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海上漂流 日出后一小时,那条脆弱的小船,寄托着四个生灵的最后希望的小船,随着去 潮朝港湾口飘去。小船刚下水时,由于超载,差点儿沉没,只好丢掉一大部分干羊 肉。不难想象,他们这样做,心里是多么痛苦,因为一块干肉就好象是一小时的生 命。可有什么办法呢?正如弗里尔所说,“他们是孤注一掷,”必须冒一切危险离 开那地方啊。 当天傍晚,他们停泊在地狱门,不等潮平,道斯不敢贸然通过。大约夜间十点, 他才冒险驶过沙洲。夜色喜人,大海沉静。仿佛上苍对他们大发慈悲。尽管碎浪力 猛,皮船单薄,这条可怕的航道总算平安闯过了。诚然,有一次在刚刚进入浪区的 时候,他们差点儿出事,葬身鱼腹,但见一排巨浪翻腾兀立,朝他们劈头盖脑压将 下来,要把羊皮和柳条组成的脆弱结构打翻冲垮,亏得鲁弗斯·道斯始终稳住船头, 冲向大海,弗里尔又用帽子不断舀水,结果成功地驶进了深海。可是此刻又发生一 个不幸事件。全怪他们事先疏忽,两只树皮桶不曾绑牢,给浪冲走了。这样一来, 本来不足的淡水便损失掉近五分之一。若比之更大的磨难,这一损失只能算是区区 小事。他们湿淋淋、冷丝丝地到达茫茫海面时,回顾一下适才的险情,不得不承认 是老天保佑,几乎象显出了奇迹似的。 他们用粗制的木浆沉闷单调地向前划行。清晨的微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他们扯 起羊皮帆,沿着海岸缓慢驶去。大伙决定,由两个男人轮流守望。弗里尔第二次行 使他的权力,叫鲁弗斯·道斯先值头一班。“我累了,”他说,“要睡一会儿。” 鲁弗斯·道斯二话没说,承担下来,尽管他两夜没睡,而且干了所有的重活。 这两天他吃了不少苦,感觉已经迟钝,酸呀痛呀,压根儿就不在乎。 弗里尔一觉睡到下午很晚的时候,醒来发现小船还在海上颠簸,西尔维亚和她 母亲都病了。在他看来,这似乎很奇怪,晕船好象是文明人所专有的病症。他闷闷 不乐地凝望着他与天际之间滚滚翻腾的碧波巨浪,想起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不 由得暗自吃惊。如果他是在写自传的话,现在已完成了一章。他似乎已有一辈子别 的事一概不干,只顾绷着脸儿对着大海或眺望海岸了。在离岸登舟那天早晨,他曾 经数过随身携带的计日棒上所刻下的道道,发现已有二十二道,不由得一惊。他现 在取出小刀,又在柳条船舷上刻下两道。二者加起来有二十四天了。“鱼鹰”号上 暴动是发生在一月十三日,现在是二月六号。“不用说,”他想,“‘瓢虫’号此 刻可能已经返回。”当然他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由于天气恶劣,“瓢虫”号被迫 驶进戴维港,在那里困了十七天之久。 夜间,风停了。他们不得不操起木浆。划了一夜,没走多远。鲁弗斯·道斯提 议靠岸,等起风再走。他划到兀立海面的一长排玄武岩的背风处,却发现海浪猛烈 撞击着长达六七海里的马蹄形礁岩,无法靠近,只好还是沿着海岸划去。 这样划了两天,未见片帆。到第三天,东南方向劲风突起,把他们的小船吹口 三十海里。船开始漏了,需要不停地舀水。同样糟糕的是贮存淡水最多的朗姆酒桶 也早就漏了,现在只剩下半桶淡水。他们采用先切削洞口然后填上亚麻纱的办法把 漏洞堵塞起来。 “我们不在热带地区,算是幸运,”弗里尔说。 可怜巴巴的维克斯夫人躺在船舱里,裹着湿披巾,只觉得寒风刺骨,没有心思 说话。沉闷无风的热带地区肯定不会比这冷阴阴凄惨惨的海面差。 现在,这四个可怜人几乎陷入绝望的处境。说真的,维克斯夫人似乎完全躺倒 了。很明显,如无搭救,这样继续风餐露宿,不消多久,她就要呜呼哀哉了。孩子 的情况,多少好一点。鲁弗斯·道斯用自己的毛衣把她裹着,还瞒着弗里尔,把自 己每天分得的那份肉分给孩子吃。孩子夜间躺在他怀里,白天偎依在他身旁寻求这 护。只要在他身边,孩子便有一种安全感。他们俩很少讲话,只要鲁弗斯·道斯感 觉到她那只小手在自己手心里的压力,或者她的小脑袋搁在自己肩头上的重量,他 差不多就忘却了冻得他麻木的寒冷和绞得他肠断的饥饿。 这样又过了两天,还是不见帆影。在离马阔里港的第十天,食物告罄。咸涩的 海水使羊肉腐烂,把烤而团泡成令人恶心的稀糊糊。海浪依然汹涌,风向转北,刮 得越来越猛。左面的海岸,看上去又低又长,一直伸展下去,不时被兰色的雾雹遮 住。海水浑浊,宛如泥浆;天色阴沈,若有大雨将临。他们赖以生存的小船,不成 个样子,已有四处漏水了。这地段常起风暴,横扫巉岩囗囗的海岸。如果碰上一次 风暴,小船的生命便难以维持一个小时。两个汉子疲乏不堪,饥寒交迫,真巴望死 神快点到来。更使他们操心的事,是孩子又在发烧,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 哼哼卿卿,一会儿乱讲胡说。鲁弗斯·道斯抱着她,瞧她受苦,无计可施,心如油 煎。她真的会死吗? 又过了一天一夜。第十一天早晨,小船依然无恙,在茫茫大海的波谷间颠颠簸 簸。四个人躺在船上几乎断了呼吸。 猛可地,道斯发出一声喊叫,扯过帆脚索,把笨拙的小船拨转过来。“帆!帆!” 他嚷道。“你没看到帆吗?” 弗里尔的两眼如饥似渴地搜索着阴沉的海面。他什么也没看到。 “傻瓜,哪儿有帆!”他说。“你在开玩笑!” 小船不再沿海岸线前进,已掉头朝南,驶向浩瀚无边的南大洋了。弗里尔想夺 过犯人手里的帆脚索,把船拨到原来的航线上。“你疯啦,”他急躁而又恐惧地说, “想把我们送到海心里?” “坐下!”道斯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回答时两眼凝视着濛濛的海面。“告诉你, 我看到了帆!” 弗里尔被道斯眼睛里射出的古怪光芒震慑住了,悻悻地’坐了回去。“随你的 便,”他说,“疯子!算我活该,坐在这个鬼船上下海!” 把话说到底,这有什么关系?在海心里死和在海岸边死,还不是一个样儿。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不见帆影。傍晚时分,风力加强,小船笨重地在浑黄的长 浪上颠簸,好象是喝水喝醉了。海水从靠近船头的一个地方灌进来又泄出去,好似 穿过酒囊的裂缝一般。海岸完全消失了。浩瀚,汹涌,咄咄逼人的大海在他们的四 周一起一伏,汩汩作响。看来他们不可能活到第二天早晨了。但是,鲁弗斯·道斯 眼睛盯着只有他一个人才看得见的什么目标,怀抱孩子,驾着颤抖着的柳条船,驶 进黑暗无边的夜和大海。他脸色严峻,纹丝不动,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飘动,两眼凝 视前方。这副神态,在绷着脸儿默坐船头的弗里尔看来,好象里面蕴藏着某种超越 寻常、凛然可怖的东西,于是他认为,兴许是饥饿和焦虑把这不幸的犯人折磨得发 疯了。 弗里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浑身发抖,于是倒下——在他看来是倒下——睡 着了。睡梦中他听到有人叫唤,蓦地惊坐起来,发毛上竖,两个膝盖直打哆嗦。天 已发亮,左面的水天交接处一条惨淡的郁金色光带显示出黎明已到。在黎明光带与 船头之间,但见一个白点儿闪动了一下。 “帆!帆!”鲁弗斯·道斯喊了起来,嗓音里颤动着奇怪的声调,眼睛里闪现 出狂喜的光芒。“我不是对你讲过我看到帆啦?” 弗里尔不胜惶惑,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定睛一瞧,果然看到自点儿又闪动一下。 那时他想,这一下子可要脱险啦,过后又深感绝望,因为从距离上推测,那条大船 是无法看到他们这只小船的。 “他们绝对不会发现我们!”他大声说。“道斯——道斯!你听见没有?他们 绝对不会发现我们的!” 鲁弗斯·道斯听了不觉一惊,如梦初醒。他急忙把帆脚索拴在充当船舷边缘的 树干上,又将熟睡的孩子放到她妈妈身边,扯下座位上的那块树皮,朝船头挪动。 “这个,他们会看到的!把那块树皮揭下来!对!就这样架在船头上。砍下那段小 树枝儿!还有那干柳条儿!伙计,船别去管啦,我们现在可以离开它了。把船外面 的那块皮也扯下来!瞧,里面的木头是于的!快——瞧你那磨蹭劲。” “你要干什么?”弗里尔愕然地瞅着这犯人把一切所能找到的干木柴都弄来堆 在船头架着的树皮上。 “生火!知道吗?” 弗里尔这才醒悟过来。“我还剩下三根火柴,”他说时手指儿抖抖索索地在口 袋里摸着。“怕弄潮了,我是把它们包在一张书页里的。” 说到“书”,道斯得到了新的启发。他一把抓来那本曾经作出贡献的《英国历 史》,从中撕下比较干燥的书页,小心翼翼地塞到那堆木柴里。 “别慌,要镇定!” 火柴一擦,亮起来了。书页的烧焦部分往上卷了几下,尽管顽固,终于燃出了 火苗。弗里尔不断地吹气,树皮开始燃烧了。他又把可燃的东西都放到火上,羊皮 在皱缩,一股浓烟便从海上升起。 “西尔维亚!”鲁弗斯·道斯嚷道。“西尔维亚,亲爱的!你得救了!” 西尔维亚睁开蓝色的眼睛,看了看他,没有作出理解的表示。她正处于昏迷状 态,在即将平安脱险的时刻,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的救命恩人了。鲁弗斯·道斯遭到 这最后的残忍打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坐在船尾,抱着这孩子。弗里尔一面往火 上添柴,一面在暗自寻思,心想自己日盼夜盼了这么久的时机终于来到了。现在, 维克斯夫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孩子又不省人事,谁能出来为这可恨的犯人作证,说 他有一手呢?没有别人,只有他莫里斯·弗里尔。而莫里斯·弗里尔先生是个管制 犯人的人,他所能做的事,只能是把“逃犯”交给法律去制裁。 大船改变了航向,径直朝海上升起的这股奇怪的烟火驶来。小船的船头象松树 火把,正在熊熊燃烧,看来不消一小时它就要沉入海底了。犯人和孩子仍然是木然 不动,维克斯夫人躺在那儿昏迷不醒,全然不知救星正向他们靠拢。 大船驶近了,可以听得到上面的喊话声。这是一条方帆双桅船,打的美国旗号。 弗里尔差不多可以看到甲板上的人影子了。他朝道斯坐着的地方挪动,粗暴地踢了 几脚。道斯抱着孩子,呆呆地发愣。 “到船头去,”弗里尔命令道,“把孩子交给我。” 鲁弗斯·道斯抬起头,看到驶近的大船,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他低声一笑,表达了他那难言之苦,把孩子轻轻放到中尉怀里,朝火焰熊熊的船头 挪去。 双桅船靠近他们了。风帆赫然耸立,给大海投下森森暗影。潮湿的甲板在旭日 下发着闪光。一张张热切的、胡髭拉茬的脸蛋从船舷上探出来,惊奇地瞅着这条孤 零零地飘浮在波涛险恶的茫茫大海上、正在燃烧着的小船和船上形容憔悴,面目枯 槁的乘客。 弗里尔怀抱着西尔维亚,在等待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