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地狱门投荒 在那不幸的一夜里他们所受的精神折磨,这里无需细谈。也许这五人中最不能 适应的人熬了这一夜之后,会最深刻地领会未来的苦难。维克斯夫人尽管是象个木 头人似的糊涂蛋,却对于临近的危险具有敏锐的感觉。这种本能是出自于她女性的 第六感官。她是个女人,又是个母亲,因此得忍受双重痛苦。凭她如道人家的想象, 她面前展现出饥饿致死的各种可怖景象。她体会了自身的苦难之后,从母爱出发, 又不得不设身处地,代表孩子再体会一下折磨之苦。这可怜的女人谢绝了贝茨送给 她披的粗呢水手上装,又心领了弗里尔含糊提出的帮助之情,便蜷缩到面临大海的 一块岩石后面,怀抱着女儿,胡思乱想,忍受精神上的煎熬。西尔维亚惊魂稍定, 几乎是喜喜欢欢,现在倒在妈妈怀里,恬然人梦了。对她那幼小的心灵来说,夜半 乘舟,枪筒护送,那种神秘气氛,别有一股浪漫风味。有贝茨、弗里尔和妈妈近在 身边,没有必要害怕,再说,爸爸是流犯定居点里至高无上的人物,显然会马上赶 回来,严厉惩罚那些胆敢侮辱他妻子女儿的无礼罪犯的。就在她进入梦乡的时候, 西尔维亚还看到自已带着几分愤慨的心情,怜悯那些自作自受、陷入困境的造反囚 犯哩。爸爸回来后,他们会遭到怎样的鞭笞啊!同时,在露天里睡觉,又可说是相 当惬意的事儿哩。 老实的贝茨拿出一块饼干,尽管生性大手大脚,却不舍得吃,说留着给两位女 性。可维克斯夫人说怎么也不同意。她说:“应该大家分着吃。”她倒颇有点风格。 她知道,在同样情况下,她丈夫准会表现出这种精神的。弗里尔对她身上的精神力 量感到惊奇。如果这位先生禀性比较敏锐的话,看待这个问题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因为,当着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遇到危难的时候,高尚精神的力量自 然而然会显示出来的。弗里尔口袋里有一合火绒,他用枯枝干叶生起一堆火来。格 兰姆斯已经睡着了,他们两个汉子坐在火边谈论如何逃脱困境。谁也不想公开推断 他们是被最终抛弃了。两人讨论的结果是:除非“鱼鹰”号已连夜出发——现在升 起的月亮还照见它停泊原处——,不然的话,囚犯会再回来送给他们一些口粮的。 这种假设后来证明是丝毫不爽。天亮后大约一小时,他们看到捕鲸船真的向岸边划 来了。 造反的那伙人曾就立即启航问题展开过一场讨论,在领航船上当过船员的巴克 了解驶过沙洲的种种危险,不等天亮,他说什么也不肯把船开过地狱门。这样一来, 他们便把小艇中牢地系在船尾,布下严密的岗哨,以防贝茨孤注一掷,前来重新夺 回“鱼鹰”号。夜晚,造反所激起的热情逐渐冷却,面临的重大任务在他们的心目 中更加充分明确了——当人们一冷静下来,对丢在陆地上那儿个不幸的人却动了恻 隐之心。“鱼鹰”号被官兵捕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这样,审判时他们就犯下 了平自谋杀五条人命的罪行。尽管这十个人中间大多数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却 没有哪一个能坐视司令官的无辜孩子死于非命而不感到内疚。约翰·雷克斯看出同 伙们的心事,连忙站出来把大发慈悲的功劳据为己有。他当头目,指挥手下那些暴 徒的方法,并不是提出要他们怎样怎样行动,而往往只是顺着他们已经自行选择的 道路来加以领导。 “我提议,”他说,“我们分一分口粮。他们有五个人,我们是十个人。分一 分,就不会有人怪罪我们了。” “对呀,”波特说,他也考虑到了这桩好事。“如果我们被抓住,我们做了件 好事,他们不会不讲的。我们不要学夺取‘柏树’号[注]的做法,让人家挨饿。” “对,对,”巴克说,“你说得有道理。弗格森在霍巴特城被绞死的时候,我 听老特罗克说,他要不是因为拒绝送粮上岸,或许一点事儿也不会有。” 一来出于人之常情,二来为本身利益着想,二者一凑合,囚犯们终于发了善心, 天麻麻亮就把粮食搬到甲板上进行分配。那两名士兵因为良心上感到不安,大发慷 慨之情,要求分一半口粮给丢在岸上的那五个人。巴克对此表示反对,说:“‘瓢 虫’号不见他们去大本营,一定要回来寻找他们的。至于我们,也许在看到陆地之 前,这弄到手的全部口粮我们都需要哩。” 这话言之有理,大家表示赞成,于是按此办理。缆绳桶里大约有五十磅咸肉, 拿出三分之一,外加一小半袋面粉,还有一些茶叶和糖合装在一个袋子里,连同铁 壶和杯子一齐放到捕鲸船上。雷克斯恐怕船员们留得过多,又把贮藏室的两小桶朗 姆酒分出一桶送下去。彻希尔不同意,自己没留神让一只从菲利普岛上捉来的山羊 给绊倒了,他顺手抓住一条羊腿,把羊扔到海里,叫雷克斯索性也将这条羊带上。 雷克斯真的把羊拖上了捕鲸船,载着那五花八门的杂货,朝海岸驶去。吃惊的山羊 颤抖着身子,哀婉地咩咩直叫,犯人们轰然大笑。假如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看到这种 情形,准以为坐在船上的是一批快乐的渔民或海岸居民,赶了一天集,正满载而归 哩。 到达水浅处,捕鲸船停下,雷克斯唤贝茨前来取货。和昨晚一样,三个持枪的 人站起来警戒,预防岸上的人前来夺船。分来的口粮,山羊及其他’都运上岸了。 “喂!”雷克斯说,“这下子可不能说我们虐待你们啦。我们是三一三十一平分口 粮的。”看到这几乎意料不到的救济品,五个人又恢复了勇气,心里感激不尽。经 过一夜推心裂肺的焦愁,他们可要对前来援助的人刮目相看了。 “啊,你们,”贝茨说,嗓音有点哽咽。“我没料想得到。你们都是好人,因 为我知道,船上的粮食本来就不多。” “是啊,”弗里尔也肯定说,“你们真是好心人。” 雷克斯疯狂地大笑起来。“住嘴,你这个魔王,”他想起过去所受的折磨,一 时忘记了自己的侠义行为,破口骂道。“这可不是为了你。你得感谢夫人和孩子。” 朱莉亚·维克斯赶快出来劝解,让这位掌握她女儿命运的人息怒。“我们对你 很感激,”她讲话从容沉静,带一点她丈夫平素表现出来的尊严。“我有幸平安回 去,一定留意,让你们的这片好心为当局知晓。” 这个犯有诈骗和伪造货币罪的犯人煞有介事地脱下皮软帽。已经有五年时间没 有贵妇人跟他说话了。一刹那间他又成为当年“出身贵族的运动家”莱昂内尔·克 罗夫顿先生啦。眼下他自由在握,前程似锦,恢复了自尊心,可以正视贵妇,无需 畏畏缩缩了。 “我真诚地相信,夫人,”他说,“您一定会平安回去。我希望能得到您对我 本人和我的伙伴们的良好祝愿!” 贝茨听了这话,不胜惊讶,满怀激情,哈哈大笑。 “瞧你的!”他高声说道。“约翰·雷克斯呀,约翰·雷克斯,你根本不是生 来就当囚犯的呀,老弟!” 雷克斯微微一笑。“再见,贝茨先生,愿上帝保佑你!” “再见,”贝茨说着把帽子从头上抹下来。“我一我一该死,我希望你们安全 离开——那儿!——因为自由对每个人都是美好的。” “再见,犯人们!”西尔维亚说时挥着手绢儿,“我希望他们不会再抓住你们。” 于是在道别声中和手帕挥动下,捕鲸船离开了。 约翰·雷克斯的这种有目共睹的无私行为激起了被丢弃的这批人的强烈感情, 从而把他们认真考虑自己处境的想法都赶得无影无踪了。说也奇怪,这时候大家心 里主要是为暴动者的最后命运担心。捕鲸船越行越远,越变越小,他们也就随之越 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了。最后,当捕鲸船在“鱼鹰”号的阴影下消失的时候, 他们才如梦初醒,开始考虑自己的境遇了。 应变会议召开了,由弗里尔主持。大家随身带的什物集中起来,以备公用。咸 肉、面粉、茶叶都贮藏在离海岸不远的岩洞里,委托贝茨先生掌管,按他规定的份 量分配给每个人,不用惧怕谁,也不用照顾谁。山羊用一根钓丝拴着,钓丝不短, 要吃草有它足够的活动余地。那桶朗姆酒,经特别商定,搁在岩洞的最深处,大家 同意只有在生病或山穷水尽的时刻才可饮用。水倒不缺,离他们登陆点不到一百码 的地方,山泉就从岩石间汩汩流出。经过小心计算,他们估计粮食能够维持近四个 星期。 在检查大家的什物时,他们发现有三把小折刀,一团绳子,两个烟斗和一点烟 草,一部分钓丝和钓钩,还有一把大折刀,这是弗里尔带在身上打算在捕到鱼时用 来剜肠剖肚的。可是他们也感到失望,五个人中谁也没带上一件能够当斧子使的东 西。维克斯夫人带着一条披巾,贝茨带着一件粗呢上装,弗里尔和格兰姆斯都没有 一件多余的衣裳。最后大家商定,各人的东西仍归各人保管,只有钓丝收归公用。 作了如上安排之后,火堆上架起三叉青枝,挂上装满山泉的水壶。每人一杯淡 茶,一块饼干,权充早餐。只有格兰姆斯没吃,他说自己不想吃。早餐过后,贝茨 和了一团面,未经发酵,就在火堆余烬里烤了块面包。接着又开会商量今后住的问 题。 很明显,他们不能露天过行。时值仲夏,虽然不怕雨的骚扰,中午的闷热却令 人难以忍受。况且维克斯夫人和孩子有个单独安身之处,也是绝对必要的。离海滩 不远有个通向崖壁的沙岗。沙岗东边长着一片小树林子。弗里尔提议将那些树砍倒, 用来搭个棚子。然而,不久就发现,用小折刀砍树是不顶用的。他们采用了在小树 干上刻槽于然后拗断的办法,三两个小时内倒也成功地收集了一些树干,足够在贮 藏食物的岩洞和王码之内另一块状如锤子向外突出的岩石之间盖个棚顶。维克斯夫 人和西尔维亚就用这棚屋做睡觉的地方。弗里尔和贝茨两人将睡在贮藏食品的岩洞 口,这样既看守食品,又保护了她们母女俩。至于格兰姆斯,则为他在前一天晚上 生火的地方另搭一个棚子。 他们这样作出决定,兴致冲冲地回去吃午饭,却发现可怜见的维克斯夫人处于 魂飞魄散的状态,原来是头部受伤未去干活的格兰姆斯正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一边 莫名其妙地说着什么,一边对着幻想中的仇人晃动拳头。两人跑到格兰姆斯身边, 这才明白他是在胡言乱语,犯人枪砸他头部时把脑神经打坏了。弗里尔竭力想使他 安静下来,毫无效果。后来贝茨出了个主意,把他拖到海水里滚了几滚。冷水澡便 平息了他的疯狂。他躺在近处的岩石背阴处,精疲力竭,安然入睡了。 贝茨把烤面团分给大家,再加一小片咸肉,就算是午餐了。维克斯夫人说,她 看到“鱼鹰”号上有过一阵混乱,那可。能是犯人们把一部分不太需要的东西抛下 大海,好减轻船的负荷吧。贝茨认为这种推测是正确的,并且进一步指出,犯人们 已抛下小锚,让船跟着小锚慢慢移下港湾。午餐还未结束,起了一阵微风,“鱼鹰” 号升起英国国旗,掉转航向,鸣枪告别,同时庆功,接着扬起风帆,绕过港湾西面 的岬角,消失了。 维克斯夫人搀着西尔维亚,走出几步,靠在新家的凹凸不平的墙上,伤心痛哭。 贝茨和弗里尔强作笑颜,然而两人都知道他们一直是把“鱼鹰”号的近在眼前当作 某种安全保障的,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绝对的孤独了。 工作,迫切需要工作,不允许他们沉溺于徒然的伤悲。贝茨带了头。两人使劲 干到夜幕降临,扯断了不少灌木,拖到一起,足够盖成维克斯夫人的棚屋了。他们 干活的时候,格兰姆斯经常前来打扰,懵懵懂懂地左一次右一次向他们冲击,无中 生有地大骂他们背信弃义。丢下他让暴徒们任意摆布。贝灰也老是说额部的伤口疼 痛,觉得头晕眼花,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靠着不时地用泉水冲冲脑袋,他倒坚 持了下来,等到把灌木枝条拖到一起,他便一头倒下,说再也爬不起来了。 弗里尔把那个用在格兰姆斯身上颇见成效的办法也甩到贝茨身上,没想到咸涩 的海水引起伤口感染,弄得贝茨的病情恶化。维克斯夫人提议用少量酒掺和着水来 洗一洗伤口,于是酒桶给搬出来凿了洞。晚餐是茶和烤而团。大家坐在火焰熊熊的 火堆旁边,情况看来有所好转了。‘维克斯夫人把杯于搁在一块平石上,做出一副 俨然不可冒犯的样子分发茶水。这种模样儿,要不是在这肝肠寸断的时刻,看了真 要叫人发笑哩。她理一理头发,卖弄风骚地把自拔巾裹裹好,甚至还有勇气对弗里 尔诉说她没多带衣裳。西尔维亚情绪很好,肚子饿了也不屑承认,喝完茶便提起水 壶去汲泉水,替贝茨洗头。最后大家商定,明天去找个怖钩了钓的地方,派个人每 天捕鱼。 格兰姆斯真不幸,现在他的病情成了大伙儿最担心的问题。原先他只不过是胡 言乱语,东奔西跑,而今却变得胡作非为,使用暴力了,只好由弗里尔看住他。他 嘀嘀咕咕,哼哼唧唧了一阵,终于睡着了。弗里尔帮着贝茨在岩石前躺下之后,也 在一堆青青的灌木枝条上躺倒,准备抓紧时间睡上几个钟头。他劳累了一天,睡得 挺沉,快到天亮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原来是格兰姆斯,他神经越发错乱,闯过灌木枝条堆成的障碍,疯狂地扑向贝 茨,兀自大吼一声,掐住领航员的脖子,于是两个人厮打起来,滚成一团。贝茨因 为额部受伤正在发病,身体十分虚弱,招架不住这个疯狂的对手,一面无力地向弗 里尔呼救,一面设法去抓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把大折刀。弗里尔一骨碌爬起来奔去相 助,可惜已经晚了。格兰姆斯看见了方,越发疯狂,一把从贝茨手中夺过来,没等 弗里尔抓住他的胳膊,已经朝贝茨的胸口捅了两下。 “这下我活不成啦!”贝茨微弱地叫道。 一见血迹,又听到受害者的叫喊,格兰姆斯神志恢复了。他愣愣地瞅着鲜血淋 淋的武器,接着嗖地一声扔掉,转身奔向海边,一头钻进水里。 弗里尔面临这突如其来,动魄惊心的悲剧,吓得目瞪口呆。他盯着格兰姆斯的 背影,但见朝阳照射下的亮闪闪的平静海面上,有一双胳膊,两手都张开五指,还 有一个小黑点儿。浮现在那对僵直的手臂中间,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手臂和 头都消失了。海水闪闪发亮,平静如故。吓得魂不附体的弗里尔收回自光,”转向 受伤的贝茨,”忽然在海水和横躺着刀子的沙地之间发现一样东西,找出了格兰姆 斯突然疯狂的原因。那是朗姆酒桶,倒在昨夜火堆的余烬旁边,紧靠酒桶有块破布, 原是包扎那伤兵的脑袋的。很明显,那个可怜虫在昏昏糊糊的游荡中碰上了这个酒 桶,喝了大量的酒,烈火烧心,因此发疯发狂了。 弗里尔赶忙走到贝茨身边,抬起他身子,竭力想堵住伤口,不让它出血。看情 况,好象是当时贝茨朝左面侧卧着,格兰姆斯从他右手里夺去刀子,对他右胸连刺 两下。此刻贝茨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弗里尔担心他受了致命伤,扯下自己的颈巾, 替他包扎伤口,可那块丝绸太小了。维克斯夫人给惊醒了,她抑制着内心的恐惧, 赶忙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这才做成一条具有足够宽度的绷带。弗里尔走到酒 桶旁边,看看能否侥幸地打里面取出一点酒来润一润垂死者的嘴唇,不料里面是空 空如也。格兰姆斯喝足了酒,打翻了没盖上的酒桶,那贪婪的沙地把酒吸得一滴不 剩。西尔维亚从泉边汲来了水,维克斯夫人给贝茨洗了头,贝茨这才清醒了一些。 维克斯夫人又去一滴一滴地挤羊奶,她这辈子从没干过这号事。一小杯羊奶送到贝 茨嘴边,贝茨大口大口地喝着,可是刚喝进去又吐了出来。显而易见,他的内脏受 了伤,已是奄奄一息了。 没谁有胃口吃早饭,除了弗里尔。他感情不如别人强烈,津津有味地嚼着咸肉 和烤面团。从自私自利的思想出发,说来也怪,他忽然乐滋滋地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格兰姆斯已经死了,每个人的粮食定量将会增加,如果贝茨也断气的话,定量 将会更多。这想法他并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坐在那儿,让贝茨的脑袋枕在他膝上, 不时地为这受伤的同伴挥去落在脸上的苍蝇。他毕竟不希望领航员死去,否则将由 他一个人去照顾那两个女人了。也许维克斯夫人也不希望贝茨离开她们。至于西尔 维亚,她丝毫不掩饰心中的焦虑。 “别死啊,贝茨先生——啊,千万别死!”她可怜巴巴地站在贝茨的旁边,可 又不敢去摸他。“别把妈妈和我孤零零地丢在这可怕的地方啊!” 身遭不幸的贝茨当然什么也没说,但弗里尔却把双眉紧锁。“西尔维亚!”维 克斯夫人忙着责备女儿,就象是在遥远的萨拉岛家里那样。 下午,弗里尔出去找些灌木拖回来生火。他回来时发现领航员快断气了。维克 斯夫人说,他躺在那儿有一个小时没动弹了,几乎没了呼吸。少校夫人不止一次见 过垂死的人咽气,因此现在表现得十分沉着。可是,可怜的小西尔维亚坐在一旁的 石头上,却怕得直打哆嗦。她模模糊糊知道,人之将死,准会有一番激烈的挣扎。 太阳落山的时候,贝茨突然动作起来,然而两个看护人心里明白,这是回光近照, 好似蜡烛将灭时的最后跃动。“他要走了!”弗里尔终于说道,声音很轻,仿佛怕 惊醒那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维克斯夫人默默地流着眼泪,支起那老实人的脑袋, 拿湿手帕润润他那干焦的嘴唇。垂死者微微动弹一下一度壮健的四肢,睁开双眼, 一时间仿佛显得迷惑不解,接着挨个地看了看,这才射出理解的光辉。显然,他想 起一切情况了。他把目光落在恐怖的西尔维亚的苍白面孔上,随后又转向弗里尔。 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所表达出来的无言恳求,谁都明明白白。 “知道,我会照顾她的,”弗里尔说。 贝茨笑了。看到了他伤口流出的鲜血玷污了维克斯夫人的洁白披巾,他挣扎着 想挪动一下脑袋。象他这样卑微的汉子流出的血竟然玷污了一位贵妇人的披巾,太 不象话啦。这位上流社会的轻佻女子具有敏捷的悟性,她懂得这一动作的意思,便 轻轻把贝茨的头朝后一挪,靠在她的胸脯上。对于垂死的人,这妇人表现得那么温 柔。有一会儿大家都保持沉默,他们以为他已经去了,可是突然间他又睁开眼睛, 四下张望,寻找大海。 “让我再次面向大海吧,”他低声说。他们把他扶起来,他侧耳倾听。“这里 很平静,上帝保佑,”他说,“我听到海浪拍击沙洲的声音!” 说完,他头一垂,断气了。 弗里尔把尸体从维克斯夫人怀里移开时,西尔维亚奔向妈妈。“啊,妈妈,妈 妈,”她突叫道,“我们多么需要他,上帝为什么要让他死呀?” 趁天还没黑,“弗里尔使劲把尸体搬到不远处几块岩石的底下,将水手服盖在 死者的脸上,还在边上压上几块石子不让衣裳被风吹掉。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得如此 之快,他真象是做梦,一夜之间,被放逐在这漠漠大荒的五个人中就有两个脱离了 尘世。等他如梦初醒,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不禁暗自发问:下一个该轮到 谁啦? 经过一天的劳累与紧张,维克斯夫人很早就去睡觉。西尔维亚不愿跟弗里尔讲 话,也跟着妈妈走了。这孩子对他表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厌恶情绪极大地伤了莫里 斯·弗里尔的心。他对西尔维亚不喜欢他一事感到心里恼火。然而他又不肯花工夫 去安慰西尔维亚。他忽然想到西尔维亚不久以后怎样会把他春做主要保护人,不觉 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假如这姑娘再大几岁的话,他这年轻人或许认为自己已经爱 上她了哩。 第二天郁郁不乐地过去了。天气闷热,山岭上笼罩着一片阴沉的雾零。上午, 弗里尔忙着在沙岸挖墓穴,以安葬不幸的贝茨。他很讲究实际,明白自己需要些什 么,于是把尸体上对他有用的衣服都扒了下来,藏在一块石头底下。他不愿让维克 斯夫人看到。晌午时分,墓穴挖好了,他把尸体埋了进去,又尽量滚来许多石头, 堆在坟墓四周。下午,他在前一天标出记号的一块岩石顶端投下钓丝,结果一条鱼 也没捕着。回来时经过新坟,他看到了维克斯夫人在坟头插上的十字架,那是用两 根树枝绑在一起粗制而成的。 吃过晚饭——照例是成肉和烤面团——他节约地点上烟斗,试图同西尔维亚拉 拉孤儿。“你为啥不愿跟我交朋友,小姐?” “我不喜欢你,”西尔维亚说,“你叫我害怕。” “为什么?” “你不厚道。我不是说你行为残酷,不过你——啊,我希望爸爸在这儿!” “希望不能带来爸爸!”弗里尔说时用食指把珍贵的烟草小心地按一按。 “瞧!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嘛。你讲话的态度友好吗?说什么‘希望不能带来 爸爸!’啊,能够带来有多好!” “我说这话并无恶意,”弗里尔说。“你这孩子多古怪。” “有这样一些人,”西尔维亚说。“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我在爸爸的 一本书里读到过。我想,我们也是如此。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我有什么办法,你 说呢?” “胡扯!”弗里尔反驳说。“来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维克斯夫人已经钻进岩洞去了。只有他们两人坐在火边。火堆旁摆着水壶和新 烤的面团。西尔维亚犹豫一下,走了过来。弗里尔一把扯住小姑娘,让她坐在自己 的膝上。月亮还未升起。跳动的火光在周围投下幢幢影子,看上去阴森可怕。弗里 尔忽然起了邪念,想吓唬这孤独无助的孩子。 “从前呀,”弗里尔说。“在古老的森林里有座城堡。城堡里住着个吃人妖魔, 他生着两个突出的大眼睛。” “蠢家伙!”西尔维亚一面说,一面挣扎着耍走开,“你想吓唬我!” “这个妖魔全靠吃小姑娘的骨头生活。有一天,一个小姑娘来到森林里,听到 妖魔朝她走过来。‘嚎!嚎!嚎:嚎’!” “弗里尔先生,放下我!” “小姑娘吓坏啦,她跑啊,跑啊,跑啊,突然之间,她看到——” 西尔维亚突然尖叫一声。“哦!哦!那是什么?”她一边叫,一边紧紧搂住讲 故事吓唬她的人。 火堆那边出现一个人影儿。那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来,扑通一声跪倒,伸出双 手,嗓音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来——“吃的”。这是鲁弗斯·道斯。 一听到人声,吓得魂不附体的西尔维亚消除了恐惧。在火光照射着那褴褛不堪 的黄色囚服时,她立即猜出问题的全部真相了。然而,弗里尔却非如此。他看到的 是眼前出现了新的危险,又多了一张嘴来分享不足的口粮,于是从火堆上抓起一根 火棒,不让犯人靠近。鲁弗斯·道斯的两只饿狼似的眼睛扫视了一下,看到了铁壶 旁边新烤的面团,想拼着性命抢到手。弗里尔把火棒伸到他面前,大声喝道:“退 回去:我们没有东西给你吃!” 犯人大吼一声,举起铁棍,不顾一切冲向前来,要打退新的仇敌。说时迟,那 时快,西尔维亚已从弗里尔身边溜过,抓起烤面团,塞到饥肠辘辘的那个汉子手里 了。她说:“给,可怜的犯人,吃吧。”随后转身对着弗里尔,投以充满恐惧、愤 慨和惊奇的一瞥;弗里尔面孔一红,扔掉了火棒。 就鲁弗斯·道斯来说,这个金发姑娘的突然出现好象改变了他。烤面团从他手 里落到地上,他圆睁着憔悴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那孩子朝后退去。当孩子的身影 消失在火堆光圈之外的时候,这不幸的汉子举起粗硬乌黑的双手,捂着脸蛋,哭了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