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诺思先生的毛病 “你会发现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哩,米金先生,”在去司令官府邸赴宴的路上, 诺思对取代他的新牧师说。“我待在这地方心里问得慌。” “我原来以为这儿是个小小的天堂哩,”米金说。“弗里尔上尉说,这儿的景 色是宜人的。” “景色是宜人,”诺思斜瞟了一眼说,“不过,那些犯人可不宜人呀。” “那些不幸的被遗弃的可怜人,”米金说,“我想,是呀。瞧那月光静静地洒 在河岸上,多么迷人!呃!” “被遗弃的,确实呀,是被上帝和人类所遗弃的——几乎可以这样说。” “诺思先生,上帝对他最不成器的仆人也从没遗弃过呀。我从没见过正直的人 被遗弃,也没见过上帝的子孙在讨饭。在死荫的幽谷里,上帝总和我们同在。我们 是他的部下,你知道,诺思先生。真的,司令官的宅邸占了这片风月宝地!” 诺思又叹了口气。“你来到这块殖民地时间还不长,米金先生。我怀疑——恕 我直说——你是否十分了解我们的流放制度。” “这制度令人叹服!非常令人叹服!”米金说。“虽说我在霍巴特城看到几件 不顺心的事,例如经常使用亵渎神灵的语言,不过总的来说,我对这个制度还是感 到称心惬意的。它是那么完善。” 诺思噘起嘴唇。“是啊,很完善,”他说,“几乎完善得过头罗。不过。每逢 讨论这个问题,我总是占居少数地位,因此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别再谈啦。” “好吧,”米金板着面孔说。他听主教说过,诺思先生是一种性情乖戾的人, 好抽陶制烟斗,有人发现他用锡蜡杯饮啤酒,还听他说过什么戴白领饰的人物没有 什么了不起的话。 晚餐进行得很成功。伯奇斯也许想给这位深受主教宠爱的牧师留下个好印象, 暂时克制一下,不讲那些亵渎神灵的粗语,表现得彬彬有礼。“你会发现我们都是 大老粗,米金先生,”他说,“不过,你同样会发现,‘只要哪里需要,哪里就有 我们’。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 “象贝朗热[注]描绘的那样吗?”米金笑吟吟地问道。伯奇斯从未听说什么贝 朗热,但他微露笑容,好象他是熟知似的。 “或者说象桑丘·潘沙[注]的岛哩,”诺思说。“你们还记得那里是怎样的执 法如山吧?” “现在还没做到那样,先生,”伯奇斯神气十足地说。他经常深切地感觉到牧 师诺思先生总跟他“过不去”。“请喝酒吧。” “谢谢,一点也不喝,”诺思说时往平底杯里倒水。“我头疼。” 他那讲话的态度和倒水的动作显得那么尴尬,使得大家都沉默起来,心里在纳 闷,不知道诺思为何露出这副难堪相,手指敲着桌面,两眼瞧着别处,就是不望酒 杯。米金一向落落大方,还是他先开了腔。“你平时来客多吗,伯奇斯上尉?” “很少,有时候来几个,带着总督的介绍信。于是我就陪他们四处走走,但通 常来说,没有外人,只有我们自己。” “我之所以这样问,”米金说,“是因为我有几个朋友想来看看。” “是些什么人?” “你知道弗里尔上尉么?” “弗里尔!知道知道!”伯奇斯模仿莫里斯·弗里尔大笑一声,说道。“我和 他都在萨拉岛驻过防。这么说,他是你的朋友罗?” “我有幸在社交场合同他见过面。你知道,他刚结婚。” “是吗?”伯奇斯说。“这个鬼东西!我也有所耳闻。” “他的妻子是维克斯小姐,一位好媚的姑娘,他们要去悉尼。弗里尔上尉对悉 尼有点兴趣,半路上想在阿瑟港停留一下。” “对蜜月旅行来说,这真是个奇想,”诺思说。 “弗里尔上尉对一切有关管束囚犯的事都非常感兴趣,”米金继续说,不把诺 思的插话放在心上,“并且在为弗里尔夫人要跟他来看看这地方而感到不安哩。” “是呀,一个人不应该在离开这块殖民地时不来看它一眼,”伯奇斯说,“很 值得一看哩。” “弗里尔上尉正是这么想的。他俩可有一段罗曼史哩,伯奇斯上尉。他救了她, 命,你知道。” “哦!那场叛乱,真是奇事,”伯奇斯说。“那些犯人就关在我这儿,你知道。” “我在霍巴特城见过他们受审!”米金说,“事实上首犯约翰·雷克斯还把他 的自由书交给了我,我将它寄给主教了。” “首犯是个大恶棍,”诺思插嘴说,“一个阴脸奸诈而又残忍的恶棍。” “哎,不!”米金粗暴地说,“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看来人人都跟这可怜的 家伙作对——弗里尔上尉要让我相信他的家书里含有密码,可我并不那样认为。在 我看来,他已真诚悔罪。如果说我对人性有所了解的话,我想,他是个误入歧途的 人,绝非伪君于。” “但愿如此,”诺思说,“我可不相信他。” “啊!对他不必害怕,”伯奇斯爽朗地说,“他如果鼓噪闹事,我们马上就会 让他尝尝鞭子的滋味。” “我想,严厉的惩罚是必要的,”米金接口说,“尽管我一听鞭笞二字就感到 有点厌恶。这是一种野蛮人的惩罚。” “是对野蛮人的惩罚,”伯奇斯说着大笑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的 近乎机智的话,因此感到洋洋自得。就在这时候诺思先生的古怪举动引起他们两人 的注意,只见他站起身来,不打招呼,猛地推开窗户,好象闷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喂,诺思!怎么啦?” “没什么,”诺思努力恢复平静。“老毛病发作。时常会有。” “喝点白兰地吧,”伯奇斯说。 “不,不,就会好的。我是说,不需要。呃,如果你想喝,陪你喝点也无妨。” 他接过伯奇斯递过来的平底无脚杯,倒了半杯纯白兰地,一饮而尽。 米金牧师嚼着他的同行,感到可怕。他看不惯圣职人员打黑领带,阿陶烟斗, 口嚼烟草,用平底无脚杯大口吞饮不掺水的白兰地。 “哈!”诺思说时眼光疯狂地扫视四周,最后落在他们两人身上。“现在好多 罗。” “我们到游廊里;去吧,”伯奇斯说,“那儿比屋里凉快些。” 于是他们走进游廊,偷着监狱里的灯火,聆听浪打海岸的声音。诺思先生在这 清凉的环境里好象恢复过来了,因此谈话也进行得稍微活跃一些了。 过了一会,一个矮矮的身影从黑暗中间了出来。此人抽着方头雪茄,原来是麦 克尔温大夫。他没能赶来赴宴,因为有名警察在诺福克湾出了事故,需要他去护理。 “喂,福雷斯特怎么样啦?”伯奇斯大声问。“米金先生——麦克尔温大夫。” “死罗,”麦克尔温大夫说。“米金先生,幸会幸会。” “他妈的,得力的手下人又少了一个,”伯奇斯嘀咕道。“麦克尔温,来一杯 酒。”可麦克尔温已经累了,想回家休息。 “我也想休息了,”米金说。“这趟旅行,虽然饶有兴味,人却有点累。” “那末,走吧,”诺思说。“我们是同路,大夫。” “你们不喝点白兰地就走吗?”伯奇斯问。“不吗?那末,明天早上我派人去 请你,米金先生。晚安。麦克尔温,等一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大夫和牧师的住宅都建在一块平地上。从司令官宅邸通向那块平地,有条坡度 很陡的路。两个牧师还没走到半路,麦克尔温已经追上他们了。 “明天又要鞭打犯人罗,”大夫嘟嘟囔囔地说。“我想,又得天亮起床。” “这一次鞭打谁呀?” “他那个年轻的仆人。” “什么,是柯克兰?”诺思嚷道。“你不是在说要鞭打柯克兰吧?” “违命犯上,”麦克尔温说,“抽五十鞭。” “哦,这事一定要制止,”诺思惊慌失措地叫道。“他经受不住的。我对你说, 他会给打死的,麦克尔温。” “也许,如蒙允许,我可以做这件事的最好的评判员,”麦克尔温挺了挺他那 最不起眼的矮小身体,回答说。 “我亲爱的先生,”诺思意识到同这个外科医生联合起来的重要性,接口说, “你最近没有看到他。他今天上午想跳水自杀哩。” 米金先生表现得有些吃惊。可麦克尔温大夫却叫诺思先生放心。“这种荒唐举 动必须制。”他说。“正好惩一做百。伯奇斯没有赏他一百鞭,这倒是怪事。” “他被关进了犯人的集体牢房,”诺思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可以 对着苍天说,他那副痛苦和羞愧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唔,从明天起,他会在医院里待上一个礼拜左右,”麦克尔温说,“这就给 他一段休养时间。” “伯奇斯要是鞭打他,我就去向总督汇报,”诺思激动地高声说。“那些牢房 里的情况,恶劣透顶了。” “如果那小伙子有苦可诉,他为什么不上告?没有证据,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诉苦!他诉了苦能活命么?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呜冤叫屈的人。他宁可 自杀也不肯吐露苦衷。” “那全是胡扯蛋,”麦克尔温说。“我们不能够把牢房里有嫌疑的犯人都抓来 打一顿呀。我可没有办法。那个小伙子是自作自受。” “我再回去找伯奇斯,”诺思说。“米金先生,这就是大门。你的房间在右手。 我马上就回来。” “请不要匆忙,”米金彬彬有礼地说。“你是去执行一项行仁施惠的任务,你 知道。一切事都得为它让路。你说我的行李包已送到,我会在房间里找到的。” “是啊,是啊。需要什么就叫仆人。他睡在后面。”诺思匆匆走了。 “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在诺思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时,米金对麦克尔温说。 麦克尔温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人有点毛病,不过我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他有时发作起来,古怪得很。 要不是胃癌,那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胃癌!天哪,多可怕!”米金说。“啊!大夫,我们都背着自己的十字架, 不是吗?这草地的气息多香!看来这儿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我想我一定能够痛快 地消受一下。晚安。” “晚安,先生,愿你称心如意。” “让我们共同祝愿可怜的诺思先生在努力做好事方面取得成功,”米金一面说, 一面掩上院门。“挽救一下那不幸的柯克兰吧。再见。” 诺思急匆匆赶到的时候,伯奇斯上尉正在关面向游廊的窗子。“伯奇斯上尉, 麦克尔温对我说,你要鞭打柯克兰。” “唔,先生,怎么啦?”伯奇斯说。 “我来请求你别那样做,先生。那个小伙子已经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今天,他 企图自杀——不幸的人儿。” “嘿,我要抽他,正是为了这个。我要教训教训企图自杀的犯人!” “可他经受不住呀,先生。他身体大虚弱啦。” “这是麦克尔温管的事儿。” “伯奇斯上尉,”诺思反驳说,“我告诉你,他不该受到惩罚。我见过他,他 的心境真叫人怜悯。” “嘿,诺思先生,你对犯人的灵魂怎么行事,我从不过问;我对犯人的肉体如 何处置,你也不要插手。” “伯奇斯上尉,你无权嘲笑我的职责。” “那你也不要干涉我的职务,先生。” “你一定要鞭打那个小伙子?” “我已下了命令,先生。” “那末,伯奇斯上尉,”诺思高声说,苍白的面孔涨得彤红,“那小伙子的鲜 血将要喷在你头上。我是上帝派来的牧师,先生,我不允许你犯这种罪过。” “你无礼,见鬼去吧,先生!”伯奇斯泼口骂道。“要知道,你是个给政府打 发走了的人,先生。不管怎么说,你在这儿毫无权力;凭上帝起誓,先生,如果你 干涉我执法,先生,我要把你戴上镣铐,押解出境。” 当然,这只不过是司令官的大话。诺思很清楚,伯奇斯决不敢采取此种暴力行 动。然而,这种侮辱倒好象抽了他一鞭子。他朝伯奇斯迈了一大步,象要掐住对方 的喉咙,但又立即控制住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攥紧双拳,两眼冒火,胡髭 一根根竖了起来。 两人怒目相向。不一会伯奇斯在牧师的通视下低垂下双眼。 “亵渎神灵的卑鄙家伙,”诺思说,“告诉你,不许鞭打那个小伙子。” 伯奇斯气得面色刷白,掀铃唤来囚犯仆役。“送诺思先生出去,”他说,“再 去营房走一趟,通知特罗克明天给柯克兰一百鞭。我要让你瞧瞧谁是这儿的主人, 我的好先生。” “我要向政府汇报,”诺思大惊失色,说道。“这是谋杀。” “政府,去他妈的——你,也同样!”伯奇斯吼叫道。“滚出去!” 于是上帝在阿瑟港的代理人砰地关上了房门。 诺思满腔愤慨,朝回走去。“不能让他们打那个小伙子,”他喃喃自语说, “如有必要,我将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我要向政府汇报。我要去见约翰·弗兰 克林爵士本人。我要让白昼的光照进恐怖的兽穴。”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点上小起 居室的油灯。万籁俱寂,只有隔壁卧室里传来的米金的贵人发福的鼾声。诺思从书 架上取下一本书想读下去,书页上的字却模糊一片。“要是我没喝那白兰地就好了,” 他说,“我真是傻瓜。” 他开始来回踱步,一会儿又扑在沙发上,又是读书,又是祈祷。!啊,上帝, 给我力量吧!帮助我吧!支持我吧!我要斗争,但力不从心!啊,上帝,照顾我吧!” 瞧他在沙发上那痛苦翻滚的样子,瞧他那苍白的面孔,干裂的嘴唇,紧锁的双 眉,听他的呻吟和嘟嘟哝哝的祷告,人们准以为他生了重病,在忍受折磨哩。他打 开书,强制自已读书,可是眼睛却望着食橱去了,那儿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引起了 他的注意。他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发现一包红胡椒粉。他舀了一匙,和在一杯水 里,喝了下去。这使他暂时松快一些。 “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好应付明天的局面。那小伙子的性命全靠这一着了。 再说,米金会怀疑的。我要去睡下。” 他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可是翻来复去,就是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经 文和诗节,合不上眼。他默数想象中的群羊,静听想象中的的嗒钟声,还是合不上 眼。睡神就是不肯光临。他好象害了一场酝酿了好几天的重病,缠绵床褥,目难交 睫。“我必须喝上一口,”他说,“过一过瘾” 在去起居室的路上他两次停步,又两次被一种比他意志还要强的力量逼得迈步 向前。他终于走到那个地方,打开碗橱,取出他所寻求的东西——一瓶白兰地。 白兰地一到手,什么节制不节制,根本不去考虑了。他把瓶口送到嘴边,拼命 喝将起来。喝了几口,忽然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忙把酒瓶塞进橱里,再回卧室。 还是不能人寐。尝过酒味,更加想喝,简直如疯似狂。黑暗中,他看到白兰地酒瓶, 象个粗俗而可怕的鬼怪!只见那琥珀色的琼液在闪闪发光,只听那倒酒声汩汩不已。 而那带有坚果味的酒香更是扑鼻而来。他想象那酒瓶立在碗杨的一角,想象自己一 把抓过来,用以浇熄心头的熊熊烈火。他流泪,他祈祷,他和欲望作斗争,就象跟 疯病搏斗一样。他告诫自己:还有一个人的生命全靠他去搭救;向致命的激情屈服 算不上一个受过教育的有理智的人;这是一种堕落的可恶行为,只有野兽才会如此。 在任何时候,这种行为是降低人格的,而在这特殊的时刻,则是极端恶劣的;这是 恶习,为一般人所不应有,发生在一个受过教育而又当上牧师的人身上,则是双重 罪恶。可是一切告诫都没有发生作用。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发现自己又来到碗 橱旁边,把瓶口凑到嘴唇上,那副架势叫人看了既感到荒唐可笑,又觉得赫然可怕。 他没患癌症。他的毛病比癌症还要可怕。詹姆斯·诺思牧师——上层社会的君 子,博学有识之士,基督教的圣职人员——却是世人所说的“贪杯恋盏的酒鬼”一 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