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一天的辉煌战果 次日黎明,曙光初现,鲁弗斯·道斯就起身了。他先把羊肠线绕在一根树枝上, 然后将那些不甚坚率的岛水用具搬到权作码头的一块岩石旁,拿起钩丝和大一点的 木棍在沙滩上画起图来。画的是一条方头平底船的粗略轮廓,长八英尺,宽三英尺, 在一定的距离上定下八个点,每边各四个点,各点插上柳树枝。于是他叫醒弗里尔, 一齐来看图。 “去砍八根芹叶松[注]来,”道斯吩咐道。“砍不动可以用火烧。把树桩钉在 用柳树枝做记号的地方。钉好树桩便去尽量搜集柳条。我晚上回不来。现在请帮忙 把凫水物抬下水。” 弗里尔走到代用码头,看到道斯脱得赤条条的,把衣裳都堆在羊皮囊上。他往 芦苇筏上一趴,双手划水,离开了海岸。衣裳浮在水面上,一点儿也沾不着水。可 是那芦苇筏子经人的体重一压,便沉了下去,只见犯人的脑袋露出水面。他划到中 游,给向外流的潮水冲向港口。 弗里尔阴沉着脸,不无钦佩地看了一会,于是回去准备早餐,心里暗想,老天 爷派来这个囚犯,真是走运。如今他们的口粮定量已减了一半,道斯担心此去可能 失败,已经嘱咐过不准食用山羊肉。“牧师们会把这称做‘天佑’”弗里尔自言自 语说。“没有他,我们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如果他那条‘船’造成功,我想,我 们就都有活路啦。他这家伙确实聪明。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作为一个管犯人的 老手,弗里尔认为把这样一个人留在犯人营里会多么危险。要管束如此足智多谋的 人,不容易呀。“如果有朝一日把他送回犯人营,一定要严加看管,”他想。“我 要好好地编造一下,说明他诡计多端。”他回想起他们前一天谈话的情况了。“我 答应替他请求赦免,可他竟然不承情。太高傲了,不愿接受我的恩惠!这些家伙, 有了一丁点自由。就变得多么无礼!等着吧,回去再算帐。我要教训他一顿,让他 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卖命干活,毕竟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当然我也沾了光——我的 意思是说,我们都沾了光。”接着他脑海里又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主意也只有他才 想得出。“我们抢先下手,把船划走,丢下他!”这种想法看来是非常滑稽恶毒,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啦,弗里尔先生?” “哦,是你呀,西尔维亚?哈,哈,哈!我在想一件事——一件好笑的事。” “真的,”西尔维亚说,“我也高兴着哩。道斯先生在哪儿?” 西尔维亚问时露出关心的神态,弗里尔听了很不乐意。 “你老是想着这家伙。整天是道斯,道斯,道斯。他已经走啦。” “哦!”嗓音里流露出遗憾。“妈妈想见他。” “干什么?”弗里尔粗声粗气地问。 “妈妈病了,弗里尔先生。” “道斯又不是医生。你妈怎么啦?” “她的病比昨天加重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弗里尔有些惊慌,大步走向小岩洞。 司令太太不知怎么搞的,病得不轻。岩洞虽高,面积挺狭,形似三角,两面当 风。心灵手巧的道斯已经把当风的两面围上柳条编的墙壁,而且在上面涂了一层泥 巴,另一边还安上了用灌木枝儿编成的门。弗里尔推门进去一看,那可怜见的妇人 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床是用灌木嫩枝铺成的,上面还撒了灯芯革。从一 开始,这位太太就经受不了这种匮乏的痛苦生活,焦愁忧虑,精神上的折磨加速了 体力上的虚弱。道斯初来时她已经感到有些浑身乏力,病恹恹地懒得动弹,现在则 完全躺倒,爬不起来了。 “振作起来,夫人,”莫里斯假装恳切地劝慰说,“过一两天就会好的。” “是你啊?我是叫道斯先生来呀。” “他人刚走。我在造船。西尔维亚没告诉你吗?” “她说是道斯先生在造船。” “呃,我——是我们——在造船。他今晚就回来。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不,谢谢。我只是想知道他干得怎么样了。我得快走——如果走得成的话。 谢谢你,弗里尔先生。我很感激你。这是一个——呃——可怕的地方,待不得啊, 你说是吗?” “别难过,”弗里尔又劝慰说。“再过几天你就回到霍巴特了。我肯定,我们 会碰到大船前来搭救我们。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喝点茶,或吃点什么。” “不,谢谢——我不想吃,浑身没劲。” 西尔维亚哭起来了。 “别哭,亲爱的。我不久就会好的。哦,我巴望道斯先生回来。” 莫里斯·弗里尔气愤愤地走了出去。这个“道斯先生”,就好象是什么了不起 的人物,而他却成了无名小卒。让他们等着瞧吧。那一整天,他一面执行囚犯道斯 的指示拼命干活,一面沉思冥想,琢磨着许许多多扭转局面、变劣势为优势的计划。 他要控告道斯犯有使用“暴力”的罪行,要求当局将其视为“逃犯”再抓起来。他 将坚持执法如山,凡从劳役场里逃跑而被抓获的囚犯一律处以“死刑”,对道斯也 应毫无例外。然而,如果他们能够平安回去,这个犯人所表现出的惊人勇气和智慧, 便大大有利于将功赎罪。而那母女俩也会挺身而出,证明犯人心地善良,手艺高超, 为其请求宽宥,正如他弗里尔说过的,犯人应该受到赦免。弗里尔本是个卑鄙的小 人,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妒嫉之火又越烧越旺,简直是坐立不安。他等待着什 么时候灵机一动,妙计跳出锦囊,好把脱离危境的功劳据为己有,从那个胆敢与他 抗衡的犯人身上夺去最后一线赢得自由的希望。 鲁弗斯·道斯沿着海湾东岸顺流而下,对岸的领航站已近在眼前了。到将近七 点时,他在一个小沙湾上登了岸,安置好筏子,从衣服包里取出烤面团,节省地吃 了一点,在太阳里晒了片刻,把烤面团藏好,又将筏子推人水里。领航站就在下方 不远的对岸。他特意把第二次出发点选在一个岬角上,从那里泅过去比较有利,因 为倘若直泅,急流便会把他冲出海口。他身体虚弱,有几次几乎松掉了紧抓芦苇筏 子的双手。笨重的筏子与水流的接触面太宽,老是在打转,有一两口差点儿给波涛 吞没。然而,他总算抵达了对岸,人已精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登陆点离他预计 之处只差半英里。上岸后,他把筏子拖到潮水冲撞不到的地方,便匆匆爬山越岭, 朝领航站走去。 大约是中午时分,他一到领航站就着手设制圈套,捕捉野山羊。他想用山羊皮 细成柳条船,而这里的山羊多得不可胜数,并且十分驯顺,因此他干起来精神抖擞。 他仔细勘察山羊的出没路线,发现它们的踪迹集中于一点,就是通向最近的水坑的 那条小道。他花了好大气力,砍下不少灌木枝儿,把水坑四面围堵起来,只开一个 缺口,面向那条小道上诸路汇合之点,然后在汇合的诸路上按不等的距离撒下他用 海水蒸馏出的盐粒,再在撒盐处与他估计山羊会出现的地方之间设下圈套。捕羊的 圈套是这样做成的:他从小树上折下几根柔条,去掉绿叶和细枝;用刀子和他为渡 海定做的木桨尖端挖出约莫一英尺深的一个个地洞;在枝条的粗端用钓丝系上一段 横木,好象小孩们挂在陀螺绳上的木把手似的,随后把枝条的粗端连同横木一齐放 进地洞,填上沙土,将四周踩得严严实实。有了那段横木,枝条便给固定住了,他 用力试投几下都没能拨出。在枝条的细端,他紧紧系上做成的捕羊圈套,因为这圈 套是绑在该条上刀刻的细槽里的,而且绕了几圈,所以非常牢固。这样,树枝就给 弯成弧形。那细的一端,也和粗端一样埋在土里。这道工序是最不容易办的,其原 因在于必须精确地估计出压力究竟有多大,既能固定住绷弯的树枝而不至于弹跳起 来,又能够使之“经受不住”对肠线的轻微拉力而立即弹跳起来。经过多次失败, 这种巧妙的办法终于试验出来了。鲁弗斯·道斯用一些小树枝儿把捕羊圈套掩蔽好, 又拿大树枝儿将脚踩过的沙土拂平,然后躲在一旁,但看效果如何。 他离开现场大约两小时后,山羊过来喝水了。一共是五只,外加两只小羊羔。 它们镇定自若地小跑着朝水坑走去。道斯很快就明白他那种小心谨慎有点过分,因 为领头的山羊大摇大摆地钻进了圈套,一下子就给套住了脖子,树枝一弹起,那只 山羊便四蹄悬空,吊在树枝的那一头,左蹬右踢,咩咩地怪叫着。这种捕羊方法的 成功与否关系到他们四人的生死存亡问题。鲁弗斯·道斯看到那头山羊的滑稽相不 禁哈哈大笑。其他山羊一见它们的头儿突然升到空中,便赶忙一跳三蹦地逃开,可 是没跑多远,又有三只落入圈套了。尽管还有三个圈套尚未捕获猎物,道斯认为现 在该是去收战利品的时刻了。于是他手持刀子,奔向那头老羊。谁知刚刚跑到老羊 跟前,那根晒干不到几天的肠线突然断了。老羊落地,愕然而又滑稽地晃一晃脑袋, 撒开四蹄,拚命奔逃。损坏了一个圈套不要紧,其他三只山羊总算逮住了,而且还 有三个圈套还没引羊上钩哩。太阳落山之前,道斯又捕获了四只山羊。他将奏过奇 效的肠线小心收起,又把七只死羊拖到海边,动手装上浮囊。然而他发现七只死羊 的重量太大,还发现羊皮袋的缝合处漏水,里面塞的干草已经全湿,浮囊不那么能 浮了。因此,他不得不花上两个钟头用一些能够找得到的东西重填羊皮袋。正好沙 滩一带散布着干松如絮的海藻,可以拿来做很好的代用品。那些海藻一顺溜地排在 海边,好似刈割的干草捆儿,这是海浪做出的成绩。道斯将带来的灯芯草扎成长条, 围着羊皮袋做成了一种简陋的划子,载上七只死羊,倒也安然无失。 从早晨到现在,他颗粒未曾下肚,一天的强劳动使他筋疲力尽了。然而,他对 于自己所要做的工作却感到十分兴奋激动,正是这种振奋心情在支撑着他,使他极 端不耐烦地打消了要想休息的念头,在沙滩上拖着疲惫的两腿,力图进一步使劲出 力,来消除疲劳。现在,潮水上涨了。他知道,必须在涨潮的有利时机泅到对岸。 要想在低潮时从领航站横渡过去,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等落潮,他就得在这儿再待 上一天,然而他是连一小时也浪费不起啊。他砍下一根长树枝,把那“划子”紧紧 拴在树枝的一端,引到海滩突然笔陡进入深水的地方。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升起 的月亮,又大又低,给微波荡漾的海面撒上一层银辉。海湾对岸,一切都笼在紫罗 兰色的雾霭里。雾霭好似面纱,掩盖住他早晨出发的那个小水湾。弗里尔生起的篝 火,给岩石的尖端遮住了,但见一道红光射向天空。海涛滚滚,撞击着沙洲外面的 岩壁,发出訇訇之声,既刺耳又惊心。上涨的潮水汩汩地轻拍沙滩,听起来好似甜 蜜的音乐,但里面却隐伏着危险。道斯踏一踏寒冷的海水,马上把脚缩回。一时间 他曾决定推迟行期,等待晨曦照亮美丽的危险的海面时再走,但转而—想,那孤苦 无援的孩子,毫无疑问,正守在那边的海岸上,眼睁睁地盼他回去。一想到这里, 疲惫的身躯里便平添了力量。他两眼凝视着黑糊糊的林带上方闪动着的红光。那正 是西尔维亚所在的地方。过去!他把筏子推到水里了。 芦苇筏子毅然承担起他的全身重量,但急流无情,硬要拉他下沉,有那么一会 儿,他真恐怕自己会把两手放松。他的体力毕竟是经过劳役火炉的千锤百炼的,经 受住了这最后一次考验,尽管给水呛个半死,胸膛象要炸开似的,十指又麻木,他 还是牢牢地贴在筏子上,闯出了沿岸的一溜溜漩涡,稳定地飘流到通往犯人营的那 条银色航道上。他稍事休息,咬紧牙关,迫使那奇妙的“舟揖”向海岸驶去。他划 呀拨呀,慢慢地朝那片红光挨近。最后,就在僵直的四肢不肯服从意志的使唤,正 要随着来潮朝前飘去的时刻,他觉得自己的脚触到了坚实的水底。睁开双眼——眼 睛是在最后挣扎时闭上的——,他发现自己平安到达那块挡住火堆的峥嵘突兀的岩 石的背风处了。看来海浪折磨了他一阵于,感到没趣了,于是傲然地发一发慈悲, 把他扔到他希望到达的岸边。他回头一顾,这才意识到他是虎口余生,不由得浑身 颤栗。颤栗既停,一阵胜利的喜悦扣动着他的心弦。“既然脱逃是如此容易,他为 什么待了这么长时间呀?”他把死羊拖到高潮冲不到的地方藏好,绕过岩石,朝篝 火走去。他头一次走向篝火的情况不觉浮现在眼前,回忆更增加他的兴奋。现在的 他,和当时相比,是多么不同啊!走上沙滩,他见到弗里尔按他吩咐砍来的一堆木 桩,在月光照耀下发着白光。原来管制他的人如今在听他支使啦!脱逃的秘诀只在 他一个人的脑袋里装着:他——鲁弗斯·道斯——一个饱受创伤、无人瞧得起的 “囚犯”,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其余三个生灵带回文明世界。如果他拒不帮助,他 们将永远留在这儿,忍受他多年忍受过的牢狱生活。形势变了,适得其反——他成 了牢狱看守!单身守在火堆边的弗里尔还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已经来到火边,不 声不响地朝火焰伸出双手。此时他洋洋自得,根本不把待在这儿坐享其成的人放在 眼里,如果两人换个位置,弗里尔也一定会有同样感觉的。 弗里尔吃了一惊,叫道:“是你呀!成功了吗?” 鲁弗斯·道斯点点头。 “什么!逮着啦?” “岩石下有七只死羊。明儿早餐,你有肉吃啦!” 西尔维亚听到说话声,从棚子里跑了出来。“哦,道斯先生!我太高兴啦!妈 妈和我等得有点绝望罗。” 道斯乐得嗬嗬大笑,一把将西尔维亚抱起,抛向空中。“告诉我,”他大声说, 两只水淋淋的胳膊把孩子举在头顶上,“假如我把你和妈妈送回去,你为我做些什 么?” “为你请求特赦,”西尔维亚说,“爸爸会让你当仆人!”听到这个回答,弗 里尔大笑起来。道斯感到喉咙里好象堵着什么东西,放下孩子,转身走开了。 的确,他所能希望得到的只有这个了。他的胆略,他的计谋,他的出生入死, 所有这一切所换来的只能是维克斯少校这样一个大人物的恩典。他爱人克己,满心 希望有个美好前途,谁知得到的只是一句讨好的安慰话。他凭着自己的技能和胆量 创造出奇迹,到头来所获得的报偿却是做他所保护的人们的奴仆。可是,做一个犯 人,能够指望得到别的什么吗?西尔维亚发觉自己无意中刺痛了道斯的心,便连忙 跑了过来。“啊,道斯先生,请记住,我将永远爱你。”然而这囚犯,他一时的激 动已经平息,便挥一挥手叫西尔维亚走开。西尔维亚瞧着他疲惫地伸展四肢,在一 块岩石的阴影里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