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莫里斯·弗里尔的好天使 弗里尔看到自己的艰苦努力得到这一满意结果之后,便动身去安慰那位姑娘, 为了她,他才容忍雷克斯逃脱了绞刑架。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举手碰了下帽子, 要求同他说话。那人已过中年,面孔发红,带有饮白兰地酒过多的憔悴色,步态与 举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特征,一看便知是个长期在海上摔打的人。 “噢,布伦特,”弗里尔说着停了步,好象准备听到什么坏消息似的,露出急 不可待的神色。“现在情况怎样?” “没什么,一切平安无事,先生,”布伦特说。‘今天早上,她再次登船。” “再次登船!”弗里尔突然叫道。“那我怎么不知道她上岸了。她到哪儿去过?” 他说话时摆出一副权柄在握、万无一失的架势,而布伦特呢?却好象在他面前显得 畏畏缩缩,他已不复是旧日那种租车专横的船长了。对“马拉巴”号叛乱者的审讯, 毁了菲尼亚斯,布伦特的前途。不管他怎样辩解,事实总是掩盖不住,在他应该在 甲板上履行职责的时候,派因却发现他烂醉如泥,卧倒在船室里,“当局”是不能 也不会轻易放过这种违犯纪律的恶劣现象而不加处置的。布伦特船长——当然有他 自己的解释——就这样被剥夺了享受运送陛下的囚犯去陛下的殖民地新南威尔士和 范迪门地区的光荣,上了下南洋的巡航捕鲸船。然而,萨拉·珀福伊给他带来的影 响却无可挽回,使他受到极大的伤害,就好象是她利用一个聪明邪恶的女人对一个 迟钝而好色的男子施加影响,毒害其遵守道德的本性似的。布伦特一天天沉沦下去, 堕落下去,变成一个酒鬼,并以“对政府不满”著称。弗里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对他加以提携,从某种程度上说成了他的思主,最后安插他去负责指挥一条从悉尼 过来进行贸易的纵帆船。他走马上任时,住在霍巴特城里的船主一方无不摆出满脸 苦相,他不得不信誓旦旦,保证不再喝酒。他只坚持了一年,戒酒期间弄成一副可 怜相。不过,他倒是忠实的侍从,因为他希望通过弗里尔措个“政府差事”干干— —这一点在当时来说,是殖民地所有商船船长心向往之的宏伟目标。 “咦,是这样,先生,她上岸去看一个朋友,”布伦特说时看看天又瞧瞧地。 “什么朋友?” “那一那个犯人,先生。” “料想见着了吧?” “见着了。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禀告你,先生,”布伦特说。 “当然,你做得很对,”另一个回答,“你顶好立刻开船,不用等了。” “照你希望的办,先生。我明天早晨就可以开船——或者,如果你赞成,今晚 就走。” “今晚,”弗里尔说时把脸转向旁边,“越快越好。” “悉尼有个工作,是我一直所期望的,”那一位不安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 帮忙。” “什么工作?” “有条政府的船,缺个船长,先生。” “好吧,先别着急,”弗里尔说,“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可能的话,你要封住 那个女人的嘴,不让她胡说乱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布伦特卑躬地咧着嘴笑。 “我将尽力而为。” “注意,一定要说到做到,”恩主说罢,扬长而去。 弗里尔在花园里找到了维克斯,一见面就请求他别对女儿再谈那事。 “你已看出她今天很不舒服,维克斯。看在老天爷面上,别让她再生病了。” “亲爱的先生,”不幸的维克斯说,“我是不会提那件事的。从那时起,她的 身体一直很不好,烦躁不安,心神不宁。进去看看她吧。” 于是弗里尔走进房间去安慰那烦躁的姑娘,对她的痛苦打心眼里感到难过。 “现在没什么啦,宝贝,”他对那姑娘说,“别再想它了。别把它放在心上, 亲爱的。” “我真傻,莫里斯,我知道;不过,我也没有办法。那——那人的嗓音仿佛使 我重新对什么事或什么人怀有极大的同情。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不过, 我觉得,我差点儿记起了一件极大的冤屈事件,正要听到什么可怕的启示,使我离 开我最应该爱的人。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弗里尔避开脸说。“不过,知道你,那完全是荒 诞不经的事。” “当然,”她回答一声,就把问题处理掉了,有点儿象她孩提时采用的幼稚方 式。“人人都知道那完全是荒诞不经的。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大家的确想到这类 的事情。我好象是个双重性的人,好象在什么地方生活过,过的另一种生活——一 种梦里的生活。” “你是个多么浪漫的姑娘,”另一个说,隐隐约约地了解她话中的含义。“你 怎么会过一种梦里的生活呢?” “当然不会,确实,只不过是发蠢。但脑子里是这么想的,你知道。我时常梦 见这类的怪事。我老是摔下悬岸,掉进奔流,给冲进怪石嶙峋的大山洞里。多可怕 的梦啊!” “不可思议,”弗里尔回答说。“你锻炼身体不够。你不应该读那么多书。好 好地散步五英里。” “而且,还有一件怪事,”西尔维亚没有理会他的插话,接着说,“在这些梦 里,总有你在场,莫里斯。” “好啦,这很正常,”莫里斯说。 “唉,梦里的你并不象真的那么和蔼,那么好,弗里尔上尉,而是一个拧眉蹙 额,吹胡子瞪眼睛,怒气冲天的人,因此我怕你” “那只不过是梦呀,亲爱的。” “是啊,不过——”她玩弄着上衣的钮扣。 “不过什么?” “不过,你今天在法庭里看上去就是那样子,莫里斯,我想,那就是我发促劲 的主要原因。” “亲爱的!好啦!嗐——别哭!” 她已经痛哭流涕,苗条的身体倒在他怀里直抽搐。 “啊,莫里斯,我是个坏姑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有时 候我不象我应该做的那样爱你——是你,救了我性命,护理过我的啊。” “好啦,别老把这事放在心上,”莫里斯嘟哝说,喉咙里有点梗住了。 西尔维亚不久又变得比较冷静了。过了一会她扬起脸说:“告诉我,莫里斯, 在你向我提起的那些日子里——当你把我抱在怀里象护理小孩一样照料我,喂我, 自己忍饥挨饿省给我吃的时候——你曾经想过我们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莫里斯说。“干吗问这个?” “我认为,你可能这样想过,因为——这不是出于虚荣心,亲爱的——不然, 你不会那么体贴,那么温柔,那么忠诚。” “瞎说,宝贝,”他说时眼睛直愣愣尽望着别处。 “不是瞎说,你实际上是那样的,不过我有时爱生气。爸爸把我惯坏了。你总 是那么钟情。你平常絮絮叨叨,忧这忧那,我听了生气,其实你全是为的爱我,不 是吗?” “我希望是如此,”莫里斯说,那双难得有泪水的眼睛润湿了。 “唉,你明白吗,我常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不象应该做到的那样爱你,这就是 原因。我想让你喜欢我所喜欢的东西,去爱书籍,爱音乐,爱绘画,还有——爱我 爱着的这个世界;我忘了你是个男子汉,你知道,而我仅仅是个姑娘家;我忘了你 的行为多么崇高,莫里斯,你多么无私,为了救我,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啊,怎么 啦,亲爱的?” 原来这时弗里尔突然放开她,走到窗口,目光越过斜坡上的花园,凝视着坡底 的海湾,在黄昏的柔光中正在入睡的海湾。那条从阿瑟港把犯人送来的纵帆船,停 泊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桅杆上的黄旗在清凉的晚风中悠悠飘动。那黄旗好象激起 了弗里尔的怒火。可不是,目光一落到黄旗上,他就不耐烦地叫喊一声,转过脸来。 “莫里斯!”她喊道,“我伤了你心啦!” “不,不。没什么,”他说时显出一副愕然的神情,一个人在弱点暴露的那一 刻往往是如此。“我——我不愿听到你这样说话——说不爱我。” “啊,原谅我,亲爱的;我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总是干这样的蠢事,说了许多 话,言不达意。你为我做了这一切——我怎么能不爱你呢?” 突然之间,一种绝望的怪想问过脑海,他失声叫道:“假使我没有做过你想的 那些事,你还爱我吗?” 她原以为自己使他感到痛苦,一直抬着眼焦急而温情脉脉地瞧他的脸,一听到 这句问话,目光就低垂了。 “多怪的问题!我不知道。我猜想我会爱你的,然而——猜想有什么用,莫里 斯?我知道你做过那些事,这就够了。我怎么说得出来,假如发生什么事,我会怎 样做呢?呃,你过去也许没爱过我。” 如果说弗里尔那颗自私自利的心里有过一时的内疚,那么,西尔维亚吞吞吐吐 的回答就足以驱散他的自责之情了。 “说实在的,确有此事,”他一下子搂住了她。 西尔维亚重又抬起脸来,高兴地哈哈大笑。 “我想——我们真是一对傻瓜!过去的事,我们能拿它怎么办呢?我们有将来, 亲爱的——将来。将来我就是你的爱妻,我们要相亲相爱,自头到老,象小说里写 的那样。” 莫里斯·弗里尔时常碰到一些引诱他走向邪恶的事。他生性自私自利,比这使 他垂涎三尺希望弄到手的美貌而天真的孩子大为逊色的诱惑物,他都曾抵挡不住, 孳孳以求。能得到她的爱情,他还有哪些希望不能在这种爱情上面建立起来呢?为 了她要带给他的纯洁与善良,他有什么向善的决心下不了?如她所说,过去无法挽 回;将来——她要终身爱他的将来——正展现在他们面前。于是,他怀着自欺欺人 的自私的虚伪,把那姑娘的小脑袋搂在自己胸膛上,一线道德之光隐隐约约地从他 身上现了出来。 “愿上帝赐福于你,亲爱的!你是我的好天使。” 那姑娘叹了口气。“我一定做你的好天使。亲爱的,如果你让我去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