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在阿瑟港 当载着再度被捕的囚犯鲁弗斯·道斯回来的纵帆船靠岸的时候,阿瑟港的码头 上眼往常一样响着一片锒铛的铁镣声和丁丁的击石声。海边空地的高处矗立着阴森 森的营房。营房下方便是一长溜牢房和犯人劳动的工场以及硝皮坑。左面是司令官 的宅第,宅第四周筑有斜面墙的平台,上面布着一个个岗哨,真是威势赫赫。面对 着泛紫的长形“死人岛”的码头上,穿着杂色衣服的人影儿来来去去,在狱卒的枪 口下被迫执行着各种任务,但听到铁镣叮当作响。 鲁弗斯·道斯以前就见过这种景象,记得这里的良辰美景,例如冉冉升起的红 日,波光粼粼的海水,树木葱茏的山丘。从脚底下光溜得可怕的防波堤到那个在花 木掩映中向无云的天空高举起臂状物的信号站,他都熟悉。海水湛蓝,山影柔媚, 微波荡漾,细浪撒娇地轻轻爬上海滩的闪闪发白的胸膛,这景象他看到了并不觉得 有多少魅力。他垂头坐在那里,两手抱膝,不屑去看周遭的一切,直到有人叫他, 这才抬起头来。 “你好,道斯!”看守特罗克押着一队脚戴铁镣身穿囚服的犯人在他面前停下, 说道。“这么说,你又回来啦!很高兴见到你,道斯!有很长时间没有享受同你在 一起的快乐了,道斯。”听到这风趣话,那队犯人都哈哈大笑,笑得他们身上的链 条越发叮当作响了。他们发现,对特罗克先生的幽默若不笑一笑,往往会碰到麻烦 的。“站到这儿来,道斯,让我把你介绍给你的老朋友们。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是吗,伙计们?哎呀,我的天哪,我们还以为把你搞丢了哩!我们还以为你就那样 不告而别,永远不来了哩,道斯。他们在霍巴特城没把你照顾好哇,道斯。你再也 不会逃跑了吧。” “留点儿神,特罗克先生,”一个声音警告说。“你又来了。让他安静些吧!” 根据霍巴特城下达的指示,看守把这危险的犯人安排在带镣劳动队的最后,并 在他和前一个的脚镣之间拴上铁链,这条铁链在必要时是可以卸下来的。道斯对这 种处置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听到那温和的说话声时,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 个瘦高个子,身穿黑白点相间的肮脏衣裳,脖子上围着条黑围巾。他没见过这个人。 “对不起,诺思先生,”特罗克刚才还耀武扬威,转眼间现出一副媚态。“我 不知道阁下光临。” “一个牧师,”道斯暗想,感到失望,又低垂下眼皮。 “我知道,”诺思先生冷冷地说。“你看到了,就会满口甜言蜜语罗。别说谎 话找麻烦,没有这个必要。” 道斯又抬眼一看。这是个古怪牧师。 “喂,你叫啥名字?”诺思突然接触到道斯的目光,便问道。 道斯原想怒目而视,然而那威风凛凛的口气却唤起了他身为囚犯的条件反射式 的第二天性,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回答道:“鲁弗斯·道斯。” “啊,”诺思觑着他,显出一副期望中带有怜情的好奇神态。“就是这个人吗? 我以为要送他去煤矿哩。” “要送去的,”特罗克说。“不过要在两礼拜之后。未去之前,我叫他跟这些 犯人一起干干活。” “啊!”诺思感叹了一声。“把你的小刀借给我用一下,特罗克。” 于是这个古怪的牧师当着众人的面,从破旧的衣服口袋里取出烟草,用那把小 刀切下一片送进口里嚼起来。鲁弗斯·道斯觉得有点意思,这是三天来从未有过的 感觉。他惊讶地瞪着眼,直盯着牧师。诺思先生也许把他那盯视的眼神理解错了, 将剩余的烟草递给他。 犯人队里的铁镣哐啷作响,一个个伸头探脑看着这情景,好分享一下别人嚼烟 草时的快乐。特罗克咧咬着嘴巴,不出声地发笑,为这受惠的犯人表示报答。“给,” 诺思先生说时把那片众所瞩目的烟草送过去。鲁弗斯·道斯接了过来,贪婪地看了 一眼,接着骂了一声,将烟草扔到地上。这一举动使在场的人都大为吃惊。 “谁稀罕你的烟草,”他说,“留着吧。” 犯人们于惊奇之余表示敬佩,不觉欢呼起来。特罗克先生的眼睛里则射出看管 人出于义愤的傲慢神色。“不识抬举的东西!”他举起棍棒喝道。 诺思先失抬起一只手。“没关系,特罗克,”他说,“我知道你尊重圣职。带 他们走吧。” “走!”特罗克嘟嘟哝哝地骂个不休。道斯觉得那根新挂上的链条拖了他一下。 他已有一段时间没在这铁镣队里干活了,这猛地一拉几乎使他失去平衡。他抓住前 面的犯人,一抬头,正和一对黑亮的眼睛相遇,那闪闪的目光暗示彼此相识。原来 这人就是约翰·雷克斯。诺思先生注视着他们,突然发觉这两人生得十分相象。身 高啦,眼睛啦,头发啦,肤色啦,都一般无二。只是姓名不相同罢了。“可能是两 兄弟,对他心想。“可怜的家伙!我以前从没见过犯人拒绝烟草。”他低眼搜寻扔 在地上的烟草,却没找到。约翰·雷克斯可没有那么傻,他早把烟草捡起,塞进嘴 里了。 就这样,鲁弗斯·道斯又过起从前的生活。他回到监狱,对同类人充满憎恨, 这种由铁窗生活所培育起来的憎恨百倍增长起来。在他看来,这次突然的醒悟使他 迷惘困惑,这突然照进他沉睡的灵魂的光使他眼花缭乱,因为他的眼睛如此久长地 习惯于那欺骗人的甜蜜的昏暗。一开始,他想不起那次痛苦遭遇的详情细节,只知 道他梦中的孩子还活着,一见到他就簌簌发抖;只知道他所钟爱而信任的唯一的人 背弃了他,求得公正和宽恕的一切希望都落了空;只知道美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光明已从天国里泯灭,只知道他注定了还要活着受折磨。他尽力干活,对特罗克的 戏弄听而不闻,对身上的镣铐视而不见,对周遭的呻吟和哗笑知而即忘。他肌肉发 达,膂力过人,因而免遭鞭打;温和的特罗克压不倒他,摧不垮他,只好望洋兴叹。 他不怨,不笑,也不哭。“难友”雷克斯想同他交谈,总未能如愿。每逢雷克斯谈 起卧己在伦敦的放荡生活,他听时总是无力地叹息一声。“这家伙定有什么心事,!, 雷克斯暗想,因此喜欢看他叹息,以便从中窥测他的内心秘密。“瞧他没精打采, 准有难言之隐。” 雷克斯企图揭开这个谜,往往徒劳。对他过去的经验,左盘右问,不管提得如 何巧妙,道斯总是只字不吐。雷克斯使出全身解数,摆出优雅的风度,转动如簧之 舌——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竭力想打动这缄口沉默的人,博取他的信任,但都起 不了作用。鲁弗斯·道斯对雷克斯的亲近,抱着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态度,就是 什么也不吐露。没人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忧优郁郁,默默地待在一边。约翰·雷 克斯对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恼羞成怒,便试用一下加比特、维希以及劳役队中其他 犯人头子用以征服沉默伙伴取得权威的那种折磨人的别出心裁的办法,来对付道斯。 但用过之后,很快就停止了。“我在这地狱里待的时间比你久,”鲁弗斯·道斯说, “什么魔王的鬼把戏我都见识过,你还给我来这一套。你顶好还是闭嘴吧。”雷克 斯不听警告。有一天,鲁弗斯·道斯掐住了雷克斯的喉咙,不是特罗克赶到,用他 心爱的棍棒打退了怒火三丈的道斯,雷克斯恐怕就一命呜呼了。雷克斯有一点倒还 不错,就是佩服别人的勇武精神,这一次能够高姿态地承认错误,说是自己挑起争 端的。然而,就是这样克己无私,也没能打动顽固的道斯。 于是雷克斯得出了结论:他的同伴在打算逃跑。跟加比特和维希一样,他自己 也打算逃跑,但他们彼此都互不信任,谁也不肯吐露自己心头的秘密,一旦吐露, 那就太危险了。“他可是个逃跑的好搭档呀!”雷克斯思忖道,因此越发下决心想 和这个危险而沉默的伙伴联合行动了。 “那个诺思是谁?”有一次道斯问了这个问题,正好是雷克斯能够解答的。 “一个牧师。他到这里才一个礼拜左右。将要来个新的。诺思要去悉尼。他没 得到主教的宠爱。” “你怎么知道的?” “通过推断嘛,”雷克斯说时露出一丝特别的微笑。“他穿带颜色的衣裳,又 抽烟,又不常念圣经。主教则穿黑袍,憎恶烟草,引用起《圣经》来就象是一本 《圣经》用语的活词典。诺斯被派来待一个月,作为那个蠢驴米金的代理。因此, 主教是不把诺思放在心上的。” 紧挨着雷克斯的杰米·维希把自己负担的树干份量全移到加比特身上,以便轻 松地表示一下自己对雷克斯这番挖苦话的无限钦佩之情,他说:“公子毕竟了不起 吧?” “你以为来的是虔诚的人么?”雷克斯问。“诺思才不是那样的人哩。等那聪 明绝顶的米金来了,瞧着吧。你可以让那使徒的宝贝接班人随着你的小指头转哩!” “那边安静点!”工头喝道。“想要我打报告吗?” 日子就在这种消愁排问中流逝了。鲁弗斯·道斯几乎盼望早去煤矿。从犯人营 造往煤矿,或从煤矿遣返犯人营,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是一次“旅行”。在阿瑟 港,一个犯人去边远的分站,好似那些幸运的人去昆土克利夫或大洋滩“换换空气” 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