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野的威力 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那根浮木竟然救了鲁弗斯·道斯的性命,随波逐流,飘 出海湾。有一段时间,鲁弗斯·道斯趴在那根天赐的浮本的粗糙皮层上人事不省, 本然不动,几乎停止了呼吸。这也难怪,经过一番死里求生的搏斗,怎不精疲力竭 呢?最后,一阵剧烈异常的震动,终于把他震醒过来,睁眼一瞧,发现那浮木搁在 一个沙岬上,然而四周是黑魆魆一片,看不到沙岬的尽头。他一直是很不舒服地趴 在浮水上,现在痛苦地直起身子,双脚落地,摇摇晃晃,连走带爬地上了岸,又一 头栽倒在地,呼呼地睡了起来。 东方破晓了,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那根浮木穿过菲利普岛的背风处,给 海浪抛在煤岬南面的岬角上,离旧时挖煤队住的棚屋只有三百码左右。那些棚屋已 东倒西歪了。他沐浴着朝阳的暖光,静静躺了一会,根本不想挪动伤痕累累、几乎 散了架的身体。他要的只是休息,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一切。至于近在身旁的棚屋 里为什么阒然无人。他也懒得去揣测。没有人——唔,也好。如果挖煤队没走,几 分钟之内他就会被人发现,送回到孤岛的监狱啦。他疲极苦极,情愿没有人来打扰 他,于是又恬然睡去。 就在他把胀痛的脑袋枕下休息的时候,特罗克先生正向维克斯报告他的死讯。 也就在他仍然呼呼熟睡的时候,出海的“瓢虫”号从他身边驶了过去,距离是那么 近,假如船上有人拿起一副挺好的望远镜朝这边一看,就很可能发现躺在沙滩上入 睡的人影。 道斯醒来,已过晌午时分,太阳光好象全都倾泻在他身上,衣裳给晒干了,只 有贴着沙滩的那一部分还有些湿。这一觉睡得时间不短,精神恢复了,他站起身来。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到自己的处境。不错,他已经逃了出来,但是能保 持长久吗?过去犯人们逃跑的下场,他是一清二楚的。脑心中有数,一个人单身只 影待在荒凉的海岸上,面临的命运不外乎两种,一是挨饿待毙,二是脱逃而再次被 擒获。他抬起头看看太阳,心里着实纳闷,自己怎的会逍遥这么久。接着眼光落到 那些棚屋上,这才知道里面确实空无一人。人都走啦,他可吃惊不小,一阵莫名的 恐惧袭上心头,身子不觉颤抖起来。他走进棚屋,环顾四周,满以为随时会冒出个 埋伏的警察或持枪的士兵。猛可地,他发现了屋角里的一只只面包,那是犯人们在 夜间出发时扔掉的。此时此刻,这一发现犹如上天的启示。假如一眨眼间面包都不 见了,他也不会感到惊异。倘若不是现在这样的年龄,他也许会四下寻找给他带来 面包的天使哩。 这可怜的人儿饱餐了那天赐的食物之后,根据多年的铁窗经验来推断,慢慢地 开始明白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啦。采煤工作已经停止,大概新来的司令官叫那些当 牛做马的囚犯去干别的活儿了,而他这个逃犯至少可以在这儿安全地待上几个小时。 但他不能待下去。逃犯,谈不上休息。要想逃脱,得马上开始长途跋涉。他静视着 肉和面包,忧郁的心灵里多少有了一线希望。眼前就是他所需要的口粮,可供六个 人吃的。靠这口粮,难道不能越过荒原,投向自由吗?想到这里,他的心儿对外地 跳个不停。能啊,肯定可能!他必须精打细算,多走路,少吃饭。摆在面前的是六 个人一天的口粮,或者说一个人六天的口粮。每天吃定量口粮的三分之一,这样就 可维持十八天。十八天呀!在十八天内,有什么事干不成呢?每天走三十英里—— 四十英里,那就能走六百多英里。且慢,遇事不能太乐观。路途艰难。哪。有些地 方灌木丛生,通不过哩。那就得过口前进,弄不好兜个大圈子,又回到老路上,浪 费了宝贵时间。不要估计过高。把稳点,算它一天二十英里。二十英里一天,该不 费吹灰之力了吧。他捡起—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演算起来。十八天,一天二十英 里——总共三百六十英里。要获得自由,时间足够啦。能行!谨慎从事,可以办得 到!必须小心,有所节制。是呀,节制!刚才一下子就吃得太多啰。他连忙把刚送 进嘴的那块肉掏了出来。这一举动,要是在别的时候给人家看到会恶心讨厌的,然 而在此时此地,出在这可怜人的身上,只能引起恻隐之心。 决心已定,下一步是去掉沉重的脚镣。这件事干起来比他想象的要简单。他在 棚屋里找到了一个小钢凿,用它和石块敲下铆钉。脚镣的铁图实在太牢,不然,早 就给卸掉了。他包起肉和面包,将钢凿往腰带里一插——或许可以用作自卫的武器 ——,便动身上路了。 他心里打算,绕过犯人营地走到海岸线上,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编个故事扯 个谎,说是船只遇难,或走路迷失了方向,以便得到人们的帮助。至于置身自由人 之中,应该如何行事,特别注意什么,他没有去考虑。到了那个时候,在他看来, 一切困难似乎是到了头啦。只需越过前面的漠漠大荒,以后什么都好办,他相信自 己会运用机智,避免人家的怀疑,说不定到时候会福星高照,碰上好运气的。当前 迫在眉睫的危险是被人发现,与这相比,其他的一切焦虑都显得微不足道。 第二天拂晓前,他走了十英里。虽然限制饮食定量,到第四天夜里又成功地走 了四十英里。他脚酸腿痛,力尽精疲,躺在茂密的荆棘丛中,这才觉得总算逃出了 魔掌。第五天,他走得更慢了。丛林偏偏和他作对。密密稠稠的丛棵和荒凉的原始 森林档住他的去路;面前又耸立着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起伏山峦。他在山谷里迷 了路,在灌木丛中缠住了身,在沼泽地里给弄得束手无策。原来在他右面的波涛汹 涌、闪光耀眼、吹来咸味的大海,现在转到他的左面了。他走错了方向,必须重归 旧路。一连两天,晕头转向,如堕五里雾中。第三日,他碰上了一座巍然高耸的峭 壁,圆秃无峰的岩顶突出在团团簇簇的丛林之上。他得越过这个屏嶂,要么绕道而 行。他决定绕过去。一条现成的小路蜿蜒在岩脚,折断的树枝随处可见。这可怜的 人儿背着份量日见减轻的包袱,昏昏沉沉地顺路前进。在他看来,他踏在这小路上 的脚印并不是第一次留下的。小路通向林中空地便截然中止。空地当中,什么东西 扑愣愣地飞了起来。鲁弗斯·道斯举步向前,突然给一具尸体绊倒! 在凄凉的空地上,一片静寂,令人毛骨悚然,他猛地感觉到好象有人向他呼唤。 顿时间,他过去读过的和听到的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离奇古怪的谋杀事件一齐涌向 眼前,都体现在那个叫人呕吐的尸体上。死者穿的是黄色国衣,瞧他躺的姿势好象 是击毙倒地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迫使他想了解个究竟,于是他俯身下看。发现 尸体已被砍得血肉模糊。一条胳膊失去了,脑壳给什么重东西砸得回了进去!他产 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破布包裹的骨肉乃是一名饿死的逃犯的尸体,它无言地证明 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十分愚蠢。接着他又产生了一种更加可怕的怀疑,因为他认出 了国衣上的号码。跟加贝特一起出逃的有两名囚犯,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犯人身上 穿的囚服,正是印着这个号码。他现在正站在发生过一场谋杀的地方!谋杀!—— 能有别的解释吗?谢天谢地,他携带的口粮尚未告馨!他转过身,拔脚就逃,一而 逃,一面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在怕人的山崖的阴影里,他连气都不敢吐一吐。 他吓得如疯似狂,在灌木丛和矮树林里横冲直闯,撕烂了衣裳,挂破了皮肉, 一口气奔到山嘴,这才朝四面望了一眼。头顶上是铜墙铁壁似的山峦,脚底下是一 望无边的丛林,右边是“法国人便帽”山的白色锥形山失,左边是连绵起伏的重崖 叠嶂,好象是不允许人向前再走一步。一道光带,宛似湖水的闪光,向东蜿蜒伸去。 一棵棵参天古松婀娜多姿地昂头翘首,衬托着蛋白石似的晚空、松树脚下是他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闯过来的茂密丛棵。这丛棵伸展开去,从无间断,绵延不已。看起 来,他从站着的地方纵身一跃,便可稳稳当当地立在那片丛棵之上。他举目凝视, 眼前横卧着的是一条发青色的狭长港湾,好似一把修长的钝剑,他本人正是从那港 湾逃出的。黯淡的海面上,有个小黑点儿在移动,那是“鱼鹰”号在朝地狱门航去。 看样子,如果他扔一块石子,就能够砸到船上的甲板。他气得低声一叫。最后三天 的跋涉,他准是在丛林里来来回回,现在又重新踏上通向囚犯营的老路!原定的时 日已过去了一大半,离开他的牢狱还不到三十英里。死神等在这漠漠蛮荒里,要摄 取他的生命。象猫玩耗子,让他逃了再抓。死神也在捉弄他,让他同造化小儿周旋, 骗得他相信虚假的安全。脱逃是毫无希望了。他永远逃不出去啦。多么不幸啊!他 抬起绝望的双眼,看到红彤彤的太阳正朝对面山顶上一棵高松后面落将下去,一束 嫣红的余辉射向他脚下的那片林间空地,宛如一只沾血的手指指着躺在那儿的尸体。 这是不祥之兆,鲁弗斯·道斯打起了哆嗦,急忙把脸避开,一头钻进了树林。 他在丛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四天,放弃了一切模越荒地的希望,只要那微乎 其微的口粮还能维持下去,他总是竭力离犯人营地远一些罢了。饥肠辘辘,他实在 顶不住了,只好增加每天口粮的定量。那点咸肉,既遭雨淋,又经日晒,已经腐烂 变质,他拿出来,看都不看便塞到嘴里,只想填饱肚子。烂乎乎的咸肉和硬梆梆的 黑麦面包,对他来说就象是用于御宴的山珍海味。有一两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他采撷茶蕊和薄荷充饥。这些东西吃起来有一股香味,可以暂时果腹,但却使人唇 干舌燥,口渴难熬,他只好去喝那冰凉的山泉。要不是经常遇到溪涧,恐怕他不饿 死也早渴死了。最后,在离开煤岬的第十二天,他发现自已走到了边雷克申山脚下。 此山位于构成港湾西面屏障的半岛的尖端。这么多天的艰辛跋涉,结果只是在犯人 营地周围绕了一个大圆圈儿。第二天晚上,他又绕过烨木湾,来到萨拉岛对岸的码 头。口粮已断了两天,人饿得快要发疯。他不再考虑自寻短见,唯一的想法是找东 西吃。到了山穷水尽,他会象以前的逃犯一样,前去自首,换口饭填填肚子,宁可 遭受鞭笞。但是他到了码头,哨所却空空如也。他朝对岸岛上的监狱望去,也不见 人影。犯人营已经给抛弃啦! 这一发现,使他吃惊不小,几乎失去了理智。这几天,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他 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就靠那不顾一切赶到犯人营的思想死捱活撑着。谁知历尽千 难万险到了这里,却发现荒芜满目,阒然无人。他敲一敲脑袋,莫非是大梦未醒! 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他尖叫,手举破烂的衣裳在空中挥舞。一 阵歇斯底里大发作之后,他人也累了,但却十分恬静地自己哄骗自己说:这是因为 白天太阳光直射他的光头,晒得他脑袋昏糊啦,过一会儿,那些熟悉的小船就要朝 他划来的。等一等不见船来,他又骗自己说:是他认错了地方,那边不是萨拉岛, 而是与它相似的其他岛屿;要不了一分钟,他就可辨别出这两岛之间的差异。然而, 那些冷酷无情的山峦,在六个难熬的年头里,讨厌地朝朝相见,夕夕谋面,是那么 熟悉,它们在无声地作出否定的回答;而那个在他脚下缓缓蠕动的大海,又好似裂 开薄嘴唇的贪婪大口,朝他嘻嘻嗤笑。唉,这营地一下子变得荒凉寥落,事情是多 么令人费解,他简直不能相信。听人说,从前有个人在魔山里游荡了一夜,清晨回 来寻觅侣伴,却发现他们都变成了石头。他现在的感觉与那个人当时的感觉,岂不 是非常相似? 最后,这可怕的事实逼得他非相信不可了。他后返几步,接着绝望地狂叫一声, 踉踉跄跄地朝岸边的礁崖走去。就在他最后一次扫视海湾,准备纵身投入黑黝黝的 大海的时刻,他突然瞧见了海滩左边的岬角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迹象。一缕纤细的蓝 色条带正从小水湾西岸的后面袅袅上升,悬挂在静止的空中。是火堆上冒出的青烟! 这濒临绝境的可怜人又在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上帝从天国直接向他送来启示 啦。那一缕蓝烟,对他来说,跟指引以色列人的火柱[注]一样灿烂辉煌。咫尺之间, 竟还有人存在哩!——他转过脸,背对贪婪的大海,虽然体力不支,仍旧鼓足余勇, 蹒跚地朝着有人存在的神圣标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