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章 宗教的慰藉 “啊,好伙计,”米金抚慰地说,“你是想见我吗?” “我是想见牧师,”鲁弗斯·道斯说时立刻恨起自己来。 “我就是牧师,”米金神气十足地回答,那口气似乎是说——“我绝不是你那 个贪饮白兰地、身穿粗呢上装的诺思,而是主教的朋友,可尊可敬的牧师!” “我想,诺思先生——” “诺思先生已经离开了,先生,”米金冷冷地说,“不过,你有什么话,可以 对我说。警官,请不要走,在门外等着。” 鲁弗斯·道斯在木凳上挪动一下身体,把还没十分痊愈的背脊靠着墙壁,面带 苦笑。“别害怕。先生。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我只想说一会儿话。” “你读《圣经》吗,道斯?”米金以问代答。“读一读《圣经》,要比说一会 儿话好,我想。你得放下架于做做祷告才是,道斯。” “《圣经》我已读过了,”道斯回答,靠着背,注视米金。 “《圣经》上的教诲把你给打动啦?上帝的仁慈是无边的,即使对罪大恶极的 人,他也满怀同情,这一点你认识到了吗,道斯?”犯人不耐烦地挪动一下身体。 看来那套令人恶心的虚伪无聊的滥调又来了。他要的是面包,而他们总是给他石头。 “你相信真有上帝吗,米金先生?” “不可救药的罪人!你就是拿这种问题来侮辱圣职人员么?” “因为我有时候这样想,如果真有上帝,他看到这里的所作所为,一定会常常 感到不满的,”道斯一半是自言自语。 “我决不要听你这种盅惑叛逆的话,犯人,”米金说。“你已经有罪在身,别 再添上亵渎神明的罪。我想,处于你目前的思想状况,跟你谈话,非但无益,还会 产生恶果。我要在给你的《圣经》上划下适合作情况的几段,请你熟读。黑尔斯, 请开门。” 于是“抚慰者”打了个躬,离开了。 鲁弗斯·道斯觉得心里不舒服,直想呕吐。这么说,诺思已经走啦。唯一的看 上去还有心肠的人已经走了。唯一的敢于握他布满老茧、血迹斑斑的手、称他一声 “兄弟”的人已经走了。他转过头,面向洞开着的没有铁栅的窗户——因为阿瑟港 的天然地形无需在窗子上添加铁栅——朝外眺望,只见美丽的海湾波平如镜,在下 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长长的码头上东一堆西一簇地散布着衣衫斑驳的铁镣队犯人, 在海浪的汩汩低语和树叶的沙沙颤动声中,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铁链的眶嘟和无休 无止的铁锤的叮当。难道他注定要长埋在这白壁的坟墓之中,同天堂和人世永远隔 绝么? 黑尔斯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沉思。“这里有一本书给你,”他咧嘴一笑说。“是 牧师叫我送来的。” 鲁弗斯·道斯接过《圣经》,搁在膝盖上,翻看夹着纸条的地方。纸条有三四 张,划上标记的经文总共二十条。 “牧师说,他明天要来听你背诵,还关照你别把书弄脏。” “别把书弄脏!”还要“听他背诵!”米金岂不是把他当作慈善学校里的孩子? 看来这位牧师丝毫不了解他的需要,其极端无知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他简直要笑 出声来。好一个米金,真是愚蠢之至。他所选择的经文都是吟唱者和说教者的最厉 害的谴责之词,例如《诗篇》作者诅咒敌人的最著名的诗句,以赛亚谩骂忘记民族 崇拜的最激烈的言语;耶稣使徒和福音传教士对崇拜邪神和不信神者的最可怕的攻 击,所有这些选在一起,用来“安慰”道斯。米金通过他的愚昧无知之手把他心目 中的各种恐怖材料,断章摘句地剥夺掉抒情诗意和地方色彩,一齐投到身在苦海的 罪人面前。这个不幸的犯人本来是想寻求慰藉和安宁的,没料到翻开圣经,尽碰到 一段段威胁恫吓之词,什么“地狱的痛苦”呀,“永远不死的虫豸”呀,“不灭之 火”呀,“沸腾的琉璜”呀,“无底的深渊”呀,从这深渊里冒出的“使他遭受煎 熬的黑烟”一直在上升,上升呀。人们常说,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仁慈的救世主,他 的温柔双手可以给人以抚慰,他的两眼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同情。每次想到救世主的 这种神奇的博爱,道斯和其他罪人便可能产生希望。然而,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并 不是救世主的形象。而派未教诲他怎样用爱来赎人类之罪的可尊敬的法利赛人[注], 只向他宣讲那种严酷的律法,殊不知这种法律的残酷威力早在仁慈的耶稣遇难之时 就已经失去了。 道斯本是满怀希望的,没想到碰上这样的结果,于是他把《圣经》丢在地上。 “这么说,我今生和来世只有受苦受难罗?”他颤抖着呻吟道。他的目光随即落在 右手上,盯着望了很久,好象什么秘密的功能已经使这只手不同于另一只手了。 “上帝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他决不会把这些残酷的灾难强加到我头上,也决不 会拿地狱和死亡的恐怖来威胁我!他叫我‘兄弟’哩!”他莫名其妙地自悲自悯, 思慕那位对他友好的人,爱抚那只落过诺思眼泪的手,一面呻吟,一面摇晃着身子。 次日早晨,米金来到囚室,发现他的教导对象情绪越发低沉。“你读熟那些经 文了吗,小伙子?”他兴高采烈地问,不跟这个没希望改变信仰的粗人发脾气。 鲁弗斯·道斯用脚指一指昨晚就掉在地上的那本《圣经》,说:“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读熟?” “那些鬼话,我根本就不想记住。我倒宁可忘得一干二净。” “忘得一千二净!我的好伙计,我——” 鲁弗斯·道斯勃然大怒,一跃而起,用手指着囚室的门——瞧他那个架势,虽 然是戴着镣铐的阶下之四,倒也威风凛凛——,吼道:“我这样一种人的感情,你 了解吗?拿着你的书滚开吧。我要求见牧师,没想到来的是你。给我滚!” 尽管米金觉得应该有一抹神圣的光晕笼罩着他本身,但仍然发现自己陡然之间 失去了温文尔雅的常态。他那后天获得的优越感一下子化为乌有。两人都变成了普 通的人。这个阔气而圆滑的牧师先生在忏悔囚犯凛然的大丈夫气概面前变得畏畏缩 编,捡起《圣经》,灰溜溜地退出去了。 “道斯那个家伙实在太傲慢了,”受到侮辱的牧师向伯奇斯告状说。“他今天 对我很蛮横——十分蛮横。” “是吗?”伯奇所说。“我想,恐怕是让他休息得太长了。我明天就送他去干 活。” “那好,”米金说,“是要给他点活儿干干。”