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疾病和衰老——1985年 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市八十岁的老奶奶弗莱特病倒了,似乎她体内的每一个细 胞都被赶到疾病里去了。 她是一个月前病倒的,当时她正在阳台南面给她那排天竺葵幼苗浇水,突然, 她心脏病发作;当她艰难地从混凝土阳台上走下来时,又跌断了双腿的膝盖。所幸 的是,玛丽安。麦克亨利(她家的阳台与弗莱特太太的阳台仅隔一层薄薄的窗格于 样的东西)听到了她的呼喊,因此迅速叫来了一辆救护车。 两天后,在萨拉索塔纪念医院为她施行了两次分流术。(早在一年前,弗莱特 太太的心脏科医生便谈到过施行这一手术的可能性,但实施这一手术却由于种种原 因而耽搁了。)手术后一星期,正当弗莱特奶奶病情好转,逐渐恢复健康时,她又 患了肾功能部分衰竭,她左侧肾脏于是被切除,手术中同时又发现这侧肾脏已经癌 变。“不过至少我们已把那该死的东西干净、彻底地拿了出来,”她的泌尿科医生 说道,他那模糊不清的南方口音着实让弗莱特家人觉着惊讶。 她病痛突然间变成了罪魁祸首。它是怎样让她垮掉的?它年复一年地生活在一 个躯体里,还总是让躯体保持一种向前的姿势,一直到躯体被它重重地压着,无以 解脱,即便是睡眠,或是与另一个躯体短暂交融时也无法摆脱其重负。她左侧膝盖 的X 光片告诉她,她是多么脆弱,她只是一个肉做的外壳,一层薄薄的玻璃纸而已。 现在,她生活在一个大大敞开着的、痛苦的场所,周围是一排又一排的观众。长夜 漫漫,而早晨的阳光又是那样严酷。唉,医院的早晨多么难熬!她嘴里插着温度计, 血压也量得那么粗鲁,心脏监测器推进了她的病房那东西雄壮有力,而那上面的刻 度盘恰似一张人脸,随时准备谴责她脆弱的脉管。她那双伸在床单外面的脚看上去 像牡蜊般呈半透明样,且总是冰凉冰凉,可奇怪的是,竟没人发现,也没人说, “弗莱特太太,您的脚怎么老是冷冰冰的?”她的小便由体内流经一根插在双腿间 的导管,再与其他灰暗色的液体一起流向一个未知地,流进宇宙。她向一只面盆吐 痰,吐污水;当她刷牙——那又老又硬的牙时那声音可真难听;而这时,她总试图 回忆起以前自己身体处于对外封闭、隐秘状态的时候。 几天以后,她鼻子里的导液管被拿掉,手臂上的静脉注射针头也被拔去,医生 告诉她——以祝贺、喝彩的口吻——她重新获得了吃喝的权利。“吃点柠檬会对您 有好处,亲爱的。”那个专管发饮料的姑娘冲着她大声喊道。“一个人喝再多的饮 料也不为多。”这个推着苹果汁、牛奶、冰茶、温可可茶等饮料小推车的姑娘十八 岁,黑面孔,紫红色嘴唇,笑起来声音尖溜溜、紧绷绷的,是那种一分音符式的笑 声,颇令人感到压抑。 在凌晨的那几个小时里,弗莱特太太常做恶梦,都是些极具侵害性的恶梦,往 往直逼她心脏的中心;而梦里的内容亦非常激烈,尽管她后来无法回忆起来。“这 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她的医生告诉她,“是常见的一种病痛。” 她白天做的梦要温和得多;梦中,她常飘过破烂不堪的地方,譬如年久失修的 后院,里面灰尘满地,花圃里和枯死的灌木堆旁散落着垃圾;还有往日的街道,白 脸的男男女女在给草坪浇水——被羊角蕉、蒲公英窒息的草坪,因无知和资金不足 注定无法葱宠茂盛的草坪。 在她介于睡眠与清醒的意识里,她能径直朝发明创造的机器大踏步走去;能画 出生动的景致,还能设计对话、论点;而某些词语——无论记忆中的,还是创造出 来的,在她疼痛的脑袋里啪啪作响,它们的节奏及被磨损的含义嘲弄着她。 “医院的教士来看您了,亲爱的。” “什么?”她从淡色的、螺旋式的睡眠中惊醒。 “医院的教士,弗莱特太太,您想和教士谈谈吗?” “谁?” 这次声音提高了些。“医院的教士,里克教士;您还记得里克教士吗?” “不记得了。” “咳,您记得的。你俩昨天还做了一次很好的祷告呢。还读了几首《圣经》里 的诗。” “没有。” “咳,弗莱特太太,别对我那么说——您记得那位教士的,您肯定记得的。” “不”不什么?“ “不,我不想见他,今天不见他。” 她住的这间单人病房位于走廊的尽头,窗户很大,没挂窗帘。她在手术后的那 些日子里便一直躺在病床上,很可怜;而在她短暂的清醒时刻,她凝望着窗外佛罗 里达那些淡色的混凝土建筑,有粉红的、绿的、淡紫的,宛如小小的、撒了糖粉的 奶油小点心,被一只满是面粉的手捏成,放到外面晒干、变硬。阳光照射在凹凸不 平的小型客车上,又在和孩子细语的母亲头上、在砰然作响的汽车门上闪烁,还将 停车场四周裂缝的水泥栅栏照得白花花的。医生们将他们梅塞德斯牌和林肯牌的汽 车停在紧靠医院门口的专用停车区内;这些汽车的车顶闪耀着廉价冰糖般刺目的光 芒,组成了一弯五光十色的彩虹。 “不,我今天不想见那教士,”她矜持地说道,作出一副她自认为是矜持的样 子。 “如果您不想见他那好吧。”那人耸耸肩膀。 “我就这样。” “随您便。” “我知道。” “听听耶稣的话可是大有好处的,在这个疯狂、混乱的世界里,耶稣的话是至 善至美的。” “我今天太累了。” “我来让您高兴高兴。嘿,我每天都能看到谁高兴起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主是我的向导,我不会穷困’,这可是世上最好的药,还是免费的呢。” “不,我不想——” “真没想到,里克教士来了。您好,里克教士。请您过来一会儿,让我们这位 病人也振作起来,她可是整天闷闷不乐的。” “劳驾,我——” “这么说——弗莱特太太想谈一会儿话?” “见我——” “我总是可以明天再来的。” “一‘”我只待一会儿,当然不会让您累着。“ “嗅,不”请您再说一遍,弗莱特大太,您刚才说什么?“ “请坐,请您——” “我恐怕没听清楚——” “请您,请您。”弗莱特奶奶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的舌头顶着下排牙齿的边 缘慢慢滑过,慌乱了一阵。然后,真是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自便”。 “我只是想拿把椅子过来,弗莱特太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您能来太好了。” 上帝、耶稣和圣灵,他们突然来到了弗莱特奶奶的病房,在墙上排成一行,宛 如镶着金边、画在天鹅绒上的一幅深色画。他们柔和的嘴上没有笑容,但随时准备 说出恒久永存的爱。除了他们以外,一只鸟儿都不会落下——他们这三个在干什么,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我以前知道的,可现在我已八十岁,忘记了。本想问问别人, 可不知怎的似乎太迟了,而年轻的里克教士看起来也不太可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洗 清罪孽。赎罪。在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有一摊羊羔淌的血,太野蛮了。那个长满 树木的山坡可被沾污了。 “恐怕我没听明白您说些什么,弗莱特太太。” “我说,您能来太好了。” 弗莱特太太是不是在叫喊? 没有,听起来像是在喊,可她其实是轻声说的。真可怜。那声音来自长形水槽 般的被单下面,来自痛苦和迷惘之中。看看她的导管和接线。她那紧缩的八十岁的 喉咙。她服下的药物。她的梦幻。她的双脚潮湿、冰凉,裸露在外,无人过问,命 运凄惨。那扇豪华窗户外面的景致宛如一幅粉笔画,停车场上的车门砰然作响,耶 稣、上帝和圣灵如男人般亲切地注视着她,他们心知肚明,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 当你真的要他们关心她时,他们却根本不来管她身体里的恐慌和病痛——就在她一 生中的这个年纪,现在,此刻。你们走吧,就请走开吧。 “您能来太好了。” 您听到了吧?这位老人可真是彬彬有礼。这年头您很少能遇上这种传统式的礼 节了,而且您还会想到,她作了分流手术刚两个星期,体内一只肾被切除才六天。 还有她的双膝,被摔得粉碎的双膝。考虑到这种种情况,她还能想起用合适的词语 表达,这真令人惊叹,然而又多么令人心寒,因为社交场合的种种束缚可谓死板顽 固。 别去管它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弗莱特太太去经历一下做弗莱特太太的 那些个活动嘛。 弗莱特奶奶的病房里摆满了各种贺卡和鲜花。那个发饮料的姑娘——她的名字 好像叫朱比莉——看到这么多贺卡。鲜花,尖叫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装出一副 惊恐万状的样子,大声调侃道:“这花不能再——来——了!我发誓,弗莱特太太! 好,您告诉我,您这儿的鲜花堆得像森林一般,如果再来一束,我到哪儿找地方给 您放?” 弗莱特太太的儿子沃伦和他再婚的妻子佩吉给她寄来了一只充气长颈鹿,有五 英尺高,眼睫毛是乙稀基做的,还长了一口软绵绵的牙齿。它站在窗边,风一吹进 来便东摇西晃。这长颈鹿倒是能和它谈谈心,弗莱特太太想道。她感到有点纳闷, 不知长颈鹿对老年人、病人是否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者这只长颈鹿是不是在 暗示什么被遗忘的家庭笑柄。她在俄勒冈州的几个孙女——雷恩、贝思、利萨及吉 利——将她们替别人看孩子挣来的钱凑起来买了只用干电池的玩具寄来,那玩具名 叫“自己架桥”。想到她们慷慨解囊、牺牲自我,她便喉头哽咽,泪流满面;虽然 她从未积聚起足够的精力去看那印得密密匝匝的说明书。 每天下午五点钟,弗莱特奶奶都要接到她女儿艾丽丝从英国汉普斯特德打来的 越洋电话(格林威治时间上午十点)。艾丽丝过去常跟母亲开玩笑,说当她母亲大 限之日到来时,会举起一只手,高高兴兴地离去。挺像伊丽莎白女皇那样,躺在汽 车长蛇阵里,戴着帽子、手套,向一切,向生活告别——此乃小事一桩,但神秘而 又勇敢。然而现在,她知道母亲这一形象得重新设计,因为母亲病了,孤弱无助。 于是,艾丽丝在打越洋电话时嗓音清晰、柔和、沉着,似乎她是从街对面打来电话, 似乎她自己是在演电视剧一般。 “妈妈,我已经和医生谈过了;他说您目前状况很好,还说您体力非常充沛, 您知道,只需您多那么点儿耐心就行了。照目前您恢复的速度来看,只需两个星期 您就可以回家了。既然您现在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料,您干嘛要急着出院呢? 再说了,您还有幸得到医疗服务救济协会的帮助,他们将差不多支付您的一切费用。” 艾丽丝又打电话给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妹妹琼,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她决不 能出院,医生说这根本不可能。她回家后怎么办?谁也帮不了她。” 她还在绷得紧紧的电话线里对纽约的弟弟沃伦说,“我已问过矫形科医生,他 说她永远不可能再走路了,不用助步车是不行了,即便用了助步车恐怕也不行。我 是说,唉,我们得面对这一事实,这是事情发生变化的开端。” 弗莱特太太的三个孩子心里都感到十分内疚,因为他们此刻都不在母亲身边。 艾丽丝打算在她教学工作结束时,即再过一个月便飞过来;沃伦的再婚妻子最近生 了个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孩子——施洗礼时取名为埃玛一一一他觉着自己无法在这种 时候弃家而去,哪怕离开几天也不成(这也是无可厚非的);琼则实际上已作过一 次快速旅行——波特兰到芝加哥,再到坦帕,然后再回来一一但她毕竟有四个十来 岁的女儿要照顾,还有个惯于搞婚外恋的丈夫。弗莱特太太的侄孙女维多利亚尽管 每隔一天写去一封幽默的短信,但她眼下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还有丈夫刘易斯和他 们的双胞胎,因而也只得待在多伦多。弗莱特奶奶想起自己散居各地的家人,她的 儿女。孙子孙女,侄孙女,她已分不清他们各自的脸了。对她来说,那个年轻姑娘 朱比莉现在反倒更加实在,还有阿伦费尔德和斯科特两位医生,他们每日来查房时, 高声谈笑,发出医院里所特有的爽朗的笑声;里克教士也有自己的一套;还有那个 忠心耿耿的玛丽安。麦克亨利,她每晚都来,从不间断,尽管她的谈话内容仅限于 她在克利夫兰的亲戚。弗莱特奶奶还有她那些老姐妹花儿们!她无论到哪儿都有她 们的陪伴,她们每隔两三天就乘出租车来看她一回,瞧她们一个个多开心! 即使弗莱特太太鼻子里仍插着导液管,躺在床上还不能抬头时,这些老姐妹花 儿们也来到她的床边打上一圈桥牌。头一天她们只玩了两盘,后来越打越来劲儿。 您心里会想,弗莱特奶奶这个时候不大可能专心去想什么红桃、黑桃,什么点数、 诀窍、王牌和对家王牌,然而她行,她真的玩牌,她们也都玩真的。她们的名字是 莉莉、默特尔和格拉德;格拉德实际就是格拉迪斯,而不是格拉迪欧拉,但她自认 为是朵地地道道的“花儿”。这四个人都住在弗莱特太太这几年住的那幢贝赛德托 尔斯公寓不同的楼层里;她们正是在这所公寓底层的牌室里认识的。(这已是七十 年代末的事儿了,是在弗莱特太太失去她两位最亲密的朋友——突然死去的比恩斯 和老死的弗雷迪。霍伊特之后;那可真是个令她伤心的时期。)这四个人就像遭了 火灾的一家子,又像执法队员那样齐心、团结。贝赛德公寓里的其他住户羡慕她们 开朗、善良的性格和她们快快乐乐、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轻松心情。对周围人的羡 慕,她们个个心里都明白;而在她们这把年纪,她们对此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满足。 结果,大家都称她们是一伙学校女生,她们并未刻意叫别人这么称呼她们,然而, 任何名声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吗?这四朵老姐妹花儿挺幸运,因为她们相亲相爱,而 她们也认为自己很幸运。莉莉来自乔治亚州,格拉德来自新罕布什尔州,而那个乐 天派默特尔则是密执安人——您会说,她们来自四面八方,然而她们境况相似,志 趣相投。只要看看她们即可知道,这四个老年白种女士。如黛西。弗莱特太太一样, 她们都是寡妇,生活都很舒适、富裕,除了作母亲、妻子外,四人都没有其他志向 ;她们个个都爱笑,还总笑得那样酣畅、淋漓,但每当这时,她们那样子又显得有 点儿哗众取宠、滑稽可笑。每逢星期天,她们便去第一长老会教堂做礼拜,然后从 那儿去寻贝壳者餐馆吃一顿任意享用的早中餐。(那儿收银台上放了块招牌,上面 写道:“帮帮忙,别在家做饭。”)自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半, 她们都在贝赛德托尔斯公寓的牌室里打桥牌,且每次都在角落里的那张圆桌上打, 因为那张桌子离空调吹出的冷风很远。这桌子是老姐妹花儿们的专用桌,其他人不 得占用。“今天姐妹花儿开得怎样?”公寓里其他住户向她们大声打招呼时都这么 说。 “我丈夫以前常说,名字带了‘花’的姑娘总是老得快。”这话是默特尔有一 天突然说出来的,她们几人听了都笑得浑身软绵绵的。当有人问她们,姐妹花儿开 得怎样时,她们中总有一个肯定会开心地答道,“很快就凋谢了,”另一个还会以 一种即兴小调式的活泼的口吻补充道,“但仍然坚强不屈。”这是她们的一个习惯, 是许许多多习惯中的一个。例如,她们取笑格拉德已织了十年之久的一件米色羊毛 衫;她们笑话六楼的杰利科先生,因为他总爱在自认为无人看见时将双腿分开骑在 什么东西上;还有博尔特太太,她负责看管图书馆的角落,却为自己囤积了许多以 大号字体排印的新书;她们取笑的对象还包括玛丽安。麦克亨利和她在克利夫兰的 永久存在的侄子。侄女,以及寻贝壳者餐馆那无法回避的、遭天罚的山核桃馅饼。 她们互相庆祝生日——从糕点铺买一块甜饼、再喝一杯加利福尼亚葡萄酒——每当 这时,总有一朵花儿会说,“啊,为再活一年干杯,希望我们都别人土。” 说真的,这句话才是她们最津津乐道的笑话。来看她们的家人听了这句笑话都 大为惊讶,然而,她们却在舌头上品味这笑话,心里感到那样振奋,那样新鲜;她 们体尝到它那细微而椰榆的颤音——说白了,这是一句关于她们自身之死的笑话。 每当这时,她们的笑声便如枯萎的花朵一般,成了格格的尖笑声。她们四人商定, 如果她们中有谁“翘辫子”,或“一命呜呼”,或“逃离人世”,或“化为灰烬”, 或“突然死去”,或“与天使为伍”,那么,其余三人便隆重哀悼一二个星期,然 后邀请西楼三楼那位糟糕透顶的艾莉斯。杰克曼填补她们圆桌的空缺,尽管艾莉斯 有体臭,还臭得出奇,也尽管她是傻大姐一个,连清一色的梅花牌和大满贯都分不 清。 一个秘密在弗莱特奶奶的体内升起,明明白白地聚积在她的腿骨上;阳光照着 她手腕上病人用的白色塑料手镯,上面写着:黛西。古德威尔。 就这么几个字——只是黛酉。古德威尔。住院处不知哪位粗枝大叶,将她的名 字缩减了,删去了弗莱特,让她过去的名字——她做姑娘时的名宇——悬在空中, 赤裸裸如郁金香一般。幸亏这个错误并未出现在她的病历上,且至今尚未被医护人 员和许多来探望弗莱特太太的人发现。这是个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 她很珍视这个秘密,并愈发将它看作是自己灵魂的外部标记。 个中原因倒并非是她曾经非常重视自己的灵魂。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她一直太 为玄而又玄的事情操心费神——她丈夫、孩子及一个女人所必须做的事情——而对 拿撒勒的那位木匠则羞答答,难以为情,不愿正视他的眼睛,也不愿喊他的名字,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力吸引他谈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担心他用不了两分钟便会发现自 己头脑呆板,空空如也。弗莱特太太儿时曾上过主日学校,后来又去教堂做祷告, 但她从来没能摒弃这一想法:这些宗教活动只是放给孩子们看的幻灯片而已,虽然 挺健康,亦能振奋人的精神,但不可当真——尽管您得戴上帽子,至少在规定的时 间里您还得板着面孔,目光严肃,而这时您的脑袋却在开小差,想着您是否还有足 够的烤面包与其他东西拼凑起能吃顿好晚餐;晚餐时您还可以拿出去年做的辣椒酱 来吃,餐具架上还有两三瓶这种辣椒酱,至少您上次看的时候还有呢。至于委员会、 各种集市、婚礼、洗札什么的,对,对,那自然是要参加的,但那令人头晕目眩的 负罪和超度的山啊、谷的,那就和弗莱特太太从不相干了。弗莱特太太的脑子很简 单从来不对这些事情深人思考,她干嘛要想那么深呢?她在圣诞节用手工制作的那 个捷克斯洛伐克育婴堂,对她而言,并不是个圣洁之家,但它的确是圣洁之家—— 以极为严格的民间传说的方式雕刻出来的漂亮的小人,油漆得光亮亮的,虽然马槽 里的那个婴儿并不比穿了衣服的木头桩子强多少——那便是耶稣,人类欲求之幸福。 制作这个圣洁之家虽然很难,但一点儿也不麻烦。 别人是不是也谈论这些事?她说不准。 不过,里克教士在她手术后开始在上午来拜访她。他先是小心翼翼,后来便满 怀情感地说起她灵魂的存在。灵魂的状态,以及她灵魂的光辉,等等,等等,而现 在呢,到了她八十一岁时,她的灵魂便借助耶稣——我们的救世主的恩典而获得了 新生。不用说,弗莱特太太并未对里克教士提起这样一个事实,即她灵魂的精华包 裹在她那只病人用的手镯上的名字里:黛西。古德威尔。 在这名字之后,与这名字紧密相连的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叫不出名儿的东 西。至于这东西的形状,只有当她很快将头侧向一边,或是从自己的呼吸节奏中感 到自己的呼吸即将逝去时才能看到。她通常是在凌晨时分瞥见那东西的形状,挺令 她吃惊的。她几乎忘却了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时那小小的、尚未成形的原始状态,它 并无思想可言;实际上,并不曾有任何思想在它的表面闪耀。然而,无论我们以后 怎样,我们都会将任何事物,即便是最成熟的经验,放到这个小小的、哇哇叫的原 始物质面前,让它加以评判,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或许它根本就不是物质, 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神圣的东西,从上帝那宽大的额头上撕扯下来的东西。 “我仍然住在这里,”她心中想道。在这间孤独的、满是刺鼻橡胶气味的空调 病房里,她摇晃着使自己清醒过来。“仍然在这儿。” “她的确很可爱,”朱比莉在病房里不管遇到谁都这么说。“不像这层楼上的 有些人,我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她是一名战士,”护士长多尔太太说道。“一名战士,而不是喜欢抱怨的人, 谢天谢地。” “是个可爱的人儿,宝贝儿,”斯科特医生说。 “一位真正的女士,”理疗科医生拉塞尔。拉特比说道,“传统式的真正女士。” 这就是为什么弗莱特太太每时每刻,甚至日复一日地忘却黛西。古德威尔的存 在,忘却那个更早一些的、在黛西。古德威尔之前的试管般的状态。她在住院期间 还挺忙的——她做起了可爱的老人、充当了战士、真正的女士、毫无怨言的人;她 勇敢地与困扰着她的尿道感染作斗争;她在电话里与孩子们谈话从不把痛苦放在眼 里;她对朱比莉的爱情故事津津有味;她向拉特比先生卖弄风情;还不停地、勇敢 地保护里克教士的感情,不过说句老实话,他的感情既矛盾,又令人心烦。“她真 是个奇女子,”她女儿艾丽丝说道。艾丽丝从英国及时赶到医院,帮她母亲从萨拉 索塔纪念医院搬到了卡耐里帕姆斯康复医院。“她的确令人鼓舞。” 艾丽丝说令人鼓舞,她其实是言不由衷,她的意思与令人鼓舞恰恰相反。 艾丽丝四十五、六岁年纪,是个体格健壮,风姿绰约的女人。她以前很少想到 人的生命是在不断缩短,然而,她这种心态其实只延续到刚才那一刻,因为刚才她 碰巧翻了翻她母亲在卡耐里帕姆斯医院用过的床头柜抽屉,发现里面乱七八糟地放 了一堆东西:牙刷、牙膏、梳子、一个笔记本、一串钥匙、搽手的润肤膏、一盒克 里奈克斯面巾纸、一只小巧的天鹅绒首饰盒等——这些东西都是巴克。弗莱特太太 的,而如今却装在了一只小小的钢盒子那狭窄的空间里。母亲在渥太华的那幢三层 楼的宅子曾被搬空,她在佛罗里达的那套宽敞的住房也被搬空了,然而她总共只剩 这么点儿东西,这怎么可能呢?艾丽丝想到这儿心头一阵紧缩,禁不住大喊了一声。 “怎么啦,艾丽丝?” “没什么,母亲,没什么。” “我想我是听到——” “嘘!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我还不是一直在休息。” “这就叫康复——休息。那个医生不是这么说来着?” “他呀!” “别人对他评价挺高的,斯科特医生说他是这儿最好的医生。” “你有没有跟护士谈苹果汁的事?” “我跟她谈过了,说您发现那苹果汁变味了,可她说没坏,只是那品牌和医院 用的不一样。” “喝起来就像浓缩过的苹果汁一样。” “很有可能就是浓缩过的。” “可它连冰也没冰过,准是她忘记了。” “我再去跟她说。” “还有那肉汁儿。” “肉汁儿怎么啦?” “根本就没有,问题就在这儿,肉端来时盘子里干干的,一点汁儿都没有。” “现在已不再做肉汁儿了,母亲,一九七四年那会儿就不做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说句笑话。” “你们小时候都这么说,就是你和琼妮,像两只鸡咯咯直叫。” “是吗?” “这窗户外面什么看的也没有。” “那些树吗?那个漂亮的花园?” “我还是更喜欢那所医院。” “我知道。” “我挺想朱比莉的。” “嗅,那可不。” “还有我那些老姐妹花儿,格拉德,莉莉——” “她们来这儿太远了。” “我在这儿觉着不舒服。” “您会习惯的,用不了几天您就会调整过来的。” “我不舒服。” “您和我都不舒服。” “你说什么?走廊里吵吵嚷嚷的,那女人在大喊大叫,我听不清你刚才说什么 来着。” “我刚才说,我自己也觉得不舒服。” 艾丽丝已正式使用她母亲结婚前的姓氏;这姓氏现已出现在她的护照上:艾丽 丝。古德威尔。她前夫的姓氏唐宁几年前便已被埋在了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尽 管她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孩子——本杰明、朱迪和雷切尔仍保留着那个姓氏。就艾丽 丝而言,弗莱特这个姓氏两年前随她第五本书的出版也被象征性地埋葬了,因为她 那本书各方反应均不好:“艾丽丝。弗莱特的第一部小说对所有想搞文学创作的大 学教师们都是一个警告”。“矫揉造作”。“卖弄学问”。“说教式的”。“纸盘 上的冷粥”。 她该怎么办?她能做些什么?她去了法院,将她的名字改了。即便在做姑娘时, 艾丽丝就抱怨过自己弗莱特这个姓氏。她觉得这姓氏挺遭罪的,因为它实在太简单 了。弗莱特是颗小尘埃,墙上的一个斑点,什么含义也没有;而古德威尔则让人听 起来很富节奏感,它发出的声波悦耳动听,且隐含着某种意思,尽管她母亲发誓道, 她从未想过这姓氏会有什么含义。艾丽丝那会儿很沮丧(那该死的小说),但她对 未来仍充满了希望。然而,当她来到佛罗里达,看到母亲消瘦、苍白的面容,皱缩 的躯体,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对未来的希冀泯灭了。 在来佛罗里达的飞机上,她曾为自己和母亲设计了丰富。激动人心的谈话内容。 “您这辈子幸福吗?”她打算这样问母亲。她想象自己坐在母亲的床边,床单 往后折成美丽的扇形,她握着母亲的手,窗外的光线暗暗的,如教堂的光线一般。 “您有没有实现自我完善?”——管他完善究竟是什么东西。“您有没有真正体尝 过销魂狂喜的时刻?是不是值得狂喜?您是否曾看过什么东西,比如一幅画,或是 一幢大厦,或是读过某本书里的一段话而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变大,可同时又收缩、 变硬,成为一个完美纯洁的核?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万事万物突然各就各 位,互相协调适应;就像我们渥太华家里的那个花园一样,就那么回事。它是不是 足够了,我是说,您的生命足够了吗?您有没有准备好——?您是不是害怕了?您 在听我说吗?我该怎么办?” 然而,母女俩谈话的内容却是苹果汁、肉汁、走廊里的喊叫、那位医生(他是 牙买加人)——这个牙买加人的事她们其实并未谈及。 当艾丽丝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时,她被母亲那半透明的手吓呆了。她忍不住盯着 那只手看。那如珍珠般的指关节已经死了,变成了矿物。艾丽丝心想,落人大多数 人生活中的那个东西变成了他们想象中的一种义务:做个好人,坚持做个好人这一 理念。好女儿,好母亲,永远如英雄般富有韧性。这些自我的延伸颇令人恐惧。 “您就告诉我,我该怎样生活吧。” “你说什么,艾丽丝?” “没什么,您睡吧。” “刚九点钟。” “光线越来越暗了。” “那是窗帘挡着了,你把窗帘拉上的。” “没有,您瞧,窗帘是开着的。瞧。” 弗莱特奶奶当然也曾有过美好的日子。当她戴上眼镜,从头到尾看报纸时;当 她因其极为敏锐的观察力而被编辑们赞扬时,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一位护士曾当 着她的面,说她是“feis”,可这个词弗莱特太太不认识。“它是‘强硬’的意思, ‘艾丽丝告诉她。”至少我觉得您是这样。“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很强硬。” “那是表扬您的话。” “我并不是真的很强硬。” “那您就是个软心肠的人。” “不对。” “不对?” “别说我软心肠,它让我想起以前你父亲外出回家时带来的那些馅儿软绵绵的 巧克力糖。我怎么也受用不了,受不了咬进去时那感觉。” “很抱歉,”艾丽丝以前曾听说过那种馅儿软绵绵的巧克力糖,还听说过不止 一次。 “杏仁糖、黄油奶糖,还有别的那些糖。” “拌砂软糖。” “这种糖我一想起就恶心。” “那就别想。”艾丽丝闭上眼睛,自己也感到恶心:爱是骗人的东西,“永远 以后”的东西。 “他那时经常外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那会儿太小了。他总是出去,蒙特 利尔、多伦多。” “我知道,我当然还记得。” “我从来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 “开会。” “我也从来不知道那些会议有没有必要。当然,我曾经问过他;我挺感兴趣的, 至少我想培养自己的兴趣。那个时候,人们鼓励妇女关心她们丈夫的工作——可我 还是一直没闹明白。不明白,就是那些会议,开的什么内容,为什么要开。” “也许是行政会议,大家胡乱扯一通了事。” “我那会儿大概挺担心的,心里烦得很。” “现在别再去想它了。” “他有时会带回来一只两磅重的盒子。哎啃,我从没说过我不喜欢那些盒子, 可我还是把它们全给了曼纳利先生。艾丽丝,你记得曼纳利先生的,他那会儿帮我 们做园子里的活,干重活。” “我当然还记得曼纳利先生。”艾丽丝知道,母亲接着要对她说曼纳利的妻子 是怎么死于糖尿病的,他们的儿子安格斯又是怎样搞起政治来的。 “他那可怜的妻子年纪轻轻的就死去了。她得的是糖尿病,那年头这病没什么 好治的。”她放轻了声音。“我想,她从来没吃过任何巧克力糖,至少我希望她没 有。他们的儿子安格斯,那会儿他母亲死时他不过十五六岁。我想是十六岁。他后 来干得挺不错,连任三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安格斯。曼纳利,我以前常在报上 看到过他的名字,我一直认为,对一个政治家来说,这个名字太妙了。” “这名字挺可爱。”在英国住了这么多年倒给了艾丽丝使用“可爱”一词的权 利,而且她经常使用这个词。 “你在这里我很开心,谢谢你能到这儿来。我这么说并不是心情不好,我不是 这个意思。” “您当然不是,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只是想说——” “真的,亲爱的,我真的要你什么都不用说。” “那好吧。” “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护士说的?” “Fisty ” “这个词听起来像是个俚语,字典里能查到吗?” “我想查不到,不过也有可能查到。” “它听起来非常——我想不出非常什么,这个词就在我嘴边,它听起来——” “讨厌?” “不,更像‘高人一等’的意思。” “高高在上?” “对,就是这个词,高高在上。” “您说得不错,您知道,是高高在上的意思。其实它是‘贬低’、‘傲慢’的 意思。” “不错。” “我们假装赞赏别人的feishness ,”艾丽丝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我们自己 决不愿意抽,让别人这么说自己。” “因为那味儿挺难闻的。” “挺什么?” “腐烂了的,就像草莓熟过了头一样。” “一点儿不错。” “你父亲上身很长,他从未学会跳舞,我想原因就在这儿。”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跳舞的。” “你在这儿我很高兴,艾丽丝。” “我能来也很高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能来也很高兴。” “如果我不相信你的话,请你原谅,亲爱的艾丽丝。” (弗莱特奶奶是不是真的大声说了这最后一句话?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已分不 清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不是;我在她这个年龄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说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就尊重它,即便它听起来虚虚实 实,也别去管它;而如果说某事是虚构的一一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真实、正确—— 我们都嗤之以鼻。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一个纪实的时代,似乎我们永远、永远 不可能获得足够的事实。我们打开电视机,所听到的是鸟类的生活周期、再次播放 的战争场面,或是对大量杀人犯的访谈录,而报纸的内容亦如出一辙。 加拿大一位叫平济。富勒姆的新闻记者被倒下的饮料自动售货机砸死,显然他 当时是在前后摇晃那台机器,试图弄出一枚卡在里面的二十五分硬币。很多年前, 平济。富勒姆曾极大地伤害过黛西。弗莱特太太,因此,当她获悉他死去的消息, 她无论如何也装不出十分悲痛的样子。 “我的老天,”她女儿艾丽丝说道,“您是怎么知道他死了的?” “人家告诉我的,”弗莱特奶奶神秘地说道。“也许这消息登在了报纸上。” “真的。这简直难以相信。” “实际上,每年有十一个北美人被倒下的自动售货机砸死,这可是报纸上说的。 我记得就在不久前读到过,我想就是昨天,也许就是今天上午。” “平济。富勒姆就是其中之一。” “看来如此。” “真难以相信。” “我想也是。” 自从那次她心脏病发作后,一切都让她感到吃惊;然而最让她惊讶不已的,还 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吃惊,似乎一种新的空虚感使她甘于接受自身这一变化。 她的躯体——由原子、分子及物质四块组成的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突然间充斥了 新闻标题、恶梦、贺卡、药物的苦味、夜间猛烈的轰隆声。走廊里的脚步声、她自 己呼吸和血液的气味,还有靠她门边的什么人哼着曲子的声音,她差不多能听出这 是支什么曲子。 弗莱特奶奶收到了一个邮包,那是她英国的外孙女朱迪寄来的一件女式睡衣短 外套。 哎呀,天哪!——当您生病时,若是有谁给您寄来一件睡衣外套,而不是洗澡 粉,或是一本漂亮的旅行指南,您会是什么滋味?这种睡衣外套差不多跟裙撑或护 衣腋下汗垫一样过时了;它意味着垂死的绝望,瞧它上面写着:再会。不过,老弗 莱特大太倒也理解外孙女的一片心,她可是费尽了周折才找到这么一件睡衣外套的。 现在这年头很难找到睡衣外套这东西。那些大的百货商场如果还有存货的话,那也 只存着半打而已;而当您俯身看着柜台说,“你们那些睡衣外套放哪儿了,怎么找 不到”,那些女售货员——四五十岁年纪的妇女便会抬起头,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这些睡衣外套是在哪儿生产的?纽约?旧金山?也许只是依阿华州中部的某个 小镇才关心市场的这一需要;那个小镇便是这个国家睡衣外套的首府,世界的睡衣 外套中心。可谁设计了这种奇怪的衣服呢?那有花边装饰的衣边、那小小的、缝上 花样的衣袖,还有那系在下巴下的缎子饰带,这些都是谁设计的?也许谁也没设计 它们;也许它们就像那些内衣厂后架上蒲公英般的棉花一样大量生产出来。还有一 个问题——个人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要穿这种睡衣外套?它究竟是一种私下穿的, 还是在公开场合穿的衣服?您是穿着它睡觉,还是在睡前脱了它?它出厂时有没有 附带使用说明书? “母亲,您心不在焉的,似乎想到千里之外去了。” “我只是在想,朱迪还记得我,真是个乖孩子。” “她很喜欢您,您知道的。” “我以前还从未有过一件睡衣外套呢。” “您穿上它挺好看的,等里奇亚医生来了好好看看您,他一定会赞不绝口的。” “那个人呐。” “他人并不那么坏。您倒是快说呀。他的眼睫毛,我就不信,您没注意到他的 眼睫毛?他的确是个非常可爱的男人,您现在就承认了吧。” “哦” “哦什么呀!我可是觉着他挺让人着迷的,呢,说句悄悄话,我想您也喜欢他。” “哼” 艾丽丝觉得里克教士一点儿也不迷人,她对这种人很了解。有一天他来卡耐里 帕姆斯康复医院,艾丽丝冷冷地,几乎很粗鲁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便找了个借 口溜了,让他一个人与母亲谈话。 虽然没人对弗莱特太太说过,但她知道,艾丽丝只想保护她不受传道布教者的 逼迫,远离这个挨着病房兜售包藏祸心的货物的小贩。艾丽丝从自己一个中年人的 角度出发,认为她母亲的灵魂已是纯洁无瑕——总之已够纯洁的了——因此,当她 看到罪恶的幽灵袭击如此柔弱、重病缠身的一位老人时,心里便怒不可遏。 然而今天,弗莱特太太和里克教士之间的谈话却与往常截然不同,他们只字不 提老年人的灵魂及做梦赎罪之类的话。 “您知道吧,我喜欢男人,”里克教士对弗莱特太太说道,“就是同性恋者。 我学做牧师那会儿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后来,哦,我才发现自己的情感取向。您知 道,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将自己隐藏起来。后来,有一两个人知道了;慢慢地五 六个人,而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就是我母亲不知道,这真让我为难。我要不要 告诉她?我以前一直觉着纳闷,您竟和我妈年纪差不多。哦,实际上我妈才不过六 十岁左右,可不知什么原因,看到您我就想起她。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一直 问我什么时候能找个好姑娘,成个家;弄得我讨厌回家,因为我就知道,她又会问 我的。” 这时,弗莱特太太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渴望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而她心里也 十分清楚,她完全能够摆脱这种谈话,因为她的年龄给了她这种特权。 他说的这些话太令人讨厌,太令人痛苦了。 她听到自己眼睛后面传出流泪的声音,因而知道自己被这番推心置腹的吐露逗 乐了,然而她同时又感到愤慨。首先,把她与里克教士的母亲相提并论,这实在太 轻率,伤害了她的感情,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喜欢那个女人。实际上,她并不真正 喜欢里克教士,从未喜欢过他,因为他的热情总带有某种贪婪,加上他还是个塌肩 膀,衬衣领子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其次呢,这个年轻人趁这么个能把人烤焦的大热 天,大老远的从城的那一头驱车前来卡纳里帕姆斯康复医院,求教于她,听取她的 高见,这在弗莱特太太一生中是少有的事,实际上还是头一回呢,以后决不会再有 第二回。 “你有没有试一试,”她终于开口说道,“别去搞什么同性恋?” “什么?”他将一缕挂在眼前的头发甩上去。 “你知道我的意思。给你自己找个女朋友,看看是否——,哦,你也许会让自 己吃一惊,发现自己的确很想有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说,你还是有可能改变自 己的态度的。” “弗莱特太太,同性恋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态度问题。” 她说得他不开心了。她不用转过头来直接看着他,便知道他浑身绷得紧紧的。 伤害别人这种事挺让她受不了的。她平生最大的弱点——她对此一直很清楚——便 是怕伤害别人;或者说,已经伤害了别人而害怕进一步伤害别人。因此,尽管她心 中不悦,尽管她在报纸上看到有关爱滋病的报道,她还是向他伸过手去,并感觉到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别告诉你母亲,”她过了一会儿说道。 “可我总不能靠撒谎过白子。” “这有什么?”她顿了一下。“大多数人都这样。” “如果我们还把基督教的信仰当回事儿的话,那怎么行呢?” “你母亲已经知道了,”她生气地说道。 突然间,弗莱特太太似乎觉得里克教士的母亲就在病房里,就跟他们在一块; 觉得她毕竟还是个挺好的女人,忙忙碌碌,劲头十足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让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母亲现在只是略有所知,但很快便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会想法子了解的,人都是这样。如果你不想谈这种事,你俩也不会老去谈它,不 会的。(说完这番话,她禁不住有点儿沾沾自喜起来。) “可我俩之间总有那么一道隔阂,这日子怎么过?”他傻愣愣地轻声说道。这 会儿他哭了起来,哭着,抽泣着。 “吃了他们给我的这些药片,我怎么突然觉着累得不行了。” “您那个年头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大家都害怕说心里话,过了一辈子还像在神 话里一般。” “我很瞌睡,瞌睡得要命。”她感到喉咙里刺痛,真的很痛。“请你原谅。” “愿上帝保佑您,弗莱特太太。” 一个人怎样回答上帝的保佑?“再见,”弗莱特太太坚决地说道。她闭上眼睛, 将脑袋紧紧地贴在枕头上。接着,她以一种母亲的、祖母的、一个女人的、柔情的 口气脱口说出一句祝福的话,“这会儿开车要小心点儿。” 她写支票时竟忘了写月份,又忘了写年份。糊里糊涂的,真成了个废人。她弄 破了一个缺口,脑子里的东西于是如信袋上飘出来的灰色绒毛般四下里溢出,弄得 家具上到处都是。她对女儿说,她的脑袋需要开胸术那种手术。 “哈,”艾丽丝殷勤地说道。 什么事儿都让她不顺心:花瓶里那些枯死的花朵发出的霉臭味、还有那尿味— —她自己的尿味。她已变成了一个牢骚满腹的老太婆了。不过,哦,您瞧,倒也不 完全是吧。骨子里她还是如一碗令人激动的吉露牌果子冻,还是那个博学聪慧的老 园艺技能女士,还记得她吗?不管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紧急问题,您都可以来拜访 她,打电话给她,她永远是您可信赖的人。 在大地的隙缝里隐藏着如此之多的幽默故事,这挺让弗莱特太太惊讶的。这些 幽默故事可谓无处不在,恰似上千种不同的苔藓一般。她几乎每天都能在报纸上或 从“美国您早”这一电台节目中获悉一两件令她忍俊不禁的事情,要不呢,她那层 楼里总会发生什么好笑的事,比如那些护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说笑逗乐。 谁能想到趣闻笑话竟也绵延不绝,及至赢弱老人亦能饱享其乐? 虚荣心这东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它决不肯销声匿迹,硬是要将平淡无奇的日常 生活挤得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令人如饮迷幻药般紧张、激动。她凝视 着床头镜(它狡猾地藏匿在床头浅盘的背面)说道,“瞧,这就是她,我的生命的 伴侣,以前我曾憩息在她的心窝里,而如今我却蜷缩在她的眼角里。”不过呢,她 每天早晨在里奇亚医生来查房前,总要用那技小小的唇膏涂涂嘴唇,在鼻子两边扑 点儿香粉(她已不得不停用她最喜欢的伍德伯里牌香粉了)。她究竟怎么会有力气 拿起粉扑,又怎么会知道她所知道的事呢? 此外,她还察看自己的指甲。艾丽丝上星期还给她带来了一位修甲师。她一开 始当然挺反感的——她一辈子也没用过专业修甲师,这简直太奢侈了!——可艾丽 丝硬是要她受用,还说是小意思。这么一来,弗莱特太太的双手便浸泡在了五花八 门的肥皂液里,再放到这位年轻姑娘的大腿上,让她用毛巾擦干。然后磨修指甲表 层,将指甲修成漂漂亮亮的椭圆形。“您要用影色的,还是单色的?”那姑娘问她。 “你看呢?”弗莱特太太说。“哦,这样吧,”修甲师开始说道。显然,要作出决 定得认真考虑一番,商量一下才行。最后她决定使用法国式的透明擦光油修饰。 “涂这种透明擦光油使指甲看上去既美观又清洁,很适合夏季使用。”似乎弗莱特 太太很快要去参加一连串的花园聚会,或是去萨拉索塔哪个最豪华的宴会厅一样。 她将自己十个光亮亮美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外层床单下,不过每隔半小时 左右她便拿出来,在阳光下伸开审视一番。她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以及晚上 最后一件事便是察看自己的手指;其实呢,她几乎一直在心里想着它们。它们轻轻 降落在她的身旁,爬上她的手腕,飘进她的臂膀和体内。它们看起来多么优雅,真 的好漂亮!崭新崭新的。如果您想到她身体在不断消耗、损坏的话,您也许就会理 解她近来为什么这么傻乎乎的了。然而,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指甲,像着了魔似的, 已完全不是出于通常那种香粉和唇膏之类的虚荣心了。想到这种虚荣心的含义她就 觉着无地自容。她的生活一定很平庸,没有给她任何回报,以致这么点儿小事都让 她乐不可支。要是她不小心的话,肯定会成为那些可怜的疯老太婆中的一个,而这 些人可是永远在数上帝给了她们多少赐福。 “您有没有考虑去治一治脚病?”艾丽丝问她道。 一幅幅图景飞进她的脑海里,它们远比她在病人娱乐室看的那个大屏幕电视上 的画面亮得多。这简直是一场火光四射的颠覆活动,她的双耳充斥着窃窃私语声。 只要她喜欢,她随时都可以收看这些图景。 这是她七岁那年,站在她姨妈克莱恩廷的花园里,正俯下身子,用手指揉捻金 鱼草,好让它们的小嘴一张一合。它们有牙齿和舌头,别人知不知道?她摘下一片 细香葱的叶子,放在嘴里吮吸。“黛西,”她听到姨妈在喊她,要她回去吃晚饭。 克莱恩廷姨妈曾答应她晚餐吃煎饼的。 吃煎饼的念头,嘴里咀嚼细香葱时那热辣辣的感觉,还有花朵里隐藏的茎管、 太阳、她自己名字的声音等等,这一切全都冒了出来——感官的压力令她突然间头 晕目眩,她真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邻家的屋顶上;这些屋子以及它们围着栅栏的院子很快 便覆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白雪——在那个年头,这层白雪常被称为松软的果汁牛奶冻。 她用双手从自己卧室的窗台上捧起一捧雪,放到额头上,直到自己冻得忍不住为止。 这也算是一种考验吧——考验自己的勇气。外面的月光清冷、皎洁。 她发现了一样美丽的东西,那是路上耀眼的彩虹——一弯被印在路面上的彩虹。 她发现了这奇妙的彩虹,可谁也不知道它就在那里。不过,她还是犯了个错误,竟 将它指给了邻居一个比她大的女孩子看,结果那女孩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咳,那 只是油,是溅在路面上的一点儿油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又到了夏天。她拾起一片草叶,用指甲将它割开一些,再用两个大拇指夹住, 放在嘴里吹起来。是谁这么做给她看的,她现在已想不起来了。吹出这种悲哀的声 音——如潜鸟的尖叫声——并不是什么难事。你越吹越好,一旦学会了,一辈子也 忘不了。你和别人一样,别人能做的事,你也能做。 枯黄的叶子已扒成一堆,准备焚烧,而她却渴望在那枯叶堆上躺一会儿,直挺 挺地平躺在沙沙作响的枯叶上,双眼望着天空。她伸直双臂,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在 枯叶堆上。顷刻间,树枝、藩篱、棚屋、房子密匝匝地交错盘叠在一起,并如卡通 片里那样,“砰”的一声冲进一小片奇异的空中,冲进那原始而突兀的湛蓝之中, 除此以外,空中再无别物,而她自己则被悬在一个玻璃的球体里。您可以反复回忆 那幅真实而稳定的图景,为了您的余生将它固定在您自己的脑海里。 你叫什么名字? 黛西。 黛西什么? 黛西。古德威尔。 你知道“黛西”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是“白日的眼睛” 对。我以前知道的,可我忘了。 当您想到雏菊时,觉得它还真有点像人的眼睛:圆圆的花盘,四周生着睫毛, 凝视着天空。 张开,闭合。 飞进黛西。古德威尔脑海里的那一幅幅图景颇为怪异,怪就怪在她总是形单形 只,孤寂一人。图景中有远处传人她耳朵里的人声,有种种阴影,有种种迹象,可 她仍是独自一身。在我们无所畏惧之时,抑或怯懦羞愧之时,我们似乎至少需要一 个见证人,然而,弗莱特太太却尚未享受到此等权利,这便是她怆然伤怀的原因。 如今她仍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即使她已八十岁高龄。 弗莱特奶奶知道自己常爱唠叨,也知道自己时常重复已经说过的事情,而艾丽 丝也从不加以阻止,她从来不说,“母亲,您已经对我们说过那事儿了。” 弗莱特太太这么唠唠叨叨全是为了把自己头脑里的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条,让自 己记忆的重压分布均匀,并使自己人生的各段经历次序井然。在某些时刻,她感到 心中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这些时刻就像一根线上的珠子,而这根线则已磨 损变旧。与此同时,她知道自己的未来须努力加以想象方可达到结局,而不是板着 脸孔背诵自己受压抑的、暗淡的人生经历。她越来越需要各种词汇;于是便出现了 什么是生活的故事这一问题。是事实的编年史,抑或一系列巧妙编制的印象?是将 她感到恐惧的事情会聚起来,还是将她随意发现的东西,即该派给她的、点点滴滴 积累起来的知识加以集中?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认真考虑一下这一浩瀚的工作池 需要一个人——任何人——听她诉说。 然而,她的欲望——将所有已做好样本的、贮存好的,或是做梦成真的东西转 而让众人接受——只是一件自我陶醉之事。她不应像现在这样做下去,这样逼着艾 丽丝听她说,或是让可怜的里奇亚医生腻烦得要命。她因此而指责自己变得像玛丽 安。麦克亨利那样自私,总是没完没了地谈她自己关心的事情,而不考虑别人。还 是要以他人为先才好。 小埃玛死了。或许她被送到一家专门收养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孩子的机构去了。 在以前更为残酷的年头,这些孩子被人们称作先天愚型儿。 关于埃玛的事谁也没对弗莱特奶奶提起一个字,怕她知道了难过;不过她还是 知道了:瞧,来到她床前,清清楚楚映人她眼帘的便是她儿子沃伦和他再婚的妻子 ——她的名字弗莱特奶奶此刻已想不起来了。这房间从一旁滑脱错位,窗户躺在了 一个棱角上,而她自己的舌头则蜷缩起来。她想要一杯水——简单的要求,简单的 一句话,可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先天愚型儿,”她反而说道。惊讶的神色闪现在 沃伦的脸上,又向下掠过他挺直而富有弹性的脖子。她想以一个眼神,或是一个柔 和的字安慰他,可她自己的身体因为混乱而重重地压着她。她无意表现得漠不关心, 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将儿子和他年轻的妻子关在眼帘之外,全神贯注地看着印在 自己眼睑上的那个极为复杂的东西,那是一个秘密,一个梦幻,一部电影。 艾丽丝忽然间与里奇亚医生结了婚,并随他去了牙买加,住在当地海滨的一所 漂亮的平房里。他们已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眼睫毛生得长长的、弯弯的, 待人也彬彬有礼。 不,这不是真的;老弗莱特太太又在做梦了。 这些虚假的幻景是怎样产生的? 想一想,想一想,她对自己说。理智一些。 里奇亚医生已经结婚,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弗莱特奶奶曾看过里奇亚一家的 照片——他全家站在肯辛顿帕克那幢殖民时代建筑式样的住宅前面。 艾丽丝回英国去了。夏天已经结束,下星期她就要开始教学工作,同时还筹划 好在周末邀请六七个朋友聚一聚,听听摩洛哥音乐,吃顿咖喱饭菜,喝点冰啤酒。 她自己还要戴上那对摇摇晃晃的耳环,把自己打扮得艳丽俗气,让大家啼笑皆非。 至于贝赛德托尔斯公寓里的那套住房,她已找到了买主;由于已取得代理人的权利, 她正在为母亲处理一些次要的法律事务。各种文件已经签署,以后的事情也作了安 排。艾丽丝还买了一件漂亮的佛罗里达皮衣服带回多雨的汉普斯特德,尽管大家告 诫她,甚至她母亲都说,佛罗里达皮衣服不耐穿。没关系,反正她圣诞节还会回来 的。她的生活模式已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漫长的、不断修正、适应的旅程;在 这段旅程中,她一边走,一边还在不断加以补充。这种生活并不是她原先所想象的 中年时期应有的生活,但等待着她的就是这种生活。 她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一个她似乎一直明白,但却从未 说出口的道理:我们还活着时,死亡这一时刻便已存在。生命大踏步径直朝那堵幽 暗的死亡之墙走去;一个极端的状态撞击另一个极端的状态,它们不喘气,不眨眼, 撞在一起难分难解。一个人可以打开日常生活这台收音机,调到它那和谐悦耳的节 目——食物、工作、天气、说话,不间断地听下去直至最后一刻。如此,任何一样 东西都不致缺失。 这个想法使她惊讶、振奋;她忍不住要告诉母亲自己心中的感觉。 母亲黛西。古德威尔仍然活在她那具业已衰竭的身体之中。她的状况时有变化, 忽好忽坏。她就这么如别人预料的那样活着,而且还可以像这样活上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