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斑疹伤寒 重罪犯鲁弗斯·道斯展了展四肢,躺在床上,想睡一觉,尽管他疲惫不堪,周 身疼痛,脑袋发沉,象灌了铅一样,却始终无法成寐。在清新的空气里划了那么远 的船,如果说累的话,倒是这一劳累使他恢复了元气,觉得身板子来劲了。但那致 命的疾病仍旧死缠着他不放;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头脑发着高烧,卜卜地跳个不停。 在昏暗里他躺在那狭窄的地方辗转反侧,想合合眼也不行——就是睡不着。他使出 最大的劲儿,不让自己的思维处于停滞状态,但在昏昏糊糊中,他却听到了同伴们 的谈话声,同时眼前仍然浮现着那艘失火的“海达斯皮斯”号——那条船毁灭了, 也永远消除了不幸的理查德·迪瓦因的一切痕迹。 关于那条船的爆炸情况,别的犯人们非常想听,所以一直缠住几个身临其境的 人不放,一连十几次地要他们说一说。鲁弗斯·道斯则以那船的名字是他第一个看 清楚,并由他报出船名而感到神气哩。不过他现在也许算是走运了吧,因为那个跟 他搭档的囚犯是个健谈的角色,很善于大摆龙门阵,所以道斯也就可以免开尊口了。 还有一层,如果不是犯人们对他怀有敬畏之情,他也少不了要被众人七问八问非来 描述一番不可。还要跟他们一起热烈讨论那些死里逃生的船员最后在何种情况下获 救的问题。正因为有人代劳了,别人就没有缠他,他得到了片刻的安静,而且躺了 下来,打算睡上一觉,谁也不去注意他。 因为这时有五十人被允许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牢房里就不象夜间那样闷热。 于是许多囚犯在光板床上抓紧时间打个吨儿,来弥补休息的不足。那四个报名划桨 的人更是经特许“补上夜间的睡眠”。 到目前为止,热病在他们当中还没有引起恐慌。但是,有三个人染了病,也曾 经引起过一番议论。如果不是那着火的船只带来的激动起了抗病作用,派因的预防 措施就可能劳而无功。航过海的“老手”们有所怀疑,除了彼此之间谈一谈,对别 人则闭口不言。说不定体弱多病者首先搬出去,好让留下来的人有较多的活动余地。 “老手”们对此是感到满意的。 与道斯的床铺隔开的后面,有三名老手在交头接耳。正如前所述,这些床铺是 五英尺见方,每张床睡六个人。道斯睡的第十号床铺位于右舷和中间几排交接的角 落里,后面有一小块凹进的地方,安着舷窗。眼下他的“伙伴”只剩下三人,因为 约翰·雷克斯和伦敦裁缝已经进了医院。这三人躲在那里谈得起劲。昨天晚上显示 过权威的那个彪形大汉好象是三人之首。此人名叫加贝特,刑满释放后,因夜盗罪 再次被拘留,正在服刑中。其余两人,一个叫桑德斯,人称“浪荡儿”,一个叫杰 米·维奇,就是那个“望风”的,他们在窃窃私语。鲁弗斯·道斯躺在那里,因为 头紧靠他们谈话的地方,所以能够听到他们不少话。 起初的谈话,是关于那条船的遇难以及船员得救的可能性问题。接着转向其他 船只失事和冒险的奇谈趣闻。最后,加贝特讲了些什么,使这个漫不经心、竭力想 睡觉的旁听者突然警觉起来,完全醒了。 他惊醒了,是因为提到了他的名字,还把他和那个在后甲板上与他邂逅相遇的 姑娘连在一起。 “我昨天看到她和道斯讲话的,”彪形大汉骂骂咧咧地说。“到此为止,我们 不想再干什么啦。我不愿提着脑袋为雷克斯老婆的幻想去冒险。我要当面对她讲。” “他们谈的是那小女孩的事,”“望风”用漂亮的土语说。“我不相信她以前 见过道斯。再说,她爱杰克人了迷,不可能随便看中另一个人。” “如果她要背弃我们,我一见面就把她掐死!”加贝特狠狠地用鼻音说。 “杰克会吵架的,”浪荡儿也用鼻音说。“他是个古怪家伙,不好对付哩。” “嘿,收起你那一套吧,”加贝特先生抱怨说,‘别讲废话。想谈正经事,那 就言归正传吧。” “我们现在怎么办?”浪荡儿问道。“杰克上了病号名单,没有他,那姑娘就 不想干啰。” “唉,”加贝特说,“说得对。” “亲爱的朋友们,”“望风”说,“友好的信奉基督教的朋友们,老天给了你 们这么大的头颅,却没在里面装上什么东西,真是憾事。我说,现在正是时候哩。 杰克住了院,住院有什么用?住院不会使他好起来,对吗?一点也不会。如果他腿 一伸翘了辫子,到那时,我认为这姑娘就不会再干啦。她是为了杰克,并不是为了 我们才调兵遣将的,不是吗?” “是啊!”加贝特带着只有几分信服的神情说,“我想正是如此。” “这就更有理由立刻行动啰。还有一层,如果那些家伙知道船上发了热病,那 就要闹翻天啦。那时,他们会乐意跟我们一起干的。一旦夺取了武器箱,那我们就 十拿九稳了。” 不时夹杂着一些咒诅和土语的这番谈话,引起鲁弗斯·道斯的强烈兴趣。他锒 铛入狱后,马上受审,关在铁窗里与世隔绝,无从得知他父亲的辞世与如何处置其 财产的情况,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痛苦不堪,闷闷不乐,对周围的歹徒恶棍,避 而远之,冷然拒绝他们令人作呕的亲近友好的表示。现在他明白自己做错啦。他知 道,他以前用的名字已经一笔勾消了,任何与他旧时生活有关的片断都为吞噬“海 达斯皮斯”号的大火化为灰烬了。小理查德·迪瓦因自愿改名换姓,赴汤蹈火所保 持的秘密,现在将永远不会泄露了,因为小理查德·迪瓦因已经死去——跟那只倒 运的船上的船员们一齐消失在茫茫的大海里。他刚入狱时,曾巧妙地寄出一封隐瞒 真相的家书,他母亲认为他登上了“海达斯皮斯”号。小理查德·迪瓦因不在人间 了,他出生的秘密也将和他一起埋葬。只有鲁弗斯·道斯,他的另一个自我,会生 存下去。服刑的重罪犯、杀人嫌疑犯鲁弗斯·道斯应该生存下去,以便求得自由, 设法洗冤,或者经受残酷的铁窗生活的磨难,锤炼得坚强起来,藐视监禁,反抗狱 卒,同时达到这两个目标。 他头在晕转,脑子在着火,但仍急切地想听到更多的情况。燃烧着他血管的热 病,好象在吞噬他的其他方面比较迟钝的知觉,来逐渐增强他的听力。他知道自己 在生病,但觉骨头酸痛,双手发烫,脑袋悸动,但还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能把听 到的话作一番深刻的思考哩。 “可是,没有这姑娘我们行动不了呀,”加贝特说。“我们得靠她支开岗卫, 发出信号哩。” “望风”狡黠地一笑,灰黄的脸上闪亮了起来。“亲爱的老幽默家!听他说的!” 他说。“好象他具有声名赫赫的所罗门的智慧似的,是不是?瞧!” 他说时掏出一个肮脏的纸团儿,那两个同伙赶忙把头伸了过来。 “你在哪儿捡到的?” “昨天下午,萨拉站在船尾楼甲板上扔面包屑喂海鸥,我瞧她盯着我不放。后 来,她尽可能地大着胆子走近挡墙,跟在上面一样扔着面包屑儿,不多久一个揉得 圆圆的大国儿落在我脚边,我趁人不注意,捡起来塞进了口袋。团里包的就是这个 劳什子。” “啊!”加贝特先生说。“倒是哩。念一念,吉米。” 那笔迹虽是出于女性之手,倒也写得清晰有力。很显然,萨拉颇有心机,为了 照顾她朋友们的文化程度,措辞通俗,尽量不让他们碰到拦路虎。她写的是: “一切如意。明晚三击钟时,我上船尾楼,注意看着我。见我扔下手帕,便在 预定时间行动。不用担心岗哨。” 此时的鲁弗斯·道斯,连眼皮都撑不开了,极度的疲乏几乎使他四肢麻木不仁, 然而他却聚精会神,倾听他们的低声细语。他们在阴谋策划,想夺取船只哩。萨拉 跟他们狼狈为奸——他原来是其中一个犯人的妻子或情人。为了让他情夫脱难,她 定下深谋密计,到船上当个女仆。现在她的计谋就要付诸实施了。关于犯人反叛的 事情,道斯曾有所闻。这一类事不止一次地给犯人们带来一阵阵令人寒心的狂欢大 笑。他知道这三个歹徒的特性。他们跟他只有一板之隔,正在打趣戏谑,庆贺那个 使他们获得自由、进行报复的锦囊妙计。尽管他平时跟这几个同床伙伴交谈不多,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会怎样报复那些狱卒的。 诚然,这帮面目狰狞的野兽的头领——伪造货币的罪犯——并不在场,但他的 两个帮手,毋宁说两个爪牙,却在场,一个是盗贼,另一个是越狱的罪犯。而那个 身材细长、弱不禁风的“望风”,虽说没有他主子那样的聪明脑袋,却具有狸猫般 的狡猾和压服不住的魔鬼般快活易变的精神,这两方面就足以弥补他体力的不足。 有这几个做内应,加上外面的那个强有力的盟友——以女仆身份做掩护的姑娘,成 功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犯人有一百八十,士兵只有五十,只要首次袭击成功——萨 拉·珀福伊的准备措施使成功很有希望——,这条船就是他们的了。鲁弗斯·道斯 想到那个不存戒心,向他跑来的余发小姑娘,就不禁战栗起来。 “喂!”“望风”冷笑着说,“你们以为怎么样?这姑娘现在是不是象在试探 我们?” “不象,”彪形大汉说时快活地咧咬着嘴巴,伸展开两只五大三粗的胳膊,好 象是对着太阳挺起胸膛似的。“没问题,不会错的。大可一干。” “英格兰,家啊!美人儿!”维希用模仿英雄诗的咏叹调说道,听起来很古怪, 和眼下讨论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老伙计,你想重返家园,是吗?” 加贝特凶狠狠地朝他转过脸去,低低的脑额上起了皱纹,颦蹙在一起,在追思 着往事,那模样儿实在伯人。 “你!”他说——你以为戴上镣铐是好玩的,对吗?我可尝过那滋味,傻小子,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一两分钟的沉默。彪形大汉郁郁不乐,陷入沉思遐想,维奇和浪荡儿意味深长 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加贝特曾经在马阔里港殖民劳役场待过十年,他经历过的往事 从来没对同伴们谈过。他一旦追怀既往,同伴们总是不敢打扰他,免得自讨没趣。 鲁弗斯·道斯不知道这突然沉默是怎么回事。正当他集中所有的知觉侧耳谛听 的时候,窃窃私语蓦地中止,他怎么不觉得奇怪呢?据久经沙场的炮兵们说,在战 壕里交了几天火,听惯了紧一阵慢一阵的轰隆隆炮声,如果陡然停止射击,他们就 会感到特别难受。此时此刻,鲁弗斯·道斯的感受正是如此。私语声一停,他那正 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听觉与思维官能就一下子崩溃了,好象什么挺棍猛地锤击了他 的背梁似的。不再受到外部声音的刺激,他的知觉便仿佛失去了作用。血液冲进他 的眼睛,涌上他的耳朵。他拼命不让知觉衰退,却是枉然,这时他发出一声微弱的 喊叫,向后一倒,脑袋碰在床铺的边沿上。 这一碰可立刻惊动了那三个人。原来床上有人!他们面面相觑,自觉有罪,惊 恐万状。加贝特拐出弯角来细寻细找。 “是道斯!”浪荡儿说。“我们把他给忘啦!” “他会跟我们干的,老兄——他会跟我们干的!”维奇怕发生流血事件,大声 说。 加贝特凶狠地咒骂一声,便朝那平卧着的人扑去,使劲一拖,把道斯头朝下扯 到地板上。突然的昏厥救了道斯的命。那强盗的一只有力的手扭动一下,握紧拳头, 正准备致命一击,结果了他,这时给维奇拉住了。“他一直是睡着的,”维奇嚷道。 “别揍他!瞧,他还没醒哩。” 一群人围拢来了。那彪形大汉这才松了手。道斯深沉地呻吟一声,脑袋耷拉着 歪到肩膀上。 “你把他掐死啦!”有个人叫道。 加贝特又瞧了瞧道斯那胀成猪肝色的脸和汗涔涔的前额,直起腰来,擦着右手, 象是要抹掉上面粘着的什么东西似的。 “他得了热病啰!”他嗥叫道,顿时惊惶失色。 “什么病?”二十来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热病,你们这些龇牙咧嘴的傻瓜!”加贝特嚷道。“这种病,我以前见过。 船上发了热病,他是病倒的第四个啦!” 加贝特的这番话虽不能完全被理解,但却预示着不祥之事即将发生。犯人们以 为这边在打架,有些人跑来看热闹,一听这话,来的人更多了,一张张伸过来的野 兽似的面孔构成了一个大圆圈。加贝特说的话,好象一颗炸弹落到这群人当中。鲁 弗斯·道斯躺在地板上纹丝不动,呼吸沉重。众目睽睽,都瞅着他那呆卧的躯体。 恐慌在扩展,舱里的犯人全围上来了。突然之间,鲁弗斯·道斯呻吟一声,翻过身 来,用两只僵硬的胳膊支起身子,想要说话,但见牙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完啦,”浪荡儿冷酷地说。“他什么也没听到,我敢肯定。” 杂沓的沉重脚步声传来,打破了沉闷。第一批出去“锻炼”的犯人下楼梯来了。 门给猛地打开,一线阳光从舱口射了进来,看守的刺刀在闪闪发亮。阳光在恶臭弥 漫、令人窒息的牢房入口处闪耀跃动,仿佛在嘲笑犯人们的不幸遭遇。老天爷也好 象在嘲笑他们哩。一种恐惧心理使犯人突然骚动起来,撇下病人,向舱口掬去,牢 房里所有的面孔都吓成了乳白色。而一双双挥动的手臂在昏暗中犹如无数条银蛇在 游动。“空气!空气!给我们空气!” “干得好!”桑德斯对同伙们说。“我早就认为,这个消息会把他们激动起来 的。” 加贝特看到那些冒火的眼睛和愤怒的面孔,便野性发作,血液沸腾,正要跟着 扑上前去,却给维奇一把拽了回来。 “一会儿就会结束的,”维奇说,“他们是一时冲动。” 他说得对。在一片叫嚣中传来了铁器的碰撞声,那是土兵们“准备战斗”,这 时刻灰衣服的犯人们面对平端在手中对准着他们的枪口,都惊慌失措作鸟兽散了。 短暂的平静。老派因来了。他不动声色,走到鲁弗斯·道斯身边,蹲了下来。 一看到这个熟悉人物在非常从容地履行他的日常职责,犯人们立刻承认权威, 表示归顺,然而这权威是铁面无情的条规所产生的。但见犯人们有的溜回自己的床 铺,有的大献殷勤,跑来帮助医生,装得百依百顺。牢房里的此番情景,就好象教 师突然出现,教室里鸦雀无声,秩序井然。“靠后站,小伙子们!来两个人把他抬 起来,送到门外去。这可怜的人儿不会揍你们的。”命令被执行了。病人送到门外 以后,老派因举手要大家注意。“我看得出你们晓得我不得不说出来。船上发生了 热病。这人就染上了。要是认为别的人都没问题,那是天大的笑话。我本人也可能 染上这病。你们这儿住得太挤了,我明白,不过,小伙子们,我也无法可想,你们 知道,船不是我造的。” “听哪!听哪!” “这种病是可怕,不过你们必须遵守纪律,保持安静,拿出大丈夫气概来忍受 一下。你们知道什么叫纪律。这种纪律我是无权变更的。我将尽力而为,让你们住 得舒服一些,我希望你们协助。” 说完,这老头挺着胸脯昂着头,目不斜视,从那排犯人面前走过。 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他在一片“赞成!赞成!”“说得好!”“忠于你,大 夫”等等的叫嚷声中走到车门口。不过,跨出车门,他才感到松了口气。他知道, 他已经处理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听他们!”浪荡儿在他待着的那个角落里发牢骚说。“向这狠心的圈套欢呼 哩!” “等一等,”比较精明的杰米·维奇说。“让他们等着,不到今晚,还会倒下 三四个的。到那时我们再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