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米金先生抚慰囚犯 第二天,米金先生大驾光临时,雷克斯对他说:“上帝保佑,我这次大难不死, 全仗弗里尔上尉好心替我说话。” “我希望这次死里逃生对你将是一个警告,我的教民,”米金先生说,“上帝 对你如此宽恕,但愿你好好度此余生,努力弥补早年的过错。” “我一定这样做,先生,”约翰·雷克斯说,不折不扣地答应采取米金先生提 出的补过措施。“你能垂顾我这样的坏人,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米金先生和颜悦色地说,“身为传布福音的牧师,这是我的职责。” “啊!先生,我年轻时要是聆听过福音书里的教谕,有多好啊。那就不会陷此 深渊了。” “真的,也许不会,可怜的人;上帝的仁慈是无边的——广大无边,施及我们 所有的人——施与我,也同样施与你。”(讲这话时他显出这样一副神态,好象说, “对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记住那悔过自新的小偷,雷克斯,记住圣书里 那悔过自新的小偷。” “我一定记住,先生。” “读读《圣经》,雷克斯,祈求获得忍受惩罚的力量。” “一定,米金先生。我非常需要这种力量,先生——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 体上的,都需要,先生——因为政府配给的口粮少得可怜。” “我去跟当局谈谈,让他们增加你的粮食定量,”米金回答说,一副恩人气派。 “在这期间,把你说的那些冒险活动的详情细节在脑子里汇总一下,在我下次来时 就为我准备好。这样一段值得注意的历史不应湮没。” “衷心感谢你,先生。我一定照办,先生。啊!当我还是个绅士的时候,米金 先生”——这个狡猾的恶棍一直在貌似虔诚,大吹其牛,讲述他过去的经历—— “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不过,这完全是公正的,先生。” “上帝的不可思议的活动总是公正的,雷克斯,”米金回答,他谈到万能的上 帝时总喜欢有涵养地把话讲得扑朔迷离。“我很高兴你对自己的过错有了这样的认 识。再见。” “再见。愿上苍赐福于你。先生,”雷克斯说,当着劳动场所同伙的面迎合敷 衍一下。于是米金先生翩翩然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了,他深信自己在葡萄园里干得 无比出色,而且深信犯人雷克斯绝非等闲之辈。 “我要把他的叙述寄给主教,”他自言自语说。“会把主教逗乐的。只要去发 掘,这里肯定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儿。” 正当他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臭名远扬的道斯”身上。 道斯在等着纵帆船送他回阿瑟港,眼下闲来无事,要求让他砸砸石头取乐。米金先 生现在走访的犯人棚又长又矮,棚顶盖着铁皮,两头连接牢狱的石墙。棚子的一边 矗立着单人牢房,另一边是监狱的外墙。外墙上伸出一道檐板,下面坐着四十名戴 着沉重铁镣的囚犯。两名警察荷枪实弹,在当中一块空地上来回走动。另一名警察 站在紧贴监狱主墙建造的一个近乎岗亭的屋子里向外监视。每隔半小时,第三个警 察便走过来检查一下犯人的镣铐。这时候,霍巴特城还未施行单身囚禁制——一般 情况下,这种囚禁为期长达一年,往往把犯人逼疯——,因此这四十名戴沉重铁镣 的犯人尚能享受每天见面六小时的快乐。 监狱里的其他犯人,在大白天有的铺路,有的干其他活儿。但这四十名被判定 为亡命之徒,须加严密看管。他们坐成长长的两排,两人之间相隔三英尺,人人叉 开伸直的两腿,悠闲地锤着面前的一堆石子,丁丁作响,好似两排阴郁的啄木鸟不 停地啄着刑律这棵洞然中空的山毛榉树,这情景叫人看了颇有些荒唐可笑。更令人 痛苦地感到荒谬的是,这四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竟然戴上铁镣,再布下警卫,不为 别的,只是去干这劳而少益的锤打一车石英石的勾当。同时,这儿气氛郁闷,愤怒 的目光不时从一个犯人向另一个犯人射出,牧师走过时犯人们以嘟嘟哝哝的咒骂声 表示欢迎。一般说来,在锤子落到石头上的时候,发出不干不净的嘀咕声,犯人们 认为这样做是时髦,而且在这种假装疲劳的哼卿卿声的掩护之下,他们还便于趁机 骂上几句。如果哪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来此参观,看到那一排七上八下的锤子,也许 会把这犯人棚比作一架大钢琴的内部结构,弹琴的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毫无规律地 按着琴键。鲁弗斯·道斯坐在一排的最后,背对牢室,面向狱墙。那地方离岗亭里 的警察最近,是安排给最凶恶的罪犯坐的。他的一些伙伴还为他占有这样一个令人 悲哀的显著地位而感到羡慕哩。 “喂,道斯,”米金先生招呼道,眼睛估量一下犯人和他之间的距离,就象估 量一条恶狗身上的链条有多长似的。“早上好哇,道斯?” 道斯敲了一块石头,皱皱眉头,又敲另一块石头,好象是回答说,他很好。 “我恐怕,道斯,”米金先生用责备的口气说,“你星期一大闹法庭,没有什 么好处。我了解,公众舆论对你很愤慨。” 道斯慢悠悠地把一块大蓝灰沙石稳放在一个小石子窝起的坑里,没有答腔。 “我恐怕你缺乏耐性,道斯。我怕你对自己的罪行不感到痛悔。” 这戴铁镣的犯人给他的唯一回答——如果可以算作回答的话——只是将铁锤猛 地一击。这一台把那块石头顿时砸得粉碎,惊得牧师朝后跳了一步。 “你真是个铁了心的恶棍,先生!你没听到我跟你说话么?” “听到了,”道斯说时又捡起一块石头。 “那么,恭恭敬敬地听吧,先生,”米金先生说道,他涨红了脸,是那圣洁的 怒火烧出来的。“你要锤那些石头,有一整天时间哩。” “不错,有一整天时间,”道斯桀骜不驯,扬起脸说。“还有明儿一整天,搞 这玩意。呸!”锤头又落了下去。 “喂,我是来安慰安慰你的——安慰你,”米金说。他好心好意来谈话,一开 头就遭到鄙视,心里不无愤慨。“我本想向你提出善意的劝告。” 从米金先生讲话的口气里可以听出他自以为了不起的恼怒情绪。不管怎样,只 要这犯人在思想上对这可笑的滥施刑罚和妄诬堕落存在着一丝认识的话,他听到了 牧师的讲话口气自然会感到有趣。现在的情况看来是如此,因为犯人的脸上掠过了 一丝微笑。 “对不起,先生,”道斯说,“请继续讲下去。” “我要对你说的是,你指控弗里尔上尉,滥用了维克斯小姐的名字,这样做对 你自己大为不利啊。” 犯人紧锁起双眉,好象感到痛苦似的。他欲缄默不语,又难控制自己。“难道 他们就不去调查么,米金先生,”他终于发问了。“我讲的是实话——是真情,有 上帝作证!” “不许亵渎神明,先生,”米金严肃地说。“不许亵渎神明,你这个可怜的家 伙。你说谎有罪,再带上上帝,就罪加一等了。说上帝作证也是徒然。上帝不会证 明你无罪的,道斯。记住,不会证明你无罪。当然,情况是要调查。” “难道他们不去问问她,听她说些什么?”道斯问道,样子突然变得可怜起来。 “他们告诉我,说要问问她。他们一定会问的。” “也许我没有权利随便说出当局的意图,”米金说时沉着平静,根本没有觉察 出面前这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由于绝望和愤怒,痛苦万分,弄得嗓音都颤抖了。“不 过,我可以告诉你,有关你的情况,不会去问维克斯小姐了。你要在二十四号回阿 瑟港,继续待在那儿。” 鲁弗斯·道斯突然发出一声呻吟,充满苦痛的呻吟,就连安闲自得的米金听了 也觉得毛骨悚然。 “这就是法律,你知道,朋友,我也没办法,”他说。“你不该犯法呀,知道 吗?” “去他妈的法律!”道斯嚷道。“那是血淋淋的法律;那是——唉,请你原谅,” 说到此他放声大笑,又开始砸起石头来。笑声里充满了因无法获得别人注意或同情 而感到的凄苦和绝望,听起来比任何一种感情进发更为可怕。 “得啦,”米金听了很不舒服,觉得非把他那些在伦敦学来的陈词滥调说一说 不可了。“你不能抱怨别人。你犯了法,就得受苦。文明社会告诉你,有些事情是 不能做的,如果做了,你一定要受到文明社会给你的惩罚。你智力并不欠缺呀。道 斯,这就更令人遗憾了——你不能否认其公正性。” 鲁弗斯·道斯象是不屑用言语回答,只用眼光扫视一下那个大院,仿佛在严峻 地责问:文明社会的文明创造出犯人棚这样的地方,四周围上石墙,用卡宾枪监视 着塞到里面的四十名野兽似的生灵,要他们把一生的全盛时期消磨在敲打石子上, 请问这社会的发展是否与公正完全保持一致? “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道斯?”牧师沾沾自喜地问道。 “我没有资格和你争论,先生,”道斯淡然回答说。这种由于长期受难而形成 的冷漠态度,如此巧妙地表现得介乎轻蔑和尊敬之间,使得未曾碰到这种情况的米 金听来,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说得犯人回心转意了呢,还是自寻没趣。道斯接着说: “不过,我是个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和你的看法不同。” 这个问题米金先生好象不曾想过,他脸上微微发烧。的确,作为一个无期徒刑 罪犯,情况毕竟有所不同。然而,中午的钟声响了,告诉他必须停止争论,结束慰 问,离开这些就要去集合的犯人。 四十名犯人在一片镣铐的当嘟声中站起身来,各自站在敲打的一堆石子旁边。 第三名警察走了过来,无动于衷地敲敲每个犯人的脚镣,粗暴地掀起犯人的粗布裤 腿,以便查明自他上次检查后犯人并没耍过什么鬼把戏。犯人的裤腿是两片粗布扣 着钮子构成的,犹如墨西哥人穿的那种裤子,这样一来带上脚钦就不碍事了。犯人 在通过这道检查后,敬个礼,哐啷哐啷地大步回到队伍中去。米金先生虽然不大光 顾野外运动盛会,但身临这场面,倒不由得想起赛马前铁匠掀起马蹄、检查马蹄铁 是否牢靠的情景, “我敢发誓,”他自言自语说,此时此刻心里真正生起一瞬的恻隐之情,“这 样对待人,实在太可怕了。无怪乎那不幸的人受此待遇,发出呻吟。不过——哎呀, 快到一点了。我答应两点钟在维克斯少校家吃午饭的。时间过得真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