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上尉弗里尔及其夫人 西尔维亚终于做了莫里斯·弗里尔的夫人。婚礼在犯人营地引起很大轰动。莫 里斯·弗里尔尽管对于这大摆排场的婚礼暗里感到羞耻,因为这样大办喜事对他那 种品性的人并无好处,但他又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要求马马虎虎了事,他知道攀上这 门富亲真是“交了鸿运”。因此,根据这城镇的习惯——这儿并没有象“欧洲大陆” 或“苏格兰”等附近去处,让新娘儿暂时藏一藏身,好掩饰羞颜——,联姻双方举 行了符合其身份的盛大仪式,又是舞会,又是晚宴。接着新郎新娘在一个洒满金色 阳光的下午离开城镇,去维克斯少校的一处最近的牧场。根据安排,他们将在那儿 待上两个礼拜,然后赶回来乘船去悉尼。 维克斯少校虽然喜欢这个他认为曾经救过女儿性命的乘龙快婿,却不愿让弗里 尔靠西尔维亚的财产生活。他通过法律手续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值一万镑—— 转让给女儿及其子女,并告诉弗里尔,希望他靠自己挣钱来生活。翁婿两人商量多 次之后,认为最合适的办法是新郎在悉尼谋个民事职务。这想法是弗里尔自己提出 的。他已打算卖掉军职,因为他对戎马生涯根本不感兴趣,再说自己还欠了一大笔 债。军职一卖,马上就可还清债务,还能在殖民政府里捞个薪水高的职位。这一点, 仰仗他岳丈大人的影响,再靠他本人管教犯人的名声,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 维克斯很想让女儿留在身边,但弗里尔请求说,西尔维亚跟着去悉尼,会从那 里的社交活动中得到安慰,于是做岳父的克服私心,默许这一计划了。 “等我住了下来,你可以去看看我们的,爸爸,”西尔维亚带着一个年轻家庭 主妇的自豪感说。“我们也可以过来看望你。霍巴特城挺美的,可我要见见世面呀。” “你应该去伦敦,宝贝,”莫里斯说,“那才是真正的好地方哩。是吗,先生?” “啊,伦敦!”西尔维亚拍手叫道。“还有威斯敏斯特教堂,伦敦塔,圣詹姆 斯宫,海德公园,还有鲍街!‘先生,’约翰生博士说,‘我们沿着鲍街走走吧。’ 你还记得吗,莫里斯?是在克罗克[注]写的书里的。不,不记得了,我知道。你只 晓得看图画,或者读皮尔斯·伊根写的鲍勃。盖纳和内德·尼尔两人精采格斗的故 事,如此等等。” “小姑娘家应该以貌取宠,而不应该以青胜人,”莫里斯红着脸儿笑嘻嘻地说。 “你无权翻看我的书。” “为什么不可以?”西尔维亚问,她那种快活劲头已经带有三分勉强了。“夫 妻之间不应该互相隐瞒着什么,先生。此外,我也想让你看看我的书。我打算给你 朗诵雪莱的诗歌。” “别,别,亲爱的,”莫里斯一口回绝。“我不懂他的东西。” 这出小戏是在新城的弗里尔别墅里的餐桌边演出的。为了商量今后的打算,维 克斯少校应邀来共进晚餐。 “我不想去阿瑟港,”新娘过了好一会说。“莫里斯,没必要去那里听。” “呃,”莫里斯说,“我想看一看那地方。你知道,我应该熟悉推行囚犯纪律 的各方面情况。” “上面可能要一份有关一名囚犯死亡的报告,”维克斯说。“诺思已经提出来 了,他是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用心可不一定坏。你就顺带调查一下吧,莫里斯。” “行。个人还可以省掉路费哩,”莫里斯说。 “可那里太凄惨了,”西尔维亚叫道。 “那是这岛上最可爱的地方,亲爱的。我在那儿待过几天,确实被迷住罗。” 维克斯心里琢磨,这对新婚夫妇各自对另一方的讲话态度有何看法,是值得注 意的。西尔维亚说话不太注意方式,弗里尔就比较讲究分寸。他不知道,发展到最 后两人会采取哪一种讲话方式。 “可是那里有狗啊,鲨鱼啊,还有其他可怕的东西。啊,莫里斯,我们同犯人 打交道难道还没打够吗?”。 “打够了!嘿,我还要靠他们吃饭哩,”莫里斯非常自然地说。 西尔维亚叹了口气。 “弹点什么吧,亲爱的,”她父亲说,于是姑娘坐到钢琴旁,边弹边唱,她那 纯洁的年轻歌喉扣动了听者的心弦。阿瑟港问题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渐渐漂流而逝, 她不再听到他们谈论这个问题了。 可是,等到西尔维亚再提这个问题时,她的丈夫主意已定了。他想去,而且一 定要去。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一旦认定于某种事情对自己有利,他就象骡子那样倔 强,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决意干下去。西尔维亚对去阿瑟港一事头一次“疾呼反对” 之后,也就不再争论了。两人结婚刚不久,这是他们首次发生龃龉;西尔维亚马上 回心转意,睁一眼闭一眼让它过去算了。况且莫里斯起初也确实是爱她的,爱情使 莫里斯身上的恶性抑而未发。就象给我们大家所产生的影响一样,爱情也给莫里斯 产生出温存和自制。其实这种温存和自制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满足兽欲的保证罢了。 在爱情与婚姻的阳光照耀下,西尔维亚的疑虑象晨曦中的雾霭一样消散了。她这个 姑娘,富于情感,善于幻想,为人诚实,志趣高尚;但是由于童年时期大脑患病, 她那天真无邪的性格却给蒙上了一层阴影,现在婚姻把她变成了少妇,她的思想也 跟着有所变化,对她所自愿委身的男人产生一种信任感和自豪感。然而过不多久, 在信任与自豪的感情中却生出不可名状的新的忧虑。在她接受了妻子的身份,摒弃 了自己能否对委身的男子产生爱情的怀疑之后,她开始提心吊胆,唯恐丈夫做出什 么事来,削弱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她并不吹毛求疵,但有一两次不得不承认丈夫 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不要求她作出巨大牺牲——其实,他真的要求,象她这种性 格的女人在自我牺牲时倒会感到快乐——但是,他却时常强人之所难,要她也漠视 别人的感情,尽管这是他的性格特点之一。她爱她——几乎爱得过分强烈,超过她 的忠贞不二——但是,他凡事总是随心所欲,任性而行,特别是在看起来鸡毛蒜皮 的小事情上,而在这些事情上的体贴入微,只有真正出于无私才能做到。譬如说, 她想读书,俪他却想散步,他便笑嘻嘻地把她的书拿开,说什么陪他散步必将是世 界上最愉快的事儿。再如她想散步,而他却要休息,他便笑呵呵地说自己懒得动弹, 以此作为最有力的请求,要她待在室内。每次给他朗读她所喜爱的书籍,他总是毫 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情绪。如果在她唱歌或弹琴的时候他想睡觉,总是一声招呼也 不打,径自脱衣上床。若是她在谈论什么他不感兴趣的事,他会毫不留情地转换话 题。他倒不是故意要惹她生气,看来他是生性如此,倦了就打呵欠,累了就去睡觉, 只谈自已感兴趣的问题。假使有人说他自私,他一定会感到惊讶。于是乎有一天西 尔维亚终于发现自己在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肉体上的,一种是精神上的——而 她所过的精神生活,她丈夫是没有份儿的。这一发现使她颇为震惊,可接着又一笑 置之。“我那些荒诞可笑的癖好,哪能指望莫里斯对之都感兴趣哩,”她说。继而 她又觉得那些癖好并不荒诞可笑,相反倒是她身上最美好最有特色的部分。不过, 尽管有这折磨人的想法,她还是成功地摆脱了情绪的不安。“男人的想法总是和女 人的不同,”她说,“他有他的事务,有他的人世烦恼,做女人的对这些是一无所 知的。我必须安慰他,不应该拿自己的蠢行傻念给他增添烦恼。” 至于莫里斯,他有时候也变得心神不定。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妻子。她的性格对 他来说是个谜。她的思想好似测验智力的拼图板,按一般生活的正确角度去拼凑是 不行的。西尔维亚做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喜爱她了。为了想把她搞到手,他 犯下了又卑鄙又残忍的罪行。然而搞到手之后,她仍然是个谜,和以前相比,他并 未迈出识破其秘密的一步。他心想,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她的金发是为他摩挲 而长的,她的朱唇是为他亲吻而生的,她的眼睛是专门向他传送爱的秋波的。不过 有时候,她的嘴唇吻起来却是冷冰冰的,她的眼睛对待他的庸指激情流露出鄙视的 神色。他和她说话时,往往发觉她在沉思冥想,正象她给他朗读时发觉他昏昏欲睡 一样。不过,她一旦发觉自己神不守舍,还会猛然一惊,面孔泛红,而他却从不感 到羞愧,若无其事。不过话得说回来,对这些细微末节,他并不斤斤计较。遇上没 趣时,默默地抽上几口烟,无益地搔几下头,也就算了。倒也是,面对这样一个对 他来说本身就是谜的女人,他怎么能够解开思想方面的难题呢?真怪呀,一个眼看 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现在竟然成了一个隐藏着许多小秘密的少妇,这一点他还是头 一次发现的哩。他还发现她脖根处有一颗痣,因而想起在她孩提时,他曾注意到过。 一那时只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可现在却成了一种了不起的发现。他每天都在为 自己获得这宝贝而惊叹不已。他还惊叹她对自己服饰的设计。那身华丽的外衣好似 散发着圣洁的芳香。 事实是,萨拉·珀福伊的保护人本不曾碰上过许多贞妇洁女,还只是刚刚发现 和品尝了一下一个窈窕淑女的风韵是什么滋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