告诉过他:在中世纪, 男人上了床便患上了相思病;但此病只不过是一种玄奥、不可理喻的袭击,它太神 奇,太顽强,简单的情欲根本无法驱除它。 父亲在采石场干活,吸进大量的矿物灰尘,可他整天思念着他的默西,想她身 上的皱折、她的隐秘之处,她那肥硕的乳房、乳沟,头发、气味,还有她转身朝他 走来,投进他怀里的样子——先是羞羞答答,随后便神态自然、动作大方。当他俩 拥抱在一起时,她总要叹气——这是确实的,他无法否认——但他甚至喜欢她叹气, 喜欢她叹息中所蕴含的无力和服从。当他俩躺在那张浅浅的木床上时,她对他的双 手所为很不好意思;尽管她的手指也会在无意间有一、两次擦到他的隐私部,触到 他围绕那个部位的阴毛,提醒他极乐世界的真谛。对她发颤的肥硕的躯体——手臂、 大腿、乳房,他并不感到恶心,一点儿也不;相反,他欲将自己掩埋在她的丰饶之 中,似乎他长这么大一直被剥夺了享受女人肉体的权利,而现在,却可以任意享有, 再无不足之虞。他心里清楚,没有默西。斯通那令他舒适的肥硕的躯体,他绝无可 能感知世界的真实,懂得其他人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而获取的情感与思维的点 点滴滴。枝末细节。 他不敢去想将来,唯恐搅扰了现在。然而,他有时又想有一个更加欢闹的家庭, 晚上点起更明亮的灯,或许(为什么不呢?)还有孩子睡在楼上的卧室里。他这么 想着,心里美滋滋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会这样开心。在凯勒。古德威尔结 婚后不久的那段日子里,每当他看到厨房架子上的布排,他就想哭——那码好的盘 碟、分开配置的刀具、放得整整齐齐的食品:米、面、糖,显示出妻子为将来所作 的令人感动而大胆的物质准备。不过,他所需要的其实只是现在。 爱情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爱可以大声地表达,而他这样一个从人生的开端便 因贫困而变得胆怯、委靡、发育不良的人,竟也能将自己心中炽热的感情诉诸言辞, 同时吐露女人需要听的悄悄话,这简直是个奇迹。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起先十分惊 讶,语言竟能如泛滥的河水径直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他似乎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 语言。回想过去,他真无法想象为什么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能表达炽热的情感。 他怎么会仅在两年时间里就踏进了一个刚刚创造出来的世界,这就是他从采石 场回家的路上所想到的。一路上,他简直跟个孩子一样,用靴子头踢着一块游离在 外的石头,将悬浮在地上那干燥的灰尘吸入肺里。没有什么比一九零五年七月这条 采石路上的空气更美好了。下午收工后,他浑身很累,但他觉得累得舒服,他甚至 珍惜筋骨、肌肉间每一处小小的酸疼,因为他知道,他的每一天,即便是像今天这 么个星期一,都会以欢愉而告终。他一到家便要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就着茶水好 好吃一顿晚餐,不等太阳落山,便立即进入那另一个现实里。这个现实比任何想象 中的单一的床所能提供的现实更宽广、更丰美:渐浓的柔情蜜意,不断涌起的热血, 黑暗中下沉的销魂的漩涡,然后便是(这对他似乎格外宝贵)奇迹般的奖赏:夫妻 双双人睡;他的心上人躺在他身旁,两人的呼吸交融为一体。她的一缕头发总会松 散地落在两人合用的枕头上,他会亲吻这缕头发的发梢,而不致惊动她。 他走过了多么遥远的距离!现在,每当他注视着其他男人的脸,甚至他自己迂 钝的父亲,他心中便想到,瞧,这就是我们用劳动换来的报酬——世界所赋予我们 的、那宝贵而欢乐的火花!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他不禁加快了步伐。这条采石场路带着他穿过平缓、低洼 的田野,时而也能碰到沼泽般的地方。这里土壤贫脊,杂木丛生,地平线低矮,压 在简陋的粮仓和住房的屋顶上,真令人喘不过气来。这地方新近迁来了几户加利西 亚人,他们盖的房子矮墩墩的,没有窗户,四面墙壁则由妇女们用泥和着稻草糊得 严严实实。他曾一度看着这些农舍,想象着里面除了痛苦以外,别无其他。可现在, 他的看法转变了。现在,他所看到的是天堂乐土,无处不在的天堂乐土。 生活永远需要不断地添补见证人。当我们言行放纵或内心惭愧时,我们需要别 人的注意,我们需要有人关注我们。我们记忆中的一切太宝贵了,这是我对记忆所 能说的最美好的言词。当然也需要其他的说法,不同的观点。但即便如此,我们一 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出生、爱情、死亡,都会有人在场,有物见证。这真是机缘, 真是不可思议! 我自己出生时曾有克莱恩廷。弗莱特在场。这个女人因绝经、孤独,及哀叹自 己默默无闻的生活而变得半疯半痴的。两个月之后,她将登上去温尼伯的火车,永 远地离开她丈夫。她倒不是因为丈夫打她,或背叛她,而是因为她一颗牙肿了起来, 需要两元五角钱去看斯皮尔斯医生,可丈夫硬是不给她。 我出生时的另一个见证人,就是那个使劲拧绞双手,号陶大哭的三十四岁的艾 布拉姆。戈赤德。斯库塔里,本地人都叫他犹太佬。他是个卖零碎物品的小商贩, 出生在普里兹伦市郊的阿尔贝宁村,父亲是西班牙籍的犹太人后裔,专做铁钉生意, 祖父则是位犹太法学家,曾祖父是犹太法学博士,而其曾祖父——这段历史(由老 斯库塔里在加拿大的孙子撰写,后由麦吉尔大学出版社一九六九年出版)一直可追 溯到十五世纪——是当地一位因生了二十八个孩子而出名的女人所生,所有那二十 八个孩子都活了很大年纪。当这个女人死时,他们都前来吊唁,可随后便为她的床 上用品及坛坛罐罐而撕破脸皮,大吵大闹。 我出生时在场的还有五十五岁的霍顿。斯皮尔斯医生,他当时是由那犹太佬急 急忙忙找来的。医生正和妻子罗莎蒙德尽情享用午后的咖啡。罗莎蒙德那会儿刚从 村北的林子里兴冲冲回到家,因为她找回来一只新品种的蝴蝶标本准备收藏。她的 几本书在桌子上摊得大大的,而架在她那又长又窄,挺难看的鼻子上的眼镜在鼻梁 上滑动着,她正试图找出这只蝴蝶的名字和所属的门类。斯皮尔斯医生为人热情、 机敏、沉稳,内心情感丰富、几乎如女人一般,但从不外露。 在场的也有我父亲凯勒。古德威尔。他很年轻,下颌显出坚毅、勇敢,浑身充 满健康的活力,而对生活意想不到的恩赐,心中充满了感激。他已是饥肠辘辘,急 于享用已准备好的晚餐,享受这个晚上所能带给他的任何柔和、温馨。当他那张小 黑脸和健壮的身体冲进后门时,他的眼光落到了这幅混乱的场景上,一路上吹着的 那支曲子突然消失在双唇之间。想不到家里竟来了这么多人,真叫他忍受不了,一 股刺鼻的气味直冲他鼻孔,还听到高声、有节奏的悲哭哀号——这哭声从哪儿来的? 哪儿?——这些令人可怕的元音:咦……咦……,声音往上镜绕盘旋,汇人混 乱的衣物和空气之中,而在其中心则躺着他的妻子,她躺在沾满鲜血的厨房躺椅上, 印花布的椅套已皱成一团——我的母亲,她那巨大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已经闭上。 “惊厥,”斯皮尔斯医生神情严肃地说。他拽起一张床单,——不,不是床单 而是桌布——盖在她的脸上,然后盯着我父亲,铁板着面孔说道:“几乎可以肯定 是惊厥。” 从洞开的房门投射进来的影子落在地上。我躺在厨房的桌上,湿漉漉的,刚从 胎儿的世界里拽出来,浑身被包裹着,一丁点儿大,眼前一片茫然,呼吸则取决于 各种如花瓣般脆弱,尚未完全张开的脉管瓣膜。上面压着那块古老石头的麦尔维恩 布了弄哪儿去了?您会问。它连同我母亲的那本烹饪书给扔到了一边。这两样东西 再也不会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我被什么东西团团包住——什么东西?一条厨房用的 毛巾;也许是从克莱恩廷。弗莱特的晾衣绳上胡乱扯下来的什么东西,一只在马尼 托巴的太阳下晒得又干又硬、皱巴巴的枕头套。我的嘴张开着,它就像一只起皱的 细线圈,已经开始搜寻,要求,也许还在某个无意识的层面得知,我们出生时便竭 力想攥住的那根丝状物即将飘然而去。 在这个狭小、拥挤、闷热、散发出刺鼻气味的厨房里,每一个人——弗莱特太 太、那犹太佬、斯皮尔斯医生、凯勒。古德威尔——都应邀参与了这一历史的时刻。 历史,真是的!好像这一微不足道的短暂一刻也值得叫历史一样。是突发的事 故,而不是历史,才把我们召唤在一起的,再瞧瞧他们这一群人,乱成一团,吵吵 嚷嚷;他们的喊叫显示出无能,预示着凶兆。哀悼者只会互相责备,使气氛紧张, 但这群人还不是哀悼者,一种绝望无助的狂乱状态将他们聚集在一起,或者准确地 说,将他们相互分开。 那金刚石闹钟敲响了六点,在它敲响最后一下时,这些见证人转身面面相觑, 又将目光投向我——一个不速之客。他们各自内心的隐私、秘密及谎言,如同原子 跳过磁场一般,使这个房间——这个低矮、简陋的乡间厨房,充满了震颤,完全与 龙卷风来临前的震颤一模一样。我几乎能够肯定,这间屋子根本没有告诉它的居住 者下面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该说些什么话,宽慰人的东西会是什么,是茶、威士忌, 还是异口同声、结结巴巴的虔诚的祈祷。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的确是善良的)历 来被仅在地板下几英寸处闪烁着白光的古老的石灰矿层所支撑着,然而此刻,他们 却个个感到飘忽不定,在摧毁生灵的死亡与笨拙蠕动的新生之间的那个世界里叫喊 着四下里飘散。 由于难堪,或许是因为惭愧,他们将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块大白布覆盖着的默 西。斯通。古德威尔的躯体。她像一条船,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们面前,尽 管她曾拥有过生命,但已成为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她已为自己的孩子吐出了最后一 息。 我恰恰接住了这口如翼儿拍动的气息。即便现在,我仍然坚定不移地这么说。 我绝对相信它实实在在的量和水汽,因为无论我作出多大努力,在这个世界上, 我什么都不能确信,除了这一事实——她那最后一息。她那一丝丝气息在屋里驻留, 如皑皑的白雪,如灼热的阳光刺激着我紧闭的眼帘,呼唤道:张开来,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