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黑暗中的一跃 “瓢虫”号进港两三天后,单身囚禁在格龙米特礁岩上的那个犯人注意到海岛 定居点沿岸的一系列奇怪动静。平常时日,囚犯小船在太阳初出时就划到海湾对岸 砍伐木材的山峦脚下了,可是这几天却停止了活动。定居点的西角原来在兴造一个 码头,更确切地说是一条防波堤,现在也不再动工。所有的人手好象正在为搁在船 架上的那艘新造的“鱼鹰”号而忙碌不休。“瓢虫”号上的士兵每天一队队地出来 协助这正在进行中的莫名其妙的工作。鲁弗斯·道斯天天在礁岩上兜上一个小圈子, 想估摸出这反常的忙碌究竟为了什么,可却百思不得其解。不幸的是,又无人来解 开他的茅塞。 两星期过去了,大约在十二月十五日,他又观察到一种古怪现象。岛上所有的 小船在早上都停在海湾对岸,那一座座小山边上整个白天都腾起浓烟。第二日出现 同样的情景。第四天小船都向回驶了,后面拖着个大木筏。大木筏牢牢地挂在“瓢 虫”号的侧面,原来是一些木板和横梁托梁之类,后来都给拽起装进了方帆双桅船 的舱里。 这可使鲁弗斯·道斯陷入了沉思。会不会是放弃了伐木工作,政府想出另外一 个点子来使用犯国的劳动力?他砍过木头,造过船,鞣过皮子,做过鞋。现在可能 是引进一种新的行业吧?没等他对这种猜测感到满意,他又惊讶地发现另一支远征 的船队。船员们驾着三条小船驶向海湾的下游,第二天未见踪影,第三天返航时看 样子多了四个陌生人,还载着大量贮备品和农具。鲁弗斯·道斯一见那些农具马上 得出结论,这三条船是去菲利普岛接园丁和运产品的,因为岛上有个“园子”。他 断定“瓢虫”号送来了一名新的司令官——他的眼力经过这段半野蛮生活的训练, 早已辨认出莫里斯‘弗里尔先生来了——而那些莫名其妙的活动乃是新官上任的 “改良措施”。他通过一番推理得出的这个结论,如果是正确的话,自然又产生另 一种猜想,弗里尔中尉当司令官要比维克斯少校更加厉害。现在就他来说,苦头已 经吃足,因此他这个不幸的人儿只好下定最后的决心——如果每下愈况,他也就了 此残生拉倒。且慢,我们别忙着大声指责他想走绝路的罪过。让我们先看一看这个 罪人过去六年所遭受的苦难吧。 犯人们在囚船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概念。我们也已经看到鲁 弗斯·道斯踏上地狱门的荒凉海岸之前所经受的磨难。然而,要真正了解他打那时 期起受苦之深,遭难之重,我们还必须把“马拉巴”号上寡廉鲜耻的丑行劣迹扩大 到一百倍。在囚船上至少还有一线光明,并不是一切都那么可鄙可恶,廉耻全丧, 人性灭绝。尽管囚舱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同伴之间的关系卑鄙恶劣,逝去的幸福岁 月不堪回首,然而前途如何,心中虽然无数,多少还带着一点希望。一到了马阔里 港可就不同啦,尝尽了人间的凄凉愁寂,大难临头,永无尽期。苦难的深渊何止万 丈,抬起头来连天都望不见啊。即使一息尚存,希望也永远不会跟你照面。荒岛监 狱的钥匙只掌握在死神手里。 那怕偶然想想,你也不可能猜测到一个怀抱雄心壮志,具有天赋的敬爱之情的 清白无辜的人,一旦受到一星期的这种惩罚,要经历什么样的痛苦煎熬?我们普通 人,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散步呀,骑马呀,谈笑呀,结婚呀,嫁女娶媳呀—— 对此中悲愁,一无所知。我们也许对文明自由之乐,对凶恶同伴之憎,只有一些模 糊概念,如此而已。我们知道,如果自已带上镣铐,作阶下囚,吃猪狗食,干牛马 活,又遭鞭抽,又挨喝骂,每天被赶上苦役场,与坏蛋歹徒为伍,表现出一点端庄 风度和丈夫气概就要受到他们的公开奚落,如果是这样,我们当然会愤不欲生,说 不定会发狂变疯的。然而我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跟那些向戈登河岸拖拽树 干的人,和那些在萨拉岛采沙场上拖着铁镣劳动、咒天骂地的人结伴为伍,那种生 活该是何等可恶,何等度日如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过一周那样的生活,人格降 低到何种程度,自我憎恨到何种程度,能够描述得出吗?即使有写作天才,你也不 敢下笔。就象某个人在茫茫沙漠之中要想看一看人的面孔,忽然走到一汪血泊的边 上,瞧见了自己的面影,吓得拔脚就达一样,你若痛定思痛,追想过去忍辱蒙羞的 惨情苦况,也同样要惊骇得仓皇掷笔的。请想一想,这样的折磨有人竟忍受了长达 六年之久呀! 鲁弗斯·道斯不知道他周围的音响动静乃是最终撤离这一定居点的迹象,也不 知道“瓢虫”号的驶来是为的运走囚犯,因此他下定决心,打算卸掉沉重地压迫着 他的生命负担。六年来他伐木担水,六年来他于绝望中硬是抱着希望,六年来他生 活在死荫的幽谷里[注]。他不敢口想自己所经受的苦难。真的,他的知觉已经被折 磨得迟钝了,麻木了。他只是念念不忘一件事——他给判了无期徒刑。当初渴望自 由的梦想早已成了泡影。他曾尽最大努力,想通过良好表现,冀求获释,可是维奇 和雷克斯的恶毒指控却使他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他揭发了“马拉巴”号上的暴动 阴谋,功未立成,自己却遭了殃,尽管他一再申辩,还是被判有罪。他那有名的 “奸诈背叛”(同伴们正是这样认为的)并没有赢得官方的赏识,反而使他在魔群 中遭到憎恶与仇恨。一到地狱门,他就变成一个受到注意、名气不好的人——为社 会所摒弃的贱民中之贱民。 同伴们三次企图结果他的性命,可那时他对生活还没十分厌倦,于是进行了自 卫还击。自卫还击却被监工看作是寻衅闹事,刚刚解除的铁镣又给他重新戴上。打 那以后,他那膂力,唯一能够显示他凶悍性格的膂力,使得别人敬而远之,他才得 以安身。犯人们这样对待他,起初他还觉得挺合自己胃口。过了一段时期渐渐地变 得恼人,后来感到痛苦,最后就几乎难以忍受了。不论是在用力划桨,在齐腰深的 粘土里挖泥,还是在扛沉甸甸的松木时,他总是急切地寻找某种让别人跟他讲话的 机会。每逢大家合力扛运一棵松树,他往往承担双倍的重量来软化人心,好叫同伴 和他搭讪一声。他情愿一人干两人的活,来赢得伙伴的一句好话。在极端孤寂中, 他痛苦地希望得到强盗和杀人犯的友谊。强盗和杀人犯真的同他接近了,他又讨厌 听到他们的声音,自己缄口不语,问他话也有问无答。只要锁链能允许他走远,他 宁可单独待着吃那顿份量不足的晚饭。因此,他获得了“阴沉危险、半疯半颠的恶 棍”的名声。监管人巴顿上尉可怜他,派他当自己的园丁,他干了一个星期左右。 有一日早晨,巴顿回来一看,园里仅有的那点灌木都被他连根拔起,一个个花坛给 他践踏得乱七八糟,而他呢?却坐在地面上,四周是砸烂的工具。因为这恶作剧的 荒唐,他遭到鞭笞。他站在三戟刑具下的举止神态,大家都认为是稀奇古怪的。他 泪流满面,哭诉着祈祷获释,还在巴顿面前双膝跪倒,哀求宽恕。巴顿置之不理。 第一鞭打将下来,他就不再开口了。打那以后,他变得比从前更加阴沉,只是有时 候别人看到他独自一人,扑倒在地,呜呜哭泣,活脱象个孩子。人们普遍认为,他 脑子有了毛病啦。 维克斯来了,道斯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谒见的机会,他请求将他送回霍巴特城。 这个请求当然遭到了拒绝,不过他给派遣到“鱼鹰”号上去干活。工作了一段时期, 脚镣被除掉了,他在船上躲藏起来,夜晚时凫水游过港湾。他遭到追击,又给抓住, 挨了一顿鞭子。后来,哪一轮可怕的惩罚他都有份。烧石灰啦,拖木头啦,划船啦, 凡是最重最贱的活总是轮到他去干。同伴们恨他避他,监工们畏他仅他,官方人士 用敌对的眼光看他,他生活在自动投入的愁苦深渊的底层。他思想苦闷,孤高怪僻, 与加贝特及其他三个倒运的人合谋逃跑。正如维克斯所说,他立刻被逮住了。当时 他戴着沉重的铁镣,走路一瘸一跛,加贝特却特别急切地怂恿他,保证他能逃出 (什么原因,从以后发生的情况可以看出),可是他这个不幸的人刚刚拼命跑出一 百码就跌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两个自愿追赶的人立即将他按住。他被抓着, 其他四名逃犯便赢得了时间。而特罗克先生只要逮住一个逃犯也就心满意足,再加 上前面地形险要,追下去凶多吉少,便停止向前,于是乎得意洋洋地把他带回犯人 营,作为赎罪品,以弥补自己看管失职导致其他四人逃走的过失。他这个桀骛不驯 的囚犯,因为这一次发了疯,就一直被关押在格龙米特礁岩那个单身囚禁地了。 在那凄凉的礁岩上,他孤独生活,胡思乱想,折磨自己,变得神情失常,看到 各种幻影,做了各种怪梦,往往纹丝不动地躺上几个小时,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太阳 和大海。他和想象的人物大声交谈,一再重演他离别母亲的那个场面。他对着岩壁 大声疾呼,滔滔不绝,请求周围的石头为他的无辜和牺牲作证。在幻想中,儿时的 朋友一个个来拜访他了,有时他认为眼前的生活反而是一场幻梦。然而,每当他觉 醒的时候,总觉得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命令他,要他纵身投入那冲击着牢狱石壁的海 浪,别再做那些凄凉的梦了。 他的身心正处于麻木状态,几天来定居点沿岸一带异乎寻常的动静更强化了他 对生活的憎恶之情。从那些现象上,他看到某种不可理解的可怕的东西,觉察到大 祸将临的威胁。如果他知道“瓢虫”号正在准备出海,官方已经决定把他从这座礁 岩接回去,与其他犯人一道加上镣铐,安全地转送到霍巴特城,他或许会悬崖勒马, 暂不轻生;然而他对这一切却茫无所知,只觉得生活的重累再也无法忍受,卸掉这 负担的时刻已经到来。 与此同时,定居点是一片狂热的激动,维克斯宣布撤离以后,不到三个星期, 一切全都准备就绪。司令官和弗里尔最后制定了行动方针,维克斯本人带着大队人 马乘“瓢虫”号出发,他的夫人和小姐暂时留下,等待“鱼鹰”号启航,弗里尔先 生负责拆除定居点的善后工作,并尽快地登上“鱼鹰”号,护送维克斯家眷随后赶 上。峨给你留下一个警卫班,外加十名犯人作船员,”维克斯说,“有了这批人, ‘鱼鹰’号你就指挥自如了。”弗里尔听了,洋洋自得地朝维克斯夫人莞尔一笑, 回答说,如有必要,只给他五个犯人就行了,因为他知道怎样让那些懒狗干双倍的 活儿。 在拆除定居点时发生了一件小事,有必要叙述一下。在港湾北面,离菲利普岛 不远,有个利尔岬,那里最近有一队囚犯在干活。维克斯把他们调回来协助拆除工 作,因为临行仓促,犯人们丢下一些工具和木头。在“瓢虫”号即将启航时,维克 斯又派一批犯人去运回些残留的东西。于是,有用的工具给收集起来了,松木—— 在墨巴特城要值二十先令一根——也给有选择地扎成了筏子。红日西沉时,犯人们 将木筏拖在小船后面,朝“瓢虫”号划去。由于行动匆忙,纪律松驰,木筏并没有 条平常那样扎得认真,而在小船吃力地破浪前进时,那汹涌澎湃的波涛不断冲击木 筏,更加暴露出犯人们编扎时的粗疏。虽然小船不断前进,将本核上的绳链拉得很 紧,但一等划手们松下劲来,那庞大的木桩便开始松散。正把身子吊在“瓢虫”号 航侧的特罗克先生看到一根大本头从木筏里滑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他盯着木头 的那种又气又恨的神色,好象一个桀骛不驯的囚犯被罚两天“单独监禁”似的。当 时他觉得似乎听到从木头流去的方向传来一声叫喊。他本打算听个清楚的,可是自 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如何抢救木材和怎样防止那颠簸欲散的木筏把拖船弄得兜底 朝天这两个问题上了。 那声叫喊是鲁弗斯·道斯发出的。他人在孑然耸立的礁岩上,眼看小船从面前 驶过,朝着待航的“瓢虫”号划去。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他起了一种古怪的孩子气 的念头,就是说等越来越浓的暮色吞没了那条小船,他便纵身投入脚下的大海波涛。 拖着木筏吃力前进的小船越来越模糊了,每划一桨就把船带得更远。现在只有站在 “瓢虫”号船尾的特罗克的身影还依稀可见,再过一会,那身影也消失了。就在木 筏的前部跃上下一道浪峰的时候,鲁弗斯·道斯纵身跳进了大海。 他戴着沉重的脚镣,一下海就象石头那样往下直沉。他早已下定决心,不打算 游泳,所以一开始他就把两手高举过头,好让身子迅速下沉。然而,他突然感到窒 息得痛苦难熬,而在下沉时又受到那冰冷彻骨的海水的刺激,原来似醉如迷的头脑 马上清醒过来,于是乎他拼命在水中踢蹬,尽管脚镣沉重,身子立刻冒出了水面。 他茫然不知所措,只顾挣扎,所有别的思想早就让位给自然的求生存的一种本能, 这时他觉得有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从阴暗中朝他冲了过来。他急忙拍打海浪,想潜 身躲避,谁知脚上沉重的铁镣拖得他往下直沉,他不由得心里发慌,一眨眼间,从 木筏上滑出来的那根木头已经把他压在下面了,他但觉得粗糙的树皮疙疙瘩瘩的。 面临着灭顶之灾,自杀的念头竟烟消云散,他发出那声被特罗克隐约听到的绝望的 呼嚎,伸出胳膊去抓那根安置他于死地的木头。那根木头将他按在水里,从他身上 擦过,然而他那只擦着粗糙树皮的手却触到了拴在树身上的皮制绳套,他马上拼命 地抓住不放,这一来他的头便冒出水面,顺势一把抱住木头,使出蛮劲,猛一翻身, 骑了上去。 远处的海面上停泊着几条船,船尾的窗子里射出点点灯光。他朝灯光瞧了一会, 格龙米特礁岩在左面消失了。他遍体鳞伤,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便合上双眼,听 任那根飘浮的木头把他无声无息地带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翌日拂晓,特罗克先生登上那座作为监狱的礁岩,发现上面空无一人。犯人的 帽子搁在那堵不大的悬崖边上,囚犯本人却无踪影。聪明的特罗克先生在划目“瓢 虫”号的路上暗自琢磨了一番,于是在向维克斯禀报时便提到他前一天晚上听到的 那声奇怪的嚎叫。“我认为,先生,他想泅渡海湾,”他说,“不管怎样,他恐怕 早已葬身海底了,因为他戴着那副脚镣,连五码都游不上的。” 维克斯忙于启航,也就毫不置疑,相信这一合乎情理的推断。犯人是死了,不 是自取灭亡,就是遭到什么事故。死因要么是自杀,耍么是企图逃跑。而犯人过去 的表现又证明后一种死因的可能性很大。特罗克先生说得对,没有哪个能戴着脚镣 游过海湾的。一小时后,当“瓢虫”号经过格龙米特礁岩时,船上的人都认为礁岩 上那个囚犯的尸体正躺在波涛汹涌的海底的某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