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葡萄园里的园丁 “公元一八三八年的霍巴特城里的社会,是由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成分组成的, 我的主教大人。”这是米金先生在其文采横溢的一封信中写下的话。他新近被任命 为牧师,在范迪门地区才待七天,现在正把那封信送往邮局,寄给授与他牧师职位 的英国恩主,以博一粲。这位尊敬的先生姿态优雅地迈着轻快步伐,沿着横躺在湛 蓝的河流和紫翠的山峦之间的夏日街道走去时,他那对温和的眼睛左顾右盼,观察 周围的人性表现,心中不由得想起了他写在信里的那句话,觉得言之恰切,沾沾自 喜。他在军服笔挺、横冲直撞的驻防军官群中穿来穿去,遇上衣着豪华的小姐太太, 殷勤地打躬致敬,碰到衣衫褴褛、身上散发怪气味的假释犯便连忙闪开。他穿过街 道时总是急急匆匆,生怕一小群灰衣囚犯推的小车子会从他身后的哪个拐角里黑呼 隆隆地直冲过来,冷不防地把他撞倒。他走在这形形色色的人流中,的确觉得这社 会是由各种离奇古怪的成分组成的。一会儿来了个鼻孔朝天、高视阔步的新入境的 政府官员,看到这位违约翰·弗兰克林总督阁下也乐于敬仰三分的牧师,暂时放下 不自然的架子,没精打采地莞尔一笑。一会儿大摇大摆地走来一个发了财、已经改 变身份的犯人,瞧他肚大腰圆,肯定是朗姆酒灌得太多了,举止粗鲁丽鄙俗,根本 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文雅为何物,而政府当局对他的恩惠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位 短小精悍、干净利落的牧师从伦敦新来乍到。他过了一辈子豪华舒适的生活,今天 是头一次觉得这里缺少那种在伦敦文明的粉饰下把人性的弱点和邪恶遮掩不露的升 平景象,因此在这十二月份阳光明媚的下午看到了那些熙来攘往于街头的各色人等, 他当然认为异样而不协调了。身穿剪裁得最时髦的亮闪闪的牧师长袍,脚蹬第一流 的皮靴,手戴夹有薰衣草的最轻的手套——还披上一件洁白的丝绸大衣,这说明穿 戴者对烈日酷暑并不是完全无所感觉——米金牧师优雅地迈着轻快步伐朝邮局走去。 他发了信,一转身碰上了两位太太。 “米金先生!” 米金先生把那雅致的礼帽从充满智慧的额头上摘了下来,在头顶上方举了一忽 儿。那顶帽子好象一只很懂得礼貌的燕八哥。“杰利科夫人!普罗瑟里克夫人!亲 爱的太太们,幸会幸会,真是意想不到的快乐!请问,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你 们上哪儿去呀?待在屋里,实在是罪过。啊!多好的气候——但是,还有撒旦的遗 迹,亲爱的普罗瑟里克夫人——撒旦的遗迹——”他随着叹息一声。 “对你来说,到这个殖民地来,一定是活受罪,”杰利科夫人说,对他的叹息 表示同情。 米金莞尔一笑,笑得象个为宗教事业不惜牺牲的高贵人物。“这是上帝的事业, 亲爱的太太们——上帝的事业。我只不过是葡萄园里的一名卑贱的园丁,冒着酷暑, 肩负重担,辛苦劳动。”瞧他的模样儿,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外衣显得空灵轻飘, 靴子擦得铮光闪亮,脸上露着基督徒的文雅笑容,这一切哪里象个冒着酷暑,肩负 重担,辛苦劳动的人。因此贤慧的克利科夫人,一位信奉正教、负责检查囚犯生活 必需品供应问题的审计员的妻子,听了米金先生的自我表白,一时之间好似听到异 端耶说,不禁毛骨悚然。“我倒宁愿留在英国,”米金先生接着说——说时用指尖 把另一只裹在薰衣草手套里的手指摩平,并且扬起漂亮的眉毛,露出有点儿不赞成 对他自我克制精神作出任何夸奖的神情——“可是我觉得主教对我是一片好心,他 的栽培我能不感激。太太们,这里是个活动场所,牧师在此大有用武之地。太太们, 我们教区里的信徒在向我求助——他们是被遗弃的迷途羔羊。” 杰利科夫人对米金先生粲然一笑,晃动着她那华美的无边女帽上的缎带。“你 不了解我们的犯人,”她说(从她高兴的讲话口气听起来,她好象是说“我们的牲 口”)。“他们都是可恶的家伙。谈到仆人——我的天哪,我每星期都要换一个新 的。米金先生,你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对他们就会了解得更清楚啦。” “他们有时候简直叫人不能容忍,”普罗瑟里克夫人说。她是一个犯人营监管 的遗孀,讲话时没血色的两颊上泛起壮严的义愤神采。“一般说来,我是世上最有 耐心的人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愚蠢邪恶的家伙,就是圣人碰上了也要捺不 住性子,激出脾气来的。” “我们大家都背着自己的十字架,亲爱的太太们——我们都忍受磨难啊,”米 金先生虔诚地说。“上帝给了我们忍受磨难的力量!再见。” “唷,你和我们同路哩,”杰利科夫人说。“咱们一起去吧。” “那太高兴了!我去拜访维克斯少校。” “我住的地方离他家近着哩,”普罗瑟里克夫人说。“那个小妞儿多么迷人, 不是吗?” “你说的谁呀?”米金先生问。他们一路走着。 “是西尔维亚呀。你不认识她!啊,一个可爱的小妞儿。” “我仅仅在总督府见过维克斯少校一面,”米金说。“他的小姐,我还没幸会 哩” “一件伤心的事,”杰利科夫人说。“你知道,要不是这件伤心事儿,倒挺有 传奇味儿哩。我说的是他太太,可怜的维克斯夫人。” “真的!他太太怎么啦?”米金问时屈尊朝一个过路行人打个躬。“她病了吗?” “死了,可怜的人儿,”性格开朗的杰利科夫人粗声叹了口气。“米金先生, 听你的口气,这件事你没听说过?” “亲爱的太太们,我来霍巴特才一个礼拜,没听人讲过。” “那是一场暴动,你知道,在马阔里港。犯人们夺了船,把维克斯夫人和西尔 维亚丢在海岸上的什么地方。弗里尔中尉也跟她们在一起。可怜的人儿受够了罪, 差点儿送掉命。后来弗里尔中尉造了条小船。海上的大船搭救了他们。可怜的维克 斯夫人遇救后几小时就断了气,小妞儿西尔维亚——她当时才十二岁——神志颠狂。 人们以为她好不了罗。” “多么可怕!她后来好了吗?” “噢,好罗。现在长得挺结实,就是失去了记忆。” “失去记忆?” “是呀,”普罗瑟里克夫人插了嘴,很想参加叙述。“在海岸上那三四个礼拜 的遭遇,她记不起来罗——至少说,模模糊糊记不清。” “这不能不算是大幸!”杰利科夫人决心维护她这个提供情报人的光荣地位, 打断了对方的叙述。“那种可怕的遭遇,让她记着有什么好处?根据弗里尔中尉的 叙述,那情况实在是骇人耳目!” “是么?”米金先生说着用一块漂亮的手绢按一按鼻子。 “米金先生,有名匪徒——这是我们对逃犯的称呼——他没走成,正巧碰上他 们,死缠活赖地要和他们分享食物——一个可恶的家伙!弗里尔中尉不得不随时随 地监视着他,生怕他下毒手。就是在小船上,他还想把他们推下大海,自己逃命。 听说,他是马阔里港最坏的犯人之一。你还是找弗里尔中尉给你细谈吧。” “他现今在哪儿?”米金先生饶有兴味地问。 “你是说弗里尔中尉吗?” “不。是那个犯人。” “啊,天啦,我不知道——也许在阿瑟港。听说他因为逃跑受了审,要不是弗 里尔中尉出力,他早就给绞死罗。” “哎呀呀!真是离奇的事儿,”米金先生说。“这么说,那位小姐对这件事一 点都不知道罗?” “当然知道,那只是别人讲给她听的情况,可怜的宝贝。她和弗里尔中尉订婚 啦。” “当真!跟救命恩人订婚。多有意思——真是一段浪漫史哩!” “可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弗里尔中尉年纪比她大好多哩。” “可她少女的情思缠绵,恋着保护她的英雄,”米金说得带有诗意。“一个奇 才出众,一个美貌倾城。很象是——呃!——长春藤缠着大橡树,亲爱的太太们。 啊,在我们堕落的本性中,这种缺点是多么可爱——我想,我要进的就是这个大门。” 一个模样儿精明的囚犯仆役——以前是著名的扒手——把牧师引进客厅,便去 找维克斯小姐。客厅里的摆设挺象样的,透过百叶窗可以看到花园里浓绿成荫,繁 花似锦。上校看来是出去了,身为囚犯总管,公务繁忙,不常在家,也是必然的, 不过,维克斯小姐在花园里,能够立刻请来。米金牧师抹一抹冒汗的前额,摘下一 尘不染的袖口,朝软绵绵的沙发上一靠,顿时觉得心宽气爽,当然是由于气氛的清 凉宁静,但环境的优雅也起了同样作用。眼前找不到什么可作对比的,他于是乎把 这豪华的客厅,连同里面松软的沙发椅和打开的钢琴以及外面五色缤纷的花卉与西 印度农场主宅第里的房间作一比较,那个房间里面也是豪华的,清凉的,安静的, 可外面却是阳光耀眼,热气蒸人,而且是一片蛮荒景象。他这人有个习惯,就是说 很容易自我陶醉,现在他作了这种比较,不由得得意洋洋,因此又在沉吟起来,想 用新词高语,描绘他这座好象沙漠似的葡萄园里的一片绿洲,以博主教大人的一笑。 他正在搜索枯肠,花园里的人声却把他的思路打断了。听上去好象近旁有人在抽泣 诉说。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宽敞的走廊里,举目一瞧,草坪上有两个人,一是老头, 一是少女。哭诉声是那老头儿发出的。 “真的,小姐,这是实话,我发誓。我今天早晨刚回来。哦,天哪!对一个老 年人,这样耍诡计,可太残忍啦。” 老头儿白发苍苍,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呢囚服,正斜靠在那里,一只青筋暴露的 手搭在放着玫瑰花盆的台座上。 “可是,这怪你自己不好,丹尼。我们都警告过你,要你提防着她,”少女口 气温和地说。 “你们是提醒过我。不过,啊!我当时怎么会想到呢,小姐?她是第二次这样 对待我罗。” “这一次有多长时间,丹尼?” “六个月啦,小姐。她说我是个酒鬼,打了她。天晓得,我打她!”他伸出两 只颤巍巍的手。“当然,他们都相信了她的话。当我回家时,我那块小得可怜的落 脚地早被小孩们踩平了。她跟一个船长去罗,恕我冒昧,小姐,她跟那人在‘乔治 第四’号上开怀畅饮哩。哦,天哪,对一个老年人,太残酷啦!”说罢他又抽抽噎 噎地哭起来。 少女叹了口气,“我没法帮你的忙,丹尼,不过我想,你倒可以象以前那样照 管这座花园。等少校回来,我替你说说。” 丹尼抬起朦胧的泪眼,感谢维克斯小姐,不料见着了米金先生,急忙行礼。维 克斯小姐转过身,米金先生打躬致歉,这时才看清那少女的芳龄大概是十七上下, 一对眼睛大而温和,头发浓密而有光泽,那只拿着刚才还在阅读的小书的手是那么 纤小而白皙。 “是维克斯小姐吧,我想。我叫米金——阿瑟·米金牧师。” “你好,米金先生,”西尔维亚伸出一只小手,直视着来客。“爸爸马上就回 来。” “他不在家,有女公子接待,不更好吗?亲爱的维克斯小姐!” “我不喜欢恭维,米金先生,所以别这样,至少——”她讲话具有一种讨人喜 欢的爽直,又补充了一句。那种爽宜仿佛直接产生于她的聪明和美丽,“至少不是 这种恭维。当然,少女们确实喜欢恭维。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这种连珠炮似的快速进攻使米金先生周章狼狈,招架不住,只得向这位沉着镇 定的小姐躬身微笑。“丹尼,到厨房里去吧。叫他们给你一些烟草。就说是我叫你 去的。米金先生,你愿意进屋子去吗?” “一个古怪的老人,维克斯小姐。我想,倒是一个忠实的随从?” “他是我们家原来的囚犯仆役,”西尔维亚说。“多年前听我爸爸使唤过的。 最近闹出了麻烦,但他是个可怜的老人。” “闹出了麻烦?”米金先生问。这时西尔维亚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是啊,在修路队里,你知道。在这儿指的是犯人修路队。他跟一个比他小很 多岁数的自由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劝他喝酒,又控告他不顺从[注]。” “不顺从!请原谅,亲爱的小姐,我没听错吧?” “是的,不顺从。他是派给那女人当仆从的,你知道,”西尔维亚不动声色地 说,仿佛这类事是世界上最平常的。“如果他行为不当,那女的就把他送回犯人修 路队。” 米金牧师一听,那对温和眼睛真的睁得圆圆的了。“多么奇怪的现象!亲爱的 小姐,我开始发现我确实来到了地球的反面。” “我想,这里的社会跟英国不同啊。大多数新来的人都这么说,”西尔维亚平 静地回答。 “可是,亲爱的小姐,哪有妻子把丈夫往监狱里送的道理!” “她如果高兴,可以叫他挨鞭子。丹尼就受过鞭笞。他的妻子是个坏女人。跟 她结婚,他是做了件蠢事。不过,一个老头儿堕入了情网,你是劝阻不了的,米金 先生。” 米金先生那蕴藏着宗教思想的脑门儿发红了,身上端庄正派的血液涌向了指尖。 听一个小妞儿讲话如此毫无掩饰,真是太可怕了。说真的,他米金先生在圣坛上读 基督教十诫的时候,读到那条“禁止奸淫”的诫令,也往往是放低声音,唯恐那毫 不留情、开门见山的话语会伤害女教徒们灵敏脆弱的感情!因此他立即岔开这个危 险的话题,暗自对霍巴特“自由”妻子所享有的这种奇怪权力惊讶不已。 “你在读书?” “《Paul et Virgine》[注]我以前读过它的英文本。” “啊,这么说,你在读法文,亲爱的小姐?” “读不好。一个教师教过我几个月,可爸爸不得不把他送回监狱。他从餐室里 偷了一只银酒杯。” “一个法语教师!偷——!” “你知道,他是个犯人。人挺聪明。他给《伦敦杂志》写文章。有些文章大大 超过一般水平。” “他怎么会流放到这儿来的?”米金先生问。他觉得他这个葡萄园比他预期的 扩大了许多。 “我想,是因为毒死了自己的侄女,不过详细情节我记不得了。他风度翩翩, 象个绅士,可是,啊,是那样一个酒鬼!” 米金先生对这个奇怪国土格外感到震惊。在这里,美貌女郎谈起毒害人命,鞭 笞罪犯,声色不动,好象是讲一些无足轻重之事;在这里,做妻子的把丈夫送进牢 狱,谋害人命的当上了法语教师。他默默地抽出白麻布手帕,弄得空气里顿时猕漫 着香气。 “你来这儿时间不长,米金先生,”西尔维亚停了一忽儿说道。 “不长,只有一个礼拜,我承认自己感到吃惊。气候是宜人的,不过,正如我 适才对杰利科夫人说的,这里有撒旦的遗迹——撒旦的遗迹——我亲爱的小姐。” “如果把英国的坏人都送到这儿来,你当然会看到撒旦的遗迹!”西尔维亚说。 “这可不是殖民的过错呀。” “噢,不,当然不是,”米金先生急忙道歉地说。“不过,这确实令人震惊。” “那么,你们绅士应该想法使这地方好起来才是。我不知道劳役场是什么样儿, 但城里的监狱并没有什么可以诱使犯人悔过自新的东西。” “我们每礼拜给他们读两次我们神圣教会的出色祷文哩,亲爱的小姐,”米金 先生说,看样子他还得补充一句,“假如这样还不能改造他们,能有别的办法吗?” “唔,是呀,”西尔维亚回答说,“他们当然听祷文,那只是在礼拜天。我们 还是不谈这个吧,米金先生。”她将一绺披落的金发往后撩撩,补充说。“爸爸关 照我别谈这些事儿,因为这些事儿,按照他的说法,都是根据军事条规办理的。” “你爸爸的想法极是,”米金先生说。这会儿门开了,他感到顿时轻松了许多。 维克斯与弗里尔走了进来。 维克斯已是两鬓飞霜;弗里尔还精力充沛,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象二十二岁的 青年。 “亲爱的西尔维亚,”维克斯开口说,“告诉你一个不寻常的消息!”忽然意 识到局促不安的米金在场,他停顿了。 “你认识米金先生吗,爸爸?”西尔维亚问。“米金先生,这是弗里尔中尉。” “有幸会过,”维克斯说。“先生,很高兴见到你,请坐。”维克斯讲完这话, 米金先生看到西尔维亚毫不矫揉做作”地亲了那两位绅士,不过他觉得奇怪,那姑 娘亲她父亲要比迎接她未婚夫的一吻合有更多的热情。 “天气挺温暖呀,米金先生,”弗里尔说。“西尔维亚,亲爱的,我希望你不 曾出去晒着太阳。你出去啦!亲爱的,我求过你——” “根本不热,”西尔维亚不高兴地说。“胡扯!我不是黄油做的人儿——化不 了。谢谢你,亲爱的,你无需放下百叶窗。”接着,好象是对自己发脾气而感到来 火,补充说,“你总是关心我,莫里斯,”一往情深地把手伸给弗里尔。 “这儿的天气非常问人,弗里尔中尉,”米金说。“对新来的人来说,真感到 恹恹无力。” “喝杯酒吧,”弗里尔说,好象这宅第是属于他的。“碰上这样的气候,得振 作一下精神。” “呀,说的对,”维克斯附和说。“来杯酒。西尔维亚,拿点雪利酒来。我希 望她不曾用她那些在谈怪论向你进攻,米金先生。” “啊,没有,没有,根本没有,”米金回答,心里觉得这个迷人的小姐原来是 被人认为不可用一般标准来衡量的人物。“我们谈得很融洽,亲爱的少校——非常 融洽。” “那就好,”维克斯说。“她讲话直来直去,初次跟她接触的人有时不能理解 她。你说是吗,小宝贝?” “小宝贝”撒娇地把头朝后一仰。“我不知道,”她说,“为什么不能理解? 可你说要告诉我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儿。亲爱的爸爸,你讲呀。” “啊,”维克斯脸色严肃,说道,“是呀,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儿。那些恶棍给 抓住了。” “什么,你是不是说——?不,爸爸,”西尔维亚说时转过惊慌的面孔。 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世界上恶棍中的一小撮,即“鱼鹰”号上的叛乱 者,成了唯一的谈资。 “目前已有四个人在海湾落网——雷克斯,巴克,希尔斯和莱斯利。他们登上 了‘简女士’号。我一辈子也没听到过这样奇特的事。这些家伙去了中国,谎称遇 难的水手,蒙混过关。在广州的商人雇用了他们,派他们去伦敦。到了伦敦可给老 派因认出来了。派因曾经在他们来澳洲的囚船上当过医生。” 西尔维亚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激动得面孔泛红。“其他的人在哪儿?” “两名在伦敦被判处死刑。还有六名逍遥法外。这几个人是送来受审的。” “你说他们犯了什么罪,亲爱的先生?”米金问,眼睛盯着雪利酒,瞧那眼神 好似禁食的圣徒。 “五年前劫夺了一艘囚船,”维克斯回答说。“那些坏蛋把我妻子和女儿丢在 海湾,让他们忍饥挨饿。要不是弗里尔——愿上帝保佑他!——她们早就没命了。 坏蛋们打死了领航员和一名士兵——而且——说来话长周。” “我已经听说过,”米金呷了一口另一名囚犯仆役给他送来的雪利酒,说道, “而且听说过你的家勇行为,弗里尔中尉。” “啊,那算不了什么,”弗里尔涨红了脸说。“我们是同舟共济嘛。小宝贝, 喝杯酒吗?” “不,”西尔维亚说,“我不想再喝了。” 她凝视着走廊与百叶窗之间的一片阳光,好象那光带有可能帮助她回忆起什么 似的。“怎么啦?”弗里尔朝她俯身问道。 “我正想回忆,可就是想不起来,莫里斯。理不清头绪,我只记得一片荒漠的 海岸和茫茫的大海,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你,亲爱的——把我抱在怀里。” “哎呀,天哪,”米金先生说。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维克斯急忙说,象是不愿意承认他女儿忘却往事是由 疾病造成的。 “啊,不。我那时已有十二岁了,”西尔维亚说。“你知道,不是个孩子。我 想,是热病使我糊涂的。” 弗里尔不安地瞅着她,如坐针毡。“好啦,别去想罗,”他说。 “莫里斯,”她突然问道:“另一个人后来怎样啦?” “哪一个?” “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人,另一个人,你是知道的。” “可怜的贝茨吗?” “不,不是贝茨,是那个犯人。他叫什么来着?” “噢,啊——那个犯人,”弗里尔说,好象他也忘却了。“怎么,你知道,亲 爱的,他被送到阿瑟港去了。” “啊!”西尔维亚颤抖了一下说,“他还在那儿么?” “我想是的,”弗里尔说时皱起了眉头。 “顺便说一声,”维克斯说,“我想,我们必须提审那个家伙。我们得验明那 些恶棍的身份。” “有你和我还不能把他们的身份验明么?”弗里尔心神不定地问。 “恐怕不行。我不想在五年之后断定一个人的身份。” “天哪!”,弗里尔说。“我倒可以断定!一个人,我只要见过一面,说什么 也忘不了。” “我们顶好找几个当时待在马阔里港的犯人来,”维克斯说,象是希望结束这 场讨论。“我决不让那些恶棍在我手里溜掉。” “在阿瑟港的犯人都是老囚犯吗?”米金问。 “老囚犯,”维克斯回答,“那地方是专关‘判处流放殖民地’的犯人的。最 坏的家伙都在那儿。那地方取代了马阔里港。到星期一纵帆船开去的时候,那地方 的犯人不知会多么激动哩!” “激动!真的?多有趣!为什么?”米金问。 “带证人呀,亲爱的先生。你知道,绝大部分犯人是判处无期徒刑的,他们到 霍巴特来一趟好比是度假期哩。” “他们判处无期徒刑后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吗?”米金嚼着饼干问,“多么可 怜呀!” “从未离开过,除非死去,”弗里尔笑呵呵地说。“他们死了,就埋在一个岛 上。啊,那可是个美丽的地方。米金先生,你应该跟我去看一看。风景如画,我可 以向你保证。” “亲爱的莫里斯,”西尔维亚说着朝钢琴走去,仿佛抗议话题的转换,“你怎 么可以这样说?” “我倒很想去看看,”米金说,还在嚼饼干,“因为约翰爵士曾经对我说起过, 要我在那儿当牧师,我相信那里的气候一定不错。” 这时走进来给少校送官方报纸的囚犯仆役朝花花公子似的牧师盯了一眼,粗鲁 的莫里斯又出声大笑。“噢,气候好极了,”他说,“而且是无事可千。正适合你 去哩。那儿有一小批正规移民。范迪门地区的丑闻都来源于阿瑟港。” 这种津津有味地大谈特谈丑闻与气候,看来和孤岛坟场以及终身服刑的囚徒造 成奇怪的对照。说不定西尔维亚是认为如此的,因为她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迫使 三位先生们出于礼貌,不得不暂时停止交谈,听她的音乐。于是谈话就此冷了下来。 这也暗示米金先生该告辞了。 “再见,亲爱的维克斯小姐,”米金先生站起来,露出他最甜蜜的微笑,说, “谢谢你弹奏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音乐。这是我当年顶喜欢听的老曲子,也是亲爱的 简女士和主教特别中意的曲子。请原谅,亲爱的弗里尔中尉,因为发生了这桩非同 寻常的事儿,我是说捕获了那批恶棍,我这才谈起一个美妙的问题。想起来多么有 意思!你本人和你那位亲爱的小姐!一个是被保护人,一个是保护人,亲爱的少校! ‘只有英雄,你知道,只有英雄,只有英雄,才能配得上美人!’当然,你是记得 光荣的约翰[注]的。好啦,再见。” “但愿经常光临,”维克斯说。他向来对称赞他女儿的人抱有好感,“圣诞节 有空,请来和我们共餐,米金先生。我们在圣诞节通常总有个小小的聚会。” “那太好了,”米金说——“确实是太好了。在这令人赏心悦目的殖民地,碰 上了知己,真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常言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你是知道的, 亲爱的维克斯小姐。是呀,确实是这样。再一次告辞——再见。” 门一掩上,西尔维亚便扑嗤一笑。“多滑稽的家伙!”她说。“愿上帝保佑这 个戴着手套,拿着阳伞,油头亮发,香气冲鼻的人!想想看,让这样一个装腔作势 的笨蛋引我去进天堂!我倒不如请老鲍斯先生来哩,爸爸,尽管他耳不聪,目不明, 而且象你说的那样老是藏起王牌,惹你生气。” “亲爱的西尔维亚,”维克斯严肃地说,“你知道,米金先生是位牧师。” “啊,我知道,”西尔维亚说,“但是,牧师也可以象一般人那样讲话,不是 吗?为什么总是派这号人到这里来?留他们在本国,干起事来岂不更好一些。噢, 顺便告诉你,亲爱的爸爸,可怜的老丹尼又回来喽。我叫他到厨房去了,可以吗, 亲爱的爸爸?” “你这个丫头,快要把这个家搞得满屋都是流浪汉了,”维克斯说时吻了一下 女儿。“这么说,我得留他住下罗。他怎么啦?” “他老婆,”西尔维亚说,“把他关起来,你知道,指控他发酒疯。老婆!我 真不懂,人们非得要个老婆干吗?” “去问莫里斯!”他父亲笑嘻嘻地回答。 西尔维亚走开,把头朝后一仰。 “他知道什么?莫里斯,你是个大狗熊,你心里明白,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哪里会爱上你?喏,你可以吻我了。”(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这次囚犯 事件把往事都带到我眼前;亲爱的,如果我不爱你,那就是忘恩负义。” 莫里斯·弗里尔蓦地涨红了脸,他接受了由对方主动提出的爱抚,吻过之后, 转身走向窗口。一名身穿国衣的汉子正在园里拾掇什么,边干活边吹口哨。“他们 的处境并不那么糟呀,”弗里尔小声说。 “你说什么,先生?”西尔维亚问。 “我说,我对你好得还不够,”弗里尔感情突然冲动,大声说。“我——我— —” “你想到了这一点,算是我的幸福,莫里斯中尉,”姑娘说。“你救过我的命, 不是吗?如果我不爱你,那我就不义了:不,不要再吻啦,”她伸出手来,又接着 说。“来呀,爸爸,现在凉快了,咱们去花园里走走,让莫里斯去想他配不配做我 丈夫吧。” 莫里斯迷惑不解地瞅着他们父女俩离去。“她总是丢开我和她父亲待在一起,” 他自言自语说。“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正爱我,也许仅仅是出于感激之情吧?” 他在五年的求爱期间老是这样地询问自己,可从没得到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