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囚船 热带的某个下午,没有一丝风,空气郁热而滞重,黄铜色的穹庐万里无云。 “马拉巴”号的船影孤零零躺在波光耀金的海面上。 每天清晨,火球似的太阳从左方升起,在令人看了难以忍受的茫茫碧空里缓缓 移动,最后又象一团烈火,下沉在右方水天交接处的一片绚丽的霞彩里。现在,太 阳已经偏低,可以从这着舵楼甲板的布蓬下面朝里窥看了。它的强光,把一个身穿 军便服,靠在一盘缆绳上打盹的青年照醒。 “该死!”他说时爬起来伸一伸懒腰,发出一声无事可做的人所惯常发出的百 无聊赖的叹息。“我准是睡着了,”说完抓住一根支索,转过身子,朝下面的船腰 部分看去。 除了舵手和船舷后栏干旁边站岗的士兵,他在甲板上算是独自一人。几只海鸟 绕着船身飞翔,好象是擦过船尾的窗户,却一踅又出现在船头了。一只懒洋洋的信 天翁,唿喇一声从水上升起,飞向下风的地方,翅膀上闪烁着水珠的白光,接着又 飞回原处,追逐一条默默游动的鲨鱼,顺着那骇人的鱼鳍滑翔。擦洗得干干净净的 甲板上,接缝处嵌的脂胶都给晒得融化了,粘乎乎的,罗盘上的黄铜片儿在太阳光 下象宝石那样闪闪发亮。没有风。笨重的船身随着海水起伏而摇晃颠簸,这就使闲 着的风帆不时拍打桅杆,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牙樯也似乎跟着海水的涨起而向上升 高了一些,接着又随海水的下落而降低,这时还震动一下,把每根颤动的绳索都绷 得紧紧的。船楼上有六七名士兵,身穿各式各样的军便服。他们有的在抽烟打牌, 有的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锚架上的钓丝。 从表面上看,这条船和普通运输船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一瞧中部甲板,却自 有一幅奇异的景象,就好象谁在那几圈起了牛栏似的。前桅杆下,后甲板上,从舷 墙到舷墙,设置了一道横跨甲板的牢固挡墙。挡墙上凿了许多枪眼似的洞孔,还装 上几个进出的小门。墙外站着个全副武装的哨兵;墙内关着六十来个人。如果从搁 在船尾楼的武器箱里取出那些铮光闪亮的枪支,向这些人射击,他们都在射程之内。 这六十来人身穿一色的灰服,有汉子,也有小青年,或坐,或立,或无聊地走动。 他们都是大英帝国的重罪犯。“牛栏”便是他们的活动场所。他们的牢房就在主升 降口下面的中舱里。那堵挡墙一直筑到中舱,成了他们监狱的边墙。 国王乔治四世陛下大开恩典,赐与重罪犯每天两小时的活动时间。现在,这一 天的两小时已接近尾声,囚犯们正在自行其乐。这儿也许比不上张着篷布的舵楼甲 板舒服。然而那块神圣的阴凉地是轮不着他们享用的,那是船上大人物的休憩场所, 例如说船长及其下属啦,外科医师派因啦,中尉莫里斯·弗里尔啦,而其中最重要 的人物是维克斯上尉和他的夫人。 瞧,靠在舷墙上的那个罪犯,他也许想摆脱掉跟他作对的太阳,那怕是一会儿。 这倒是很可能的。他的伙伴们,不是坐在主舱口的图板上,就是随便蹲在挡墙的背 阴处,他们有谈有笑,污言秽语,侮骂寻欢,骇人听闻。他却站得远远的,不参加 这苦中作乐,把帽沿儿压在眉毛上,将双手插在粗布衣服的口袋里。 太阳把最热的光线射在他头上没给帽子遮住的地方。尽管甲板上每道罅缝里嵌 的脂胶都灼得溶化了,他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紧锁双眉,凝望着昏昏欲睡的大海。 自从这条承受重载、呻吟不止的船只闯过比斯开海湾的惊涛骇浪以来,自从那一百 八十个可怜人(他是其中之一)给解除镣铐,每日获准呼吸两次新鲜空气以来,他 就一直是这样站立着,只不过有时变换一下地方而已。 聚集在甲板上的那些缺乏教养、举止租俗的为非作歹之徒,不时朝这离群独处 的人投上鄙夷的一瞥,不过他们并不敢说东道西,议长论短,只限于品头评足而已。 这些人犯罪的情节不尽相同,因此被划分成若干等级。鲁弗斯·道斯这名重罪犯, 他是死里逃生,免上绞刑架,改为终身戴着镣铐服劳役的,这就成为他们当中的显 赫人物了。他受审的罪名是抢劫和杀害贝拉西斯子爵。他这个举目无亲的流浪汉当 时为自己辩护,说他只是偶然在石南荒地上碰着那个垂死的人。然而这种说法,提 不出证据,站不住脚,对他毫无帮助。幸亏“西班牙人”小酒馆的老板宣誓陈述了 这样的怪事:他们曾经问过那位受害的贵人,这罪犯是不是杀人的凶手,当时爵爷 摇了摇头。于是这个流浪汉被撤销了谋杀的罪名,而以抢劫罪被判处死刑。当他获 得减刑,改为终身流放的时候,对此案颇感兴趣的伦敦各界人士都认为他是交上了 好运。 囚犯们进了这种海上的流动监狱,通常是互相隐瞒着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这 样做的目的是,如果有朝一日让他们选择,或者监狱看守心血来潮,大发慈悲,他 们可以到愿意接受的人家去服劳役,过上新的生活,这时候他们就不至于因过去所 犯的罪行而遭人奚落了。可是,这种办法,和其它妙计一样,往往是枉费心机,无 大效用。再说,在那些判刑的一百八十人中,谁作过什么案,定了什么罪,几乎是 尽人皆知的。罪孽深重的囚徒往往自我吹嘘,宣称他们为非作歹是高人一等;量刑 较轻的罪犯则赌咒发誓,说别光看他们判得轻,犯的罪实际上是又深又重。至于鲁 弗斯·道斯,他杀了人,当是十恶不赦的,免了死,又那么出人意料,他的恶名自 然会名列前茅,何况他还具有过人的智力,孤傲的脾气和魁梧的体魄,这更使他鹤 立鸡群。他,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不结交任何朋友,只是因为犯罪才和他们为伍, 然而却受到他们的尊敬和羡慕。如果说关押在中甲板下的这伙罪大恶极者,敢于在 背地里嘲骂他装腔作势假正经的话,那么当着他的面,他们却表现得畏畏缩缩,卑 躬屈膝,因为在囚船上亡命之徒便是最伟大的英雄,而在骇人听闻的囚犯王国里, 公认的最高荣誉又是绞刑吏所奉送的“绞索勋章”。 舵楼甲板上的那个青年看见了倚着舷墙的高大身影,这可找到了机会来打破他 值勤工作的单调无聊啦。 “喂,你!”他恶狠狠地嚷道,“别站在舷梯口呀!” 鲁弗斯·道斯并没站在舷梯口,实际上离那儿有足足而英尺远哩。可是,他听 到了弗里尔中尉的喊声,不由吃了一惊,只好顺从,朝舱口转移。 “回礼呀,你这个狗东西!”弗里尔走到船尾部的栏杆旁叫道。“他妈的,你 的手往帽沿旁举一举!听到了吗?” 鲁弗斯·道斯举手碰了碰帽沿,行了一个又象又不象的军礼。 “你们这些家伙,如果眼睛这么不管事,我会让你们变得聪明一些的,”弗里 尔气虎虎地继续说下去,既象自言自语,又似教训别人。“这些无礼的流氓!” 那时,从下面的后甲板上传来哨兵放下武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但见底 下的船室里走出一个军人模样的男子,个儿挺高,有点清癯,五官端正,蓝眼睛射 出闪闪冷光,这人搀出一位已届中年,满头金发的太太,瞧她扭扭捏捏,装腔作势, 很不自然。那是弗里尔先生这一团的维克斯上尉,奉命到范迪门地区[注]去驻防的, 这会儿正陪夫人到甲板上散散心,好增进晚餐时的食欲。 维克斯夫人已四十有二(可她只承认是三十三岁),在嫁给古板的约翰·维克 斯之前,她在要塞里当了十一年女招待,那日月过得够厌烦的。他们的婚姻并不美 满。维克斯发现妻子奢侈浪费,爱慕虚荣,脾气暴躁;妻子呢,发现丈夫粗鲁苛刻, 庸庸碌碌,毫无魅人之处。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位千金,算是这对不称心的夫妇之 间唯一的联系。维克斯十分宠爱小西尔维亚。因为他健康情况欠佳,医生建议他作 一次长途的海上旅行,换换空气,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求调动工作岗位,进入了第X团。 他一定要把女儿随身带走,他的妻子则以孩子就学困难为理由,一再反对;他说, 如果需要教育的话,他可以把这任务承担起来,西尔维亚不应当留在国内。 维克斯夫人斗他不过,只好不抬杠了,还连带放弃了自己想去巴思消受温泉的 梦想,强打精神,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跟着丈夫动身上路了。一到海上,她好象 是乖乖地听从命运的安排,在责备女儿,呵叱奴婢之余,不时地眉来眼去勾引那个 粗俗的年轻中尉莫里斯·弗里尔。 卖弄风骚的朱莉亚·维克斯天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活着就是为了要让人 赞美。甚至在这个囚船上,丈夫形影不离,她也要频送秋波,打情卖俏,要不然就 会感到精神空虚,活不下去。不过,她这人不存坏心,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一个爱 好虚荣的半老徐娘。弗里尔对她献来的殷勤,是按其实际价值来对待的。何况一个 上尉太太对他产生了好感,怎么没有用处呢?道理何在,不久便知。 他手拿帽子,跑下舱梯,搀扶维克斯夫人上甲板。 “谢谢你,弗里尔先生。好陡的梯级,我真是——嘿,嘿——一踏上它就发抖。 热呀!嗯,我的天,太闷人了。约翰,招凳呢?请,弗里尔先生——啊,谢谢你! 西尔维亚!西尔维亚!约翰,我的嗅盐带来了吗?还是没有风,是吗?讨厌的风平 浪静!” 这种不完全为上流社会所欢迎的唠叨废话,在二十码以内,即挡墙那边的“野 兽洞窟”里听起来,颇感新奇;然而弗里尔先生根本不觉得什么,多见不怪嘛。就 在龇牙咧嘴的囚犯们的鼻子底下,她不可救药地一摇三摆,把身上穿的平纹细布衫 扭得簌簌抖动,卖弄她那第二流的风骚。瞧她洋洋自得的样子,就好象处身在查塔 姆的舞厅里似的。说真的,如果旁边没有别人,她会倨傲地勾引得中甲板的囚犯们 神魂颠倒,向她最中意的人频送秋波哩。 维克斯朝弗里尔打个躬,目送妻子登上梯级,便转身去领女儿。 这孩子才六岁,看上去挺娇嫩,生着一对蓝眼睛和满头亮闪闪的发丝。尽管受 到父亲纵容,妈妈溺爱,但她那天生的温柔性格倒还讨人喜欢,到目前为止,教育 对她的影响,仅仅表现在专横式的千娇百媚上面,所以她成了全船的小宝贝。小不 点儿西尔维亚小姐要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囚犯们在她面前也有 个分寸,绝口不讲粗鄙的话儿。这孩子奔到父亲身边,便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 显示她十分自负的口才。她东奔西跑,提问题,编答案,又笑又唱又蹦,窥一窥罗 盘合,摸一摸舵手的口袋,把小手放到值勤员的大手里,甚至跑到后甲板上拉一拉 哨兵的上衣后摆。 最后,她跑乏了,从外衣里掏出个带有条纹的小皮球,喊一声站在船楼甲板上 的爸爸,随即把球抛了出去。爸爸将球扔回时,她又嚷又笑又拍手。这样抛去扔回, 玩上个很久。 囚犯们——把他们那份新鲜空气几乎完全吸光了的囚犯们,急切地转过身来观 看,那景象倒是产生乐趣的新的源泉哩。天真无邪的笑声和幼稚的喁喁童语,对他 们来说,可真新奇。有的人面带微笑,饶有兴味地瞧他们父女俩传球,不管是扬偏 了还是抛高了,接得住还是接不住,一律报之以点头颔首。有一个年轻囚犯忍耐不 住,居然拍掌喝采。这好象是从笼罩着囚船的闷热中陡然刮起一阵凉爽的清风。 在这欢乐中,值勤员不断地扫视着迅速变成绯红的水平线。后来,他突然停住, 用手遮眼,全神贯注,凝望西方。 弗里尔听维克斯夫人谈话觉得有些厌烦了,不时地瞅一瞅值勤员,那神情好象 是盼望什么人到来似的。这会儿,值勤员的动作给他注意到了。 “是什么,贝斯特先生?”。 “我也搞不大清楚,看来是一片烟云。” 值勤员拿起望远镜,扫视一下水平线。 “让我看一看,”弗里尔说。他也瞧了。 天陲边,在下沉的太阳左面,停着或者说好象停着一小片黑云。满天的金黄和 鲜红色霞彩,已经没到那朵黑云周围,因此要想看得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不大出,”弗里尔说时送还望远镜。“等太阳再下去一点,我们就能看 清罗。” 当然啦,维克斯夫人也是非看不可的。在对准焦距时,他装模做样,大惊小怪 了一番,瞭望时还格格地痴笑,活脱象个小姑娘,最后用那白哲的手遮住一只眼睛 说,她确实啥也瞧不着,只见天空,并且认为捣鬼的弗里尔先生是故意说过一会能 够看见的。 不一会,船长布伦特来了。他从值勤员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瞧了好长时间, 后来他又叫后桅楼上的船员望一望,那船员说什么也没看到。最后太阳猛地一抖, 落下去了,好象滑进了海里的裂缝中似的。苍茫暮色,越来越浓,那片黑点已被吞 噬,再也看不出了。 太阳沉西时,换岗的哨兵来到了后舱,下岗的哨兵准备押着囚犯们下舱。这时 西尔维亚没把球接住,那只球顺着船身的突然一颠,竟蹦过挡墙,滚到鲁弗斯·道 斯的脚下。他正靠在船舷上,显然陷入了沉思。 在白色甲板上滚动的这个色彩鲜艳的圆东西,把他的视线吸引住了。他机械地 弯腰把球捡起,走上前去将它交还。挡墙的门是洞开着的,那个年轻的守卫正凝神 注视着前来接岗的士兵,根本没觉察到犯人出门。一刹那间,鲁弗斯·道斯已站在 神圣的舵搂甲板上了。 西尔维亚玩得浑身发热,两颊彤红,双眼闪亮,金发飘洒。她转过身正要跳去 追赶皮球,不料从船舱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一条圆滚滚的白皙胳膊,那只生得匀称的 手抓住了她的腰带,将她拽了回去。紧接着那个一身灰服的青年把球塞到她手里。 莫里斯·弗里尔正在下船尾升降梯处,没有看到这件事儿。等他上了甲板,只 见眼前出现一身囚犯服装,简直莫名其妙。 鲁弗斯·道斯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撅着小嘴的西尔维亚前面,有个声音说道: “谢谢你!” 这囚犯举目一看,原来是一位站在舱门口的少女,她年纪约莫十八九岁,苗条 个子,发育健全,身穿一件什么白色料子制成的宽袖长袍。这姑娘生着乌黑的发丝, 盘在扁平的头上,皮肤白皙,脚不大,手挺漂亮,一对大眼睛乌溜溜的,在向他嫣 然一笑时,半启朱唇,露出两排匀称的洁白牙齿。 他立刻认出这人儿了。她叫萨拉·珀福伊,是维克斯夫人的婢女,可他以前从 没离她这么近。现在对他来说,他好象站在某种奇异的热带花卉旁边,而那鲜花正 发出一股醉人的浓郁芳香。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间有人抓住了鲁弗斯·道斯的后衣领,拍地把他 摔倒在甲板上。 他腾地跃起,一时冲动,要朝按他的人扑去,但一瞧到横端着的寒光闪闪的刺 刀,便使劲克制自己,原来摔倒他的是莫里斯·弗里尔先生。 “见你的鬼,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绅士恶狠狠地问道。“你这个懦怯的懒 鬼。溜到这儿来干吗?我再碰到你踏上舵搂甲板,就给你带上一个礼拜的镣铐!” 鲁弗斯·道斯受到如此屈辱,气得脸色刷白,刚要启口声辩,话到音尖,便又 咽了下去。声带有什么用呢? “下去,记住我的话,”弗里尔大声说。他立刻悟出事情发生的缘由,便暗中 记下不负责任的哨兵的名字。 这囚犯擦去脸上的血迹,默默地转过身子,迈进那扇沉甸甸的橡木门,回到他 的牢笼。 弗里尔一欠身,大大方方地抓住那姑娘的一只漂亮的手。不料那姑娘黑眼睛一 闪,立即把手抽回。 “你这个懦夫!”她说道。 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个木头木脑的哨兵听到了,眨了眨眼睛。弗里尔满脸羞色, 咬着厚嘴唇,跟在那姑娘身后走进船去。但是,萨拉·珀福伊拉着吃惊的西尔维亚, 轻蔑地笑了一声,快步走进女主人的船室,随手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