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章 一百鞭 亮灿灿热辣辣的朝阳俯视着下界的这番奇怪景象。石墙围成的院子里聚着一小 群人——特罗克、伯奇斯、麦克尔温、柯克兰和鲁弗斯·道斯。 三根七英尺长的木棍扎在一起,支起了一个三戟架。看其结构,与吉卜赛人用 以烧水的支架不无相似之处。柯克兰就绑在这三戟架上,两脚被皮条捆在架子的底 部,手腕缚在头上的三戟架顶,身体给拉得笔直,白净的背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捆绑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是在特罗克粗暴地扯下他的衬衫时,他才颤栗 起来。 “喂,犯人,”特罗克对道斯说,“执行你的任务吧。” 鲁弗斯·道斯把视线从那三个冷酷无情的面孔上移到柯克兰白净的背部,自己 的脸色变得铁青。眼劳役这么多年,从没有叫他抽过别人。他自己倒是经常挨鞭子 的。 “你不是要我抽他吧,先生?”他问司令官。 “把鞭子捡起来,先生!”伯奇斯颇为吃惊地命令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鲁弗斯·道斯捡起沉重的九条鞭,用手指扯那纠结的皮条。 “抽吧,道斯,”柯克兰没有回头,悄莫声儿地说。“你抽,还是别人抽,都 是一样。” “他说什么?”伯奇斯问。 “叫他抽得轻点,先生,”特罗克存心撒谎。“犯人都是如此。” “抽得轻点,哼!我们要留神看着。动手呀,伙计,快点;你不好好抽,我要 把你也吊起来,赏你五十鞭,我说话算数。” “抽吧,道斯,”柯克兰又小声说,“我不在乎。”鲁弗斯·道斯扬起皮鞭, 在头顶上绕了一圈,将那带结的皮条抽在白净的脊梁上。 “一!”特罗克数道。 白净的背梁上顿时起了六条血印。柯克兰硬挺着没叫出声来。他觉得这一抽好 象把他身体分成了两爿。 “嘿,你这恶棍!”伯奇斯吼叫道,“把鞭子扯开来抽,你这样抽法是打的什 么主意?” 鲁弗斯·道斯用弯曲的手指梳一梳几股绞在一起的皮鞭,又抽了一下。这一回 抽起来更有力了,皮肤上突起了一粒粒血泡。 那小伙子没有喊叫;可麦克尔温注意到他的两手紧紧抓住三戟架的木棍,胳膊 上的肌肉直是颤动。 “二!” “这才象话,”伯奇斯说。 第三鞭下去,一声脆响,好象打在一块生牛肉上,红杠杠变成了紫条条。 “我的天哪!”柯克兰咬着嘴唇,轻声叫道。 鞭笞默默地进行着,还没到十下,柯克兰就象匹受伤的马儿忍不住尖叫起来。 “啊!……伯奇斯上尉!……道斯!……特罗克先生!啊,唷,上帝……啊! 啊!……行行好!……啊,大夫!诺思先生!……啊!啊!啊!” “十!”特罗克高声数道。他无动于衷地一直数到第一组二十。 小伙子的背肿得高高隆起,看上去好似给一个任性的孩童用大头针划了许多道 道的熟桃子。道斯扭过头,不忍瞧这由他亲手造成的鲜血淋漓的杰作。他用手将皮 鞭捋了两下,上面已经开始沾上血污了。 “继续抽,”伯奇斯点一点头,说。 “一!”特罗克又重新数起来。 早晨的阳光射进房间照在诺思的脸上,把他唤醒了。他睁开充血的双眼,用颤 抖的双手擦一擦脑门,突然想起他允诺在先的使命,于是一骨碌爬起,下了床。他 见到木制梳妆台上搁着的空酒瓶,这才回忆起昨晚的事儿。他伸出颤抖的手把冷水 泼在胀痛的脑袋上,再将身上的衣服抹抹平。晚夜的暴饮到现在还留下恶果,通常 喝多了都是这样:大脑里好似着了火,两手热辣辣地发燥,舌头贴着上颚。拿起小 镜子一照,但见脸色苍白,眼睛泛红,不禁打起哆嗦,连忙跑去开门。幸亏他在昨 晚的疯狂中还能保持清醒,把门锁上了,没让人看到他的醉态。他轻手轻脚走进起 居室,看到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六点半。鞭笞柯克兰预定在五点半开始,除非发生什 么意外事故有意等他赶到,否则已经太晚了。他又海又急,匆匆穿过米金还在酣卧 的房间,朝监狱赶去。他一跨进院门就听到特罗克在叫喊“十下!”柯克兰则挨完 五十鞭。 “住手!”诺思喝道。“伯奇斯上尉,我叫你停下来。” “你来得太晚啦,诺思先生,”伯奇斯回答说。“惩罚都快结束罗。” “一!”特罗克又大声数道,又抽了六鞭,在这期间,诺思站在一旁,又咬指 甲,又磨牙齿。 柯克兰现在已停止呼号,只是在呻吟。他的背脊好似血淋淋的海绵,在鞭子举 起和落下的间隙中,隆肿的肌肉一抽一搐犹如刚宰的公牛身上的肉一样。突然间, 麦克尔温见到柯克兰的脑袋耷拉到肩膀上,于是喊叫道:“放下他!放下他!”特 罗克闻声忙解皮条。 “泼水!”伯奇斯说,“他在装蒜。” 一桶水浇得柯克兰睁开了双眼。“我说了吧,”伯奇斯说。“再将他绑起来。” “别绑。如果你们还算基督教徒的话,就不要绑!”诺思嚷道。 谁知那几个人串通一气,哪一个都不听他的话。倒是鲁弗斯·道斯扔掉滴血的 皮鞭,说:“我再也不抽了。” “什么?”伯奇斯咆哮道,道斯这下子冒犯了他的虎威。 “我再也不抽了。你叫别人来帮你干这血腥的勾当吧。我就是不抽。” “把他给绑起来!”伯奇斯嗥叫着,唾沫星四溅。“绑起来。喂,警官,叫个 犯人来,带条新皮鞭。我先把那家伙的五十鞭在你身上补起来,然后再加五十。他 可以在旁边看着,凉一凉背。” 鲁弗斯·道斯瞅了诺思一眼,一声不吭地脱下衬衫,伸直身子,扒在三戟架上。 他的背脊不象柯克兰的那样白净光滑,而是硬梆梆的,上面伤痕累累。他以前是常 挨皮鞭的。特罗克领着加贝特来了。加贝特咧着嘴笑。他喜欢抽别人,常夸口说, 他只要抽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能把人抽死。他用左手使鞭子和用右手一样得力,要 是“得心应手”,还能“鞭鞭都打在一条口子上”哩。 鲁弗斯·道斯双脚站稳,紧紧抓住三戟架的棍棒,深深吸了一口气。 麦克尔温将两个犯人的上衣铺在地上,把柯克兰放在上面,转身去观看今天早 上好戏的一幕。他悄莫声儿地嘟哝了一句,因为他想吃早饭了,可是司令官一旦打 起犯人来,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鲁弗斯·道斯挨了二十五鞭,没吭一声。接着加 贝特就“打现口子”了,一直抽到五十鞭。诺思不由得对这条铁汉子的毅力暗自惊 叹。“要不是喝了那该诅咒的白兰地,”他一面思忖着,一面痛苦地自怨自兄“我 或许能使他们免掉这场磨难。”抽完一百鞭,那彪形大汉住了手,指望伯奇斯叫他 就此罢休,谁知伯奇斯却决意要“摧垮这犯人的锐气”。 “你不开口,狗东西,我要把你的心抽出来!”他嚷道。“再给我抽,犯人。” 又是二十鞭,道斯还是一声不吭。这二十鞭过后,极度的痛苦突然使他忍耐不 住,从屏着气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叫。一旦开了口,这不幸的人 儿便把心中燃烧的怒火一股脑儿喷射出来,骂不绝口。他直着嗓子诅咒伯奇斯、特 罗克和诺思。他骂所有的士兵是暴虐狂,所有的牧师是伪君子。他咒上帝和救世主。 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历历不穷,骇人听闻。他叫地呼天,要大地裂开缝隙,让迫 害他的人葬身。其中,要苍天崩出缺口,朝迫害他的人喷吐火焰。他还要求地狱张 开大口,赶快吞噬掉他们。仿佛每一鞭都从他身上抽出一股野兽般的狂怒。他好象 把人性抛到了九霄云外了。他喷吐唾液,怒吼狂叫,猛拉绑住手脚的绳索,把结实 的三戟架拉得摇摇晃晃。但见他在三戟架上痛苦地扭来扭去,朝伯奇斯吐涎哗沫, 可却吐不到。伯奇斯正站在一旁,嘲讽地看他遭受折磨哩。诺思则双手掩耳,蜷缩 在墙角里,吓得瘫痪了。在这牧师看来,好象地狱的怒火,正在周遭熊熊燃烧。心 里很想逃走,但是一种可怕的魅惑力将其双腿拴住,不能动弹。 正当皮鞭的呼呼声响得最高,伯奇斯笑得最凶,三戟架上不幸汉子的呼号响彻 云霄的时候,诺思看到柯克兰在瞧着他,似乎带有微笑。那是微笑么?他跳上前去, 随即惊叫一声,使得所有的人都扭过头来。 “嗨!”特罗克朝那堆衣服跑去,“小伙子断气罗!” 柯克兰死了。 “把他放下来,”伯奇斯吩咐道,面对着不幸事故,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加贝 特不情愿地给鲁弗斯·道斯松了绑。两名警察立即走到道斯身旁,因为有时候刚遭 到鞭笞的犯人会干出不顾一切的事来。然而,道斯在挨了最后一鞭后便停止喊叫了, 只有当他从死者身下抽出自己的衣衫时才嘟哝了一句:“死了!”听那口气仿佛带 有一丝羡慕。接着他把衬衫往血淋淋的肩膀上一搭,大踏步走开——最终仍然是一 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两名警察把鲁弗斯·道斯推进一间空囚室——并不是轻轻地推——让他等候医 院里的卫兵来领。这时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说:“挺倔强,不是吗?‘柯克兰的尸体 给默默抬走了。伯奇斯见到诺思虎视眈眈的面容,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 “这不是我的过错,诺思先生,”他说。“我不知道这小伙子胆小如鼠。”诺 思厌恶地转过脸去。于是麦克尔温和伯奇斯一起回去了。 “真怪,谁知道他就那样死掉,”司令官说。 “是呀,除非身体内部有什么毛病,否则不会的,”外科医生说。 “譬如说,心脏病,”伯奇斯说。 “等我把尸体解剖一下。” “进来喝一杯吧,麦克尔温。我很有些心神不定,”伯奇斯说。于是两人在两 边岗卫的敬礼中进了屋。诺思先生把这一切都看作是自己疏忽的后果,自怨自艾, 茸拉着脑袋,就象要去干一桩苦差事似的。他慢吞吞地走去瞧着那侥幸活下来的犯 人,但见道斯正跪在地上,俯身向前。 “鲁弗斯·道斯。” 一听这低声呼唤,鲁弗斯·道斯抬起头来。当他看到来人是谁时,马上挥手驱 赶。 “别跟我说话,”他骂了一句,狠狠地说。诺思听了,不由得汗毛直竖。“我 已经讲过我对你的看法——一个伪君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打得皮开肉 绽,然后跑来唠唠叨叨,对受害者说教。” 诺思站在囚室中央,低垂双手,耷拉着脑袋。 “你说得对,”他低声说。“在你看来,我确实象个伪君子。我能算是基督的 忠实信徒吗?倒不如说是个糊涂的畜牲!我不是来对你唠叨说教的。我来——是求 你原谅。本来,我或许能使你免遭惩罚,使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免于死亡。我原想拯 救他的,天知道!可我有个恶癖;我是个酒鬼。昨晚我给酒诱惑住了,因此——我 来迟了一步,无可挽回了。我到你这儿来,是一个罪人找另一个罪人,请求你宽恕 我。”诺思猛地扑倒在犯人身旁,抓住道斯的血迹斑斑的手,喊道:“宽恕我吧, 兄弟!” 鲁弗斯·道斯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对黑眼睛朝下瞅着扑倒在他脚下 的那个人,一线圣洁的怜惜之光透过他那郁暗的灵魂。他仿佛看到一种比他所承受 的还要深得多的痛苦,于是他那铁石心肠开始对这有过错的兄弟产生了人类的同情。 “这么说,在人间地狱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说。两个不幸的人紧紧握起手来。诺 思起身,背着脸,快步走出囚室。鲁弗斯·道斯看一看那古怪牧师握过的手,发现 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闪光,原来是一滴眼泪。见到这满眼泪,他怎么也控制不住 自己的感情。在卫兵们闯进囚室带犯人的时刻,他们没料到这万难驯伏的犯人却跪 在牢房的一角,象孩子那样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