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约翰·雷克斯的家信 维克斯少校邀请米金先生时所提及的“小小的聚会”比原来设想的扩大了。本 来打算就是他父女俩和女儿的未婚夫,再加上个陌生的牧师,安安静静吃一顿饭算 了,没料那一天共同进餐的还有普罗瑟里克和杰利科两位女士、驻防部队的麦克纳 布先生以及文官庞斯先生。安安静静的圣诞节晚餐变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晚会。 谈话总是围绕着大家所关心的问题。 “道斯那家伙有什么消息吗?”庞斯先生问。 “还没有,”弗里尔郁郁不乐地说,“不过,他在外面不能再待多久的。我已 经派十几个人搜山去了。” “估计犯人要想逃脱不那么容易吧,”米金说。 “啊,你是说抓到他吗?”弗里尔说。“不一定非要把他抓住,他会饿死的。 绿林土匪横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个人要想在丛林里靠运气活下去,希望 十分渺茫啊。” “确实如此,”庞斯先生贪婪地喝了口汤说。“用这个小岛来做犯人营是最好 不过的,好象是上天的特别安排。尽管气候宜人,地里却长不出可赖以维持生命的 植物。” “得啦,”麦克纳布对西尔维亚说,“我可不认为上天在创造出范迪门这块殖 民地的时候,考虑到什么惩罚犯人的事。” “我也不这么认为,”西尔维亚说。 “我不知道,”普罗瑟里克夫人说。“可怜的普罗瑟里克以前常说,好象有只 什么万能的手绕着海岸划出了一个劳役场,这地方如此宜人,却又那么荒凉。” “对了,阿瑟港如果不是特意创造出来的,就不会有这么好,”弗里尔说。 “沿海岸一路上去,从坦比到圣海伦,没有可供人吃的任何东西。西海岸就更糟。 确实如此,先生,在以前,我记得——, “让我插句嘴,”米金说,“我有件东西带来给你们看看,雷克斯的自自。我 特地带来的。” “雷克斯的自自!” “是叙述他离开马阔里港以后的险遇的,我要把它寄给主救。” “哦,我想看一看,”西尔维亚兴奋得面色泛红,说道。“这些不幸人的遭遇, 与我个人有点关系,你知道。” “不准你接触这个问题,宝贝。” “不,爸爸,不能完全不准;现在情况不同了,它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你 一定让我读一读,米金先生。” “我想,无非是满纸谎言,”弗里尔皱着眉头说。“雷克斯那个恶棍,为了活 命,是不可能说老实话的。” “你把他看扁了,弗里尔上尉,”米金说。“不是所有的犯人都象鲁弗斯·道 斯那样死心塌地、继续为非作歹。我认为,雷克斯是真心忏悔了。他给他父亲写了 封信,确实感人肺腑。” “一封信!”维克斯说。“你知道,根据国王的——不,根据女王的规定,犯 人寄给亲朋的信件,不经当局审查是不允许发出的。” “这点我明白,少校,所以我把信带来了,你自己可以看一下。在我看来,信 里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虔诚。” “让我看一看,”弗里尔说。 “给,”米金掏出一个小包,“包一打开,我请女士们允许我把它朗读出来。 有趣极了。” 普罗瑟里克夫人和杰利科夫人惊讶得面面相觑。一封犯人的信还能有趣,亏他 想得出!看来米金先生对这地方的情况还是不了解。 弗里尔担着小包,读出地址: 伦敦 主教门大街38号院内 布利克先生转 约翰·雷克斯父展 “为什么不直接写给他父亲了”他说。“布利克先生是谁?” “听说是个富商。不幸的雷克斯年轻时是在他的帐房里度过的。你知道,这犯 人受过良好的教育。” “受过教育的犯人总是最坏的,”维克斯说。“詹姆斯,添酒。我们这里不兴 祝酒,今天既然是圣诞之夜——‘为女王陛下干杯!’” “说得对!说得对!”莫里斯说。“为女王陛下干杯!” 大家显出应有的热情干了这杯忠诚酒。维克斯又提议:“为约翰·弗兰克林爵 士阁下干杯。”大家同样恭恭敬敬地干了一杯。 “祝您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弗里尔说,手里仍旧拿着那封信。“愿上帝 保佑大家。” “阿们,”米金虔诚地说。“让我们希望上帝赐福于大家。好啦,女士们,现 在读信吧。过后我再念自白。”善良的牧师接过小包,慢慢打开,一脸得意的神情, 俨然象葡萄园里传播福音的人已经看到他的第一棵葡萄树正在抽枝发芽。他开始念 道: “‘霍巴特城,12月27日,1838年。 亲爱的父亲——孩儿命运多外,颠沛流离,饱经沧桑,命运的逆风将我送到极 度绝望的边境,卷入苦难深重的漩涡,现存的毁灭标志,是我正身陷于四面环海的 囹圄之中。在这样一个令人悲痛的地方给你写信,我心乱如麻,感到从未有过的痛 苦。’” “颇有诗意哩!”弗里尔说。 “‘我就象树林里的一棵参天大树,抵御过多少次寒冬风雪的摧残和盛夏风暴 的袭击,可是现在,天哪!我成了一根枯萎的树干,青枝嫩叶统统给砍掉了。光阴 似箭,尽管已近中年,我还未能光宗耀祖,谋得一个令人艳羡、受人尊敬的职位。 不行啦——我很快就要在阿港穿上标志堕落的衣衫,打上耻辱的印记。阿港就是阿 瑟港,乃是“恶棍之家”。 “可怜的人儿,”西尔维亚说。 “我说动人嘛,是吧?”米金赞同地说了一句,接着读下去—— “‘我现在与社会渣滓为伍,真感到痛心疾首。我目前的处境,你可以在第一 ○二首《诗篇》[注]中找到逼真的描述,从苏四行开始到第十二行为止;亲爱的父 亲,我请求你在继续看信之前,仔细地读一读那几行。’” “哎,等一下,”弗里尔说着掏出了笔记本,“怎么写的?把页码再读一下。” 米金先生照办了。弗里尔咧嘴笑了起来。 “继续读下去,”他说。“我待会儿把信里的名堂给你指出来。” “‘啊,亲爱的父亲,我请求你不要阅读那些猥琐下流的书籍,常思神圣之事, 勤奋学习,多多行善,见《诗篇》第一二三首第二行。可我虽陷逆境,尚抱希望。 《诗篇》第三五首第十八行说得好:上帝仁慈,垂爱下民。’” “亵渎神明的狗东西!”维克斯说。“米金,你不会相信这些话吧?” 牧师稍带责备地说: “等一下,先生,让我读完。” “‘此间派性很强,党同伐异,即使在范狱[注]中亦如此。有家报纸,肆无忌 惮,常骂政府。其实当局很受到好人尊敬,尽管有人妄图激起犯人对当局的仇恨与 蔑视,而他们全都是枉费心机。不过,最好还是别读殖民地报纸,那里面是脏话连 篇。’” “那是替你讲话的,弗里尔,”维克斯笑吟吟地说。“你还记得你参加赛马会 报纸是怎么说的吗?” “当然记得,”弗里尔说。“狡诈的恶棍!请继续读下去,米金先生。” “‘你一准听说过看守横行,犯人受折磨的事,这是坏人造谣,不象作家写的 那样可怕。严刑与重镣,间或有之,但无疑是仅属于极少数情况。所谓为纤芥小事 而遭惩罚,乃言过其实。我看挨鞭者罪有应得。’” “就他来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弗里尔且说且砸胡桃。 “‘经文给了我很大安慰,是我们的牧师读给我听的,我感激不尽。在那次为 想获得自由而做出鲁莽的尝试之后,我有理由感谢上帝对我的仁慈。本来,我的命 运是死亡——灵魂与肉体一同死亡。可是,由于上帝怜悯,我免于一死,得到了忏 悔的机会——见《约翰》[注]第三章。我悲痛,找牧师,那个善人。聆教得力、偷 盗有罪啊。‘存财富于天堂,既不锈坏,也无虫伤’。我深信,诚实做人是上策, 现在给1000镑我也不会再干那种罪恶勾当了——《诗篇》第三八首,第一四行。回 想我当年和善良的布利克先生在蓝锚院的老屋里欢度过岁月,自那以后,我又堕落, 偷商货、手表、珠宝、首饰,真成窃贼,一想起就后悔,急忙祈祷——《诗篇》第 五首:罪过!愿我安然度日,完全洗手,上帝存在,我定改好。装疯卖傻,我看其 罪孽将必更重。你想,我会用此法来寻求脱逃么?不会的,再也不会了——《诗篇》 第一○○首,七四行。我如今大难不死,全仗弗里尔上尉。我曾领头劫过“鱼鹰” 号,是他豁达大度,替我说了好话。亲爱的父亲,为他祈祷吧。他是个好人,在处 理棘手公务时,决不让私人感情——无论是怜悯之情,还是报复之心——掺杂其中。’” “去他的,这个恶棍!”弗里尔骂道,脸色发红了。 “‘请代我真诚地向萨拉、小威廉以及所有还没忘掉我的朋友们问好,嘱咐他 们要以我的命运为戒,千万别干邪恶勾当。好良心,胜黄金。金钱难赎罪,恶有恶 报应。亲爱的父亲,何时再见,殊难逆料。被判无期徒刑,除非政府改判,给我一 个努力干活争取自由的机会,否则是十有八九见不着你老人家了。’ “‘愿上帝永远赐福于你,亲爱的父亲;我为你祷告:愿你在耶稣的鲜血里洗 得清清白白。 你的不幸的儿子 ‘约翰·雷克斯’ “‘又及——即使罪恶猩红[注]也一定会白似冬雪。’” “完啦?”弗里尔问。 “完了,先生,真是一封非常感人的信。” “是感人,”弗里尔说。“现在让我看一会,米金先生。” 他接过信,对一对他在笔记本上记下的《诗篇》等的页码,然后朝着约翰·雷 克斯的这一亵渎神明的虚伪大作直皱眉头。“我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了, “引用这些《诗篇》,决非偶然。这是老伎俩了,不过干得挺聪明。” “你这是什么意思?”米金问。 “什么意思!”弗里尔对自己明察秋毫的本领感到得意,露出一丝微笑,大声 说道。“这封宝贵的家信给布利克先生提供了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情报。不管这个 布利克是何许人也,我肯定他是个窝赃犯。把信和这支铅笔拿了,从第一个引文开 始。《诗篇》第一○二首,从第四行到十二行为止,是不是这样写的?很好,一共 是九行诗句,对不对?好,现在从紧接着的下一个引文后面的第二个字开始,连划 九个字,‘我虽陷逆境,尚抱希望’。划好了吗?” “划好了,”米金大惊失色,所有的人都凑到桌边,伸过头来仔细观看。 “好,现在是《诗篇》第三十五首第十八行,对吗?往下数十八个字,然后连 划五个字。划好了吗?” “慢着——十六——十七——十八,‘即使’。” “照这样数下去,划下去,到后面的‘经文’为止。维克斯,麻烦你把红葡萄 酒递给我。” “好,”米金停了一会说。“在这儿呐,‘我们的牧师引用圣经上的几句话’。 可是,确实,弗里尔先生——” “等一等,”弗里尔大声说,“下一个引文是什么?——《约翰》第三章。这 就是每隔三个字。从后面的‘我’开始,每逢第三字划一划,直到下一个引文为止。 划好了吗?引文有多少字?” “‘存财富于天堂,既不锈坏,也无虫伤’”,米金读时有点儿愤慨。“一共 十四个字。” “那么,往下数十四个字,把那第十四个划上。我今天要揭穿这引经据典的鬼 把戏。” “是“1000镑’,”米金说,“没错。” “再看下面,引的《诗篇》第三十八首第十四行,对不对?照前面的方法划— —数十四个字,然后连划八个字。到哪儿啦?” “《诗篇》第五首。” “那么,数五个字,划最后一个。划下去吧,亲爱的先生——划下去,到‘逃’ 字、‘再’字,是的。《诗篇》第一百首,意思是要结束了。第几行话?七十四行。 数七十四个字,划一个词” 一阵沉默,大家看着米金先生数字。这封信真的变得有趣了。 “现在把你划下来的字读给大家听一听,看看我是对还是不对。” 米金先生一面读一面脸上变红。 “‘我虽陷逆境,尚抱希望……即使在范狱……当局很受到……仇恨与蔑视…… 读殖民地报……犯人受折磨……严刑与重镣……为纤芥小事……我……找……那…… 人……得……有……1000镑……在蓝锚院的老屋里……商货、手表、珍宝、首饰…… 安……全……存……好……我……将……想……法……逃……再……报复。” “怎么样?”莫里斯咧着嘴巴笑嘻嘻地扫视大家,问道:“你们说,怎么样?” “太了不起啦!”庞斯先生说。 “你怎么发现的,弗里尔?” “噢,这没什么,”弗里尔说,嘴说“没什么”,真意却是“大有办法”哩。 “这类东西,我研究过许许多多。相比之下,这还算是拙劣的哩。不过,倒挺虔诚, 是吧,米金?” 米金先生愤然而起。 “你太无礼貌了,弗里尔上尉。真是开了个大玩笑。恕我直言相告,我不喜欢 在这种事情上闹着玩儿。拿一个可怜人写给老父亲的信无情地当做笑料,我真不理 解。他是信赖牧师的神圣身份才把信交给我的。” “正是如此。你不知道,这些家伙往往利用牧师,对不起,在你们‘神圣身份’ 的掩护下干着种种不可告人的勾当。那个混帐东西看你上了钩,该会怎样地笑话你 啊!” “弗里尔上尉,”米金先生恼羞成怒,象变色龙似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 断定,你的解释不对。那个可怜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这样一封别出心裁的密码信来?” “你是说他胡弄不出这封信来,”弗里尔反驳说,无意之中冒出个犯人常用的 俚词,“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他写信时手边有本《圣经》,对不对呀?” “他使用这本圣书当然是可以允许的。我认为不让他看这本书,是与我所肩负 的圣职不相符的。” “当然。这正说明了你们牧师为什么老是把事情弄糟。如果你收起那个‘圣职’, 稍微睁开眼睛看一看——” “莫里斯!亲爱的莫里斯!” “请你原谅,米金,”莫里斯笨拙地道歉说,“不过,我确实了解这些家伙。 我在他们中间待过,我和他们同乘一条船来到这里。我和他们交谈过,共饮过。他 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不知道,这些人手中只有《圣经》,所学的不外 乎经文,可他们又是一肚子坏水,满脑子阴谋诡计,要想使他们的好计得逞,不利 甩牧师给他们当课本用的圣书,还能利用别的什么书?”说罢厌恶地站了起来,神 态中不无自我标榜之色。 “天哪,真是非常可怕,’米金说,他并无恶念,只是自鸣得意——“的确太 可怕了。” “但不幸又是真的如此,”庞斯先生说。“有橄榄吗?谢谢。” “我敢发誓!”正直的麦克纳布突然开口说,“这套制度制定得大有问题,不 能促进劳动改造工作。” “麦克纳布先生,麻烦你把红葡萄酒递给我,”同样正直的维克斯说,但军纪 犹如锁链,束缚住他的手脚。于是乎看起来很可能要变成一场对流放制度的危险讨 论,就这样在刚露头的时候给明智地结束了。但是西尔维亚,也许受了好奇心的驱 使,也许是想减轻牧师的懊丧,在经过米金先生身边的时候,拿起搁在牧师酒杯旁 边拆开的“自白书”,把它带走了。 “哎,米金先生,”在女士们告退、关上身后的房门时,维克斯说道,“吃啊, 吃啊。真遗憾,这封信的内容原来是这样出人意料。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相信弗里 尔。在这个岛上,数他对犯人最了解。” “我知道,弗里尔上尉,你对各种罪犯有过研究。” “确实如此,亲爱的先生,因此我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我把自己的箴言告 诉你。我想,某个法国人也这样说过,说过也没关系,那就是‘分而治之’。让那 些狗东西你监视着我,我监视着你。” “噢!”米金说。 “只有用这个办法。嘿,亲爱的先生,要是犯人们都象你我这样彼此以诚相待, 那我们在这岛上一个礼拜也混不下去。正因为他们互不信任,才使得叛乱一次次落 了空。” “我想大概是这样,”可怜的米金说。 “确实是这样,千真万确,先生。只要我高兴,我就这样办,弄得一个犯人对 右面的人讲一句话,左面的人就来告密。我把告密的人提拔起来,当他们的看守。 哈,哈!” “不过,这个办法尽管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有用,但也肯定产生危害,弗里尔上 尉。它会激起我们堕落天性中最恶劣的情感,导致谎话弥天,暴虐无忌。肯定会的。” “等着瞧吧,”弗里尔大声说。“说不定这几天内我就能有个机会,到那时试 给你看。犯人嘛!先生,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没错,就是规规矩矩时给他们抽 烟叶,不老实时让他们尝鞭子。” “可怕啊!”牧师战栗着说。“在你嘴里犯人好象是野兽。” “他们就是野兽嘛,”莫里斯·弗里尔平静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