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院 这医院在下甲板,只不过是从分配给士兵们住的地方腾出来,硬隔成的船尾舱, 其走向是纵向,紧靠船尾窗,最多仅能容纳十二名病号。 尽管这儿并不象牢房里那样热,下甲板的空气毕竟是窒闷而不利于健康的。那 姑娘停下来倾听士兵舱里传来的嗡嗡谈话声,只觉得一阵少有的恶心,眼花头晕。 然而,她挺一挺身子,打起精神,把手伸向一个汉子。这人飞快穿过摇晃不定的阴 暗灯光射在甲板上的奇形怪影,前来跟她约会。他就是白天在犯人舱口站岗的那个 年轻士兵。 “喂,小姐,”他说。“我来了,你看,在等你哩。” “你是个好小伙子,迈尔斯;你难道认为我不值得一等吗?” 迈尔斯笑得合不拢嘴巴。 “怎么不值得?”他说。 萨拉·珀福伊先是皱一皱眉头,随后嫣然一笑。 “来呀,迈尔斯;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 迈尔斯走上前去,咧咬着嘴巴,笑得更欢。 那姑娘从衣裳口袋里摸出一样小东西。如果给维克斯夫人瞧见了,她准要大发 雷霆。因为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上尉的白兰地长颈瓶。 “喝吧,”她说。“跟他们在上面喝的一样,不会伤身的。” 这家伙可用不着谁来劝,一口就咕噜下去一半,随后深深地透了口气,站在那 儿瞅着她。 “好酒!” “是吗?敢情是好酒。”这士兵在喝酒时,她一直在厌恶地瞧着。“你们这些 男人就只知道白兰地。” 迈尔斯还在喘气。他走近一步。 “这话不对,”他眨着小眼睛说。“我还知道别的事儿哩,小姐,我可以对你 谈一谈。” 这话的声调似乎唤醒了她,使她想起来此的使命。她欢快地放声一笑,但尽量 做到不至于惊动别人,接着把手搁在讲话人的胳膊上。这士兵,不过是个大孩子, 脸色一下子红到小平头的发根。在农村里象他这样的乡巴佬多的是,他们不曾受过 很好的教育,为了每天挣上一先令,见识一下“光荣战争的壮观”,于是扔掉锄头, 扛上长枪了。 “喂,这样子太亲热罗。你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兵,迈尔斯,你不可以向我求爱。” “不可以向你求爱!”迈尔斯说。“那你干吗喊我到这儿来约会?” 她又出声一笑。 “你这个爱捉弄人的家伙,我就不兴在这儿跟你谈几句话?” 迈尔斯两眼贪婪地盯着她。 “嫁给一个士兵是苦的,”他说“士兵”两字时带有一种人伍新兵所特有的自 豪感。“可是,小姐,你嫁给别人也许会更苦。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一定。” 她又好奇又高兴地瞧着这士兵。尽管时间紧迫,她也抗拒不了倾听赞美之词的 诱惑。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萨拉小姐。你是贵妇人,但我爱你,真的爱你。你使用 手段,简直引得我发了疯。” “我使用手段?” “你吗?是呀,你使用了手段。你为什么跑来跟我调情,又和别人勾勾搭搭?” “什么别人?” “哈,是小客舱里的那些人——船长啦,牧师啦,还有那个——弗里尔。晚上 我总看到你跟他们在甲板上蹓跶。妈的,那个红头发的家伙,我看到他,真想用一 颗子弹打穿他的脑袋。” “嘘!迈尔斯,亲爱的——他们会听到的。” 她的脸在发烧,张大的鼻孔在翕动。那张面孔虽然挺美,此刻却显出虎豹般的 残忍相。 迈尔斯一听叫他“亲爱的”,便鼓起勇气,学布伦特的样儿,伸出胳膊搂住那 姑娘的苗条腰肢。萨拉没有怫然,因为迈尔斯指望的还不止此哩。 “嘘!”她悄声地说,俨然吃惊的样子——“我听到声音了!”在士兵后退一 步时,她得意地拂平了一下衣服。 “没人呀!”那士兵大声说。 “没人吗?那我听错啦。来,迈尔斯。” 迈尔斯乖乖地听命。 “进医院的是谁?” “不知道。” “那好,我要进去。” 迈尔斯搔搔头,咧吱着嘴。 “你不能进。” “为什么?你以前就让我进去过。” “违背大夫的命令。他特别关照我,除了他,别人不让进。” “废话。” “这不是废话。今晚送进一个犯人,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他。” “一个犯人!”她的兴趣更大了。“他怎么啦?” “不知道。但在大夫来之前,不许人打搅他。” 她发号施令了。 “喂,迈尔斯,让我进去。” “别这样吧,小姐。这是违背命令的,而且——” “违背命令!嘿,你刚才还嚷嚷地要杀人哩。” 迈尔斯给缠得来火了。 “是吗?我嚷了也好,没嚷也好,反正你进不去。” 她转过身去。“噢,很好。如果这就是我浪费时间待在这里的回报,那我就回 到甲板上去。” 迈尔斯不安起来。 “那儿倒有不少讨人欢喜的人哩。” 迈尔斯随后跟上一步。 “我想,如果我请求弗里尔先生,他会让我进去的。” 迈尔斯低声咒骂。 “该死的弗里尔先生!你要进就进去吧,”他说,“我不阻拦你。不过,要记 住,我这样做图个什么。” 她在舱梯脚下又转过身子,迅速跑回来。“这才算是好小伙子。我早就知道你 不会拒绝的。”她朝这被愚弄的乡巴佬笑了笑,走进了舱房。 里面没有灯,只有从那些给封闭了一半的船尾窗里射进来的昏暗而雾气腾腾的 光线。海潮缓涨,浪打船身,发出沉郁的汩汩声。空气里似乎充满了病人深沉呼吸 时所吐出的气息。轻微的开门声惊动了病人。他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嘟嘟哝哝地说 起话来。萨拉·珀福伊停在门口倾听,就是听不出他不安地低声讲些什么。她举起 手臂,招呼迈尔斯。在昏暗中,她那个白袖于还是显眼的。 “灯,”她悄声地说,“把灯拿给我!” 迈尔斯把灯从吊绳上解下,提着朝她走去。这时,床上的人笔直坐起,对着灯 光扭动身体。“萨拉!”他失声锐气地叫道。“萨拉!”他在昏暗中猛地伸出一条 细瘦的胳膊,好象要把萨拉抓住。 萨拉象豹子似地跳出舱门,从迈尔斯手里一把夺过吊灯,立刻回到床头。这犯 人约摸二十四岁。一双手生得小而匀称,正痉挛地抓住毯子不放。没刮过的下巴满 是胡茬,不要多久就会长成浓密的长须。那对黑眼睛,疯狂地瞪视着,闪灼着澹妄 的虚火。在喘息时,蜡黄的脑门上爆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这病人的情况,实在可怖,迈尔斯骂骂咧咧地朝后直退,因此看到萨拉的那副 惊恐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萨拉满脸痛苦的表情,站在船室正中,手提吊灯,张 口结舌,直愣愣地盯着床上的病号,自己则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儿。 “天哪,他多难看!”迈尔斯终于开口了,“走吧,小姐,把门关上。我告诉 你,他在说胡话哩。” 他的话声却把萨拉唤醒了。 她放下吊灯,跑到床边。 “你这个笨蛋!你没看见他快要闷死了?水,给我水!” 她搂住病人的脑袋,拉到自己的怀里,几乎是不顾一切,使劲地摇晃。 迈尔斯听到她的吩咐,不禁肃然,乖乖地服从,拿了个小杯子,从那只用楔子 固定在舱角的无益小桶里舀了水,递给萨拉。萨拉并没道谢,接过杯子便送到病人 唇边。病人贪婪地喝着,闭上眼,感激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刻,耳朵灵敏的迈尔斯听到了枪托落地声。 “大夫来啦,小姐,”他叫道。“我听到守卫在敬礼。走吧!快!” 她抓起吊灯,打开角质插板,一口把灯吹熄了。 “就说灯灭了,”她严厉地低声说,“不许乱讲,让我来应付。” 她朝病人俯下身子,好象给他放好枕头,随后溜出了船室,正好碰上派因下了 主舱口。 “喂!”派因喊道。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来,一只脚踩了个空。“灯在哪里?” “在这里,先生,”迈尔斯提着吊灯挨过去。“灯是好的,先生。只是灭掉了, 先生。” “灭掉了!干吗让它灭掉,你这个蠢货!”他咆哮着说,但没生疑。“你们这 些笨蛋!如果一盏灯灭了,还要它何用,呢?” 就在他伸出双臂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时候,萨拉·珀福伊悄悄地从他身边溜过 去,登上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