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逸——1977年 维多利亚·路易斯·弗莱特年仅二十二岁,是多伦多大学的学生。她是个豆芽 般纤细的女子,大手大脚,一头直僵僵决不弯曲的金黄头发梳在耳朵后面——她的 发式也不过如此而已。她喜欢穿牛仔裤、运动衫,外加一件蓝斜纹布的外套。实际 上,除这些以外,她没什么其他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深色的,质地十分紧密,似乎 她刻意摈斥现代生活的种种恶梦。为了矫正自己的近视眼,她戴了一副金属框架的 眼镜。在那对有些污点的镜片后面,她的眼睛显得冷漠、严肃。这是一九七七年, 她已不再是一个大家庭里受人无微不致关爱的小姑娘。她的嗓音显得挺别扭,让人 听起来既有成人的挑剔,又有十来岁孩子的困惑。她的感情节奏不稳定,这自然如 您所料,但她却具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 例如,她曾悄悄对黛西姑奶奶说,她对自己周围突然出现的家系现象看得很清 楚。她说,看到男人和女人一一但大多是女人,这倒挺怪——在墓地里走过,或是 看到许多人都挤在图书馆里翻阅县史资料,在他们小小的螺旋芯活页簿里记下姓名 和年月,想象并希望他们无私的劳动能揭示由资产与礼仪构筑而成的网系时,她觉 得很感人。维多利亚并不相信这些虔诚的业余爱好者是在探寻他们的祖先与王族或 是与富有创见的天才之间有任何联系;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证实其祖先是纯朴、诚实、 遵纪守法的公民,证明他们居功不傲,忠于誓言,生性快乐,自立自足,心地善良 ;而他们强健有力(但同时也与世隔绝)的生命能抵御、或许还能宽容现世如瘟疫 般无处不在的流离失所、怨声载道等社会现象。人们相互间通情达理这一宝贵的财 富,似乎已从世上消失,即便维多利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维多利亚的姑奶奶黛西现已退休,住在佛罗里达。她在成年后便对她死去的两 位父亲特别怀念——她的生父凯勒。古德威尔和她的公公马格纳斯。弗莱特。然而, 维多利亚的姑奶奶追思她两位已故父亲的心态与通常那些写周末专栏文章的家系学 者们调然相异。她往往将较多的精力集中在一件事上;同时,她比他们更富幻想, 因而显得徒劳无益。在维多利亚看来,她似乎想将自己拽进一只装了被淹没的语言 的口袋里,并充当那种语言,以发出那个无法发出的词:父亲。不错,黛西姑奶奶 读过一些有关社会历史、回忆录、传记等方面的书——她近几年来读的书比她侄女 想象的要多得多——然而,她从未外出察看本地的图书馆,或是坟场一类的地方, 也没有回过她出生的地方——马尼托巴的廷多尔,去看一看那座为纪念她亲生母亲 而建造的著名的古德威尔石塔。不管怎样,在她的想象中,那座石塔已被严重破坏, 景象凄凉:一块接一块的石头被搜寻纪念品的人拆走,如今,除了那可怜的一点点 炸面圈般的底座尚存地下之外,什么都没了。她还没有与盐湖城的摩门档案馆取得 联系,也不打算这样做,没有为此事写信去询问一下。在她佛罗里达那间房间里 (三面都是玻璃的百叶窗板),她舒舒服服地,的确非常舒适地坐在那张印满各种 花卉图案的长沙发里,追思她死去的两位父亲。她对他们的怀念仅此而已,也就是 说,她只是想他们,全神贯注地想他们,仔仔细细地想他们。至于她的侄孙女维多 利亚,她已将自己两位父亲的情况向她说过,但从未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她也曾提 起过,他们是强有力的男人,她从未具体说过。黛西姑奶奶仔细琢磨他们的生活经 历,心中感到纳闷:他们的生命究竟是由什么组成,又怎样结束?是像电影里那样 热热闹闹地结束,还是如严寒中船离岸驶去那般冷冷清清?当然,她也不是一直这 么冥思苦想,只是偶尔才想,比如说,傍晚时分,因为这时她觉得一天已平淡无味、 失去特色,而她自己也感到烦躁不安,内心那种可怕的不真实的感觉在撕咬着她的 心脏隔膜,而这时,电视节目也变得索然无味,只是坦帕本市新闻,或是天气预报 而已。 她七十二岁时的生活颇为悠闲。她每年要做三次高级电烫头发(较之普通电烫 而言)。因此,她的头发蓬松,富有弹性,宛如复活节竹篮中的青草。她曾经听人 劝告去做过(一次)面部美容,试用过(二三次)一种新颜色的唇膏,还(每日) 想着去治一治静脉曲张。她已从多年前困扰她的精神萎靡中渐渐恢复过来,身体也 越来越好,逐渐接近最佳状态。她在银行里有存款,数目还不小,但她日子过得挺 节俭。十年前,她卖掉了渥太华那座大宅子,搬到佛罗里达西海岸,在那儿的萨拉 索塔市的开发区买了一套有三间卧室的公寓房。这地方离她的老朋友弗雷迪。霍伊 特的住处很近,离伯兹基也不远,那儿住着她的另外一个朋友拉比娜。格林。杜克 斯。卡瓦诺(她现与第三个丈夫巴德住在一起)。 自打搬到佛罗里达之后,黛西姑奶奶已学会了玩打硬币游戏,还学会了用胶水 粘合的贝壳装饰塑料头带和手镯。她将这些东西作为圣诞礼品寄给散居在英国和美 国各地的六个孙女;至于她的孙子本济和泰勒,她寄的是她自己在贝赛德妇女工艺 俱乐部亲手缝制的皮夹子。她很怀疑孩子们真会喜欢她这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儿,但 她一直认为(特别是自从一九六五年精神上垮了以后),应该让自己这双手经常做 点什么,以越来越少的自我向世界奉献越来越多的东西。来看她的人都发现她住房 的阳台上放满了郁郁葱葱、精心照料的仙人掌和其他热带植物。她那高超的园艺技 能仍显而易见;谈起园艺这个世界,她是个感觉论者,虽然她也善意地抱怨佛罗里 达沉闷乏味的景致,并发誓自己决不可能接受那些外皮散乱,树冠如长卷毛狗头般 的棕榈树,这种树在她看来只是给大自然开了个玩笑。 她那年轻的侄孙女维多利亚倒是为棕榈树辩护。尽管维多利亚也并不十分喜欢 棕榈树,但她感到内心有一股冲动,非要激姑奶奶与自己辩论一番不可。她似乎觉 得,这是年轻人至少可以为老年人做的事。她不知从哪里看到,说老年人学着往后 退,以便开阔视野;而他们眼睛一眯,便可能出现许多新的可能性。 冬天,维多利亚总在北方的多伦多上课,写论文,考试,还为她自己尚不存在 的爱情担忧。这时,她会想起她年迈的姑奶奶。在萨拉索塔市安享晚年的姑奶奶, 有时在阳台上用镊子剔去花木上枯萎的花朵,有时打打桥牌,或在下午自愿去林林 博物馆服务,有时则和弗雷迪、拉比娜在圣阿门兹基附近的妇女时装用品小商店里 闲逛逛。维多利亚不无羡慕地想道,姑奶奶的日子过得多安逸,然而同时又多么接 近尾声。她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理解这位老人,为什么她如此想念那两个早已在坟墓 里腐烂了的男人一一性情古怪的凯勒。古德威尔和那个销声匿迹的马格纳斯。弗莱 特。她怀疑姑奶奶其实是在追寻自己的母亲,而她对两位父亲的怀念只是一种计谋, 抑或是一种巧妙的平衡。 维多利亚有时觉得,如果真有什么人要追寻自己的父亲,那么,此人应是她自 己。但实际上,她从来不问她父亲是谁——她姑奶奶黛西曾碰巧听她这么说来着。 维多利亚。路易丝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有所了解,但她知道得并不多,只是平时听母 亲不经意地说出一点情况。她父亲是萨斯喀彻温的一个傻蛋,已结了婚,肚皮老大 的,现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他还可能是个酒鬼,简直麻木造顶,连她母亲怀孕都不 知道,真够呛!而贝弗利。弗莱特呢,她也嫌麻烦,根本就没对他说,只是搭上火 车,往东去了渥太华,与黛西姑奶奶一家过日子去了。等她怀孕八九个月时,有人 问她,“你不打算把这孩子寄养给别人了?”她摇摇头说道,“不。”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事;那年头很少有人把孩子留下的。 贝弗利现在已去世四年了,她得的是胰腺癌。因此,每逢放假,维多利亚便去 佛罗里达和她姑奶奶黛西过。姑奶奶总是给她寄来机票,并乘坐带空调的出租车去 坦帕机场接她,还在家中的客房里铺上干干净净的床单,再在床头柜上摆一盆开花 儿的非洲紫罗兰。姑奶奶还筹划着两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去林林旅馆吃复活节中餐 ——那儿的菜单上新增了一道菜:伴有熏鱼的奶油蛋糕,外加色拉。如果能在那儿 碰上和气的女招待,如果她说,“看来两位是打城里来的,对吧?”那么,黛西姑 奶奶便会把话说得柔柔的、圆圆的、似乎合计好了似的:“这是我的侄孙女,大老 远从多伦多过来的,刚拿到古植物学的硕士学位,眼下正认认真真地考虑九月份开 始读博士呢,”而维多利亚呢,她身穿牛仔裤和一件磨破了的T 恤衫,时不时用手 抚摸、整理那宽宽大大的T 恤衫的领子,那样子倒挺迷人的。听姑奶奶这么说着, 她倒变得不安了,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心里直犯嘀咕:姑奶奶以前可不像这么唠唠 叨叨的,现在却成了个十足的佛罗里达蓝发女士——手拿念珠,脚蹬软木底便鞋, 还挎着个白色塑料小提包。而她呢,也就是维多利亚,也会沉浸在她姑奶奶的骄傲 之中,等那女招待匆匆返回厨房后,她也许还会将手伸过餐桌,拍拍那只可爱的、 涂了粉的干瘪老手——她熟悉这只手,几乎如熟悉自己的手一般。 凯勒。古德威尔是一九五五年春天去世的,也就是维多利亚。弗莱特出生的同 一年。当时他正在莱蒙湖畔他的住宅后院干活,已是七十八岁高龄的他突然觉得头 晕乎乎的。也许他不应该不戴帽子便到外面强烈的阳光下干活——他妻子玛丽亚总 是这么说。 他这种由中暑引起的头晕症很奇怪,一开始倒还挺友好,他只是一直听到嗡嗡 的叫声,眼角处看到蜜蜂的翅膀,如模模糊糊看不见的音域一般。他伸展四肢仰面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那双系着带子的鞋指向天空。一阵凉风吹来,掠过他的前额, 吹起他一络稀疏的头发。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有了点力气,但他并未起来。 不着急,他对自己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整个上午都躺在这儿。 玛丽亚早先拎着她那只麦秆编成的篮子经波因特去了布里奇波特杂货店屈为家 里的黄油用完了。吃早餐时她曾说起过此事,她总是这样,不是这个用完了,就是 那个没有了,从来不习惯像北美人那样一买就买一大堆东西。她丈夫知道,她至少 要去个把小时,因为她喜欢在湖滨路上溜达,特别是那会儿紫荆花开得正盛。再说, 他们隔壁几个年轻人麦格雷戈。利迪亚和比尔也要出来在他们那新的雪松露天平台 上干活。她肯定会在他们那儿歇歇脚,打发时间——可她从未想到自己打断了他们 干活,也没发现那两个年轻人转溜着眼睛,来回使眼色,气得直耸肩膀,虽然他们 耸肩的动作不易觉察。她不住嘴地唠里唠叨,朝着树、湖面上的波浪、无云的天空 等比划着,还就甲板的托架、他们房子后部的木瓦板等提出她的看法,又问他们那 些大黄植物日照够不够等等。可她说的这些,比尔和利迪亚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在这边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可那边呢,一个老人却躺在了地上。 他这样躺在地上倒挺新鲜,开始也觉得很有趣;慢慢儿地,他开始感到从地下 升起一股暖气——它先是透过他身子下面被压平了的青草,接着渗进他宽大的格子 衬衣里。他心中很是惊奇:他竟能感到地球所贮存的巨大热量传遍他这个七十八岁 老人的后背。他将自己不平整的外貌、肌肉、骨骼。软骨组织等各个部位贴在新近 刚修剪过的草坪上,将自己整个儿地交付于这块草地——他上次是什么时候也像这 样躺在外面地上来着?只有年轻人才这样毫不介意地听从大地的摆布,任其支撑着 他们,而他们身体的全部重量则稳稳当当地被托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并没有多少好想的,所以便去想阳光照射下来的角 度。这会儿,太阳几乎悬在了他的头顶,阳光洒满了他的身体——这具出生在另一 个世纪的加拿大北部的躯体,如今已度过了七十八个春秋,而其父母则早已从这个 世上消失。他早年在加拿大长大,后来却像躺在一块具有魔力的毯子上,被带到了 这个地方。此刻,他正躺在印第安纳州的一块草地上;那草地挺像一块即将被花园 的水龙管冲走的窗玻璃。 他躺在湖滨一所别墅的后院里,他和玛丽亚已将这别墅当作他们永久的住宅。 自打他退休以后,他们已在此住了好几年了。在这块宽敞、馅饼状的地盘上,他们 种上了丁香、连翘、山梅等花木,致使那些骑摩托车的人路过门前也很难看到他躺 在地上;当然,时值正午,骑摩托车路过的人并不多,因为只有本地人才会走这条 湖滨路,而度夏的游人还没到,因为时间尚早。 他很喜欢每年的这个时候——四月;生命从种成格子形的树间透出,无处不在 ——生命。 知更鸟在他的周围鸣唱,他凝视着它们,目光却变得模糊起来。这些鸟儿不住 地点着它们高尔夫球般的脑袋,带着明确的目的飞来飞去忙碌着,它们看上去似乎 一下子变得很重要。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光灿灿、蓝湛湛。玛丽亚这会儿随时都会回 来,她会将买回来的食品杂货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翻动着舌头说起杂货店里主要 商品的价格,说这些东西在布卢明顿超市的价格可要便宜得多,她倒不是想再回城 里过日子,就算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再回去。她会以一种意大利语和英语混杂的语 言哇里哇啦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而这个世上除了他恐怕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他试图站起来,可他的大腿在抽筋,强烈的痉挛逼着他在原地再躺一会儿。休 息一会儿吧,他对自己说道,躺着别动。为了缓解自己的头晕,他试图在脑海里展 现马尼托巴省斯通沃尔镇——他儿时居住的小镇那一条条阳光普照的大街,然而他 与往常一样,总被自己已封闭了的、混乱的记忆弄得灰心丧气,无可奈何。不过, 他却能看见他父亲那所房子的四堵墙壁,它们将屋子里的各间卧室分离隔开。卧室 里的床、瓷器。还有那只碗柜架上的果冻罐子,家里的现金——都是些软塌塌的破 烂票子便存放在那里面。(空气,他想吸一口气,可他办不到。)他强行跑出母亲 的园子——只有几排长得瘦弱的卷心菜和几棵细长的扁豆——沿着六十年前那条烈 日烘烤下混乱的杰克逊大街走着。他经过农夫的运货马车,闻到拴在一旁的马匹那 沁人心脾的浓浓的气味,过了街角那家五金店、小学、法院、那苦苦挣扎的市民花 圃,以及市中心那座带有坚硬的石灰石雕刻装饰的长老会教堂;此刻,在梯形光线 的照射下,这座教堂突然间化为灰烬。 他也许打了一会儿盹,醒来后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那是一种似乎想钻出儿童时 代的恐惧。它究竟是什么?与此同时,他的背变得僵硬了。 他猜想自己的后背现在准因上了年纪而起了斑纹,背上的皮肤已经斑斑点点, 满是皱折,薄得像张卫生纸了,可又有谁曾见过自己的后背呢?您得在双面镜前扭 过来转过去,即便这样,自己身体的某些部分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您的身体还有一 些部位,您可以一辈子带着它们走来走去,但您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 这个想法,这个令他迷惑的思绪令他在自己的头脑里芜尔一笑,尽管它给自己 带来了一阵怀旧的痛楚。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马尼托巴做石匠的情景——赤胸裸背 在烈日下干活(采石场的石匠个个都是这样),想起下午散工后,他又是怎样出于 对年轻妻子的柔情,待背上的汗水干了后再穿上衬衣,回家吃晚饭,回到自己心爱 的人身边。 不是玛丽亚,不,那会儿不是她。在采石场干了一天活回到另一个妻子身边, 回到那个他还是小伙子时娶的妻子的身边。 即便上了年纪,他仍然每天思念那个妻子,至少每天想一次。总有什么东西冒 出来,让他想起自己那段短暂的婚姻;而这段婚姻到时候也似乎变得更像自己偶尔 走进的围栏,而不是一个正式履行了法律手续的婚姻。在他的脑海里,她总是站在 家门口等他回来;她的存在是一种悲哀,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其实,她从未在门口 等过他,因为那会儿她要忙晚饭。然而,无论显得怎样笨拙,他都要将妻子没等他 这段往事纠正过来。 可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叫什么名字?就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名字?他感到一阵被 压抑的狂喜。他这种健忘倒真有点粗心大意了,简直不可原谅。他的亲爱的,他的 心上人。她的脸庞已如一张磨损的照片那般模糊,但她的躯体,她的每一寸躯体, 他都是那样熟悉。他还记得,一天晚上他被哗哗的雨声惊醒后,发现自己的胳膊抱 住她的酥胸。她那柔软的乳房,这一切多么美好。 他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于是便按字母顺序数起人名来:阿米莉亚、贝西、夏洛 特,这是个老式的名字,多萝西娅…… 埃玛、范妮。 他目光向下沿着自己整个身体望去,扣得整整齐齐的运动衬衣,皱巴巴的卡其 布短裤,直至形成一个V 字形的双脚;透过这个V 字形,他能看到自己头晕发作前 一直在建造的那座石头金字塔。 他对这座石塔早已厌倦。 这座石塔是埃及那座大金字塔按比例缩小了的模型,大战一结束就开始建的, 至今已快十年了;可他只完成了四分之一左右。其他人退休以后造小船,或是建游 泳池,要不就做花园里用的装饰品,诸如用钢丝锯把黄杨木做成白雪公主和七个矮 人,将它们放在矮牵牛花中。其他人看着自己出了成果后,又开始搞别的东西,可 他却由于某种原因让自己一直陷在这座傻乎乎、令人可笑的石塔之中。(“一次做 一件事”,他以前常这么说,并相信这句话所包含的智慧。)然而,这座金字塔却 成了他的眼中钉,至少他自己瞧不顺眼。真是件蠢事。他常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声音 嗔怪道,“你再也造不出能与你第一座石塔相比的东西,你的手艺已经荒废了。” 这还不算,仅在一星期前他还测量过这座石塔,结果显示它已歪斜,再建下去情况 还要糟糕——当然,如果他继续造下去的话。 范妮、格拉迪斯…… 大多数人需要一个包裹物让自己在其中集中思绪,而凯勒。古德威尔对这座金 字塔无可比拟的凝神专注却来自强加于他的视觉——他那萎缩了的老脊梁正躺在自 己新近锄过的草地上,他的视角大大缩小了,因而彻底改变了。于是,一件值得庆 幸的事情发生了,这是人的感觉玩的一个把戏。 无论怎样,他对自己的决定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决定停工,不再雕刻后院 这座丑陋的石塔,这个他很久前为纪念妻子而造的那座石塔的苍白无力的影子(妻 子叫什么名儿来着?)。对,他决定立即停工,就是此刻。明天他将打电话给布卢 明顿的一个包工头,叫他们开一辆推土机来。过后,他再将剩余的碎石块运走,只 需一二天时间便可完工。真令人吃惊。后院草坪中央自然会留下一块难看的疮疤, 不过到了秋天,他可以种上一种长得最快、供观赏用的樱桃树取而代之。那种树可 真叫美。对,其实何必要等到秋天呢?他干脆现在就种上那樱桃树。他一直搞不懂 为什么一定要在秋天种树,这真是毫无意义,简直违反常识。 我要将她击倒,他在喉咙里兴高采烈地说道,同时像打了麻药一样,脑袋里迷 迷糊糊,不过,这倒可以防止自己明日心软改变主意。他说不清自己是临近了自己 生命的中心,还是在出售了自身某个宝贵的部分。然而此时,他高兴得一阵颤抖, 并随即明白了一个道理:可能做的事便一定能做。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股幸 福的暖流流遍了全身——这是那个决定奏出的朴实的音乐。 一个人平躺着做出的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它会任意发出一阵阵力量,而这种力 量此刻正敲击着凯勒。古德威尔的胸口,在这和风丽日的四月天给他带来隆冬的寒 气。他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突然间变得冰凉,已从身体的各种感觉中分离出来,与之 相连的只剩下一根坚硬的细丝——疼痛。他这会儿在哪儿?一直在想什么?——范 妮、格拉迪斯、哈里特、伊莎贝尔…… 他听任这股痛感侵袭着他,他已奈何不得。它占据了他的全身——完完全全地 占据了他——只给他留下一小块空白,即他头脑的一小部分;在那儿,有一个问题 在敲打着他。不,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样东西在请求他记住那东西与推土机开过 草地、推倒他的耻辱,他的金字塔有关;在他作出决定时因兴奋而忘却了那东西— —它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呢?他在自己狂乱的思绪中被绊倒,动弹不得。他聚拢嘴上的肌肉,紧 紧闭上双眼,看到一缕阴沉的雾气在他思绪的上方盘绕,以他自己的迷糊撩拨着他。 他需要记住的只是一个简单而具体的细节,实际上是一样东西,就是那件固定在时 间里的东西。如果他能将手举起来,他就能碰到那件东西,看清它是什么,然而它 的手,那冰冷、沉重的手似乎已经睡着了。 忽然,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于是他想起来了:在金字塔的地基下面埋着一只 盒子——完全可称得上是一个时间盒子。他自己将它埋在那儿的。那是个钢盒子, 大约十二英寸见方,约四英寸深。一点儿不错。他记得自己是在本地一家五金店买 的这盒子,它和用来装渔具的盒子差不多,但它的结构质地要比一般的渔具盒更坚 固些;此外,这盒子还带有一只非常合缝的盖子,甚至还有一把锁和钥匙。他花了 十五块钱买的,当时一点儿也没迟疑。 伊莎贝尔、珍妮特、卡蒂、莉莲…… 他记得自己曾绞尽脑汁,考虑应该在盒子里放些什么东西,这已是很久以前的 事了。打那以后,很多事情从他记忆中消失了。过去的十年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的十年,他现在已看到了这一点。他曾认为自己人生的目的是创造,但他一直参与 其中的却是限制、削弱自己的创造力,岂不可悲?尽管这样,打开那只盒子,看看 他在里面藏了些什么还是会给他以惊喜的;不过他得确保这只盒子不被损坏,他得 向开推土机的司机仔细说明情况,告诉他地基下面埋了只小盒子。作这番解释会耗 去他很大的精力,但若要保存那笔财富,他就必须这么做。 然而,这是一笔什么财富? 不知什么东西在拉扯他思绪的褶边。秘藏在那盒子里的是一件宝贵的东西,属 于他年轻妻子的东西(她叫什么名字?)。他埋下那盒子已很长时间了,而自打他 年轻那会儿,干完活从采石场回家,一路上将衬衣搭在肩上,背上的汗水渐渐吹干 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情,说了多少话,又度过了多少岁月; 他生命的居室时满时空,可他从未想过这些居室的外墙,支撑它们的横梁,以及它 们质地坚硬的墙板。 此刻,从太阳的位置来看,一定已是傍晚了;实际已是夜晚了。点点繁星横贯 夜空,闪烁着它们这些来访者的光辉,同时带来了它们与结婚戒指——她的结婚戒 指一模一样的形状,也带来了他从死去的妻子手指上取下戒指时那闪光的一刻。 (并不是当时那情景具有某种可感知的形式,更不是它体现了某种思绪;实际上, 这一情景因其自身的痛苦而无法展现开来,让他人知晓。他知道,即便是最普通的 生活,其中亦有些居室,绝无人涉足,更不谈公开招租了。然而,它们就像一本古 老的书里那些树叶标本,紧紧地贴在人的意识上。)那是他妻子的结婚戒指,他的 妻子默西。啊,默西,默西,将我拥在你柔软的双臂里,将你的身体压在我身体上, 给我温暖吧。 在他最后的时刻里,他可能想到自己的独生女儿,也可能没有。他这个女儿现 已七十二岁了,住在阳光赐福的佛罗里达州一套豪华舒适的公寓里。 维多利亚的姑奶奶成了个爱穿青绿色女式套装的人。这种上衣和裤子相配的套 装穿着舒服,也很实用,因为这种套装能掩盖她原先挺好看,而如今却裂了口的小 腿肚子。她那涂了口红的双唇——宛若卷起的一小束花——啪地张开,抖动,再紧 紧闭合。她的双眼已深深地陷人一道道如条纹缎子般的皱折中。她在浴室的镜子里 端详着自己,心想,她脸庞四周那白里透出粉红的卷发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头发 呢?(虽然她有时的确也拍拍那卷发,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还有她那可怕的下 颌,那软塌塌的上部臂膀。她傍晚在海滩散步,扔干面包喂海鸥时,那膀子上的肉 都在晃动。没人对她说,她年纪这么大还耗费如此多的精力;也没人对她说——这 挺奇怪的——她在佛罗里达生活的这么多年竟是那样无忧无虑、轻松自在。 她遇到的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她那套公寓里的各扇房门都是空心 的,压模电灯开关十分轻巧,阳台上的家具也轻得惊人,还有她有时去看住在伯兹 基的拉比娜和她丈夫时乘坐的那连接松散、格登格登跑的出租马车、甚至她那只白 色塑料小挎包——里面装着卷得整整齐齐的几卷咳嗽糖小包的卫生纸、和替代现金 用的薄薄的一盒信用卡,这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的。 在贝赛德托尔斯公寓的门厅里有一棵人造的青锁龙树。她每次走过这令人厌恶 的东西,总要伸手捻摸它的叶子,有时还使劲搓,将自己的指纹留在它乙稀基的叶 面上,在自己对它的厌恶中暗暗寻得一点乐趣。到了夜晚,她喜欢看电视节目里约 翰尼。卡森的表演。她一直闹不明白,他的嘴巴为什么显得那样难看、僵硬,像是 用笔墨画在他脸上似的,不过她还是喜欢他的开场白,即他说的一连串快速的笑话 ;这些笑话都是以大家熟悉的大幅度挥击高尔夫球的姿势及他反复使用的转折语: “接着向前”串起来的。 这几天来,她总是自言自语唠叨“接着向前”这句话——无论是去发廊做每周 一次洗烫的路上,还是在去邮局的路上,或是去看医生、到楼下的游艺室打桥牌, 她都要唠叨这句话。接着向前,向前,向前。她这辈子一直在向前走,已经麻木了, 连想也不去想了。 我在前面说过,弗莱特太太已从多年前的精神痛苦中恢复过来,然而,她的生 活似乎是建立在怨恨的基础之上,即她那份没有归宿、不属于任何人的失落感,即 便她的梦幻也释放出强烈的空虚的气味。不错,她有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孩子,但她 不知这三个孩子将来在回想她时,除了柔情和容忍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她 的八个孙子孙女远在异国他乡,由于天各一方,与她年龄悬殊,加之他们对模糊不 清的未来又是那般神往,因此,她对他们也逐渐淡忘了。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总是 “反思”过去的生活,缅怀她那两位已不在人世的父亲,诅咒她出生时被投进的那 一片虚无。在那片虚无里,她发现了某种联系,而在这种联系中,她又发现了另一 片虚无——这是一种给她带来无穷悔恨,令她忆及便怆然伤怀的循环往复的模式, 然而,它又催她向前,给她以活力。她喂海鸥,不是吗?她每个星期天都给她已长 大成人的儿女们打电话,从无例外:在伦敦的艾丽丝、在俄勒冈荒原上的琼和在匹 兹堡的沃伦(他不久便要迁往纽约)。尽管他们在电话里谈话有时会说些不理智的 斗嘴话和欺瞒之词,但她仍能自始至终装出开心活跃的样子,而压抑自己心中的失 望,哪怕是一点点失望都从不流露出来。她为自己做的晚餐挺不错的,对吧?—— 一块肋肉,或是一块鸡胸肉,外加绿色蔬菜。她不吃药,也听不到噪音。 不过,每天一早,她的确躺在床上,双眼向窗户望去,注视着佛罗里达强烈的 日光从百叶窗的隙缝间悄悄挤进来,忍受它无情、刺目的亮光。她躺在床上想:又 是一天,又是一天;试图置身她生活里那些不断移动的情景之中。她这么想着,有 时会握起双拳,有时则双眼噙满了泪水。至于她的生活,我应该说,是指她至今为 止的生活,因为她会为自己向前看好多好多年。她“至今为止”的生活意味着接受 那种用致她伤残的信息制成的药剂,每一滴药剂,再用她的渴望这一汤匙加以搅拌 ——她这么做已有多年,已成了她的第二本性。遍布她卧室的两股真实与虚幻的涡 流以华尔兹的节拍舒缓地沉降、升起——一、二、三,一、二、三。她就这么随着 节拍不断地跳下去。 她那些神经元的触处坍塌了;算了,随它们去吧。她对提供给她的材料加以扩 充、延伸,或是压缩、改造;这样组合而成、如混合药剂般的材料便是她的生活。 她绕着它旋转,朝这边还是那边旋转则取决于——谁知道取决于什么——欲望或必 要性这两个支点。她或许会去拜访一下她正在读的一本图书馆的书里介绍的最美的 地方,或是探寻一下肥皂剧、梦幻中的什么东西。有时候(虽然并不经常)她会做 一次大胆的缩减,正如弗雷迪。霍伊特说起玛丽亚。古德威尔时那样,说她在印第 安纳波利斯几乎肯定看到这个凯勒。古德威尔的遗孀,被个老头拥着,沿俄亥俄大 街走来着——但这事不可能,太可笑了,因为玛丽亚早就回她意大利老家去了,在 村里变成了一个身穿黑丧服、腿上放了一团毛线织物的居丧之人了。 如果您向维多利亚的姑奶奶黛西问起她的生活经历,她会把嘴巴——如鲜红的 花穗——噘那么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经过修改的、混杂的版本,不好 意思地将它递给您,但她并不道歉,也就是说,她一点儿也不含糊其词:这就是所 发生的事,她会以她七十二岁高龄的深不可测的经历对您这么说:这就是接下来发 生的事。 她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加以修改、增删,这其实表现了她的固执、任意;而对这 种混杂的版本她自己是否觉着舒服就很难说了。不过,她对此已习以为常。她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几百万、甚至几十亿男男女女,每日清晨在各自的床上醒来,渴望 得到他们生活的实质内容,然而每日都不得不重新将自己虚构一番。 一九七七年六月,即她俩在林林旅馆吃复活节中餐后仅两个月,任孙女维多利 亚。弗莱特便从多伦多打来电话说:“嘿,能猜猜什么事吗?——我要去奥克尼群 岛搞一个研究项目。下星期动身,您跟我一块儿去吧,在那儿度假可是美极了,我 们可以”——不知什么原因,维多利亚的嗓音里夹了条欢笑的彩带——“我们可以 去马格纳斯。弗莱特的坟墓献花。” “奥克尼群岛!”她女儿琼在母女俩惯常的星期日通话时喊道。“可我想,您 以前说过,今年要来波特兰的,说要跟我几个女儿待两天,好让我和罗斯油开身, 再说,她们也想见见外婆,老是念叨外婆这,外婆那的,可您倒好,这会儿跟我谈 什么奥克尼。” “您有没有在地图上查找一下这地方?”她儿子沃伦说道。“您到底知不知道 奥克尼群岛在哪儿?” “干嘛不去呢?”艾丽丝用学会的英国口音说道。“您也该过一次大西洋了, 不过您来回都得在我这儿歇歇脚,跟我和孩子们待几天。” “你当然要去,”弗雷迪说。“你下午自愿干的那份活我替你包了,打桥牌也 取消一回。” “你护照的事我来办,”拉比娜的丈夫巴德说道。“你就去拍几张照片,把表 格填好,我去坦帕的联邦政府大楼交给他们,那儿我有点关系——有个人欠我一份 人情。这事从头到尾十分钟便能搞定,你放心好了。” “你需要的是,”拉比娜(比恩斯)说道,“一套全羊毛的衣服。佛罗里达这 儿混纺的衣服在那儿的恶劣天气里不管用,绝对不行。我在苏格兰的时候差点没把 我的屁股冻掉,可那还只是爱丁堡,离你要去的北边还远着呢。带一套羊毛衣服, 一件墨普雷斯大外套,再带两件质地非常非常精良的毛衣换着穿,别的你什么也不 用带了。” “要穿旅游鞋,”维多利亚在电话里说。“别管式样好坏。” “还要带把伞。”弗雷迪说道。“那种能折叠的。” “别带伞,”维多利亚说。“看看您能否买到带帽子的塑料雨衣。” “很抱歉,我们不能为您提供一揽子旅游交易,”布莱登顿旅行社的人说, “实际上,您得提前三周通知我们;再说,我们对奥克尼群岛的有关情况并不十分 了解。” “坦率地说,”住在走廊对过的玛丽安。麦克亨利说道,“我还是愿意先看看 自己的国家,而不愿逛到那么老远的地方。您有没有去看过首都华盛顿,我是说, 实实在在地看过它?” “现在去欧洲已不需要再打预防针了,”尼尔利医生对她说,“不过我给您开 了治腹泻的处方,再开一个治便秘的。当然您得带上您那只抗过敏枕头,那儿的人 现在恐怕还在用鸡毛或稻草做的枕头。” “我非常希望您在旅馆订了房间。” “就我而言,我是不想提前预定,否则就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了。我们喜欢随机 应变,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捉摸不透——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 “您真的一九二七年以后没再去过欧洲?真的吗?哈,那您准会大吃一惊的。” “我不知道您以前去过欧洲,”(琼在一个星期二的晚上从波特兰打电话来说。 广我是说,您从未提起过。“ “千万别在那儿住旅馆,因为,听着,那地方像这种小巧玲珑的床铺和早餐什 么的到处都有,像住在家里一样舒服自在,比旅馆强多了,你会真正体验到当地人 的日常生活是怎么过的。” “听我的劝,有两件事你不要去做。第一,别跟那些管床铺和早餐的部门打交 道,这一类的部门有时硬要你睡尼龙床单,让你很为难,真的,早餐吃的是软塌塌 的热番茄,我一点儿也不骗你。第二,别对着龙头喝自来水。那儿的人全喝茶,为 什么,你想过没有?因为喝茶是要把水烧开的——开水,明白了吧?” “还要带旅行支票。” “系在腰里的钱袋。” “两只小旅行箱要比一只大的管用,这是人家告诉我的经验,一条很好的经验。” “我们在坎特伯雷那会儿……” “我去英国北部的湖区时……” “……鱼和炸土豆片是用报纸包的。” “……用一个塑料盒装上自己的肥皂,因为……” “我的曾祖母老家是怀特岛,那地方是不是靠近……?” “您能不能给我捎上一只精致小巧的韦奇伍德烟灰缸?不过要绿颜色的,不是 蓝色的那种。”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随身携带自己的贵重物品……” “那些个耳塞子一类的小玩意儿可在温迪克西买到。” “奥克尼群岛?从未听说过。” 维多利亚这姑娘在米拉贝尔机场接她姑奶奶时心里七上八下,紧张不安。“我 想请您认识一下刘易斯,刘易斯。罗伊。刘易斯,这是我黛西姑奶奶,”她小心翼 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您好,弗莱特太太。” “刘易斯也要去奥克尼/维多利亚说道,她提高了嗓门。她那张脸,正如她所 说,难看得很,还有她的头发,细溜溜的,剪得也不整齐。 “哦” “那个研究项目,您知道,算是由他负责吧。他是,”她怪里怪气地摇动着身 子耸了耸肩膀,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我的老师,就算是吧。” “其实我是博士后,弗莱特太太,这个项目是维多利亚和我两人共同搞的,但 主要是她的主意。”他的脸显得很有魄力,嘴巴则显得很急切,随时准备笑出来。 在飞机上,他们三人并排坐着,刘易斯靠过道,维多利亚居中,她姑奶奶则靠 窗。他们喝了点香摈,吃了顿鸡肉、胡萝卜片的晚餐。飞机上那令人迷惑而嘈杂的 程式,使他们相互间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接着,刘易斯打开了话匣子,滔 滔不绝地谈起了他上次去欧洲飞行途中那段甚为复杂的经历。他说着说着,真吓人, 竟用起了一般现在时。“所以呢,飞行员便开口宣布道,发动机中的一台坏了,不 错,我们得往回飞。这时,大家都吓呆了,可还是坐在那儿用汤匙舀东西吃,像是 真的遇到了好玩的事。下面的事您知道,我们便坐在了拉布拉多一个简易机场上, 可能是个军事基地什么的,我们在那儿被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厕所还出了毛病, 后来……” “我看黛西姑奶奶累了,”维多利亚嘟哝了一句。 他立即收住话头,咬着他的指关节,不断打着哈欠,四下里瞧着。 维多利亚真羞得无地自容,她知道姑奶奶对这个年轻小伙子一定会有什么感觉 :他的头发像毛皮披肩一样在他肩膀上飘来荡去,他刚才那男孩子般的叙述口吻把 他的才气抹得一干二净,而他原本是个极温柔的人,可现在却变得像其他男人那样 漫不经心。一位空姐终于将毯子和枕头送了过来,并将灯光拧暗了些,他们三人于 是都假装睡觉。维多利亚听出姑奶奶呼吸很不均匀,几乎是在抽泣。她这才明白, 自己身边的这位老人一心想回家,回她佛罗里达那套公寓住房,其实去哪儿都行, 就是不要在飞机上,夜里乘坐大西洋的航班,那盏小小的夜明灯在窗框上闪亮,在 她眼皮对面发光,真让她难受。 维多利亚整个是一台异常灵敏的值班雷达,这会儿她感到从刘易斯那具僵硬的 躯体发射出悲哀、失败的电波。她从毛毯下悄悄向一旁伸手握住他的手,发现它在 颤抖,于是便紧紧握住它。她以前还从未碰过他;他真的是她的老师,而她也的确 是他的学生;因此,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 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放在姑奶奶那绷得紧紧的手腕上,用手 指使劲儿接着,似乎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就这样;他们三人被维多利亚。弗莱特伸出的手臂连接起来,伤感地离开一个 大陆,奔赴另一个大陆。当夜,他们或许也打了一会儿盹;个个都觉得自己生活在 一个发发可危的星球上,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奥克尼群岛地势低缓,全岛植树造林,一片郁郁葱葱;岛上婉蜒小路比比皆是, 绿草茵茵的山坡上羊群在吃草,好一派秀丽景致。两百年前,或三百年前的山水画 家想必曾描画过这幅美景。在这幅田园景色的背后或地下,便是史前的城堡遗迹: 村落、堡垒、石场、墓室及直立的石柱,这些石柱可能是天文观测台,也可能不是 ;铁器时代的遗迹形成了另一层面的遗迹。还有九世纪时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纪念碑, 另有中古时期、封建时期及寺院时期的纪念碑。此外,这儿也不乏现代建筑——与 这些古老而颇具田园风格的遗迹并存的便是那些奥克尼小工厂,它们生产具有地方 风味的奥克尼甜饼(味道很好)及奥克尼奶酪;还有一些手工艺企业,主要是编织 业(可惜已衰落了),及旅游业(这行倒挺兴旺),再就是虽不引人注目。但永远 红红火火的日常商业活动及必须的专业服务——杂货商、文具商、律师、牧师等等。 维多利亚的姑奶奶从未想到能看到这般景象,在她的头脑里这儿只有荒原、沼 泽和丛生的石南。奥克尼的居民住房分布在十二个散落各处的村庄,有的则在柯克 沃尔和斯特罗姆尼斯两个主要城镇里。看到几百所城镇居民住房建造得如此坚固, 如此简朴,即便维多利亚也感到十分惊讶。她注视着这些朦胧依稀的住宅,想象屋 子里的女人们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男人们则正穿着套头毛衣,再抹平自己的 头发。几乎没人出门走动。当然那会儿还是清早。一阵疾风掠过海面,随即下起雨 来。尽管天公不作美族多利亚和她姑奶奶及刘易斯。罗伊仍在斯特罗姆尼斯的坟场 读着碑文。维多利亚忽地一声大叫,发现了下面的碑文:圣洁的生命,仙逝灵魂确 已归之耶稣在那儿,它的青华安然长眠马格纳斯。弗莱特,1584年生,1616年卒不 知什么原因,这段碑文使他们三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似乎弗莱特其名是奥克尼一个 很普通的名字;坟场这儿到处都会冒出叫弗莱特的人来,不仅仅是马格纳斯。弗莱 特,还有托马斯。弗莱特、塞西尔。弗莱特、詹姆西纳。弗莱特、唐纳迪纳。弗莱 特等等。这弗莱特家族显然是这处公墓的国王、王后。 雨还在下着,并不见停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刘易斯握住两个女人的手臂,领 着她们穿过街道,来到一家小餐馆,坐在里面直至这场暴风雨停息,相互间都清醒 地感到各人的存在。 “弗莱特太太,您公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刘易斯一边将黄油抹到甜烙饼上, 一边以社交式的口吻问道。 “我也说不大清楚。” “可您对他一定留有某种印象。” “他是个不幸的人,烦恼悲伤总伴随着他,他妻子离开了他,你知道。” “哈哈!”他打趣道。“那可是个传统的幸福之家。” “他的三个儿子都站在他们母亲一边,拒绝去看他们的父亲。他们根本不想和 他有任何来往。” “这就更使他心中难受,是吧?” “所以他就被赶到这儿来了。”她抬手朝窗口挥了挥,注视着窗外昏暗的街道 和黑压压的云层。“那年他六十五岁,我只能认为他心里一定非常郁闷苦涩。” “可您也不能肯定。” “其实——” “什么?” “其实,我从未见过我公公。” “原来这样。”很显然,他大吃了一惊。 “我们从未见过面,没有;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没能在他有生之年见他一面。 我总是想——” “想什么?” “有些事情,”她顿了顿——“我们要互相说一说。” “您对您公公的这份感情在女人中是不多见的。” “对,我想是不多。” “马格纳斯。弗莱特是我的曾祖父,”维多利亚插话道,或许她也想分担一点 家庭破裂的责任。 他们默默地喝着茶。这时,刘易斯决心显得快活一些,便举起茶杯,开开心心 地说道:“为真正的马格纳斯。弗莱特的遗骨干杯!我们会找到他的。” “你倒是像作诗一般,”维多利亚说道,她喜欢看别人热情洋溢的样子。 “懊,”维多利亚的姑奶奶说,她的脸上这会儿漾起了笑容,心中百感交集。 第二天,风渐渐停息。太阳出来了,热得出奇,游客们穿着短裤T 恤和其他夏 季服装从渡口涌出,挤满了斯特罗姆尼斯狭窄的街道。他们吃着冰淇淋,购买明信 片。 已到了傍晚,可天仍然很亮。刘易斯和维多利亚在灰石旅馆的餐厅里一边慢慢 吃着肉馅土豆饼,一边向维多利亚的姑奶奶讲他们来奥克尼的原因。刘易斯掏出一 支铅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小草图,他画得很快,却画得很美——至少维多利亚 这么认为,她后来将那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来,塞进自己箱子后背的衬袋中。 刘易斯说,这一带的岛屿蕴藏着丰富的海生动物化石,但早期植物生长的遗迹已遭 破坏,只因地球温度不合适,及植物本身结构太脆弱所致。然而他俩在多伦多时, 曾借助最新式的、经计算机改进的地图,研究在苏格兰北部所发现的各种化石形状。 他们沿着一条大弧度的曲线,从苏格兰西部一直追踪到斯堪的纳维亚——这条只有 一点点弯度的弧线穿越了奥克尼大陆的边缘末端,因而他们认为,斯特罗姆尼斯以 北仅几英里的耶桑比很可能存在某种地岩层。那儿的岩石不一样,要坚硬些。所以, 岛上的人从古至今都去那个边陲之地寻找磨石,而奥克尼其他地方的岩石则太软, 不能用。刘易斯提到赖尼黑硅石,提到中古红沙石,还说起他如何向加拿大科学委 员会申请差旅费,如何装配设备、组建研究小组,也就是由他和维多利亚。弗莱特 组成的这个研究小组。他们两人只有二十一天时间去各处勘探,并写出详细书面报 告,否则,他们的经费便会用完。两人都很乐观;刘易斯说,生物学总是令专家们 灰心丧气,无法实现他们使事物系统化、条理化的目的,因为其中的不确定因素太 多,地球有时挺吝啬,这不错,但很多时候却是非常慷慨的。 维多利亚将目光投向桌子对面的姑奶奶,仔细端详着她。只见姑奶奶神态安然、 闲适,脸庞因一整天热浪的烘烤而显得红扑扑的。由于天气晴好,她将自己的夹克 衫留在了楼上她俩合住的客房里,这会儿她正考虑隔天是否要去本地的商店逛逛, 看能否找到一件轻一点、尺寸合适的衣服。昨晚她睡得很香,很沉,这倒挺不错。 维多利亚凝视着姑奶奶,感到爱在心里涌动;同时,她也要分享姑奶奶那份满 足、安详的神态。她几乎希望能遇到什么艰难困苦,好让自己将姑奶奶解救出来, 或有什么礼物能赠予她。这时,就在此刻,她似乎觉得,刘易斯和姑奶奶之间那些 亲密和睦的细言碎语多么美好——看来这便是事情的开端了。 刘易斯正对姑奶奶说起他租来的自行车和背包;以便他和维多利亚次日早上能 骑自行车去耶桑比,开始他们的研究工作。“我们将开始挖掘我们那些小小的奇迹,” 刘易斯对她说,“留下您去寻找马格纳斯。弗莱特。” “您是在说马格纳斯。弗莱特吗?”旅店的老板说道。他正走到他们桌边给他 们倒咖啡。 这位老板名叫辛克莱,长得高大英武、气宇轩昂。这位至今未娶妻室的男人脸 上透出一股灵气,他总是用手将他那细软的银丝往脑后抹平。他在桌上放置盘子时 动作优雅,几乎令人着迷,又有一副颇具乡土特色、滑稽而温柔的好嗓子,这么一 个人怎么会做起旅馆生意来的?维多利亚心里觉得挺纳闷。他这个有六间客房的旅 馆在打出的广告上写着“新潮、便利,现代化”,意思是他的一些客房配备了电热 器。辛克莱先生身穿整洁的灰色工作服,在铺了地毯的楼梯上轻快地跑上跑下;他 既管接待客人,又管打扫房间,还充当厨师、侍者的角色。 “我刚才是不是听您说在找马格纳斯。弗莱特?”他倚着桌子,彬彬有礼地说 道,那样子挺潇洒。“请原谅我打断您,但我碰巧听您说起老马格纳斯。弗莱特。 这马格纳斯。弗莱特,咳,就住在隔壁,您知道吧。” “隔壁?” “就是榕树庄园,你们一定经过那儿的。那地方住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老人。 我年轻时,那宅于的后院长了些榕树,当然现在都没了。在政务会接管那宅子前, 它是一所私人住房。老弗莱特就住在那儿,我该说,那个有名的弗莱特。” 维多利亚摇摇头,今晚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漂亮。“我们的马格纳斯。弗莱特已 经死了,”她说这话时神情挺庄重。“他生于一八六二年。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他什 么时候去世的,但我们知道他出生的年月,因为我姑奶奶手里的一些法律文件上写 着他的出生日期。” “就是那位先生,没错的,”辛克莱先生点点头,笑道。“我是说,如果你们 相信他自己说的年龄的话,而我呢,恰恰就是那些相信他的人中的一个。每年他过 生日,(奥克尼人)报都要登他的照片;而今年他过生日时,他的照片还上了伦敦 的几家报纸呢。这个可怜的老小伙子已是一百一十五岁高龄了,想想看。嗅,对了,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月之前吧,当时的那个生日晚会可是你们见都没见过的,他们做 了一只蛋糕,竟和这桌子一般大;蜡烛通明,簧火旺盛,当然他是从头睡到尾的。 哈,弗莱特先生,他可是英伦诸岛年龄最大的人。” 马格纳斯。弗莱特之所以出名,并非仅因为他年龄大,还因为他记性特别好。 一九七七年夏天,也就是维多利亚和她的同事刘易斯。罗伊,还有她年老的姑 奶奶黛西怀着不同的目的,长途跋涉,来到这传奇般的奥克尼群岛的这一年,马格 纳斯。弗莱特的确因为他一百一十五岁的高龄而闻名遐尔。这个年龄的确很大了。 乌克兰有一位妇女据说已一百二十一岁,亚美尼亚有兄弟俩报出的年龄分别为一百 一十八岁和一百一十六岁(有文件证明他们所说的年龄),兰金湾一位住在圣公会 教堂旅店的伊努伊特妇女曾将手搁在《圣经》上发誓说,她已一百一十二岁(她八 十五岁开始抽烟,九十岁开始喝威士忌)。此外,还有那位无可争辩的人类老寿星 中的冠军人物:新加坡的吉先生,他已一百二十三岁高龄,可仍能走动,虽然近年 来只有他妻子(九十六岁)真正见过他。这些老人的年龄不管是否得以证明,老寿 星总是令人激动,要去看一看的,所以,马格纳斯。弗莱特如此长寿,自然便成了 名人。英国的几家周报曾为他写过小传《马格纳斯。弗莱特的一生》,刊于《星期 日时报》,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六日,第五十四页);而十年前一次,他曾出现在英 国广播公司的电视摄像机前,径直看着观众,做“他的事”。 “他的事”比他的年龄更让他出名:即他的能力——他能通篇背诵《简。爱》, 一章一章地,逐字逐句地通篇背诵。辛克莱先生向他的客人们讲到马格纳斯这一才 能时,心中充满了敬畏,原本柔和的嗓音变得更加柔和了。 这事简直不可能,有些人会说。其实,这些人对人脑的记忆功能并不了解;同 样是这些人也可能从未听说过,很久以前,有些虔诚之人竟能全文背诵《新约全书 》。即便在本世纪初,也能找到背诵《福音书》的平民百姓,这根本不足为奇。不 过,后来主日学校也向一些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颁奖,诸如背诵耶稣登山训众时所 说的八种幸福,或第一百首赞美诗等。多年来,专家学者们一直坚持说,盎格鲁撒 克逊时期的长诗《贝奥伍尔夫》常在宴会上由一个人背诵,而且根本没有原文可看。 黛西。古德威尔。弗莱特二十年代在朗女子学院做学生时便听说过马格纳斯。弗莱 特的非同寻常的才能;而也就在朗女子学院时,她本人也背下了《丁登寺赋》—— 并不是她的老师要求她背,而是因为她内心渴望将威廉。华兹华斯那些极富哲理、 节奏明快的诗行融人自己体内。 当然,马格纳斯。弗莱特已一百一十五岁,他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辛克莱先 生也承认这一点。十年前,当电视台采访马格纳斯。弗莱特时,他只能背诵《简。 爱》的第一章,不过他背这一章时一点儿没出错,也没打顿;一年前,他只能背第 一页;而现在,辛克莱先生告诉他来自北美的房客,这可怜的老头儿只能背诵第一 段的前几行了。 造成我们在生活中感到更为孤独的原因是我们自己不愿操心费神,不愿采取行 动,而总是抑制自己内心的想法,或拖延迟疑,或仅在心里演练一番,以求安宁舒 适。为什么年轻的维多利亚竭力将马格纳斯。弗莱特排除在她的思绪之外?而她的 姑奶奶黛西又为什么一天天拖着不去榕树庄园?她每天晚上都要对自己的侄孙女说 出种种借口,诸如她一直在本地观赏风景啊,或是忙着买夏季穿的衣服等等。晴暖 天气一直持续着,这是奥克尼六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新纪录。她提出要充分利用这前 所未有的好天气,于是便穿上新的棉布裙子和外套(纯暗红色的),脚蹬刚买来的 那双旅游鞋,大胆地去了斯特罗姆尼斯以北的田野,一路上还发现了石南、红葡苔 子、各种蓑衣草、还有小巧漂亮的苏格兰报春花——开得正盛,一片粉红。“爱! 柔情!勇气!”她对着这倾斜的大地景致哺哺自语道,她何出此言,连她自己也不 得而知。对田园景色很有点鉴赏力的辛克莱先生曾几次陪她一起外出游玩。在旅馆 吃了中饭,洗完杯盘后,两人便乘坐他那辆漂亮小巧的福特牌菲埃斯塔汽车,去临 近村庄的教堂、坟场等地游玩。一天,他们偶然发现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的姓名已 磨损不清,但日期——一六七五年——及碑文却仍十分清晰:“看,人生结束了!” 就这么一句有力的呼喊。(您会认为这声从阴间传出的呼喊会使弗莱特太太心神不 宁,然而她却被它迷住了,似乎她看到了一幅景象,或是听到从那声呼喊处又传出 一个声音,宣称一个灿烂的光源在生命的四周闪闪放光)。 “您有没有去看过马格纳斯。弗莱特?”维多利亚每天晚上从耶桑比的岩石层 风尘朴朴、晒得满脸黑回来时总这么问姑奶奶。 “明天吧,”她姑奶奶保证道。“明天我再安排一下。” 她俩都很清楚——甚至刘易斯。罗伊看到她一言不发、缓缓地举起茶杯的样子 也心知肚明——她正在心里作好准备,以免到时失望。 弗莱特太太发现奥克尼那碧绿的景致挺能迷惑人。那看上去大片大片肥沃的黑 土地原来只是薄薄的一层伪装,下面便是层层岩石。这些岛屿其实是由岩石堆砌而 成,大块质地很轻的石灰石很容易便裂成碎石或扁石块,加工起来十分方便。这种 石头可谓无处不在。每一个农场似乎都有自己的采石场和采石工具——锤子、凿子 等——这些便是每一个农人所拥有的部分设备。由于这里缺乏木材,人们便用扁石 块做屋顶、篱围、野餐桌和条凳,还用它们打制里程碑及纪念碑。看着这些碑石, 弗莱特太太想起了孙子孙女最喜爱看的电视片,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想象着自 己和辛克莱先生路过的那些住宅都是以石头做家具的:石椅、石桌、甚至床和梳妆 台都是以石头做成。她想起自己的公公马格纳斯。弗莱特十八、九岁来加拿大时已 是凿石这一行的能工巧匠了。 他在廷多尔采石场一直干到六十五岁,是个肌肉发达、技艺高超之人,一个工 匠。大家都说他毫无温柔可言;又据他几个儿子说,他平时寡言少语。后人都认为 他拘执顽强,心胸狭隘,如石头般硬邦邦的。 他能读会写,能读《圣经》,或在必要时胚能读邮购物品清单,但他并不是一 个愿意坐下来好好读书的人。对此,弗莱特太太用不着别人说便看得出来。他不会 读书的,从来就没想过要读什么书,特别是小说。那个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 人写的小说,那本英国文学的奇葩珍品《简。爱》,他从未读过。 简直不可能。 “您去看马格纳斯。弗莱特时要不要我陪着一起去?”她任孙女说道,口气里 带着几分勉强。 “如果您愿意,”辛克莱先生对她说,“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拜访马格纳斯。弗 莱特。” “明天吧,”弗莱特太太说道。“明天。” 然而第二天,她和辛克莱先生却开车来到耶桑比刘易斯和维多利亚的工作现场 来了。 这条路的尽头已年久失修,他们不得不将车停在东比金十字路口处,在荒原上 徒步走半英里来到一处崎岖不平的海角。维多利亚见他们走来,举起双臂,兴高采 烈地大声喊着欢迎他们。她的喊声与下面传来的海鸟的叫声和汹涌的海涛声交织在 一起。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岩石上。在溜滑、闪亮的岩石平台边缘,矗立着那座著名的 天门。维多利亚对她姑奶奶说,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拱洞,穿洞而过的海水,每至 第七或第八个浪头便发出轰然巨响。(五十年前,据说两个摄影爱好者曾爬进洞中 的隙缝,可他们的妻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被卷入海中。) 弗莱特太太在傍晚的阳光里眨着眼睛,置身于周围这浩瀚、恢宏的气势之中, 她似乎觉得自己变得多么渺小:悬崖峭壁岿然而立,崖底的大海波澜翻涌、茫无边 际,还有四周伟岸。旷荡的荒原。在她视野的尽头,停着辛克莱先生那辆汽车,它 远离海风的呼啸和冲击,看过去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斑点而已。辛克莱先生站在 离她几英尺处,他那双大手臂悠闲地叉在宽阔的胸前,宛如翅膀一般,安卧在威武 的躯体之中。她感到自己竟轻飘飘的——她的身体悬在了世界的嘈杂与广漠之间— —这是怎么回事?一阵疾风吹过,她的脸庞变得柔和起来,漾出了笑容,她一时不 知给这阵风起个什么名字。过后,她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幸福,她感到了幸福。 弗莱特太太最宠爱的侄孙女维多利亚和刘易斯。罗伊俩星期前她对这个人的存 在还一无所知)如小虫子般爬到一块突出的岩石板上,用他们一丁点儿大的工具刮 擦着那隐秘世界的表层;为何目的?希望发现被掩埋了的生命的细微踪迹,即那些 化为石头的生命,变成凄惨的矿物的生命。他们曾告诉她,这种发现具有重大的意 义,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们便十分激动;然而,证明这种发现的证据却十分轻巧, 可置于手掌中,即一小块石头,印有一片叶子的轮廓,或是一朵远古时的花,甚至 一种细菌的踪迹——由斑点组成的生命的代码,如织品般精美。 然而至今为止,他们仍一无所获,而所剩下的时间已不到六天了。 在灰石旅馆里,维多利亚是躺在刘易斯。罗伊的怀里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的。 她等姑奶奶熟睡后爬起来,摸黑找到拖鞋,再沿狭窄的过道悄悄来到刘易斯睡 觉的五号房间,他自然已在房里等着她了。维多利亚夜晚这些冒险行动颇有点法国 闹剧的味道,而她也很爱体尝这种戏剧般惊恐、喜悦的颤抖心情,并将它融人自己 目前堆聚起来的幸福之中。这条昏暗的走廊阴影四伏,只隐约闪着灯光。走廊里铺 了地毯,放着一张旧式的柜子、一面镜子和一口有摆的座钟。辛克莱先生想得很周 到,在走廊里装了一盏小巧的玫瑰色夜明灯,以方便房客,因此整条走廊里还不至 于一团漆黑。实际上,走廊里的光线也仅够维多利亚看清洗澡间旁边墙上钉着的那 块漂亮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牌匾上的字:幸福在我们自己的炉边萌生不可在陌生人 的花园中采得炉边!花园!维多利亚深夜两点踮着脚跟走在过道里,在此停下读着 这些语句时,她简直想放声大笑。 她和刘易斯都觉得这些诗句是在劝诫他们,不要品尝他们新近几日寻得的这种 销魂狂喜。一夜又一夜,在辛克莱先生这家很有品位的旅馆里,在清新白净的床单 上,他俩越来越深地陷入那种秘事之中;他们睡睡醒醒,将他们认为受了阻碍的、 无权享受的身体部位暴露出来。若是在一年前,甚至是在一个月前,两人还会嘲笑 岛上的空气、柔和的阳光及漫长的白昼竟会偶然凑在一块——还有科学上可能存在 的计算错误,甚至失败的可能性一一认为性爱的报酬只是暂时的,只是对可怜人精 神上的慰藉。 维多利亚没对姑奶奶提起自己的发现,也未告诉她自己将来的打算,因为她知 道,姑奶奶正为自己的儿子沃伦烦心,他已离了两次婚;再说,艾丽丝现在也与她 丈夫本分了手,心中很是苦闷。维多利亚猜想——尽管她无法确信,她又怎能确信 呢?——她姑奶奶黛西可能会赞同墙上那块维多利亚牌匾的意思,认为若从全面考 虑,陌生人的花园更有可能带来危害而不是幸福。 “我应该告诫您,”贝蒂。霍洛韦太太说道:“他已完全卧床不起,大小便当 然也已失禁。” “哦,是的,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弗莱特太太,他的眼睛几乎已失明,是白内障,而且在他这个年 纪已不能动手术。” “我觉得这是可想而知的。” “奇怪的是,他的一只耳朵还能听到一些。” “哦” “不过另一只耳朵已完全失去听力,已很长时间了。” “原来如此。” “他很容易疲劳。” “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一您说是他的亲戚,是吗?“ “哦,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吧。是我丈夫那边的亲戚。” “他根本就没有家人;不管怎样,这一带是没有。很惨的,不是吗?” “确实很惨。” “哦,人活到他这个年纪,活到这个年纪的人不多,哦,恐怕不会有许多朋友 来拜访的。” “您是不是碰巧知道弗莱特先生曾在加拿大住过?” “加拿大?哦,我还真不知道。过去曾有很多年轻人去加拿大待几年,在那儿 碰碰运气,因为那年头我们这儿没什么机会。” “不过,关于弗莱特先生总该有些文字记录,有写下来的东西。” “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来这儿之前住在桑德威克。就他一个人,自己照顾自 己,自己养活自己。他种了点蔬菜,自己修整草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有点像隐士, 离群索居,但酷爱读书。” “《简。爱》。” “是,当然是这本书。” “可当他来这居住时,他一定带着些文件,或许是过去的一些信件。” “这我倒不清楚,没看到有什么信件,也没有个人证明;如果您指的是出生证 明——没有,那种证明没有。” “也许有结婚戒指。” “我想不可能,没有。当然,男人们现在并不习惯戴戒指,对吧?咳,现在跟 过去不一样了。” “的确如此。” “不过他确有一张旧照片,折了又折放在衣服里面的。我们为他保管起来了。” “我想看看那张照片,您觉得怎样?” “呕,既然你们是一家的——” “嗅,我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张照片在我这儿,就在他文件夹里面什么地方。那上面是一群女人,有点 像肖像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啊,对,就是这张。” “真遗憾,这照片折过了,人脸全裂开了。嗅,不过我还是能看出她们都挺可 爱的。嘿。” “不错,哦,他来这儿时照片就是折着的,准是他自己折的。我们总是尽力保 管好病人的私人物品的。” “我的意思不是——” “照片背面写了些什么。” “哦,对。上面写的是……是,‘妇女节奏与运动俱乐部’,可没注明日期。” “从她们的穿戴来看,我想应该是本世纪初。” “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点儿不错。哦,我是不是带您去弗莱特先生的房间?” “请吧。”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眼球上一层乳白色的薄膜。他那些白色的床单,白色的 床罩,让他看上去好像是裹在绷带里一样。 马格纳斯,一个流浪者、受苦受难的现代人——她这几年一直这么看他,这种 想法倒也挺浪漫的。她认为自己也是个流浪者,因为她的心是孤儿的心,默默渴望 着一个栖身之处,一扇标有自己名字的屋门。眼下这个只能喘气的躯体,他的年老 衰竭全都纤毫毕现,并获取了报酬,现在只剩下一层纸一样薄的皮和一副骨头架子 ;哦,与其说是骨头,还不如说是瓷器。 “我是黛西,”她凑到他耳边说道,想不出再说点儿什么别的。“巴克的妻子。” 裹得像蚕茧般的床单下一阵躁动。 “您儿子巴克。” 没有反应。 “您以前有一位妻子,弗莱特先生,她的名字叫克莱恩廷。克莱恩廷。巴克。 弗莱特。如果我没说错,您就点点头。” 还是没有反应。 “请您了,”她等着,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但也担心自己会使他的心脏停止跳 动。“如果克莱恩廷。巴克是您妻子,您就眨眨眼吧。” 几秒钟过去了——她让这几秒钟过去——这时,他张开嘴巴;这哪里是张嘴, 只是一个皱巴巴、没有嘴唇、没有牙齿的洞。她不得不弯下身子听他说话:“那天 啊,”——他顿了顿——“根本不可能出去散步。”他又顿了顿。“我们以前的确 在没有叶子的灌木丛里闲逛来着。”他收住话音。 “是吗,这真是太美了,弗莱特先生。”她说道,似乎在表扬一个小孩子, “可是您还记不记得——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不是一度住在加拿大?是不是有 个叫克莱恩廷的妻子?”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提高了嗓门。“克莱恩廷。” 他的眼皮垂落下来。“根本不可能出去散步。” “您的妻子,弗莱特先生,克莱恩廷。” “克莱思廷,”他说道。这个字,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 时成了一种发泄,一声口哨,温怒的口哨。 “是的,”她鼓励地说道。“还有您儿子巴克。” 那如洞一般的嘴巴又蠕动了一下:“巴克。”这两个字轻轻溜出来,从声音的 边缘泄漏出来。 “我是黛西,”她说道。 他似乎已停止了呼吸。接着便是可怕的沉默。 “黛西。古德威尔,”她对着他那只好耳朵大声说道。 “黛——西。”他叹息着说出这个名字。最初的辅音部分,至少是元音的气流 是叹息着发出的。她听得出来,他说这个名字是顺从地、机械地说出来的。只是一 声模仿而已——别的还能是什么呢?——然而,这声模仿中却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 心满意足。她受了感动,很想伸手到床单下摸住他的手,但又害怕摸着什么难以想 象、腐烂了的东西。因此,她只是用手轻轻地按住床罩。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被床 罩束缚住的骨头和枯萎的肌肤。床罩下一阵轻微的颤抖,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味。 “我来看您了,”她说道,同时厌恶自己这种社交式的欢快的口吻。“我总算 找到您了。” 她本想说出“父亲”这个词,试试它有无作用,但她心中涌起一阵羞涩,如同 一阵汹涌的波涛将她打住。 然而,她仍然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以及直觉这一女 人神秘的器官所提供的证据。当然,要理解自己发现的一切尚需一定的时间,需要 她修正自己的视野:调节并适应目前的情况。某些零散、其本质为异常、甚至不合 理的东西得用珠宝商的小锤将其敲打复位;得对其重新加工,并以推测使其固定, 使其保持平衡,并赋予其新的含义。尽管如此,她仍然愿意做这一切,难道这不是 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对黛西。古德威尔。弗莱特而言,自觉自愿这一素质她早已 具备了。 老人渐渐睡去,她于是悄悄退出房间。她感到浑身松软无力,身心皆空,轻飘 飘如精灵一般;似乎有那么几分钟,她将那轻飘飘毫无重量的感觉,或那意味着她 生命的芳香拥在怀里。啊,她变得重新年轻,重新健壮了。她离开房间,走到斯特 罗姆尼斯狭窄的石头街上,在明亮的日光下甩动着头发。瞧,她多么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