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柳条船 然而,次日早晨,第一个起来干活的还是鲁弗斯·道斯。他只字未提昨晚所发 生的事儿。他已剥完一张羊皮,指点弗里尔剥另一只羊。“从臀部开刀割到后脚踝 关节,然后再从前胸割到前腿的膝关节,他说。“我要剥下的羊皮尽可能成方形。” 他们卖力干下去,吃早饭前已剥好四张羊皮,也洗净了羊肠以备制线。他们煮了羊 肉,美美地吃了一餐。维克斯夫人的病情未见好转,道斯过去看她,好象同西尔维 亚也言归于好了,因为他挽着那孩子的手走出棚子。弗里尔正把羊肉切成长条晒在 太阳里,看到这情景,他那毫无道理的妒嫉之火犹如又加了一瓢油,烧得格外旺。 不过,他问声不响,其原因是对手还没向他披露造船的方法。到了中午,他才了解 其中秘奥,其实非常简单。 鲁弗斯·道斯从弗里尔前一天砍来的芹叶松中拣出两根最直最合适的枝条,粗 细交错,紧绑在一起,成了一根约十二英尺长的棍棒。随后在距离两端约二英尺的 地方都刻上一槽口,好叫两头皆能向上弯起。弯折部分再用生皮绑好,固定不动。 这样一来,几根捆成的棍棒就分别做成了船头、船尾、船龙骨等几个部分,粗略地 具备了船的轮廓。将这种棍棒竖放在两个木桩之间,再拿两头刻上槽的四根杆子同 龙骨垂直绑在平行的木桩上,构成船肋。然后把四根小树条绷弯,捆在龙骨两边朝 上弯曲的部分,分别做船头和船尾。四根中的两根扎在上面,作为舷边,另两根扎 在下面,作为船底的竖条。每两根枝条的相交部分都用钓丝捆扎得结结实实。整个 船的结构做成之后,抽出木桩,摆在地面上的便是一条长八英尺宽三英尺的小船的 骨架了。 弗里尔双手起了血泡,痛得厉害,真想休息一下,然而犯人道斯硬不让他休息。 “咱们干完吧,”道斯尽管疲惫,还是坚持,“一停下来,羊皮就会干的。” “我再也干不动罗,”弗里尔绷着脸儿说,“我受不了。你的身体象是铁打的。 我可比不上你。” “我受不了的时候,他们还硬逼着我干哩,莫里斯·弗里尔。用九条鞭来提精 神,效力可不小呀。他们常对我说:浑身酸痛嘛,最好的办法是干苦活,一干就好 啦。” “那好吧,现在该干什么?” “把羊皮绷到船架上去。喏,你去把羊脂化一化,将这几张羊皮缝在一起。两 张一缝,知道吗?然后颈对颈缝起来,肠线那边多的是。” “别这样对我说话,好象我是个废物!”弗里尔突然开口说。“讲话客气点, 知道吗?” 道斯没理睬他,只顾忙着修剪枝条突出的部分。很有可能,他认为这个疲乏的 中尉根本不值得一顾。大概在太阳落山前一小时,羊皮都缝好了。鲁弗斯·道斯也 用小树枝在船骨架上扎好了许多横条。他接过羊皮,让毛朝里,蒙在船骨架上,沿 着皮边按一定距离钻出一溜洞孔,用羊皮搓成的线穿过洞眼,系在船舷上,这样整 个羊皮就紧紧绷在船骨架上了。还剩下最后一道手续,乃是防范措施。他拿小杯子 舀出融化了的羊油,重重地涂在羊皮之间的缝接处。船底朝天,就象是一个复盖着 血红腥臭的羊皮的庞大的胡桃壳儿,或者是一颗剥去头皮的巨人的头颅。“瞧!” 鲁弗斯·道斯兴高采烈地叫道。“放在太阳里晒上十二小时,让皮收缩一下,它就 会象鸭子那样岛水啦。” 第二天是在做零零碎碎的准备工作中度过的。羊肉干尽可能包扎得小一点,好 不占地方。朗姆酒桶装进了淡水,一截截羊肠做成了水袋。鲁弗斯·道斯把这种水 袋一个个灌满了水,用木扦穿过袋口,一拧—扎,好象止血器,不让水漏出。他还 剥了几块圆筒形的树皮,缝一缝,拿同样材料做底,将缝合处涂上树脂和松香,制 成了四只小桶。还剩下一张羊皮,决定用来做帆。“水流湍急,”鲁弗斯·道斯说, “用我们现有的这种桨是划不了多远的。如果能有微风,那我们就得救了。”在那 个竹篮一样脆弱的船体结构上,要想“安”上帆樯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一困难,他 们用简单的办法解决了,就是在坐板之间横绑上两根根子,拿羊皮条把桅杆扎在两 根棍子当中,再用钓丝搓成的绳子从船头拉到船尾做拉索将桅杆稳住。他们还把一 块块树皮垫在船底,铺成了很好的底舱板。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已是第四天下午了。 他们决定次日清晨冒险启航。“我们先顺着海岸划到沙洲,”鲁弗斯·道斯说。 “现在没有什么要干的罗,但等平潮的时刻到来。” 坐在不远处一块岩石上的西尔维亚朝他们喊话。有鲜肉可吃,她的体力复原了。 可望平安回去,她精神抖擞,又要起孩子气来。瞧这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她用海藻 扎成花环,套在头上,手里拿着绿叶纷披的长树枝当作权杖,扮演起她在书中所见 过的女英雄来。 “我是岛上的女王,”她乐滋滋地说,“你们都是我恭顺的臣仆。请问埃格拉 穆尔爵,船造好了吗?” “造好了,陛下,”卑恭的道斯启禀。 “好,我们来巡视一番。来吧,在前面带路。我不要求你们象礼拜五那样俯首 帖耳,因为那是不愉快的。弗里尔先生,你不扮演吗?” “哦,扮演!”弗里尔见到她问话时那种含蓄的媚态,不好意思拒绝。“我扮 演。叫我演什么呢?” “你走在这边,毕恭毕敬的。当然,你明白,这是假装的,”她补充一句,因 为突然想起了弗里尔自高自大的特点。“好,现在女王在美女们簇拥下走向海边啦! 没什么可笑的,弗里尔先生。当然,半神半人的仙女和你有很大的差别。可我们是 没有办法呀。” 他们按这种可怜又可笑的方式走过海滩,停在柳条船旁边。“哦,这就是规” 女王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高贵身份,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道斯先生!” 鲁弗斯·道斯苦笑着说:“其实非常简单。” “你说简单?”弗里尔说。他在大家兴致高昂的气氛中。脸色开朗,不再那么 阴沉了。“天哪,我可不这样认为。造这种船,人都要累死了,真的。谈不上什么 技巧,全靠苦干。” “是呀!”西尔维亚应声说。“全靠苦干,靠好样的道斯先生苦干!。”她开 始用童腔得意洋洋地唱起歌来,同时用女王的权杖在沙上写下了歌词: “好样的道斯先生!” 好样的道斯先生! 好样的道斯先生有功劳!” 弗里尔禁不住发出冷笑。 “马杰里·道,跷跷板上跳 卖掉床铺,稻草里睡觉!” “好样的道斯先生!”西尔维亚又重复一遍。“好样的道斯先生!我干吗不该 这样说?先生,你真讨厌,我再也不跟你玩罗,”她顺着沙滩走开。 “可怜的孩子,”鲁弗斯·道斯说。“你跟她讲话,态度太生硬了。” 船已造成,弗里尔又恢复了自信心。现在,文明世界看来已近在眼前,足以保 证他夺回社会地位所赋予的权力了。“听她这样说,还以为人类过去从没造过船哩,” 他说。“如果这竹篮似的东西换上我舅舅的三层甲板船,她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啦。 我的老天爷!”他粗犷地一笑,又补充说,“按说我应该有造船的天赋;因为那个 老家伙如果不死,我自己早就成了造船技师罗。可他偏偏死了。” 鲁弗斯·道斯听到“死了”这个词,立即转过身去,忙着整理羊皮。倘使弗里 尔见到了他的面孔,一定会因为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而大吃一惊。 “啊!”弗里尔接着说,一半是对自己,一半是对道斯。“那意味着损失一大 笔钱,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犯人问,没转过脸来。 “什么意思!哈,我的伙计,我本当得到二十五万镑的遗产,可是那个要把钱 留给我的老守财奴,他还没来得及修改遗嘱,人就死啦。钱都落到他儿子手里,一 个酒囊饭袋,多少年没跟那老头照过面。世道就是如此,不是吗?” 鲁弗斯·道斯仍然看着别处,屏住呼吸,象是惊呆了,接着恢复了平静,嗓音 粗涩地说’“那儿子,真幸运!” “幸运!”弗里尔大声说,又骂了一句。“是啊,他幸运!他在‘海达斯皮斯’ 号上给烧成灰啦,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交上好运。不过,他母亲倒得到了那笔钱。 我一个子儿都没看见。”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这张舌头太不争气,滔滔地 讲了这么多,未免有失尊严,于是转身走向火堆,无疑是在沉思:当年的莫里斯· 弗里尔,如果把二十五万镑遗产弄到手,便可侧身上流社会,寻欢作乐,高车壮马, 大摆排场,拳击斗鸡,指挥若定;现在的莫里斯·弗里尔是一介武夫,不名一文, 在马阔里港的海岸上落难蛮荒,听命于一个逃犯,干着造船的活儿,两相比较,岂 不是有霄壤之别。 鲁弗斯·道斯也陷入冥想。他靠在那条赢得不少赞扬的小船的舷边,凝望着大 海。眼前是斜阳一片,金波万顷,他显然视而未见。突然获悉继承一大笔财产的消 息,他惊得目瞪口呆,不禁浮想联翩,心驰神往于久欲忘怀而又魂牵梦索的故上亲 人往事。他翘首远瞩——越过波光粼粼的海港和茫茫无际的大海——看到了汉普斯 特德的古老宅第和那记忆犹新的阴森花园。他想象着自己逃出了目前的危境,摆脱 枷锁,获得自由,重返故园,编造出一段漂流经历,继承了财产。他看到自己重新 生活在放逐多年来一直心向往之的上流社会里,腰缠万贯,逍遥自在,受人尊敬。 他看到了母亲的面庞,苍白而慈祥,闪现着家庭生活的幸福之光。他看到自己犹如 死而复生地进入家庭,亲爱的妈妈老泪纵横,又喜又惊,一往情深,展臂相迎。一 个璀璨的新生活在他面前展现着,他沉浸在快乐的沉思遐想之中。 他如此的心驰神往,根本就没听到西尔维亚走过沙滩的轻轻脚步声。维克斯夫 人听说囚犯道斯辛勤工作终于获得成功,便不顾身体虚弱,一步一点地走下海滩, 来看新船。现在她由西尔维亚带路,莫里斯·弗里尔搀扶,已经来到眼前。 “妈妈来看船啦,道斯先生!”西尔维亚嚷嚷地说,道斯却没听到。 这孩子又重复一遍,可那默然的人仍不回答。 “道斯先生!”她又喊了一声,而且拽一拽他的衣袖。 这一拽唤醒了道斯。他低头一看,瞧见了朝他仰视的那张清瘦而美丽的小脸蛋 儿。他还在做着获自由、享富贵、受尊敬的美梦,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呼而 不应的无礼行为,只是随手抱起那小孩,象抱自己的女儿那样,亲了一亲。西尔维 亚没吭声。然而,根据一连串推想,对事态发展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的莫里斯·弗 里尔见此情况,不禁大吃一惊。弗里尔中尉认为现在已恢复了自己的地位,有维克 斯夫人在场,完全可以象在马里亚岛那个小主国里一样大耍威风,毫无顾忌地斥责 犯人的大胆妄为。“无礼的家伙!”他喝道。“好大的胆子!别忘乎所以!” 这可把道斯从梦幻中唤醒了。他没忘记自己是个囚犯。他的脉脉柔情怎么可以 施在司令官的小姐身上呢?然而,他已经干了这么多事,马上还要干不少事,现在 如此粗鲁地对待他,未免太残酷了。他看到那两个人正在瞧着他所造的小船,可怜 见的军官太太面颊上泛起希望的红晕,而莫里斯·弗里尔的眼睛里则射出因大权在 握而变得冷酷无情的光芒。他一见之下立刻明白自己的一场辛苦产生了什么样的结 果。他呀。是亲手给自己套上了枷锁。落难期间,插翅难逃,这时他是有用之人, 甚至具有权威;现在他想出了脱逃的方法,便又沦为牛马。在荒漠的海岸上,他是 “道斯先生”,是个救星,在文明世界里,他将再度成为犯人鲁弗斯·道斯,既是 恶棍,又是逃犯。他站在那儿默默沉思,听任弗里尔指手划脚,夸耀那条船的奇妙 之处,但觉得维克斯夫人口中吐出的几句感谢话并不那么真诚,其原因显然是认为 他对西尔维亚太粗鲁放肆了。于是他掉转身,大步走进灌木林。 “一个古怪的家伙,”弗里尔说,这时维克斯夫人目送着道斯离去。“总是这 样发坏脾气。” “可怜的人儿!他一直对我们很好,”维克斯夫人说。然而,即使是她,也觉 得形势起了变化,意识到她当初对这个拯救过她们的犯人所怀抱的笃信与希望,现 在已转变为完全不同于尊敬与爱慕的恩赐和仁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她说 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呀,我们吃晚饭吧,”弗里尔说。“但愿这是我们在这儿用的最后一顿晚 餐。他坏脾气发过后,会回来的。” 可是道斯并没回来。维克斯夫人母女叨念了一阵之后,便憧憬着第二天充满希 望与恐惧的航行,几乎把道斯离开的事忘却了。说来也怪,她们都易于轻信,把即 将进行的孤注一掷的冒险视为已经取得了成功。在她们看来,有了这条船是多么了 不起,根本没注意到乘上这条船去海上飘流会遇到怎样的危险。至于莫里斯·弗里 尔,对于囚犯道斯不在身边,反而感到高兴。他巴望道斯从此销声匿迹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