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姻——1927 约瑟夫。弗兰兹曼太太昨日设午宴款待布卢明顿的黛西。古德威尔小姐,应邀 赴宴者计十人。 奥蒂斯。克莱因太太今日午茶时会见今年六月即将成为新娘的黛西。古德威尔。 古德威尔小姐曾毕业于图德霍尔中学及朗女子学院。 阿尔弗莱德。怀利太太星期四下午于自家厨房为今年六月即将成为新娘的黛西。 古德威尔举行新娘送礼会。宅中各个房间均以紫藤、风铃、条幅等装饰一新,华美 绚丽。来宾包括:亚瑟。霍德太太、斯坦顿。梅里尔太大、阿。卡普托太太、贝。 格琳德尔太太、弗莱德。安东尼太太、拉比娜。安东尼小姐、艾尔弗雷达。霍伊特 小姐及梅里。安妮和苏珊。科切斯特两位小姐。 下午期间,格雷斯。希利小姐演唱并弹奏了几首优美的歌曲及钢琴曲。 昨晚于采石场俱乐部举行“白色”晚宴,款待布卢明顿之未婚妻黛西。古德威 尔及未婚夫哈罗德。亚。霍德。 菜单包括月桂干贝、多佛鱼片、浇了白汁的鸡块佐以奶油洋葱,还有双鸽式香 草冰淇淋。来宾为:亚瑟。霍德太太及公子朗斯。霍德和哈罗德。亚。霍德、霍顿。 格拉夫夫妇、赫克托。麦基赖斯夫妇、拉比娜。安东尼及艾尔弗雷达。霍伊特两位 小姐、迪克。格林先生、斯坦顿。梅里尔夫妇及奥蒂斯。克莱因夫妇。华美风雅的 餐桌中央摆设着琳琅满目的夏季花卉。桌上点着象牙般的细小蜡烛。餐桌主持人为 凯勒。古德威尔先生,亦即晚宴主人及未婚妻之父。现为莱皮斯肯联合公司合伙人 的古德威尔先生口才颇佳,终以时间与偶合之酬报结束晚宴,寥寥数语,颇富哲理, 耐人寻味。 这十五位志趣相投的宾客晚宴后将各自的椅子拉离餐桌一、二英寸,以坐得舒 适一些。烛光里,他们的脸庞显得那样柔和。“时间,”凯勒。古德威尔此时对他 这十五位宾客说道,“时间与那个有趣的老家伙——机遇协力合作,创造了一连串 的奇迹。归根结底,”说到这,古德威尔先生伸出一个手指解释道,“还是因为有 了这片温暖、清澈、给人带来好运的浅海,差不多三亿年前它就存在于此;想想看, 我的朋友们——时间与偶合的联姻生成了这妙不可言的印第安纳石灰石,给我们所 有在座的人带来了许多滋益。”(听到这些话,众宾客颇为赞赏,于是掌声四起。) “现在,如果这海水,”古德威尔先生继续说道,“略微凉一点,那么,无数的海 洋生物便无法繁衍生息,它们的生物壳也不会如以前那样在海底积聚;而如若这片 古老、宁静的海域不那么洁净,水中便会有许多泥沙及其他淤积物质,从而影响海 水的沉淀。最后,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果这片经古绵长的海域略深一、二英尺,海 水便波澜不兴,动物的生物壳便不能破碎分解,成为尺寸划一,大小均匀的碎壳散 布在这若干平方英里的海底。总而言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这里美丽的塞勒姆 石灰石——大地赋予我们的宝贵礼物便决不可能出现。我以为诸位会赞成我的观点, 即上述各种情况在同一时刻会聚到一起,赋予我们一曲胜利的三重奏——挑战,” 他戏剧性地顿了顿,“繁荣,”他又顿一下,“和幸福。” 酒杯里的红葡萄酒已所剩不多,美妙的烛光闪烁起来——因为晚风从一扇被打 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古德威尔先生挺了挺胸,兴奋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同样有幸的是,我亲爱的朋友们,就在十一年前的这个月,我和小女黛西迁 来布卢明顿。我常想,我们来此的时机极佳,真是天赐良机,因为过去的十年,正 如各位所知,是石灰石工业飞速发展的史无前例的时期;但就我本人而言,更为奇 妙的是,我和小女竟受到欢迎,”说到这儿,他伸出双臂,做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的 姿势,“受到友情和机遇的欢迎。多年前,当格拉夫先生及麦基赖斯先生——今晚 他们两位和他们漂亮的太太都在座,当他们邀请我参与他们新办的事业时,我自然 深感荣幸;同时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能证明,幸运之神向我们的事业微笑。我们 不是为自己的事业成功而感到荣耀,我们要感谢的是时间本身。”说到这儿,他收 住话音,缓缓地扫视四周的宾客,依次与每个人的眼睛相遇。“时间,机遇,命运 的一对孪生子,我们自身命运的奇妙的支脉。” 几名传者在暗处站立等候,他们巴望着这个晚上早点结束,好回家睡觉,可古 德威尔先生还没说完。 “看看我们今晚这对年轻的情侣——黛西和哈罗德,我们中又有谁会认为,他 们不会受到时间和机遇的恩惠呢?我们生活在非同寻常的公元一九二七年,新的时 代真正开始了,如果我们中还有谁对未来心存疑虑,那么,我们则在一月前被一个 名叫小查尔斯。阿。林德伯格的人所说服。”(他此时提及这位先生,拨动了众人 的心弦,古德威尔本人于是领着大家热烈鼓起掌来;女士们将她们雪白的手臂伸得 高高的,兴奋地拍着巴掌,男士们则拍打着桌面。)“再者,我的朋友们,”他现 在开始作结束语了,而他结束语的节奏可谓抑扬顿挫,美妙动听。“在历史的这一 时刻,我国的纽约市即将矗立起一座令世人惊叹的宏伟建筑——正如我们每一个人 所梦想的那样,这是塞勒姆石灰石的巨大力量及人类智慧的崇高见证。从这一刻起, 我唯有向前迈进。” 说得好,说得好! “现在,我请大家起立,为我们这对年轻情侣的幸福干杯。机遇将他俩结合在 一起,时间向他俩热情地微笑。” 我父亲凯勒。古德威尔怎会有这等口才? 他已五十岁,但行动敏捷,精力充沛。仪容整洁,衣冠楚楚。他身着精美的英 国府绸衬衣,白得耀眼,并经专门洗烫,且每日换一件新熨烫过的衬衣。他穿的西 服都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或芝加哥专门订做的。这些西服适合他的身材——他无法 买到现成的西服。他如同蛇蜕皮一样将自己身体的缺陷抹去,这倒不是说古德威尔 那豁达、充满活力的实业家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如蛇一般阴险狡猾。他的外貌自然没 有什么变化,他总是个腿短,肩膀窄的人,然而,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已不是人们过 去看到的那个人了。人们看着凯勒。古德威尔那黝黑、结实的小脸——五官如上了 发条的闹钟一般紧挨在一起,紧绷绷的充满了爆发力,——便会在心里想道:站在 这儿的这个人精神抖擞,生气勃勃。 生机活力径直从他的双眼进出。他的眼睛仍带着青春的纯洁,闪射出犀利的目 光。在他那个社区里,他受人尊重,为人钦羡,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 还是当他张口说话时,他才更具有超凡的魅力。 那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它是怎样来的?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人不赞成这么说 ——问得不那么贴切,因为我们大家来到这个世界时并不会说话,我们只能指望我 们中少数有天赋的人比其他人更有口才,但从这部赔口才的人中将会出现极善言辞 的奇才英秀。这种情况可称之为大自然的安排,或日天命,一种遗传喷裂,将一把 七弦竖琴置放在喉咙里,一把凿刃贴在舌头上。懵懵懂懂的儿童没有必要弄得那些 生来便能说会道的人无言以对,否则,那就太狂妄了。然而,懵懵懂懂的儿童倒的 确可以将干渴的智力赶到语言的井边,命它畅饮一番。 凯勒。古德威尔自己相信(尽管他并未对别人提起,甚至也未向自己坦白说出), 他的口才是在他与默西。古德威尔婚后那短暂的两年里获得的。在他俩那张垫了床 单的宽大的羽绒床上,他那男人的粗糙皮肤寻到了他妻子柔软、丰硕的肉体,于是 围裹着它,进入它。也就在这时,他喉咙中那块石头被移走了。一次飘飘然令他陶 醉的喷泄使他的舌头获得了自由;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季节蜿蜒前行的曲线上所引 发的一系列的喷泄解放了他的舌头,即在马尼托巴廷多尔村许多个空气干爽的秋日 的星期天,或是一长串正月寒冷的夜晚,还有春日的傍晚,微风滋润,太阳还挂在 西边的天空中,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灰白色的刺绣枕头套上,洒在妻子富有曲线 的肉体上——他的亲爱的、亲爱的,心甘情愿的默西。每当这时,话语便聚集在他 的嘴里,他从不知晓这些话语竟属于他生命的一部分。它们跳出他的嘴唇:他的感 激,他的激情,他的最隐秘的渴望;在他心上人的耳边,他将它们吐出;而她呢, 那样淡然,静静地躺着,向他传递着一种无声的鼓励。至少她没有不高兴,甚至没 有惊讶,也没认为他表达的方式愚蠢或不自然。 不过我自己倒觉得,父亲是在钦定本《圣经》经文那华美的圣乐中找回了他的 嗓音,真正地,永远地把它找了回来。当年,他在我母亲的坟旁信了基督教,也就 是那弯突然出现的彩虹,那个在十月里按天意选定的信仰。在那以后的年月里,他 日夜潜心研究《圣经》。书里的故事使他迷惑——留着胡子的国王和先知们的游行, 他们那些奇妙的疯言疯语。《圣经》中的警句咒语径直在他那颗寻常思维的脑袋上 盘旋,但经文的节奏却直接渗进了他的身体,包括句法、色彩和其中令人联想的音 调。不然的话,又如何解释他所运用的那些古体词和规范的语句,如何解释他说话 中短语的平衡及巧妙的运用,怪异的倒装和夸张的比喻?语言经过他说话,而不是 ——如通常那样——倒过来,他说出语言。 另一种说法认为,他之所以口才见长,是因为大批的人去北方参观他亲手砌的 那座石塔,那座他为纪念妻子而建造的石塔。毕竟这些参观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新 闻记者,他们手拿铅笔和记事本站在凯勒。古德威尔旁边。古德威尔先生,就提几 个问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些年轻、精明、随时准备惊讶咋舌的记者来自北美 大陆各地,有的甚至来自远在英国的伦敦。这些记者带来了一连串问题:如何啊、 何时啊、为何啊等等。凯勒。古德威尔成了个受公众关注的人物。他也许是个怪人, 一个毫无城府的工匠,但并非不可接近,决非如此。相反,他这个人,只要有人问 他什么,他就很容易说出来;只要有人采访他,他也很容易接受。这种时候是他最 得意的时候,对此,他一定心知肚明。他的舌头因此而学会了跳舞,学会了如何回 避、渲染、虚构和岔开话题等复杂的谈话技巧。您可以这么说,他的生活就是谈话, 诚如其他人的生活便是家具或举止仪态一样润时,他还培养了自己一股韧劲,即那 种演说。的耐力,话匣子打开了就没完没了,也并不见得总有什么内容(这一点倒 是应该承认的)。 他站在讲坛上的耐力最近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喝采。他的肺,或说他的肺泡,他 那个膨胀的器官,那个胸腔,充满了急于外泄的气体。他的双手也和着肺泡跳舞, 那姿态真可谓刚劲。有力。去年冬天在劳伦斯县举行的实业家午宴上,他不用提纲 便一口气说了六十分钟。他那副次中音的嗓子似乎从不知疲倦。在贝德福德商会举 行的一年一度的男子聚会上,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小时带一刻钟。(根据《星凤凰 》的报道,他说得还挺轻松愉快。)就在一年前六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他在俄亥 俄河岸边对朗女子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发表了一次鼓舞人心的演说,他的女儿黛西便 是被授予文学学士学位的毕业生之一。他演讲的题目是“石头的传统”,谈及商业 与地质如夫妻般密不可分的关系,真可谓神话诗一般。那次演讲的时间可谓前所未 有,竟达两小时之久。事后据说在那两个小时里打瞌睡的姑娘总计不到一半。“那 人可真有一套美妙的乐器,”女子学院的院长在他演讲结束后举行的草莓脆饼招待 会上说道,“真是津津有味,劲头十足。” 然而,凯勒。古德威尔最长的一次演说,长得出奇的一次演说,是一九一六年 在火车上发表的。火车从马尼托巴省的温尼伯驶往印第安纳的布卢明顿市,其间距 离为一千三百英里。他的听众只有一个人,即他年轻的女儿黛西,当时她不过十一 岁。蒙印第安纳石灰石公司——凯勒。古德威尔的新雇主的厚待,他们白天旅行, 坐的是一等车厢。那长毛绒的绿色座椅宽敞、豪华。还能向前后倾斜,挺舒服的。 一块精巧的红木板往下一拉便成了一张桌子,旅客可直接把茶——有一小片柠檬插 在茶碟边上——要到这张桌上。父女俩并排坐着,中间只有一小条木头扶手。这两 人实际上就是两个陌生人,因此,谁也没将手臂放在那光滑的木头隔条上。那次旅 行整整三天,中途先在法戈和芝加哥换车,后又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换车,真是乱糟 糟、闹哄哄的。父亲在那趟旅行中自始至终不停地谈啊,谈啊,谈啊。 他脑袋里的一个开关被移动了,也许完全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吧,至少开头是这 样。他以前还从未“旅行”过。从车窗望出去,大自然的景象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开 阔,景物也更稠密。所见之物令他惊讶,也使他兴奋。北达科他州、明尼苏达州及 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田野在他看来似乎因生机勃勃而浑厚膨胀,在闪亮的雾霭映衬 下,显得郁郁葱葱,高大突兀。大地时而下倾,时而升起,令他不知所措。他惊奇 地发现,人们已开始割草晾晒,在那个季节算是很早的。城镇一座接一座地跃人眼 帘,相互间距离短得惊人,名字也陌生得很。他看到男人(女人也一样)无拘无束 地从火车上走下站台,有的则从站台下走上火车,轻松自在,漫不经心,互致问候, 欢声笑语,似乎将他们所经历的地理环境的突然变更抛于脑后,对距离和他们所进 入的环境所带来的差别也毫不在乎。许多人不戴帽子,衣着颜色鲜亮。他们手拎旅 行箱,但从他们拎的样子来看,那些箱子简直就像羽毛一般轻,而其用料——稻草、 帆布——则嘲弄着他自己这只几天前刚买的、现在还挺新的深棕色旅行袋。 火车向南,再向南驶去,如同一支银白色的箭穿过无动于衷的景物。太阳闪耀 着灿烂的光辉。随着火车的突突声,一英里,又一英里过去了;对古德威尔来说、 这个世界的严肃性似乎正在减弱。当他们越过伊利诺斯州的边界,驶人印第安纳州 时,休息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传出歌声:“她多甜美”。河流、圆圆的山包、铺得 平平的道路、围了栅栏的田地等—一从眼前闪过。粮仓的墙上出现了咀嚼烟的广告。 一座座城镇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脏;电线如剃刀般切割着闪亮的天空。 旅途的头一天是最糟糕的。他拼命说话,像发了疯一样,因为他知道,他和女 儿很快便要被叫到餐车去再坐上一次,而对这一新的刺激,他深感恐惧;过后不久, 太阳就该下山了,他就要面对那张自己从未睡过的普尔门卧铺,将自己的身体安顿 在那间遮有窗帘的小卧室里,整个地淹没在他乡时空的粒子之中。 他的谈话就是在对这一切的恐惧中进行的。 他对女儿谈起了他在斯通沃尔镇的儿童时代,向她描述了那儿的街道,他父母 亲位于石灰窑边上的住房,冬日早晨燃烧着的石灰散发出的气味,他有时怎样闷闷 不乐,有时又怎样开开心心等。他毫无保留地向她说出了自己简单的娱乐活动,说 他喜欢做苦活、累活,很容易便适应了采石场的工作,以及他与石头和大地间那根 奇妙的纽带。 火车不停地向前驶去。晚餐来了又去。车厢左右摇晃,捉摸不透,这小姑娘胃 里的鸡块和肉汁沉甸甸的,使她感到恶心、头昏眼花。在餐车里,她曾将这种黄黄 的肉汁溅在了白色的餐桌布上,在布上留下一条汤迹。她父亲扯下系在自己衬衣前 的亚麻餐巾,将它盖住汤迹,即便在此期间,他仍滔滔不绝从未停止谈话。这会儿, 他正在谈他死去的妻子,这孩子的母亲;她的名字叫默西——默西。古德威尔。这 个年轻的女人做馅饼、蜜饯的技术和管理家务的能力可是无人能比的。 他所谈的这些事情,有些黛西听了进去,有些则没有。时间已经很晚了。她醒 醒睡睡,忽睡忽醒,但即便是醒着,她的思绪也一直往回飘,飘回到温尼伯西姆科 大街上那所她住了大部分时间的房子——那安装得妥妥帖帖的门窗那通到地下室, 或伸向屋边花园的一段段木楼梯,还有克莱恩廷姨妈在园子里种的那一排排鲜花。 克莱恩廷姨妈的笑脸飘了过去。(这张脸现在准已变成了泥土,她这么想倒挺舒服, 因为泥土并不陌生,哪儿都有,挺友善的,一点儿也不吓人。)巴克叔叔恐怕要将 他的仪器和标本打包装箱,准备去握太华,也是乘火车去,不过向东走,而不是向 南。他曾在地图上指过握太华的位置那是一个小黑点,位于鸟窝般的水域交汇处。 这小姑娘顺着倒流的时间回忆着往事,各种形象在她脑海里再现。她惊奇地发 现,逝去的东西永远存在,您不会仅仅因为上了火车,朝某个方向奔去,就会将它 们赶走。这一想法使她对自己将来仅与单亲——父亲共同生活充满了希冀,尽管她 以前从未见过父亲,也尽管在她仅两个月时,父亲便将她交给了别人抚养。 她瞌睡难忍,闭起了眼睛,可父亲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似乎觉得父亲的声 音响了一整夜,但这不可能,因为她曾醒来一、二次,发现自己独自睡在柔软、凉 爽的床单上,下面铺了条厚厚的垫子,周围一片漆黑。 第二天早晨,一切照旧,他俩又去餐车吃早饭,早餐有软乎乎的水煮荷包蛋, 切成三角小块的奶油吐司,她父亲则还是不停地说啊,说啊。他心里这会儿被搅得 纷乱不宁,到了无法自抑的地步。这孩子不得不堵上自己的耳朵,她需要的是安静, 而不是这种杂乱的回忆对她的侵袭。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又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重 新构造以前在温尼伯时,位于阿伯了学校后面的那一块块草坪和卵石地,还有那碰 擦着校园边上粗糙的栅栏的丛丛灌木。她父亲一直在唠叨雕刻石头如何复杂,必须 挑选合适的凿刀,必须小心握住它,用力过度凿错了地方,石头就会破裂,一块好 端端的石料就毁了,还有什么世上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封裹了一样东西的石心等等。 一路上跃入眼帘的田野里长满了绿油油的玉米,那一排排玉米一晃而过,消失 在视线里,但却整整齐齐、完美无缺。每一株玉米都是一个身披长叶的绅士或淑女, 将头探向自己的邻居,在微风中窃窃私语,一个个那样高高大大,彬彬有礼。她父 亲此刻正在解释沙岩与石灰石、花岗岩与大理石之间的区别。她感到父亲的声音渗 进了她的静脉和动脉,在她的记忆里漫延。 他在自己那口生活之井里越沉越深:一弯彩虹、一块墓碑、一抹倾斜的晨辉。 他想以谈话打破令人可怕的沉默,忘却对将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但主要还是为 了要回自己的孩子。他自然感到,他有责任原原本本地将他离开她的那些年的具体 情况告诉她,还有他全部的生活经历——他那在矿野里挖掘出来,最终见了天日的 生活。他必须向她讲述每一分钟的经历,每一种情感的波动。他欠她的太多,太多,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当我们回想过去的时候,我们一般都认为,过去的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比较简单, 塑造他们的诸种力量也是原始而不可削弱的。我们自然认为,我们的先辈思想动机 比我们纯洁,头脑也更为单一;比如说,他们相信早期的科学家全心全意地从事科 学研究,其“坚定的意志”牢不可破;艺术家们则在某种永恒的灵感所燃起的火焰 中工作。然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我们的前辈任性固执,捉摸不透,而其欲望则 朝三暮四。因此,他们与现代人可谓毫无二致。只要有一丝微波,无论是性欲的或 是心理的,哪怕是自然界那一丝丝微风,那带有令人神清目爽的氧气和活力的微风, 都足以使我们偏离我们前进的道路。举一例则明。凯勒。古德威尔在他漫长的一生 中,不断变换他生活的角色。在他二十多岁时,他是爱神厄洛斯的俘虏,三十几岁 时是上帝的子民,而再后来,则醉心于艺术。现在他五十几岁,又致力于商业。当 然,他这些各有所专的生活阶段较为相似,因为在它们之间总会有很多相互重叠雷 同的因素,这是很自然的。诸如他在生意场上多少还讲一点精神,在他的艺术实践 中也会想起以往缠绵的性爱,以使他的艺术更为柔美;而他所专心从事的各种事业 亦均在相同的盘根错节的生活根基上萌生,然后分叉、繁衍;然而,总的说来,他 对这些事业的迷恋亦伴随着某种节制,即“一次只做一件事”,这便是凯勒。古德 威尔的生活准则,而他则像个孩子一般奉行着这一准则。 对于他生活中几次角色的变换,他并不作任何辩解,很少往回看,从未有一时 一刻向愚蠢、毫无价值的怀旧感妥协过。“人是会变的,”人们听他这么说,或 “如此这般只是我生活中的一段经历而已”。他边说边耸耸肩,同时也耸动一下他 那矮小、硬朗的身体,他那张如小皮包般的脸上也绽出了笑容。不管怎样,在他当 采石匠的那段时间里,他毕竟亲眼目睹了汽压钻孔机代替了星头钻机,机械框锯取 代了手工横割据。在一九一六年那会儿,他还是印第安纳石灰石公司雇来的一名雕 刻匠;而如今,他已成为自己那家分公司的主要合伙人。他亲眼看到,石灰石取代 了质地较软的沙岩而成为全国受青睐的建筑材料。(去年,即一九工三年,一千三 百万立方英尺的印第安纳石灰石被开采、销售,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被用于建造纽约 和华盛顿两市诸多华美炫目的纪念碑、馆。)一事连一事,这就是生活。 您应该知道,当凯勒。古德威尔说(他近来常这么说)“生活在一个不断进步 的国家”,或者“作为一个令人骄傲、自由的国度的公民”,他指的是美利坚合众 国,而不是他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加拿大自治领。加拿大连同她的森林、湖泊和辽阔 的空域,如同她短暂、令人寒心的历史一样,现在已躺在了月球的另外一边。布卢 明顿市有些受过教育的人——他每天都遇见他们——从未听说过马尼托巴这个省, 或是即便听人说过,也不能正确地把它拼写出来,或在地图上指出她的位置。他们 以为,握太华是伊利诺斯州中南部的一个小镇,而多伦多则位于俄亥俄州北部那些 个小镇之中;似乎一块巨大的橡皮擦从天空降下,将北美大陆的上端整个儿地抹了 去。不过我父亲始终忙于他那些雕刻合同、投资及向公众演讲等事情,并未有一时 一刻哀叹他那默默无闻的国家。 当然,那个国家决不会默默无闻,尽管有关它的消息、新闻只是偶尔刊登在芝 加哥和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日报上。美国的读报大众完全卷入了他们自己国家里那生 机勃勃、高度紧张的社会生活,因而不能指望他们对北面那个彬彬有礼、如蜗牛般 爬行的邻居感什么兴趣,尽管它幅员辽阔,有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国王(这个星期他 满六十二周岁),还是温度较低的各种族同化的熔炉。在加拿大这个国家里,似乎 什么也不可能发生,它是一个总是穿着星期日去做礼拜的服装的国家,一个您决不 会想再跳一曲华尔兹的国家。它纯洁,信基督;它沉闷乏味,悄无声息。但是在成 长;是的,必须承认,自治领在成长。 上个星期,七百个开拓者(他们几乎代表了欧洲每一个民族),乘坐四条乱哄 哄的轮船——“利蒂西亚”、“阿西奥尼亚”。“彭兰德”及“伯根夫乔德”抵达 蒙特利尔。您会说,就那么七百个人,能对这么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起什么作用? 那只是在沙漠上加了一勺沙,或是一匙水滴进了大海而已。再说,还必须考虑到反 转移民这一因素,即那些无法适应者,他们过了一、二年,或有时是二十年、三十 年,又返回他们原来的国家。 马尼托巴廷多尔的那位退休的石工马格纳斯。弗莱特便是这类人中的一个。他 即将返回老家——奥克尼群岛。那个人的境遇可真够惨的,这是至少一打熟人说起 他时的原话,因为他没有一个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这个可怜的人,不幸的灵魂, 过着悲惨、孤独的生活。在他这种生活的血脉里孕含着一种浪漫主义的凄清,至少 有些人会这么认为。 他出生于一八六二年,现已六十五岁;他精神受过创伤,牙齿已全部脱落、患 有关节炎,右耳已失聪;他饱受十二指肠溃疡的折磨,原本高大的身躯已变得腰弯 背驼;他头发花白,皮肤干裂,肌肉干瘪,睾丸萎缩,双脚变黄。他打儿童时代起 便住在自治领,这个他曾带来自己年轻、强健的体魄——这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和他的石匠手艺的地方,这个他曾来寻求出路的地方。在这儿,他认识了拉克德 邦耐特镇的克莱恩廷。巴克,一个农民的女儿并与之结婚,后生有三子:巴克(现 在是渥太华一公务员,爱谈幻想)、西蒙(埃德蒙顿市一机械师,爱喝酒)及安德 鲁(浸礼会牧师,现住萨斯克彻温省克莱马克斯市,膝下已有一女)。您会认为老 马格纳斯。弗莱特会在这个新的国家扎下根来,家庭和职业的纽带能把他紧紧拴住, 他会希望当他大限之日来临时,能被埋在马尼托巴土质稀疏的盐碱地中,立一块杂 色斑驳的廷多尔石碑。然而,他却拿出了大部分积蓄支付他返回奥克尼老家的路费 ;据他自己所知,他在那地方已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自己也不清楚回奥克尼以后该怎么办。他虽已鼓起勇气离开加拿大,但他仍 在等待光秃秃的奥克尼在他眼前升起,等待它给自己一些提示,告诉他下一步必须 做些什么。他可以肯定,在他过去的经历中定会有什么东西——某种智慧挺身而出, 拯救他最后的时日。他的这一信念产生于虚无之中、记忆的空白之中。尽管他隐隐 约约记得家乡的荒山野岭和那寸草不生的低谷洼地,记得它们陡峭、突兀的斜坡, 肆虐乱窜的疾风;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但最清晰的莫过于他父母家 那间烟气熏人、不通风透气的厨房,那熏得乌黑的天花板,还有他们被呛得喘不过 气来的情景。这厨房给人以安全感,但同样也构成一种威胁。他记得很清楚,在那 个低矮的房子里,扯开嗓子大吵大闹的情形屡见不鲜,而且还持续了好多年。可那 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父母和一个长兄被埋在桑德威克的墓地里,他觉得自己也迟早 会与他们见面。由泥土而来,复归泥土中去。鬼魂的聚会。这总算是个结局吧。 他先坐了四天火车到蒙特利尔,接着又乘船在海上呆了八天,到达利物浦。他 有一笔存款,相当可观的一笔存款;还有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御寒的衣物,足够 他在剩下的时日里穿的。箱子里还有一些他在加拿大四十六年的纪念物:几块石头 标本,是廷多尔白云石,美极了,被小心翼翼地包在了羊毛内衣里。还有他的工具、 他的烟斗、五磅他最喜欢的烟草。四本书——用三层报纸包好了的——他从未与它 们分开过;还有一些家庭文件、移民批准书、出生证(三个儿子的,他们是他的后 代,是他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留下的唯一痕迹),以及他妻子的告别字条,那是她 一九零五年放在她手帕盒子里留给他的。再见了,字条上说,就那么几个字,结婚 二十五年后,再见,还是用铅笔涂写的。 还有几帧照片。他的结婚照,姿势很正规,一八八零年照的,他那年轻的新娘 坐在照相馆里的一张木雕椅里,双手僵硬硬地放在腿上,头发往后梳得平平的,脸 上毫无表情。他呢,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这一点无可否认——六英尺三英寸 高,站在她身后,左手伸到耳垂,好像在扯它,或是抓它。是不是摄影师要他这么 扯耳朵的?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服从呢? 另一张照片是三个男孩的合影:巴克,六岁,板着脸望着镜头;西蒙,四岁, (穿着天鹅绒裤子,这裤子漂亮极了,从哪儿买来的?)翘着二郎腿坐在包了软垫 的长凳上;还有安德鲁,两岁,他在动——肯定在动——坐在西蒙的脚边。他这些 儿子,他亲爱的儿子,都离他而去了。 还有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集体照,没有日期,但他相信是一九零一年或是一九零二年照的,那 时他妻子还没有变“怪”,一切都还没有改变。有谁在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他不认识那笔迹——“妇女节奏与运动俱乐部”。照片上共有六个女人。他认出了 那位医生的妻子斯皮尔斯太太。他还认出了站在后排的莫德。利特尔和玛米。赫夫 特纳。他认出了每一位站着的凝神专注的女人。啊,瞧她们那自鸣得意的样子。看 了这群人,真叫您忍俊不禁。她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裙子和紧身背心,领子处围了 一圈带颜色的边饰,外加一条宽宽的饰带,从肩膀一直披到臀部。她们一脸蠢呵呵 的样子,但同时又露出怪异而严峻的神色。她们用牙齿和嘴唇说话,还耸着肩膀: 我们还真漂亮,我们真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妻子克莱恩廷。巴克。弗莱特在前排, 她比其他女人略矮一点,又苗条,又漂亮,看上去挺调皮,也挺厚脸皮的。她已四 十出头,还生了三个儿子,可那模样就跟水灵灵的大姑娘似的,真让人难以置信。 她咬着下嘴。唇,好像生活就是一只美妙的云雀。她很快活,不错,可快活得似乎 有点放肆。 这张妇女节奏与运动俱乐部的照片,马格纳斯。弗莱特看了不下一千次,从左 到右,从上到下,一张张脸看过去,每次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他妻子挺快活,这已 是被证明了的事实。 他曾听人说,一幅画往往会给人以假象,而照相机却无论如何都反映真实。他 那个小巧玲珑、细皮嫩肉的老婆被团团围在中间。在那个年头,她在这个世界上占 有一席之地。凡是头脑正常的人看了这张照片都不会否认这一事实。她飘然升空, 领略了得意的时刻,抑或愚蠢的时刻,得意也好,愚蠢也好,反正都一样。他的妻 子。她那孟浪的微笑,她那弯曲的膝盖,还有她那条映射出亮光的饰带。她丈夫那 么粗暴,可她这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他的老婆。她不可能在二十五年里每天二十 四小时都在受折磨,受虐待,这种想法简直不可思议。 他这么想着安慰自己。 他还记得,她曾有过一种自尊心,即尊重自己的劳动。比如说,她不愿将她梅 子布了里的梅子去核,而让那些吃她蒸好了的布丁的人在他们自己的嘴里与那些梅 子核搅和去。他为此很钦佩她,钦佩她这种不愿把自己累着的奇怪做法。 他三番五次地否认——可有谁会听呢?——他曾在一九零五年的初秋,不许她 去斯皮尔斯医生那儿看她那颗肿得化脓的牙。那不是事实。不是。他会很乐意付那 两块五毛钱的。就在她突然犯牙病时,他只是告诉她,他前一年春天患耳道感染时 并没去花那挺贵的医疗费,那耳朵就自己好了。(这固然不错,但他那只耳朵最终 还是失去了一半的听力,这也是事实。) 在他们夫妻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月里,他让她住上体面的房子,而且总是非常仔 细地将柴堆贮存好备用,每日早晨去采石场干活前,还将干柴搬进屋子。他与其他 许多男人不同,每星期总要交给她一笔钱买生活用品,而对她生活上的奢侈品及女 人的各种欲望他也常放在心上。有一次,他从温尼伯给她买来一把镶着彩带边的U 字形镜子,可她却把它给了隔壁的默西。古德威尔那个肥婆。这哪里还像他老婆? 他还买过一台冰箱,那可是最新的款式,漂亮极了,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可谁知竟 惹她发了一顿脾气,骂他乱花钱。 他曾两次主动表示要接她回来,全然不顾邻里们会怎么说,也不考虑自己会受 她什么样的脸色。在她离家出走后的那些年,他有好几次坐火车去温尼伯,在西姆 科大街和阿伯丁路交汇的街角附近,像个囚犯一般偷着看她几眼,看她走来走去, 看她在花园里像加利西亚女人那样把腰弯了个对折,在自家园子里干活。有一次, 他看见她站在那所房子的门口,她围着白色的长围裙,还是那么苗条,他听见她喊 了一声,叫那姑娘——黛西进屋,说饭已摆好在桌上,要她赶快进来吃,立刻进来。 她的嗓音尖厉,欢快,充满了慈爱,跟以前完全不同,而那孩子还不是她亲生的, 只是隔壁那个死了母亲的孩子。 一个抛弃自己丈夫的女人一定有理由,一定能拿出理由来,可他妻子能说出来 的便总是什么他是个守财奴,把钱抠得紧紧的,还说他说话、举止不柔和。咳,她 跟他结婚那会儿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和女人唠唠叨叨、谈情说 爱的男人。 她走了一年以后,他将整个客厅,包括地毯、椅子等所有的东西全部清理打扫 了一番,清除灰尘,通风透气。在她针线篮的最下面,他发现了四本小书,浪漫小 说,他想这些书是这么叫来着,或是女人看的书,软纸封面的,一本九分钱,价格 印在封底上。是“九分钱”图书馆的书,他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搞到这些书的,不过 他猜想她是从那犹太贩子手里买来的。她这么偷偷买,偷偷看,好像他连这么个小 乐趣都不给她一样。 他自己也开始在冬天的夜晚读这些书。总比傻望着那只钟,听它的嘀哒声;也 比听树上的冰落到屋顶上的声音好。那时候,他已在客厅安装好一个墩墩实实的烧 木材的取暖炉,以驱赶冬日的寒气。这是他妻子原先一直做的事情。他看得很慢, 因为说句老实话,他一辈子也没读过一整本书。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看完过一本书。 他一页一页专心读着,心里挺开心,因为大部分字他都认得。这几本书是《为心灵 而战》,作者是劳拉。琼。利比、《金子所不能买的》,作者是个叫亚历山大太太 的人,还有弗洛伦斯。沃顿的《任由今世摆布》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这最后一本是他最爱读的一本,书里一些精彩关键的地方总让他觉着满喉咙像针扎 一般刺痛,然而又是舒心的刺痛。每当这时,他总觉得他妻子离他很近,近得他伸 手便能摸到她柔滑的大腿内侧。他觉得很惊讶,这些书里竟充满了各种人物;每一 本书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内有家具设施,住了人。再瞧那些书里的人真能说话! 他们说啊,说啊,简直就是活在他们的舌头里。他们说的很多话都是愚蠢的,然而 又是合理的。说话能使他们不发火,而那些话语就像钞票换商品一样被人来回交换 着。书里有些语句就跟诗差不多,一点儿也不像普通人说的话,可他还是大声读给 自己听,还牢记在心,以便万一妻子决定回家,再据主妇之位,他也好有个准备。 如果她最大的需求就是这些傻里傻气的谈话,那他也就有备无患,能应付她了。到 时他会像个水泵,灌满了甜言蜜语、铭感五内一类的话:啊,美丽动人的眼睛,啊, 至珍至爱的容貌,啊,柔嫩白皙的肌肤。或者说些心胸激荡,情欲急切的话,或是 说自己突然明白了一个躯体向另一个躯体致意相迎的乐趣一类的话;甚至干脆直截 了当地表达爱意:我爱你,他在她等候着的耳朵旁轻声说道,我崇拜你的全副身心。 如果这些话他很难说出口——他估摸着自己很难启齿,那他干脆就凝神注视她 的眼睛,呼唤她的名字:克莱恩廷。他试着在他舒适的、散发着木头味儿的客厅里 喊她,真臊得他从头红到脚趾:克莱恩廷。他先喊得很轻,就像你抚慰一只发脾气 的小动物,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柔和,径直对着那张脸说话,那张永远属于妇 女节奏与运动俱乐部,而不属于他的脸,那张可爱的、凝神专注的脸。克莱恩廷。 克莱恩廷。 后来,也就是她在温尼伯市被一个莽撞的骑车人撞倒,又被甩到皇家银行大楼 墙根之后,她的名字便成了哽咽的哭喊:克莱恩廷,回家吧,赠吧,我亲爱的,我 的唯一,唯一的爱人。 黛西。古德威尔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举行婚礼的前一周,新郎的母亲亚瑟。 霍德太太打算设午宴招待未来的新娘,以表示自己的一番心意。午宴就她们两人, 在侧边阳台上放一张纹板餐桌,上面放些普通瓷器,乳灰色亚麻餐布和餐巾,或许 再将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插在一只小玻璃碗中。洛比利亚梅通常星期三来搞卫生并 做烧烤食品,届时将会拿出她的名菜——金枪鱼色拉及一大壶冰茶,然后,这个厚 道的女人便会十分得体地离去,留下这未来的儿媳和婆婆单独商谈她们之间必须解 决的一些问题。 霍德太太不想让这姑娘感到拘束,因此那天穿得很随便,只穿一件在家穿的印 花休闲装,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驯鹿皮的轻便鞋。 “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说话冒昧,黛西。我对你的感情除了爱以外,别无其他; 但是,我对你的爱还必须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你是在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中长大 的。这一事实,正如我们所知,可能成为生活道路上的一个障碍。你父亲是位挺不 错的先生,也是位很有爱心的父亲,你不可能再有一个比他更好的父亲。但是,在 这个世界的某些领域里女人占据着支配地位。首先,我想说,你有受过高等教育的 有利条件,对文科有一定的研究,但我的确希望你不要让这一优越条件影响正常婚 姻生活的和谐。也就是说,我希望你不要总想着在那些没和你走一条路的人面前夸 耀自己的学识。就我个人而言,霍德在学了一年工程后便放弃了这一专业,这的确 令我大为失望,但话又说回来,他一直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对他自己在家庭事务中 的位置看得十分清楚,尤其考虑到他父亲死得早这一因素。顺便说一句,黛西,我 总认为说‘死’要好一些,而不要说‘过世’、‘去世’什么的。同样——我觉得 非提一下不可——我们请人吃饭,而不是为饭请人。当你摆桌子吃饭,不管是早饭、 中饭,还是晚饭,一定要将餐刀刀口朝里;朝里,不是朝外。色拉用叉当然不可与 其他餐叉混放。哈罗德早餐总是吃葡萄干,这是关系到消化和全身健康的问题。我 觉得我应该把这个问题向你说清楚。我说的是肠蠕动。哈罗德从小时候起,他的那 部分功能就不好,很受罪,所以必须吃葡萄干,这也是一种非常经济的食品。黛西, 我们决不可因为节约而感到羞耻。顺便提一下,早餐决不可吃番茄汁,只能在中餐 或晚餐前吃。早餐最好吃桔子汁。如果没有新鲜桔子汁,或是有时间上的考虑,罐 装桔子汁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哈罗德对自己用的梳子、刷子等十分讲究,总是定 期清洗它们。他喜欢一把硬橡胶梳子,我总是预备一、二把相同的,以备他万一找 不到时好用。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威尼蒂安韦尔瓦护肤液,用它护肤。我觉得你不必 过多地考虑皮肤护理问题,在你这个年龄还没有必要,但面部皮肤在二十几岁和三 十几岁时会很快变粗糙。上床睡觉前将这种护肤液涂在脸上,小心揉擦,以划圆方 式揉,使之渗入皮肤。决不可用肥皂,决不能用。为什么不能用?你也许会问。因 为肥皂具有极强的干燥作用。再说洗澡粉,我建议你用了香粉。有些洗澡粉简直让 人难受。男人就受不了刺激性很强的气味。我看你没吃橄榄,黛西,无论何时,如 果你发现自己盘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合胃口,就将它塞到其他东西下面,以免得罪别 人。你那盘子里的生菜叶子就挺合用。你知不知道床单布是可以论码买的,而镶边 一般是免费的?白颜色的鞋子只能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这段时间穿。对‘第 一道菜’这个词你要小心,它不是如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指主菜,而是指主菜之前的 那道菜。哈罗德对他父亲的历史非常敏感,我指的是他父亲早死一事,我相信你已 知道有关的事实。哈罗德一听人谈起这件伤心事就烦乱不宁,我想你最好不要提起 他父亲,我们从来不提。星期天我们总是待在家里,这是我们家一个牢不可破的传 统。我们绝对不出门。你一定要在两个月之内向送结婚礼物的人表示谢意,有些人 允许三个月内完成此事,但我这个人是个老 古板,仍坚持两个月。素净的请帖最合适,或者用边缘凸起的那种。哈罗德有 一次吃一把爆玉米花,当时便咳了起来。每当我们晚上吃爆玉米花,我总是要对他 多加注意。最后,对你们度蜜月,我还要说几句。你以前没去过欧洲,所以你对旅 馆客房里一种挺奇特的小用具可能会感到惊讶。我说的当然不是英国,而是法国和 意大利。这是一只小小的瓷盆,但不能被它的外观所迷惑,因为它是欧洲人为个人 卫生而使用的。你必须格外小心,不要去碰这些瓷盆,因为它们带菌,到处布满细 菌,绝对带菌,而且是危害最大的细菌。这种细菌会给你带来一辈子的痛苦,而这 种痛苦又会传给别人,甚至会传给下一代。一个女人结了婚,她就必须时常警惕可 能出现的危害。她不能只想着她自己。打从男女双方在圣坛旁相互表达誓言那一刻 起,女人的丈夫便成了她神圣而可信赖的人。“ “她指的是男女做爱的事,”艾尔弗雷达。霍伊特对黛西说,“就是女人洗下 身的盆。你把它装满水,然后蹲在上面肥你那下面擦洗干净。” 举行婚礼的前几天,她和黛西、拉比娜。安东尼三人聚在马歇尔妇女用品商店 后面一间用帘布隔开的房间里,最后一次试穿礼服,那位负责剪裁和试样的裁缝到 仓库去拿一板新别针了。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但一台小电扇将姑娘们的裙子吹得 起伏飘动,倒使她们觉得挺凉快。艾尔弗雷达(弗雷迪)和拉比娜(比恩斯)充当 伴娘,她们将穿相同的服装——粉蓝色纱服,袖子和领口饰有乳白色的花边。黛西 的婚纱则是一件后襟为皱绸料的缎子拖地礼服,上面饰有珍珠和多角形钻石;她的 面纱是一块带饰边的雪纺绸;而她的婚礼花束则将由铃兰、兰花和王紫箕等组成。 弗雷迪去年夏天曾去欧洲游玩,在船上她经历了两件挺浪漫的事,一件是在去 的路上,一件则是在回来的路上。在欧洲期间,她在佛罗伦萨待了五个星期学习艺 术史。有一次,她旁听了一节人体画课;课上,一个年轻男子摆着姿势,赤身裸体 躺在台上。除此以外,她还去了巴黎,爬到了埃菲尔铁塔的顶上,还站在凯旋门那 永不熄灭的浮雕火焰旁,还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了一枝洋蓟——她一片一片地将它的 叶于扯下,再将叶子放进一小盘醋里,用后部牙齿使劲咀嚼。“对于法国人你们需 要了解的是,”她告诉黛西和比恩斯道,“他们在某些事情上很脏、很丑恶而在另 外一些事情上却又显得那么认真、得体。对法国女人来说,一只洗身用的小盆子是 必需的——之前、之后都要用。” “在什么之前?”比恩斯问道,“又在什么之后?” “在做爱之前和之后。” “哦” “她们做爱的次数要比美国女人多得多,也比英国女人多。” “为什么?”黛西问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的性欲要强得多。她们认为,做爱是一个女人身心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她们对此极感兴趣,也极富创造性。” “你说她们极富创造性是什么意思?” “她们做爱的方式不同。” “什么?” “我是说,她们采用与一般方式不同的方式。去年夏天,在我们住的一家旅馆, 就在这种梳妆台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本书,是一本小册子,还配有图画,你知道 的,画的是夫妻做爱的不同姿势。” “你以前根本没对我们说过。” “你们从没问过。” “他们究竟怎么做的?” “谁?” “就是图画中的男女。” “对,怎么做的?” “嗯,”弗雷迪低头瞅着她鲜艳的、涂了油的指甲。“从那本小册子里的插画 来看,好像,”她顿了一下,“好像他们在互相亲,亲下面那儿。” “哪儿?” “这儿。”她指了指自己衣服的下摆。 “嗨,我的天。” “你是说男人亲女人那儿,还是女人亲男人那儿?” “互相亲。” “啊,我的天。” “我可做不出来。” “我会觉得恶心的,我真会吐出来。” “我就是这会儿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对他们来说可是很自然的。他们一点儿也不像我们美国人那样拘谨,他们这 样做挺习惯的。当然,这是一种,你也知道,一种保证你不致怀孕的方法。” “我希望迪克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比恩斯说道。她将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和迪克。格林结婚。 “我的天,你们觉得哈罗德不会想试一下这种事吧——”黛西看着弗雷迪和比 恩斯。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她们三人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她们会突然如此兴奋;这种情况在她们中间也不过 是像突然来到的一阵风雨,并不多见。“别再让我笑了,”比恩斯喘着气说,“否 则我那漂亮的裤缝就要开线了。”“哎哟,我这条漂亮的内裤要尿湿了。”弗雷迪 尖叫道。 这三个人总是这么嘻嘻哈哈的,正如弗雷迪母亲说的那样,没命地笑。黛西有 时想,她和弗雷迪、比恩斯三人活像一个人似的,没出世时便蜷曲在同一个母体之 中,呼吸着同样多的空气,出世后又都长了颗爱嬉戏的脑袋。她们在印第安纳波利 斯的图德霍尔中学一起读了那么多年书,后来又一起上朗女子学院,这么多年来她 们一直就是这样。她们还加入了同一个女生联谊会,并在六月的同一天上午取得毕 业文凭。现在,只要黛西停下来考虑自己的蜜月计划,想象自己真的站在埃菲尔铁 塔或罗马大剧院前,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弗雷迪和比恩斯也在那儿,就站在自己身 旁,一起喊啊,笑啊,闹啊,就跟疯了似的。 然而今天下午,电风扇吹起了她的丝衬裙,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觉得自 己将要孤零零地站在国外那些陌生的地方,只有她和她丈夫哈罗德。亚。霍德两个 人。 哈罗德。亚。霍德的名字里中间那个字“亚”代表亚瑟,这是他父亲的名字, 就是那个在东一街自家那幢石头房子的地下室里用枪自杀的那位父亲,那年哈罗德 七岁。 这条街是各采石场那些有头有脸的老板们聚居的地方。街道阴凉、笔直,两边 树木成荫,住家离街面很远,显得冷冷清清。霍德家的那幢房子坐落在金西家对面, 是按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建造的——屋顶陡直,烟囱呈锥形。这座房子不仅以 方石砌墙,而且其他各个部分均以石头建成。完全是石结构。窗户全是用铅条玻璃, 高大的前门是木做的,大门周边精妙的石雕是布卢明顿当时最著名的雕刻师霍顿。 格拉夫的杰作,他后来与赫克托。麦基赖斯、凯勒。古德威尔合作,成为莱皮斯肯 联合公司的合伙人(格拉夫于这活时还是个年轻人,那卷绕盘节的树叶、藤蔓,及 一串串葡萄被认为是适应性新艺术的典范)。 星期天一早在地下室发生了那起自杀事件后,霍德太太将两个儿子朗斯和小哈 罗德叫到身边,告诉他们所发生的事。“你们可怜的父亲最近找了一位专科医生看 眼睛,结果得知自己很快就会双目失明。他不忍成为我的负担,便走了这条路,以 求解脱。” 她是怎么知道丈夫即将双目失明的?那个眼科医生有没有证实这一诊断?死者 是否给家人写有遗书,说明原委?(此事发生后好几年,哈罗德想到了这些问题。) 事实上没有。亚瑟。霍德让自己的死因蒙上了一层阴云,似乎是出于“保险的考虑”。 但霍德太太总是信誓旦旦,说她确信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是事实,并说她能理解, 也能谅解,而他们——死者的两个儿子也必须如此。 后来,哈罗德就在布卢明顿这同一所房子里渐渐长大(因为他们家办的这所采 石场挺兴旺,一直延续到经济衰退时为止。),在此期间,他自然听说了很多有关 他父亲经济状况不稳定及他在贝德福德有位“女友”的情况,可哈罗德对这种恶言 恶语并未大惊小怪。一种与生俱来的玩世不恭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驱之不去。 他毫不怀疑,他自己的一生将成为一种长久的等待,他将怀着既欢迎,又恐惧的心 理,等待一个可怕的事实真相公之于众。 与此同时,他渴望获得有关此事的各个细节,但他一无所获;或者说,他感到 自己无权要求获得这些细节。比如说,他想知道他父亲在那个星期天晚上为什么要 去地下室。他用的枪究竟是什么型号的,他买这支枪是否专为自杀之用?子弹击出 的洞口有多大,从哪里射进体内的?脑袋?胸部?流血了吗?流了多少?当时叫谁 去清理血迹的?那致命的扳机是在炉子后面那一小块阴影下扣动的,还是在水果地 窖里,或在那扇遮着帘布的小窗户下那个供洗涤用的炉灶旁?他父亲当时是即刻死 亡,还是拖了一、二个小时,心里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并以微弱的声音喊救命?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需要知道,但同时这种需要又使他感到无地自 容。他究竟成了什么样的丑恶可怕的人?他这种行为——这种奴颜婢膝索要文件记 录的不正常行为,岂不卑鄙、肮脏、怪诞可笑?做这种事,咳,还像不像个男人? 不像个男人——所有这些问题最终都归结到了这一点。 他父亲的自杀很快被他母亲说成是一种献身行为——一个颇有爱心的父亲和丈 夫拯救了他的家庭。她以差不多同样的方式,执意将她智力不那么健全的儿子朗斯 说成是“有艺术才华的”;还硬将哈罗德(因作弊)被工学院开除一事归罪于一位 教授,说他神经兮兮,用心歹毒。她这些编造出来的话对哈罗德造成了很大影响, 使他一直如醉酒般昏昏沉沉。生活在母亲那臆想虚幻的不真实中,他步履蹒跚,跌 跌撞撞,脑袋一直浑浑噩噩,思维迟钝。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到很难进行有条理 的思考,越来越难。二十岁刚出头,他便不由自主地真的喝起酒来,下午喝威士忌 苏打水,晚上喝一瓶葡萄酒,还经常喝两瓶酒后,再吃糖果。甚至一九二七年六月 与黛西。古德威尔的婚礼,他也是喝醉了去的教堂——位于第二街的圣路加圣公会 教堂;令他吃惊的是,他竟也获准人内。他最要好的朋友迪克。格林在结婚仪式的 自始至终都架着他。参加婚礼的宾客似乎变成了粉红色的、模模糊糊的一片,从他 们的座位上冲着他打哈欠,有些人还从他们傻楞楞的眼睛里眨巴下几滴多愁善感的 眼泪。 这么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据说还是印第安纳州最帅的小伙子,美国年轻男人最 出色的典范。鹏程万里,前途无量。爱情和家庭。上帝和职责。祝福,祝福。 每个人的生活史里都有一些章节很少被人阅读,更不用说被人大声朗读了。 握太华的巴克。弗莱特收到了黛西。古德威尔的一封信。信中谈起她将与一个 名叫哈罗德。亚。霍德的男人结婚一事。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地隐隐作痛,他觉 得这种隐痛与那烦乱不宁的疼痛或因内疚而引起的疼痛何其相似。他最后一次见到 她的情景仍记忆犹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戴着草帽,正准备上火车,但他不愿重 温当时的情景,有什么必要呢,他过去时时刻刻都在涌动的那个邪念——紧紧地压 在她的肉体上,压在她美妙的肩膀和蓓蕾初绽的乳房上,这一可耻的念头已被他拒 之门外,他脑袋里那扇小门已咋一声锁上了,关闭了。 巴克。弗莱特新近受聘担任了农业研究所所长这一职务。有人说,他的精神, 他的毅力都与拉丁语的特征如出一辙。他现年已四十三岁,仍是个单身汉;有人说 他对性、亲热及私生活等持十分冷漠、自制的态度。偶尔同事间外出郊游,或搞晚 餐聚会,他会感到一种欢愉的颤栗,然而这种愉悦之情又总被一种压抑感猛力拖回 而荡然无存。“我咽下了几多苦涩,”他在自己的私人日记里不无浮夸地写道, “结果发现那苦涩颇合自己胃口。”他与人交往时举止言谈着实笨拙,可他又显得 十分可爱,这真令人称奇;他本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可又急于表现得不那么严肃; 而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仍被女人们认为英俊耐看。谈起他收集的构兰花——共计 二十七个品种,每一件都保存得非常精美——他便滔滔不绝,可他对美国流行的狐 步舞的重要性却一无所知;此外,他平日里太忙于自己的事,对查尔斯。林德伯格 最近一些英勇行为亦不甚了了。他通常在周末独自一人去乡下长时间地散步,此举 至少使他身体保持健壮;因此,即便到了四十几岁,他的头发仍那样稠密、乌黑。 (在他的毛裤和内裤里面,他的阴毛乱蓬蓬一大堆,活像个隐秘的私人花园。)多 年来,本市传言很多,说他是同性恋者。幸好这些传言没传到他耳朵里,否则,他 会感到十分难堪,手足无措。“他对男人的身体毫无兴趣;至于女人,他对她们既 怀有深深的敬慕,又表现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厌烦感。他曾偶尔读到过一些有关这一 问题的书籍,意识到他这种厌烦感源于他对自己母亲的怨恨,一个惯于惩罚,压制, 摧残人的母亲,一个给予乳房,又收回乳房的母亲。 然而,每当他想起自己那矮小、终日忙碌、胸部狭窄的母亲,想起她对物品价 格及自己生活计划的关心,他心中只觉得暖洋洋的。克莱恩廷。弗莱特是个有人格 缺陷的女人;是的,她扭曲并重新编造了自己的历史,抛弃了丈夫,拒不履行自己 做妻子的义务。她在精神上的生长发育,已随着她的儿童时代,随着那时她对创造 世界的上帝怀有小小的不满而告结束;因为那时,上帝这个专横的父亲在她的花园 里横冲直闯,践踏她最喜爱的花朵。但是仍然…… 啊,是的,他仍然常常回忆起母亲,而且他的回忆总是那样温馨;正如他常想 起年轻的黛西,以及他和母亲共同照看她的那些愉快但模糊了的岁月。 今天,他坐下来给黛西写信,祝愿她今后美满幸福,还在信封里夹了一张一万 元的支票,并解释了这笔钱的来由:他一九一六年卖掉了母亲的花卉店,之后将那 笔钱作适当投资,现在已翻了三倍。“这笔钱是你的,我亲爱的黛西,”他在信中 写道,“这是母亲原本想要的钱,因为她觉得每一个女人,无论结婚与否,必须存 有私房钱。零碎小钱,她会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作为他自己要送的结婚礼物,他给黛西寄去了全套手工着色的凯瑟琳。帕尔。 特雷尔的《加拿大野生花卉》画集。对于一个即将开始新的生活的女人,他想象不 出有比这更好的、更合适的礼物了。 在凯勒。古德威尔位于霍桑街住宅的餐厅里,陈列着各种结婚礼物供人观赏。 四只酒精炉盆、供十二人用的一套水晶玻璃器皿、两套瓷器、镀银及纯银餐具、一 副烤蛋奶格子饼的夹板铁模、亚麻织品,几条厚羊毛毯、一个瓷器大花盆、糖果盘、 坚果盘、佐料盘、枝状烛台、全套咖啡用具、全套茶具、一只新郎送给新娘的白金 手表、凯勒。古德威尔送给女儿的一具用作草坪装饰、以石灰石雕刻而成的三英尺 高的小精灵。 这个小精灵是他自己雕刻的,也是他几年来尝试雕刻的第一件作品。看起来他 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玩意儿挺寒酸——工艺粗糙、又不起眼——它与马尼托巴那座石 塔上轻快活泼的小美人鱼(可惜现在已遭侵蚀)及支撑伊阿华州国会大厦中心柱子 的赛勒姆石天使均出自同一只手。他的雕刻手艺已生疏了,他的感悟力也退化了。 他已成为一个成功的实业家,这当然不错,但他的石雕手艺已经荒废,对表现流行 新艺术的柔软卷须等细活一筹莫展,又缺乏石刻这一行所使用的新型机械工具。 “石头的奇迹,”他一年前在朗女子学院毕业典礼上致词时曾说,“就在于一块僵 硬、毫无活力的东西从地里挖掘出来并被赋予其翅膀。” 这当然不错,但同时也需要雕刻师奇迹般的想象力和清新的视觉。 这只可笑的花园小精灵却既不清新,又无想象力可言。它恶作剧似地咧嘴笑着, 瞧它那张得圆圆的嘴巴,那双在袋形石脸颊上方眨巴着的欢快的眼睛;而它躯体上 方那颗过大的。雌雄难辨的脑袋又显示出“种近亲杂交的畸型。此外,这具小精灵 本可以用水泥浇铸,以使其表面质地平滑、柔和。这件”艺术品“即将成为那些滑 稽可笑、毫无品位的礼品中的一件,就像那只陶瓷龙虾托盘和那只差劲的素瓷挂匾 一样,将很快被送到地下室或车库去,而最终成为私下谈论的家庭笑话和轶事趣闻。 没关系。这尊小精灵是以爱和讨人喜欢的天真雕刻而成。当凯勒。古德威尔将 这尊丑陋的小土地神递给他可爱的女儿时,他的眸子里滚动着泪珠。 见此情景,黛西的双眼也泛出泪花,可她叹了口气,因为她知道,父亲又要以 他洪亮的嗓音发表空泛的演说了。 他哪里知道,他说话的才能也已耗尽枯竭;他已进入巴罗克式怪异的人生阶段 了。无论他以前说话怎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这种流利现在却走向了反面,对 他有害无利,正如他的动脉日后有害于他一样。他那舌头创造出来的语句变成了骗 人的鬼把戏,即便他一年前在朗女子学院发表的演说也使黛西深感难堪,致使她当 时辗转不安,手在淡灰色帽子下面和衣裙上动来动去——只因他说话时那传教布道 式的节奏、令人生厌、堆砌而成的句子和陈旧迂腐的观点。他并不是以审美家的眼 光看待石头——这还可以接受——而是从一个道德说教者的角度谈论石头。数千、 数万个词如奶油般喷涌而出,大滑、太浓。难道他看不见在他面前那一张张哈欠连 天的脸吗?难道他听不到人们厌倦的叹息声吗?也没察觉她焦躁不安的羞愧之态吗? 瞧瞧他,在空中挥舞着手臂,俨然一矮个子新贵——夸夸其谈,言之无物。怎么会 出现这等糟糕的局面?她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与外界的联系、他的听觉都出了毛病。 在那个六月的上午,他没完没了地说啊,说啊。他踮起脚跟以便能看到讲台架 的上方,不断解释并引申他最喜欢用的比喻。他对被他迷住的听众说道,赛勒姆石 灰石是一种奇妙珍贵的石头,一种自由的石头——他的意思是,这石头可由任意方 向均衡切割,因它本无自然形成的斜面。年轻的姑娘们,我对你们说,当你们步人 这个世界,请将这种非凡的自由石作为你们生活的基料,你们就是石头的雕刻者。 智慧的工具掌握在你们手中,你们可以创造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创造那样的生活; 你们可甜,亦可苦;可亮,亦可暗;可以是生机勃勃的力量,也可是懈怠懒散的力 量;可以成为奋斗者,也可沦为落伍者;你们可能失败得很惨,也可能飞黄腾达。 这个世界年轻的公民们,这些全由你们选择。 “别,”她记得曾对他说。 “别什么?” “别那么做。” 黛西。古德威尔和哈罗德。亚。霍德结婚前几天去了布卢明顿的几个公园散步。 “别用棍子挥来挥去,”她对他说。 哈罗德百无聊赖地在空中挥动着一条柳树枝,刷下许多飞燕草、石竹花,矢车 菊、蝴蝶花等的花头。 “谁在乎,”他说着,侧过脸来看着她,那宽大、富有弹性的脸抽动着。 “我在乎,”她说。 他又用力挥了一下,同时刷落了三朵花:近东罂粟,花瓣飘落在沥青路上。 “别挥了,”她说道。他于是才住手。 他知道自己多么需要她。他渴望改正,渴望爱,犹如渴望一把手术刀,一根鞭 子,以遏制他狂野的冲动和不健全的病态心理。 她打心眼儿里相信自己能改变他,控制他,使他狂乱的本性变得高尚、正直。 她知道,他急切地想压抑自己的脾性;他那柔和的、男性的嘴,还有他那张油润而 凄惨的脸告诉了她这一点。事实上,这便是她嫁给他的全部原因,外加她已届“婚 龄”——她毕竟已二十二岁了。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发展。形成,正聚拢在一种 等待召唤的迫切的欲望周围。她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但又不知允许她得到什么。她 想作好充分准备,她想变得坚强有力。 然而,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却无法制止年轻的丈夫喝酒。在火车将他们带往 蒙特利尔的路上,他整夜拿着瓶喝杜松子酒。在他们那间头等卧铺包厢里,他喝啊, 睡啊,打呼啊,还在那只小盆里呕吐。他在乘船横渡大西洋的八天里没继续喝酒, 但那只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晕船,如她一样。时值六月下旬,但今年大西洋北部 洋面上的气候却异常恶劣。海浪汹涌起伏,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到达巴黎时已摇摇 晃晃、精疲力竭。她在大学里学的法语根本不管用,但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们在 维克多。雨果街上的旅馆。两人在旅馆里一张硬邦邦的大床上睡了足足三十六个小 时。醒来后,两人觉得全身酸痛,唇干舌燥。他对她说,他痛恨这该死的巴黎,诅 咒这些哇啦说法语,还在大街上撒尿的法国佬。 他在一个小时内便设法租到了一辆宽敞的轿车——德拉济鱼雷牌,黑得像台灵 车,车后部的窗户是方形的,活像惊呆了的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手握着方向盘,似 乎一时间复苏了一般,亮开嗓门五音不全地唱了起来,似乎度过了一场大难,虽然 他的舌头还散发出轻微的杜松于酒味:黛西,黛西,真实地回答我,对你的爱,我 已如痴如狂。他驱车疾驶,越过巴黎市郊,驶进乡村,冲着过马路的行人、冲着牛、 鸡,冲着灰白空旷的法国天空不断接着喇叭。他们驶过乡间无数的林荫道,越过一 块块茂盛的罂粟花和金黄色的荆豆田,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阿尔卑斯 山区。 她一直求他停下来,先是哭泣着哀求他,后来便大声喊叫:哪能像这样没命地 开车,还一面开一面喝着酒,简直不把他们的性命当回事。听了他这亲爱的,爱骂 人的新娘的话,他几乎快活得呻吟起来,她是如此醉心于改造他。 他们终于到达陡峭的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科普斯镇。车轮擦着地面在一条布满卵 石的路上停住,他们遂在邮政旅馆登记住宿。一个看起来有些驼背的搬运工拎着他 们的旅行箱上了两层狭窄的楼梯后,拐进一间客房。这房间挺简陋,天花板是倾斜 的、房里仅有一扇窗户,上面挂着厚厚的窗帘。 黛西躺在那张凹凸不平的床上,她已精疲力竭了。那件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 乔其纱裙服在她身下摊开。她简直无法想象她到这间阴暗、发霉的房间来干什么, 但她又感到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四周墙的表面和裂缝都那么熟悉,好像是画在哪本 不足为信的杂志里一幅景物画的一部分。她已瞌睡沉沉,但仍抗着不睡,眼睛在四 面墙上到处搜寻,希望能发现一点鼓舞人心的痕迹。她看到一张印花纸,它给这间 屋子增添了一点可怜的,然而令人舒畅的美。这张印花纸也是那样熟悉。这会儿已 是傍晚七点,她仰面躺在法国中部一间旅馆客房的床上。世界在她上方旋转,不断 地旋转。这个陌生人——她年轻的丈夫已将窗户打开,接着又推开护窗板,明亮的 阳光照进了房间。 他坐在窗台上,稳稳当当的,挡住了阳光,形成一大团阴影。他一手握住一只 酒瓶,时而喝上一大口,另一只手抓住一把生丁硬币,向聚集在楼下一块四方卵石 地上的孩子抛下去。他在笑,那是一种狂乱的、四分音符的尖笑声。 她能听到硬币落在地上发出的那音乐般的叮吟声和孩子们唱歌般的尖叫声。她 意识的一部分已飘向睡眠,她在那儿会非常安全;但另外一个东西却在拉扯她,那 是一股力量,一股执意向前的力量,她以后将堂而皇之地把它看作是一种悲剧的责 任感。她神情严肃地盯着天花板和肮脏的涂墙粉。她在等待。 这时,她忍不住要打喷嚏——她以前就对羽绒枕头过敏。她这个喷嚏打得很响, 很有力,也很突然。她这声爆响锁住了她的喉咙,逼着她刹那间闭上了眼睛。当她 睁开眼睛时,哈罗德已不在窗台上了。她所见到的只是窗户上那四方形的、空泛、 耀眼的阳光。就是这么一眨眼工夫,那么短促,那么宁静,脑子里根本没来得及留 下任何印痕。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可她还是驱赶了这种不相信的念头。紧接着, 她听到咚的一声,如西瓜迸裂、摔得粉碎的声音,一种对人有害的、讨厌的噪声; 接着便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和在街上奔跑的人们发出的声音。 她记得自己在床上至少躺了一分钟才起来看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