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沙上字迹 鲁弗斯·道斯离开了那几个受他扶助但却忘恩负义的人,心里觉得又气又恨, 便一头扑在地上。六年来,他第一次享受到克己为善的乐趣。六年来,他第一次打 破了他用以律己的利己厌世的条规。可如今所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报偿!他一直捺着 性子,不发脾气,唯恐冒犯别人。他一直不去回忆身陷囹圄、遭受侮辱的辛酸往事, 唯恐追怀时的阴郁情绪可能在那小女孩的心灵上投下阴影,而这金发白肤的女郎大 概是由造物主的奇妙安排,与他弹水相逢,共同落难的。他茹苦含辛,一直是秘而 不宣,隐而不露,唯恐影响那几个好象同情他的人的情绪。他一直在抑制住自己的 复仇雪恨的愿望,本来报一报仇雪一雪恨将会是多么痛快。多少年来,他等待时机, 要想狠狠打击一下迫害他的人,如今天赐良机,把毁灭性武器交到他手中,然而他 却一直不肯下手。他甘冒生命危险,消仇释恨,几乎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就在 他的巧手刚刚为他们铺平了通向自由的道路的时候,他们的回报却是冷眼相看,粗 言相待。现在他完全醒悟了。而这醒悟的时刻又正是他吃惊地听到自己继承一大笔 遗产的消息,心情激动,狂喜未消之时,这怎么不叫他对命途多舛,魑魅攫人,恨 得咬牙切齿呢?出于儿子对母亲的挚爱,他甘受这最纯洁最神圣的纽带的束缚,万 死不辞,不愿意用吐露真情、使亲爱的母亲蒙羞受侮的办法来唤回他的自由和性命。 事有凑巧,一连串料想不到的事件帮助他隐瞒住众人的耳目。他的表弟不曾将他认 出。人们认为他所乘的那条船毁于大火,无一生还。他的正身已完全毁灭了——在 囚犯鲁弗斯·道斯和死鬼造船匠的财产继承人、销声匿迹的小理查德·迪瓦因之间 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啊,他早点知道这一切,有多好哩!想当年在阴暗的牢房里,他战战兢兢,六 神无主,各种“证据”致他以死命,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如果在那时刻他能猜测 到理查德爵士在复仇的路上已经碰上了死神,也就不会蒙垢受辱,忍受这番牺牲了。 他以一个无名水手的身份遭受审判,叫不出一个证人来为他辩护,说不出自己的详 细履历。现在看来很清楚,他当时倒不如一口咬定自己对谋杀案一无所知,也不吐 露杀人犯的姓名,这样反而可能获得自由。法官执法如山,但社会舆论是强大有力 的,百万富翁理查德·迪瓦因要摆脱掉落在鲁弗斯·道斯头上的命运,不是没有可 能。在铁窗之下,他对亲人怀着一片挚爱之情,但瞻念前途又不寒而栗,只觉得绝 望无助。这复杂的心情弄得他如痴若狂,但求活命,哪里还会奢望从当时居然声明 同他脱离父子关系的人手里承继一大笔财产呢?倘若获悉这一事实,他的生活道路 也许会整个地改变了方向。现在,他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可是,太晚啦。 鲁弗斯·道斯一会儿俯卧在沙地上,一会儿漫无目的地在朦胧月色下闪着白光 的茂密的灌木林里东游西荡,一会儿象多年前在狱中那样默坐着,两手抱头,来回 晃动身体。他苦苦思索,要把凄凉生活中的这个讨厌问题想个透。如今他得到这笔 遗产,简直无大用处。一个逃犯,双手长满劳役的硬茧,背脊布满鞭笞的伤痕,决 不会被温文尔雅的上流社会所接纳。要求恢复自己的名声和权利,那又怎么样呢? 他是个判了刑的重罪犯,名声和权利早就为法律所剥夺了。去告诉莫里斯·弗里尔, 说自己就是他失踪了的表兄,怎么样呢?他立刻会遭到一番嘲笑。如果大声宣布他 出身高贵,清白无辜,犯人棚就会咧嘴嗤笑,监工就会罚他于更重的劳役。就算他 反反复复地申述,让人家相信了他那荒唐故事,结果又如何呢?也许在多年以后, 这消息给英国人听到了,说什么马阔里港铁镣队里有名囚徒,一个杀人犯,在服刑 期间团多次参与暴动而遭到惩罚,他竟然要求继承英国人的一笔财产,自称有权僭 取稳重高尚的英国人的身份和地位,试问英国人听了作何感想?当然谁也不愿意解 除这个恶棍的枷锁,把他摆到他死鬼父亲的那种受人尊敬的位置上。对他们来说, 这种消息将是一场灾难,将会不幸地玷污了他们的美好声望,将会使他们光荣圣洁 的名誉蒙受奇耻大辱。就算他如愿以偿,回到母亲身边,对于这位失去儿郎已多少 变得知命自安的母亲来说,他至多不过是一个丢人现世的活空,和她当年害怕揭露 的丑闻一样使她感到难以做人。 然而,成功地归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已经走过一条怵目惊心的曲折多歧的道 路,现在再也不敢回头重返。他能袒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来证明他是个清白无辜 的正人君子吗?他能诉说马阔里港的那些不可名状的丑行,来证明他有权受到慷慨 大度的人们的款待,可以作为一名贵客,与绅士淑女同餐共饮吗?他能引用运口船 上不堪入耳的俚语,传播铁镣队里和监狱船上淫猥的玩笑,来证明他适合于陪伴心 地纯洁的妇女和天真无邪的孩童吗?就算他能够隐瞒住真正罪犯的姓名,表明自己 从末犯过所宣判的罪行,然而他当年不知邪恶为何物的那种幸福,就是拿世界上所 有的财富也难以买回了。世界上所有的财富贱不回给皮鞭抽掉的自尊心,抹不掉含 垢忍辱的记忆。 一连几小时这种痛苦思想煎熬着他的内腑。他大声叫喊,好象肉体上有什么疼 痛,接着又恍恍惚惚地躺倒,体力上真的疲乏之极了。想获得自由,恢复名誉,是 毫无希望罗。只好保持沉默,听天由命地活下去吧。他将重新带上枷锁。法律会把 他定为逃犯,给予应得的惩罚。也许惩罚不会太重,算是回报他拼死拼活拯救这孩 子的功劳吧。果真如此,他可能认为自己走了运哩。走运!假如他压根儿就不回去, 在这莽莽荒原上东飘西荡,了此一生,这又怎么样卿死了倒落个清净,省得这样倒 霉地活下去。可是,他就一定得死么?他逮过山羊。他能捕鱼。他会盖草棚。说不 定在拆除的犯人营那里还留下一些谷种,播种下去,就有了粮食。他造过船。他砌 过烤炉。他给草棚围过墙。他肯定能够想办法活下去,独个儿地象野人那样自由自 在地活下去。单身一人!他已经单身一人创造了这么多的奇迹!海滩那边的一条船, 难道不是他亲手造的吗?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驾着那条船逃走,丢下这些以怨报德 的可怜虫听任命运去摆布呢?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仿佛有人向他耳语似的。只需走二十步,那条 船就掌握在他手里,顺流飘浮半个小时,他们想赶也赶不上了。一旦划出沙洲,他 可以向西航行,有希望碰上哪条捕鲸船。毫无疑问,不用多少天他肯定会碰上一条 捕鲸船的。而未碰上之前,柳条船上的食物和淡水足够他活命。编出个船只遇难的 故事,水手们听了一定会相信。还有——且慢——他竟然忘了自己穿的是一身褴褛 服装,这岂不要露馅儿了?他绝望地叫了一声,突然改变了原来卧着的姿势。他伸 手准备撑一撑爬起来,手指忽地碰着什么松软的东西。原来他躺在垒得不牢的圆锥 形石堆旁边,而石堆则紧靠着矮树丛儿。他碰到的那个松软的东西露在石堆底下, 抽出一看,是可怜的贝茨的上衣。他双手颤抖地拨开石块,把衣裳全部拉出来了。 他不是想伪装一下吗?老天爷不失时机地给他送来衣裳啦。 黑夜在他沉思冥想中流逝了。第一线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天壁。他站起身来,面 色憔悴而苍白,几乎不敢去想自己要干什么,只顾拔脚朝小船跑去。但在奔跑时, 他好象听到有个声音在鼓励着他。“你的生命比他们的生命宝贵。他们会死去,他 们忘恩负义,算是罪有应得。你将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回到为你伤心的、热爱你的 人儿那里去。你可以为人类做出更多的好事,不仅仅在于救出这三个根本瞧不起你 的人。况且,他们不一定会死。肯定有人要来搭救他们。想一想,你回去后等着你 的是什么——你呀,一个逃犯!” 他跑到离小船三英尺的地方,猛地收住脚步,木然不动,大惊失色地盯着沙上 的字迹,好象是看到了预示贝尔什泽[注]的末运的墙上字迹一样。他碰上的是西尔 维亚在昨晚写下的七个大字,现在经突然跃出海面的红日一照,闪闪发光。在他看 来,这七个大字仿佛是自动地赫然呈现在他脚下似的。 好样的道斯先生 “好样的道斯先生!”这简单的词语,里面含有多么怵目惊心的指责啊!这七 个大字向他展现了他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怯懦,卑鄙,残忍!他听到了那个精心护 理过他的孩子在向他呼救。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此时此刻正站在他和小船之间,就象 他那天晚上回来时一样,她站在那儿手拿烤面因朝他送过来。 他踉踉跄跄地朝岩洞走去,一把抓住正在梦乡的弗里尔的胳膊,使劲摇了起来。 “醒醒!醒醒!”他叫道。“咱们离开这个地方!” 弗里尔受惊跳起,吓得发呆,直愣愣地盯着这犯人的苍白面孔和充血的眼睛。 “怎么啦,伙计?”他问。“你好象见鬼啦!” 听了这话,鲁弗斯·道斯叹了一口长气,用手抹一抹眼睛。 “喂喂,西尔维亚!”弗里尔嚷道。“该起床啦。我们准备出发!” 这犯人的自我牺牲算是最后完成了。他转身走开,两大滴闪闪的泪珠,从他憔 悴的面颊上滚下,落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