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 “臭名远杨的道斯” 事隔多年,人们都以为“鱼鹰”号上叛乱的暴徒早已不在人世。他们铤而走险, 夺船遁逃的经过也已为大家所淡忘。现在他们又被抓获的消息,引起了轰动,于是 街谈巷议,连编带造,为这些人杜撰出各种各样的离奇情节。据传,他们曾在朱开 化的岛民中称王称霸;在爪哇的洞房花烛夜他们当上了尊敬的丈夫;在新加坡经过 商,在香港行过骗。他们的历险奇遇已在一家伦敦剧院被搬上舞台,当时一位受人 欢迎的小说家也忙着描述他们的惊人奇遇。 身为魁首的约翰·雷克斯据说还跟一家贵族名门结了亲。关于他的问题有专门 一封信写给约翰·弗兰克林爵士。但从各方面来看,他都有可能被送上绞架,以快 人心。就连那些最直言不讳,夸赞他的技能和勇气的人也承认他犯下了触犯刑律的 死罪。皇家法院将一丝不苟地给他定罪,早有人满之患的监狱里又塞进了从阿瑟港 传来作证的六名无期徒刑罪犯。在这六名中据说就有“臭名远扬的道斯”。 这一消息为人们的回忆和编造提供了新的材料。大家记忆犹新,“臭名远扬的 道斯”就是那名被弗里尔上尉领走的逃犯。他曾把自己重遭囚禁归咎于帮助弗里尔 上尉造了一条奇妙的小船,使那几个被丢弃在荒岸上的人得以逃生。大家还记得, 五年前他受审时是怎样地绷着脸儿,倔强难缠,在法庭宣布他死刑暂缓时他又怎样 地放声大笑。《霍巴特城宫报》为这个可怕的恶棍刊载了简介——小传开头叙述了 他怎样参加一起囚船的暴动,以后怎样从马阔里港两次逃跑,怎样因蛮横无理、不 服管制而屡遭鞭笞。在两次逃跑未遂后,现在关在阿瑟港戴着两副铁镣。诚然, 《官报》还揭露这坏家伙当年判处终身流放是犯的拦路抢劫罪,因此有力地议论道, 象这样一类狂暴的野兽倒不如在初犯时就处以绞刑,省得让他们活着拖累世人,越 来越死心塌地行凶作恶。“这样的恶棍,”《官报》颇为动人地问,“在过去十一 年间对社会到底有过什么用处?”人人都同意,认为他一无用处。 西尔维亚·维克斯小姐因此也受到公众的注意。英勇的弗里尔传奇式地搭救了 她,使她变得几乎同恶棍道斯以及他那恶魔似的同伙约翰·雷克斯一样闻名遐迩。 当然,弗里尔的忠诚不久就要按古老的幸福方式得到报偿了。据说,法庭审判时要 她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出庭作证,因为只有他们俩是那场叛乱事件的活见证人。又据 说,他的未婚夫当然非常焦虑,怕她不能出庭作证——又是一件离奇而吸引人的事 ——,因为她那次受惊受苦害的一场大病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身体,她的记忆力从而 衰退,对整个事件模模糊糊,再也理不清头绪。这些传说使得法庭在公审那天挤得 水泄不通。当这惊人的阴险逃跑事件各方面的详情细节公之于众时,旁听者更加激 动不已。四名犯人戴着沉重的镣铐,这景象引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轰动,尽管在这城 市里戴镣铐的犯人是屡见不鲜的。人们在互相打赌,看犯人究竟采用何种方式为自 己辩护。起初人们以为犯人会乞求法庭宽恕,以夸张事实的方法激起公众的同情, 继而稍稍注意一下主犯约翰·雷克斯的举止,人们立刻打消了原先的猜测。他沉着 冷静,毫无惧色,好象准备引领就戮,或者是早已想好怎样抗辩,来反击起诉人, 为自己开脱死罪。只是当他听到起诉书上说他“凶狠劫持‘鱼鹰’号双桅船”的时 候,他才微露笑容。 坐在法庭中部的米金先生见到那一笑,顿时觉得他那宗教成见可悲地遭到了打 击。“一头十足的野兽呀,我亲爱的维克斯小姐,”在对带上来识别罪犯的犯人进 行审查的间隙中,他回到西尔维亚和她父亲待着的小房间里,对西尔维亚说。“瞧 他的样子,象猛虎一般。” “可怜的人儿!”西尔维亚说时一阵震颤。 “可怜!我亲爱的小姐,你不是在同情他吧?” “我是同情,”西尔维亚把两手扭在一起,象是痛苦地说。“他们我都同情, 可怜的人。” “可爱的感情!”米金说着瞅了一眼维克斯。“真正的妇人心肠,我亲爱的少 校。” 听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废话,少校不耐烦地叩着手指头。西尔维亚那当儿不胜紧 张,哪里会多情心软?“过来,贝宝”,少校说,“从这个门里瞧过去,你可以清 楚地看到他们。如果你一个都认不出,我不知送你上证人席有什么用处,不过,如 有必要,当然你还得去。” 被告席恰巧对着房间门,从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四个上手铐的犯 人,后面都各站着一名带枪的狱卒。姑娘生平从未见过审判犯人的场面,审讯时的 肃穆与带有古风的庄严揪住了她的心。大凡首次身临其境者莫不如此。这里的气氛 沉闷而令人苦恼。犯人的镣铐当当作响,预示不祥。法官、看守、狱卒和警察聚集 在一起,形成一股具有粉碎性的打击力量,来惩罚这四名罪犯,叫人看起来实在是 惨无人道。她投去短暂的一瞥,认出来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似乎都邪恶地变了原形。 就连她未婚夫的面孔也出现一副凶相,杀气腾腾。弗里尔此时正俯身向前,急切地 朝证人席挥着脑袋。她的眼睛急忙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寻找被告席上的犯人。其 中两名懒洋洋地倚靠着栏杆,脸色阴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另一名紧张不安, 嚼着根稻草或小树条,焦躁的手抓着被告席;第四名绷着脸儿盯着法庭是一边她看 不到的证人席。这四张面孔,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不,爸爸,”她缓了一口气说,“他们四个我一点儿都认不出。” 她转身正要离开门口,一个声音从身后的证人席传来,她脸色顿时变得刷白, 忙又停下来,要看个究竟。整个法庭此时也好象受到震动,一片喊喊喳喳的议论, 有个官吏高喊:“肃静!” 臭名远扬的罪犯鲁弗斯·道斯,来自阿瑟港的不要命的恶棍,《官报》认为不 宜活在人世的野兽,刚刚进了证人席。他是三十岁的人,正值壮年,瞧他的躯干, 肌肉鼓鼓的,就连那宽大的黄色国衣也不能把那肌肉完全遮掩住。他那双手粗壮黝 黑,强劲有力。他站得笔挺,一对凶狠的黑眼睛朝整个法庭急切地扫来扫去。 他戴着两副沉重的铁镣。镣铐的铁链系在他粗腰里束着的皮带上,晃来晃去。 然而,就是这两副铁镣的重量也毁坏不了那种只有肌肉十分发达才会具有的英俊风 姿。 当问及他的姓名时,那些皱眉蹙额盯着他的人们听到他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回答 说“鲁弗斯·道斯,大英帝国的囚犯”,也不见得都在不悦的神情之外有多少尊敬 之意哩。 “走吧,亲爱的,”维克斯说,他看到女儿面色苍白,眼神急切,不觉慌了手 脚。 “等等,”她不耐烦地说,倾听着她看不见的那人在讲话。“鲁弗斯·道斯! 啊,我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 “你是阿瑟港犯人营里大英帝国的一个犯人么?” “是的。” “终身流放么?” “终身。” 西尔维亚屏息静气,以询问的目光转对她父亲。“啊,爸爸,讲话的是谁呀? 我知道这名字!我熟悉这声音!” “那是曾经和你坐在一只小船里逃生的人,亲爱的,”维克斯严肃地说。“那 个囚犯。” 急切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与痛苦的神情。“我原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扶着门边说。“听起来象好人的声音。” 接着,她两手蒙眼,打起哆嗦来。“好啦,好啦,”维克斯安慰着说,“别害 怕,宝贝,他现在不能伤害你了。” “不能,哈,哈!”米金说,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想大大地表现一 番,“这个恶棍根本无法再害人了。” 审讯在继续进行。“你认识被告席中那几个犯人么?” “认识。” “都是谁?” “约翰·雷克斯,亨利·希尔斯,詹姆士·莱斯利,还有,还有——那最后一 个,我不太清楚了。” “最后一个你不太清楚。那么,你能发誓,肯定那三个人没认错?” “我发誓” “你记得很清楚么?” “我和他们在马阔里港的铁镣队里一起待过三年。”天哪,这就是他们彼此相 识的原因!西尔维亚低声一叫,倒在她父亲的怀里。 “啊,爸爸,带我去吧!我觉得好象要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了!” 在全场一片肃静中,可怜姑娘的这声叫喊在法庭里清晰可闻,所有的人都扭头 朝门这边看来。人们在惊讶中谁也没注意到鲁弗斯·道斯表情上的变化。他脸色绯 红,豆大的汗珠冒出脑门,黑眼睛炯炯地朝传来喊声的方向瞪视着,那目光好象能 透过那块从中作梗把他和说话的女人隔开的木板。莫里斯·弗里尔一跃而起,从法 官席下的人群中挤了过去。“怎么啦?”他问维克斯,态度近乎蛮横。“你把她带 到这儿来干吗?不要她来作证。我不是对你说过?” “我认为带她来是我的责任,先生,”维克斯庄严地指责说。 “是什么吓着她啦?她听到了什么啦?看到了什么啦?”弗里尔一连串地提问, 脸色出奇地发自。“西尔维亚,西尔维亚!” 听到他声音,西尔维亚睁开眼来。“带我回家吧,爸爸。我不舒服。啊,想起 来多可怕!”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弗里尔大声问,惊慌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瞅瞅 那个。 “那个恶棍道斯把她给吓坏了,”米金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怜的孩子。 好啦,好啦,冷静下来,维克斯小姐。他根本不能加害于人了。” “把她吓坏了,呃?” “是的,”西尔维亚有气无力地说。“他把我吓坏了,莫里斯,我不用再待在 这儿了,亲爱的,是吗?” “不用了,”弗里尔说,脸上阴云尽散。“上校,请您原谅,我完全是因为急 慌了。马上带她回家吧。这号事她经受不住啊。”于是他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擦了 擦脑门,大口地喘气,好象是一个大难临头的人刚刚逃脱了性命。 鲁弗斯·道斯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直到弗里尔挤出门口,他这才如梦初醒。 “她是谁?”他沙哑地低声问背后的警察。 “维克斯小姐,”那人直冲冲地回答,扔给他这个消息,就象人们给一条伤人 的狗扔一根骨头似的。 “维克斯小姐!”犯人重复了一遍,仍然疑惑而又痛苦地瞪着眼睛。“他们告 诉我,说她死了。” 那警察听到这荒唐的说法,嗤之以鼻,露出轻蔑的神色,好象在说:“你都知 道了,畜生,还问什么?”后来觉察到问话人凝视的神情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便又 说道,“你以为她死了嘛。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听说,你想尽一切办法要置她于死 地。” 犯人勃然大怒,绝望中猛地抬起双手,好象不顾对着他的枪口,要想揪住对方, 但他赶忙捺住火气,控制了自己,一转身,面对着法官。“阁下!——先生们!我 要说话。” 这一突然的大声发言,再加上那口气的改变,使所有的面孔一下子全转了过来。 人们原来是都朝着弗里尔走出来的门口张望的。在许多人看来,一时间仿佛站在征 人席里的已不再是“臭名远扬的道斯”了。刚才那儿是一个腰杆挺直、目中无人的 恶棍,可现在却换上一个面色苍白、紧张不安的人,向前俯着身子,摆出一副近乎 哀求的姿态,一只手抓着栏杆,似乎防止跌倒,另一只手伸向法官。“阁下,这里 有个极大的歪曲。我要为自己申辩。在我刚被送到阿瑟港时我就作过申辩。我写过 几封信,司令官从未转呈上来。当然,那是通例,我无可抱怨。把我送到那儿是不 公平的,阁下。是我造了那条小船,阁下。是我救了少校夫人和小姐。我是救他们 命的人。我亲自做了这一切,可是我的自由却被一个对我怀恨在心的恶棍发个誓就 给剥夺了。我原以为直到现在无人了解真相,因为人们告诉我,说她死了。”他这 番滔滔不绝的申辩,使法庭大为震惊,没人出来打断他的话。“我被指控逃跑,给 判处死刑,先生,因为我在船上给他们帮了忙,这才缓期执行。帮他们忙!天哪, 那条船本来就是我造的!她会这样告诉你们的。我护理了她!我把她抱在怀里!我 自己挨饿,省给她吃。她喜欢我,先生。确实是的。她称我为‘好样的道斯先生。’” 听到这里,爆发了一阵粗俗的笑声,但立刻止住了。法官俯身问道:“他是指 的维克斯小姐么?”这当儿鲁弗斯·道斯朝庭下望去,忽然看到莫里斯·弗里尔正 仰面盯着他,两眼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我看到你了,弗里尔上尉。你是懦夫,骗子!叫他到证人席上来,先生们, 让他说说他编的故事。姑娘一定会反驳他的,决不会害怕的。哦,我还一直以为她 死了哩!”一此时,法官已从书记员那里得到了答复的话。“维克斯小姐得了重病, 刚才在法庭里昏了过去。她回忆起那个和她一起坐船脱险的犯人就只有恐怖和厌恶。 刚才她见到了那犯人,她受到很大的折磨。那犯人本身是个由来已久的骗子和阴谋 家。他的谎言早已被弗里尔上尉驳得体无完肤了。” 法官这人,生性倾向于仁慈,然而经验告诉他,听犯人们的话得小心谨慎。他 只说了他所能说的话,五年的悲剧通过下面的一段对话就算处理掉了。 法官:“这里不是你指控弗里尔上尉的地方,也不是争论你的所谓冤案的场所。 如果你是蒙冤受屈,当局将受理你的上诉,纠正错案。” 鲁弗斯·道斯。“我早已上诉过,阁下。我给政府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可他们 从来就没把信送上去。后来,我听说她死了。在那以后,他们把我送到煤矿上,在 那里我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法官:“我不能听你说下去,曼格尔斯先生,你还有什么需要问证人吗?” 可是曼格尔斯先生已没有什么要问了,于是有人传唤“马修·加比特”出庭。 还想竭力申辩的道斯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和推测声中拖着哨嘟作响的铁镣被带了下去。 往下的审讯设有发生什么事。西尔维亚并未出庭作证。出人意料的是,弗里尔 走进证人席,居然宽宏大量地替约翰·雷克斯说话,这使得他的许多对头也感到大 为吃惊。“他本可以让我们挨,”弗里尔说,“他本可以杀死我们,我们完全落在 他的手掌心里。船上储存的粮食并不多,他和我们分享了。我认为,他这样做,对 处在他那种境地的人来说,算是慷慨的。”这段证词对犯人大为有利,因为弗里尔 上尉是所有不服管制的犯人的死敌,这是众所周知的。因此人们认为,只有最严格 的正义感和确凿的事实才会使他说出这番话来。此外,雷克斯的辩护又极为巧妙。 他逃跑有罪,但他的温和大度或许可以为此求得宽恕。他的目的只是想获得自由。 获得自由之后,他就老老实实地生活了将近三年,这一点他可以拿出证据来。他被 指控海盗式地劫持“鱼鹰”号方帆双桅船,但他辩护说,“鱼鹰”号是在马阔里港 由犯人造的,并未列入造船名单,因此严格说来,不能称为“海盗式地劫持”。法 庭承认这一辩护的说服力。同时,无疑地受了弗里尔上尉证词的影响,考虑到事情 已过去五年,两名罪大恶极的犯人(切希尔和巴克)又早已在伦敦处决,于是作出 如下判决,将雷克斯及其三名同伙押解殖民地劳役场终身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