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鱼鹰”号叛乱者的后来遭遇 维克斯家深长的花园里,绿树浓荫,繁花似锦。园子尽头安着一张粗木椅子, 紧靠短墙。墙脚下有条下坡的小路。早年栽植的英国树木掩映着这条小路。透过那 些沙沙作响的青枝绿叶,可以看到银光闪烁的河流。西尔维亚坐在那里,面向海湾, 背朝家宅,打开了她刚从米金那儿取来的犯人的“自白书”,开始阅读起来。上面 的字写得大而有力,标题是—— 在范迪门地区马阔里港参预劫夺“鱼鹰”号的犯人之一, 在判刑入狱后对于夺船外逃遭难历险的 陈述 西尔维亚读了这响亮的标题之后,停顿了一忽儿。亲历过这场暴动是她童年时 代的一件大事。现在事件的来龙去脉就摆在她面前了,她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如 果叙述得真实可靠,多少年来象阴影般笼罩在记忆里的某种可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 就会豁然了悟。她手里拿着打开一半的“自白书”,想看又不敢看下去,一如她小 时候微启那扇通入黑房间的门,想进去又不敢进去一样。不过,她这种胆怯也只有 片刻时间。 “总部下达了拆除马阔里港劳役场的命令之后,司令官(某团的维克斯少校) 押解大多数犯人乘上殖民地的一艘大船,朝霍巴特城开去了。留下来的一条在马阔 里港制造的纵帆船,准备由莫里斯·弗里尔上尉指挥,随后出发。留在船上的有贝 茨先生,他在那里当过领航员,还有四名士兵和十名犯人作为驾船的水手。司令官 的夫人和女儿也乘这条船。” “读起来多么怪,”这姑娘想道。 “一八三四年一月十二日,我们启航了。下午,平安地在地狱门下了错。可是, 不久突然起了一阵微微的西北风,沙洲上卷起了浊浪,于是贝茨先生把船开回到韦 林顿湾。第二天,我们在湾里待了一整天。那天下午,弗里尔上尉带了两名士兵乘 坐小船去钓鱼。大船上只剩下贝茨先生和另两名士兵。于是威廉·切希尔提议夺取 纵帆船。我起初不愿意,怕出人命;可切希尔和其他人都知道我熟悉航海(因为我 在犯罪前曾经在海上待过很长时间),便威逼我参加。他们在前甲板上唱起歌来, 一个士兵跑去听歌子,于是被抓住了,接着莱昂和顿利又俘虏了那个哨兵。就这样 我被迫参加了本来不大赞成的行动,但一想到可以获得自由,我的心就呼呼跳,愿 意为之牺牲一切。绝望中燃起的希望使我如疯似狂,打那时起我便指挥那些邪恶的 伙伴。现在说老实话,不管我在法律面前犯了多大的罪,但我阻止了他们伤人害命, 他们过惯野蛮的生活,在没有办法时采取暴力行动,那还不是家常便饭呀了” “可怜的人儿,”西尔维亚对老奸巨滑的雷克斯写了这两段象煞有介事的自白 信以为真,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这不能怪罪于他。” “那时,贝茨先生正在下面的船室里,切希尔喊他缴械投降,他浑身是胆,力 图自卫。巴克从天窗上朝他瞄,我怕伤了司令官夫人和孩子,赶忙把巴克的枪架开, 子弹从船尾窗的装饰线上穿了过去。与此同时,前舱里被我们捆绑着的两名士兵挣 开绳索,强行冲出舱口,上了甲板。切希尔一枪打中了前面的一名,又用枪托把另 一名砸倒。受了枪伤的那名士兵没站稳脚步,一个浪头打来,帆船突然倾斜,他掉 进了大海。上帝保佑,这是整个叛乱事件中唯一丧生了的人。 “贝茨先生看我们已经把船占领,便提出投降条件,即把司令官夫人和孩子平 安地送上岸去,我们同意,他就缴械投降了。我让他带上他所需要的东西,并准备 放下船上的小艇。 “就在我们把小艇放下吊架的时候,弗里尔乘着捕鲸船回来了。他英勇无畏, 想登上大船,谁知水流把他的小船从大船边冲走了。我此时已下定决心,要获得自 由——说真的,船上所有的犯人都意志坚决,一干到底了。于是我向捕鲸船喊话。 如不投降,立即开枪。弗里尔上尉拒不投降,还想再次登船,但他随身带着的两名 士兵和我们联合起来,挫败了他的抗拒。我们把弗里尔上尉也押上俘虏坐的小艇, 自己则登上捕鲸船。命令弗里尔和贝茨朝海岸划去。把他们送上岸了,我们就拖着 小艇回到大船,布上岗哨,严密监视,生怕他们再把大船夺回去。 “第二天黎明,船上所有的人都集合在甲板上商议如何分配食物。切希尔提议 让他们饿死,可莱斯利、希尔和我则坚持平均分配粮食。经过一场长时间的激烈争 吵,人道主义终于占了上风。于是我们把粮食装进捕鲸船,送上岸去。他们拿到粮 食的时候,贝茨先生说:‘伙计们,我根本没料到你们会这样仁慈地对待我们,还 把粮食送来,船上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啊。我考虑到你们目前的处境,第一没有得 力的人驾驶船只,第二舱里又常漏水,看来前途是万分危险的,但愿上帝保佑你们 战胜千难万险,闯过这浪涛汹涌的大海。’维克斯夫人也很高兴,夸我们对她很好, 祝我们一帆风顺,还说等她回到霍巴特城时,一定替我们说好话)我们从人道出岚 与他们平分了食物,这一行动使他们深受感动,所以在分手时,他们欢呼送行,祝 我们吉星高照。 “早饭后,我们动手把舱里不太重的货物扔进大海,一直忙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吃过午饭,潮水平了一些,我们起上大错,抛下小锚,拖拽着缓慢前进。小锚链长 约一百噚。就这样,我们顺利地驶近了两座小岛,一名便帽岛,”一名女帽岛。这 时,我们大家动手,让船停下,起上铁锚,用捕鲸船拖着大船前进,安全地通过了 沙洲。刚过沙洲,西南方起了微风,我们鸣枪让丢在岸上的人知道我们平安无事, 接着就扬帆出海了。” 读到这里,西尔维亚停下来,陷入痛苦的回忆。她想起了那枪声,想起了当时 妈妈抱着她哭泣的情形。除此之外,其他都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了。记忆象一个个 影子从她脑海里滑过,她刚要伸手捕捉,却都无踪影了。这种奇怪的叙述,她读时 感到神经十分紧张。叙述虽然不无矫饰虚夸之处,但也不难看出,除了有些地方歪 曲事实,或有意为自己开脱罪责,或存心歌颂对他开过恩的狱吏的英勇,此外,叙 述者并不企图编造险遇,以求故事生动。五年前他们如何挺而走险,策划和进行暴 动的情况,叙述得极为简洁,比铺张编排更能激起读者的同情,因为一看就有真实 之感。关于那些未曾道出的可怖细节,逼得你去驰骋想象,以补不足。西尔维亚就 是根据叙述中的暗示,发挥她诗人气质的才智,来充实犯人用三笔两笔所勾勒出的 恐怖画面的。她一面驰骋想象,一面感到心跳加剧。她看到了一切——湛蓝的大海, 炽热的太阳,缓缓移动的帆船,岸上不幸的一群。她听到了——下面的灌木丛中有 什么窸窣的响声?一只鸟?她变得多么神经过敏! “这样基本上摆脱了囚犯生活(当时我们是这样想的),我们便兴致勃勃地商 讨今后的行动方案。我的打算是把船驶到南洋的岛屿群中凿沉,谎称遇难水手,在 土人中混下去,但等上帝大发慈悲,有朝一日来了一条口国的船只,把我们搭救出 去。主意既定,我争取詹姆斯·莱斯利与我搭档,他是个富有经验的水手。于是我 利用船上寥寥可数的工具作好准备,离开桦树礁。我们把捕鲸船拖拢来,连同小船 一起凿上洞,任其漂沉。这一工作干完,我便把未曾出过海的人和水手分开,驾着 纵帆船朝着东偏东南方向驶去。晚上八点,我们安排好第一班值勤的。大约刚过了 一小时,西南方陡起大风。我和其他未出过海的人都晕船呕吐。莱斯利驾船有了困 难,因为碰上这种恶劣天气一般需要两个人去掌舵。第二天早晨,我吃力地爬上甲 板,发现风势减弱了,但从井状围栏里测量一下,才知道船舱进了许多水。莱斯利 发动水泵,只有右舷的一只能用。打那时起,我们只顾忙着两件事:一是抽水,二 是掌舵。大风接连刮了两天一夜,但是大船一直是满帆行驶,我们不敢收帆,唯恐 被哪个追踪的船只赶上。监狱的恐怖在我们身上产生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十六号中午,我又一次挣扎着爬上甲板,极目观察,将船只的航路改为向东 偏南,希望离开正常的航线,朝新西兰的南面驶去。同时我们还有这样的想法,只 要粮食能够维持下去。也许可以到达南美海岸,落入信奉基督教的居民之中。改变 航向之后,我又不得不回到舱里,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在那儿躺了一个星期。 有时候,我对自己作出的决定感到后悔。船上的人对我们的航向都有怨言,费尔竭 力劝我振作起来。二十一号,以莱昂为首的几个犯人掀起了骚乱。莱昂扬言,如果 我们朝太平洋方向行驶,一定会葬身鱼腹。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尽管对航海知识 一窍不通,却一再坚持改为南向航行,因为他以为我们已经进入了友爱群岛[注]的 北面海域,想把船开到海岸边,请求岛上的土人保护。莱斯利反对说,倘若向南航 行,必定会陷入南极的冰原,可是他们不听。曾在捕鲸船上当过水手的巴克竭力规 劝肇事者,说在这种纬度的海域里航行,气候温暖,不致于陷入冰原。经过一番剧 烈的争论,莱昂冲向舵舱,拉森拔出从贝茨那里缴获的手枪,一枪把莱昂打死。这 样一来,其他人才各就各位,执行原来的任务了。我想采取这一恐怖行动,恐怕对 船只的安全是势在必行的。这事要是发生在自由人操纵的船上,人们一定会把它当 作是一项严厉而又必要的措施而拍手称快的。 “甲板上发生这样的骚动,我不得不对船员们作一次简短的讲话,让他们相信。 我有能力实现自己的诺言,尽管当时我有些感到泄气,渴望看到陆地的影子。在莱 斯利和巴克的搀扶下,我作了一番观察,把航向改为朝北偏东。纵帆船在收起一张 中桅帆的情况下,以每小时十二海里的速度行驶着,水泵在不停地抽水。这样航行 到一月三十一号,不料起了一场大风暴,几乎要了船上所有人的命。 “大风刮得船身倾斜到船梁成了垂直的危险状态,后桅斜桁帆的帆杠又折断了。 正在使歪斜的船恢复平稳的时刻,莱斯利犯了个大错误,他命令卷起前桅帆,降下 上桅帆帆桁,卷起主帆,收缩主一接帆,让船只在这种情况下顺风疾驶,造成到处 漏水,连我都绝望了,以为已无法到达陆地,只好求助于上帝。风暴连续刮了九天 九夜,船上的人无不筋疲力尽。两个派去钩取两段后桅纵帆的士兵,有一个被船后 测方向刮来的风掀进大海淹死了。粮食也差不多告罄。但到第九天头上,风势小了, 我们赶忙把吃的东西放到游艇上。海面波涛汹涌,我们不得不在前帆桁和主帆桁上 挂上绞辘,又在迎风面上添上保险索,好让游艇下水。我们终于将游艇放下海面,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则忙着封舱。我们换上弗里尔上尉和领航员的衣服,于太阳落山 时离开了纵帆船,这时船上突出舷侧承扣支索的铁板已快给海水淹没了。 “夜间,风力增强。我们的游艇——也许真的可以称之为大艇——安上了桅杆、 牙槁和主帆杠,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冒着两侧接二连三打来的海浪。我们所能想出 的办法是四个人围坐在船尾舱上,背朝大海,堵住海浪扑进船。这样做,就是身体 最棒的人也给弄得筋疲力竭。黑夜难熬,大伤元气,白昼还好,算是补偿了我们的 一些损失。大陆在望了,离我们顶多不过十海里。在我们尽可能安全地越驶越近的 时候,我们抢风使舵,直逼海岸,指望找到个港湾。两点半钟,我发现海湾了,看 外表十分古怪,进口处矗立着两座礁岩。硕大无朋,好象金字塔。希尔、拉森和费 尔上了岸,希望能觅到我们所急需的淡水。不一会他们回来说,发现一所印第安人 住的茅屋,里面有一些粗制的陶土器皿。我们担心会遭到突然袭击,夜间把船停泊 在离岸的海里,清晨才进海湾,捕杀一只海豹。这是我四年来头一次尝到的鲜肉。 在这种环境下饱啖海豹肉,看来是别有风味。我们把海豹的脚掌和心肝煮熟了当早 餐,还留一点喂猫。那只猫是我们从纵帆船上救出来的,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 小动物我也不恶意让它死于非命。早饭后,我们又出发了。刚走了半个小时,起了 一阵微风,助我们以每小时七海里的速度沿着海岸行驶,从一个海湾到另一个海湾, 寻找居民。一直驶到太阳落山,我们才突然听到一声牛叫。詹姆斯·巴克眼泪哗哗 地流下,他这人行动粗暴,你想不到居然会动起感情来。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们看到海滩上燃起的几堆熊熊火焰,于是便在水深十 九噚的地方下了错。那天我们一夜没合眼。天亮后,我们朝海岸划去,将船泊在海 草丛里。岸上的居民一看到我们,便纷纷跑下海滩。我把针线分发给那些印第安人。 一个妇人说了一声‘巴尔迪维亚’,随即举手指向南面一个伸入海里的地岬,同时 伸出三只手指,叫着‘leaghos!’,我猜测大概是三哩格[注],后来发现距离果真 是三哩格。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驶到那个妇女指点的地岬的上风处,但见下风处有一根 旗杆和十二尊大炮组成的炮群。于是我把从弗里尔上尉船室里搜到的六镑十先令分 给大伙儿,又把衣裳三一三十一地乎分了。还有两块表,给了莱斯利一块,另一块 我自己留用。我们大家决定统一口径,就说我们是‘朱利亚’号纵帆船上的部分船 员,在准备开往中国时不幸在南洋遇了难。在炮群附近上了岸,西班牙人客客气气 地欢迎我们,并热情招待,尽管他们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第二天上午,大家 商定,莱斯利、巴克、希尔和拉森四人租一只划子到河的上游九英里处的小镇上自 谋出路,三月六号早晨他们动身了。到三月九号,一名中尉驾了一条船开到我们这 里,下令把我们押到镇上去。就这样,我们在士兵的押送下把自己的船放下水,慌 慌张张地动身,当晚到达那市镇。我担心西班人已经识破了我们,掌握了线索,知 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后来才明白,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士兵把我们给出卖了。这家 伙是双重叛徒——第一次叛离了他的长官,现在又出卖了他的同伴。 “一到镇上,我们就被押进了监狱。在狱中我们遇到四个伙伴。他们有的主张 继续厚着脸皮编造船只遇难的谎言,但是我认为,如果受到单个盘问,一定会说得 前后不一,漏洞百出,于是劝说他们还是取坦白交待这个上策,才有活命的希望。 十四号,我们被带到地方行政长官或许是总督的面前,他说只要我们不离开市镇的 范围,就可以自由地生活下去。听了这话,我觉得心里亮堂起来,于是代表伙伴们 一个劲地求他不要把我们送交英国政府。‘我宁愿求你把我们在广场上枪毙了,也 不愿意被送交出去,’我说。总督两眼噙着泪水瞅着我们,说了下面一番话:‘可 怜的人们,别以为我会乘人之危。别企图逃跑,我一定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明天就 来船向我要人,你们会发现我说话算数的。我所要你们牢记心头的只是一桩事:这 里饮酒成风,贪杯无度,你们要多加节制。如果手头宽裕,将来把政府关押你们期 间所花的钱偿还掉。’ “第二天,我们都找到了活干,是送一艘三百吨位的船只下水。我和伙伴们卖 力于着,船主说,他情愿在我们这几个人,也不要三十名本地人,这话给总督听了 很高兴。因为总督亲自光临,还带来乐队,居民几乎全体出动,万人空巷,要知道 这艘船搁在船台上已快三年了。船下水后,我们当中干过水手的人又帮助装备,月 薪十五元,伙食由船上供给。至于我自己,很快就在造船坞里谋了个差使,靠勤奋 老实谋生,一时沉浸在自由快乐之中,几乎忘却过去落在我头上的厄运。没想到我 这个曾经跻身于绅士学者之林的人现在白天在船坞里干活,夜晚枕着皮革卷睡觉, 还感激涕零哩!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事,无需多说。 “和我在这船坞里一块干活的还有那个出卖了我们的土兵。也算老天爷长眼睛, 恶有恶报,有一天他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大家认为他已经当场毙命,谁知道还极 端痛苦地熬了几小时才断气。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比较起来,还算快活。可是 到了一八三六年五月二十号,老总督离任了,巴尔迪维亚的居民都惋惜不置。‘阿 基里斯’号,一艘装有二十一门大炮的战舰,送来了新总督。这位先生一上任就采 取一系列的行动,其中之一就是把我们的小船给卖掉,那条船是停泊在总督官邸后 面的。这一行动,当时在我看来,意味着不怀好意。我怕他把我们送交出去,重新 带上枷锁,于是决定溜之大吉。我跟巴克、莱斯利、希尔和拉森谈了脱逃的计划, 合计了一下,我就向新总督提出替他造一艘漂亮的捕鲸船,铁制部分将由我亲自动 手。总督点头赞成。花了两个多礼拜时间,一条使用四只桨划行的捕鲸船竣工了。 这条船结实牢固、能经得起暴风骤雨和惊涛骇浪的同时袭击。我们假借总督的名义, 装上粮食安好帆,于七月十四号,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推船下水,离开了巴尔迪维 亚,那时是太阳落山后不久。至于究竟是总督因受我们玩弄而感到憎恶,就此决定 不追呢,还是(我倾向这种推测)他们直到星期一早上才发现我们逃走,眼看追不 上而就此罢休呢?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平安无事地到了海上,定好准确的航向,朝 我们商定好的友爱群岛驶去。 “可是,现在看来,前一段时期交的好运已经结束了。在酷暑下缓慢航行了四 天之后,突然风平浪静,我们象木头似地在船上躺了四十八小时。整整三天,我们 待在海洋中心,经受烈日曝晒,船上既没喝的,也没吃的。到了第四天,我们正准 备抽签,决定谁该为别人的生存而牺牲自己的时候,一艘贩卖鸦片回广州的快速帆 船救了我们。船长是个美国人,对我们很好。到广州后,他给我们弄到一份由广州 英商签字的证明,并为我们筹到一笔回英国的路费。可没想到拉森酒后失言,使我 们遭到怀疑。我曾编造出船只遇难的故事蒙骗领事,谎称自己名叫威尔逊,却忘了 小船上备用的六分仪上明明刻着贝茨船长的名字。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领事的脑 海里升起疑云,他于是下达命令,在我们到达伦敦后,立即押解泰晤士违警法庭。 违警法庭拿不到我们的任何证据,我们本来是可以脱身的,谁知冒出个派因医生, 他是当年‘马拉巴’号运囚船上的外科医生,这回在法庭上认出了我,一口咬定我 的身份。我们被关押待审。更加凑巧的是,霍巴特城监狱看守卡彭先生当时正在伦 敦,他一下子全认出了我们。我们的暴动事件被公之于众。巴克和莱斯利又供出不 利于拉森的证据,拉森被控杀死莱昂,给判处了死刑。我们则被押上‘海怪’号囚 船,待了一个时期,转入一条运送囚犯到范迪门地区的租用船‘简女土’号,好让 我们到这块殖民地上去受审,因为我们是在这儿犯下了以海盗方式劫夺‘鱼鹰’号 的罪行的。我们到达这里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十五号。 这篇叙述真写得绝妙,西尔维亚一口气读到底,这才让手落到大腿上,坐在那 儿沉思起来。这种为争取自由而进行殊死斗争的事实,使她充满了模模糊糊的恐惧。 以前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些什么样的人之中。那些带着铁镣干苦活或者划船 的阴沉沉的犯人——在残酷的环境中,他们的面孔都毫无例外地变得那样呆板—— 一定是和约翰,雷克斯及其伙伴大不相同。她驰骋想象,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幅画面: 乘着漏水的纵帆船航行,南美的苦役,午夜的脱逃,拼命地划船,长时期忍饥挨饿 的痛苦,以及重被抓获、锒铛入狱后的沮丧心情。“劳役监禁”中的惩罚一定是异 常可怕,不然犯人们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千方百计地想逃跑。犯人约翰·雷克斯 有病在身,单枪匹马,平息了一场骚动,驾着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 此人准有非凡之才,用之于其他方面,岂不比采石头更好。莫里斯·弗里尔的看法 到底对不对?这些具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象怪物一般的犯人,是不是一定要用皮 鞭铁镣这些悖天理非人道的刑具才能使之驯服?暮色越来越浓,西尔维亚的想象也 随之扩展驰骋,想到这样一批犯人一有机会将会怎样对他们的看守施以最凶残的报 复,她不由得颤栗起来。犯人们一个个卑躬屈从,脸色阴沉,流露恐惧,说不定在 这种假象里面隐藏一种胆量和一种绝望,一旦表现出来将是非常强烈,能够于出任 何事来,就象那十名不幸的逃亡者居然能在太平洋上战风斗浪一样。莫里斯曾经告 诉她,说这些家伙有他们自己的暗号和切口。她刚才就看到了这类妙技的样本,就 是这个一心想逃走的雷克斯,他能够使用这类妙技在监狱看守的眼皮底下给朋友发 出一封密信。假如这整个岛成了一座行将爆发的反抗与残杀的火山,假如这全体犯 人因犯罪受苦而同病相怜,同声相应,紧抱成一团,图谋不轨,成了阴谋的化身, 那可怎么是好;想起来真可怕——但不是不可能的。 啊,这个世界的文明发展得多么奇怪!好端端的这么一个角落竟然不得不特地 留出来作流放地,放逐那些由文明孕育产生出来的怪物!她朝四周扫了一眼,顿时 觉得眼前的一片美丽景色变得黯淡无光。在渐浓的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的那些婀娜 多姿的花叶,现在看来好象是隐藏着危险,可怕极了。那缓缓流动着的河水,仿佛 含有鲜血和眼泪,变得浑浊了。树影里似乎埋伏着凶险的幽灵。甚至那飒飒而过的 微风也发出叹息、威胁和复仇的嘀咕。单身在此,多么可怕,她急忙拿起那份手稿, 转身进屋。就在这当儿,一个形容枯槁的怪影仿佛是被她自己的恐怖力量从地下召 唤出来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对这神经紧张的姑娘来说,这个怪影好象就是她所惧怕的莫名的邪恶的化身。 她认出那灰黄的囚服了,但见那双手急切地伸得笔直要想抓住她。她突然想起三天 来引起全城轰动的事件。阿瑟港的亡命之徒,在逃的反叛者和杀人犯,就站在她的 面前,手上没有镣铐的束缚,这下子可以称心如意,对她发泄自己的怨恨了。 “西尔维亚!是你呀!啊,我终于找到你啦!我逃出来了,跑来问你——什么? 你不认识我?” 西尔维亚双手紧压胸脯,朝后退了一步,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是鲁弗斯·道斯,”他说道,还想从她脸上寻找那种认出他时的感激的微 笑,可却没有找到——“鲁弗斯·道斯。” 屋子里的人们已经喝完了酒,这时正坐在宽敞的游廊里,倾听牧师轻声细语地 讲着沉闷的话,突然之间传来一声叫喊。 “什么事?”维克斯问。 弗里尔一跃而起,朝花园里看去,发现好象有两个人影扭在一起。不等再看一 眼,他就大吼一声,跳过花圃,径直朝逃犯奔去。 鲁弗斯·道斯虽然见到弗里尔朝他奔来,但满心以为那姑娘定会保护她的大恩 人,便有恃无恐,向前迈了一步,原来是出乎尊敬握着她的手的,现在松开了,抓 住她的衣裳。 “啊,救命呀,莫里斯,救命呀!”西尔维亚又喊出声来了。 鲁弗斯·道斯脸色陡变,显出一副困惑而恐怖的表情。三天来,这个不幸的人 千方百计逃避警察追捕,活下命来,以便同这个他认为对他怀有某种深情的人说上 一次话。自从他在狱卒的严密监视下最成功地越狱之后,他就冒着重新被捕的危险, 偷偷来到他梦中偶像所居住的地方,只图听到这姑娘说两句话:一是主持公道,二 是表示感恩。现在他不但不愿听他说话,而且把他当作一般犯人对待,畏畏缩缩, 一听他道出姓名,竟然呼唤他那不共戴天的仇敌前来搜捕。如此的极端志恩负义, 几乎难以令人置信。她呀,不就是那个孩子吗——他当年精心护理过,一口一口喂 过;为了她,他放弃了辛苦挣得的重获自由与继承财产的机会;以后他又常在梦中 梦见过,还把她的形象当作偶像崇拜过——就是她呀,现在居然也反对他啦!这么 说,还有什么正义,还有什么天堂,还有什么上帝!他放掉抓住的衣裳,无视冲上 前来的砰砰脚步声,站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一瞬间,弗 里尔和麦克纳布扑上前来,把他摔倒在地。尽管三天来颗粒未曾下肚,身体十分虚 弱,他还是不费力地抖开了他们。这会儿纵然仆人们一个个惶惶然从屋里飞奔出来, 只要他想逃,还是可以转身逃脱的。然而,他似乎不能逃了。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 伏,苍白的面颊上滚下豆大的汗珠,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但见他面部在抽搐,好象 要把那个伏在父亲肩上嘤嘤啜泣的姑娘痛斥一顿,可却没有骂出口来——只是把手 伸进怀里,带着一种恐怖与厌恶的神情,将什么东西扔掉了。然后长叹一声,束手 就擒。 在这无言的悲伤里含有某种令人惆怅的凄楚,因此在他被押走的时刻,那一小 群目击者都本能地转过脸,唯恐显出战胜他的得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